走近朱自清
2003-04-29张宝树
张宝树
春天下扬州,我们几个北方汉子,论岁数都已五十大几了,对江左名都的繁华胜景无大兴趣,却偏在密如蛛网的里巷里穿行,拿着一张市区交通图,苦苦寻觅着文学前辈朱自清的故居。专向老叟老妪们打听,那张张多皱的老脸露出的和善的神色,总算给我们添了些寻找的信心。款款徒步,热汗涔涔,我们终于找到了故居所在地——安乐巷二十七号院。
那是一所扬州传统结构的三间两厢一对照的小四合院。进门一间门房,正中悬挂着江泽民同志题写的匾额:“朱自清故居”,豁然醒目。门房左右原为柴房、厨房,现用作管理人员的住处。一老者,七十多岁,热情而谦恭。他收门费并售书。我有幸购得一本纪念集,老者便颤抖着双手,在扉页上端端正正地为我盖上“朱自清故居”和“朱自清故居参观纪念”两枚印章,并一一垫上一张旧日历纸,好像怕印油染红了封面似的,其举止细心而庄重,顿时将我对朱先生的怀念和仰慕之情也牵动了出来。
院不大,简朴,一抹斜阳洒在花格窗棂上,映出一股暖意。两厢房现已辟为朱自清事迹展室。据朱自清长子朱闰生回忆:“两间小客座很幽静,一间挂着翁同和的手迹‘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父亲寒暑假从北平清华回家乡就喜欢住在这里。”我在小院中徜徉,朱先生与家人的悲喜忧乐仿佛依稀尚存。记得,1932年,旅欧归来,先生新婚偕陈竹隐女士回扬探亲,不就在此度过了十天的美好时光吗?客座里似乎又传出先生与余冠英论诗说文的侃侃话语声。据说,这所宅院也洒下过先生不少悲伤,其母亲、庶母、父亲和二女儿逖先四亲人竟相继在这里去世……
进屋,先在先生的雕像前留影,然后鱼贯而行,在图片和文字展牌前伫足,细心品读着先生五十年短暂的经历,就仿佛走近了这位文学前辈的真实的人生。
玻璃展柜里,一本褪了色的小书跳入了我的眼帘。定睛一看,原来是1928年10月开明书店印行的先生的第一本散文集《背影》。这令我忆及36年前在北师大写作课上初读《背影》的情景。先生以素朴的文字,寥寥数笔就勾勒出慈爱的父亲的外貌和老人步履蹒跚、攀爬月台渐渐远去的背影,倾注了先生真挚的怜爱,字里行间所蕴含的那番脉脉的温情、隐隐的愧疚和凄凄的别意,至今仍让我难以忘怀。站在展柜前,我追索着当年读《给亡妇》和《儿女》等散文时潸然泪下的情形,正是从那时,我就悟出了一个为文的道理:言为心声,文如其人,尤其美文一定要有真情实感,来不得半点儿矫揉造作。也正是从那时起,朱先生的散文便成了我心目中的美文了。此外,先生的一些批评文字,也都是一片入情入理的坦诚之言,对于作品的得失总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一律真话,决不掺假。当时,老舍的小说已颇有名气,然而先生对其作品的缺点能一针见血指出,不留情面:“两书(《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的结尾都有毛病:《老张)(简称)末尾找补书中未死各人的结局,散漫无归;《赵》(简称)末一段赵子曰向莫大年、武端说的话,意思不大明显,不能将全篇收住。又两书中作者现身解释的地方太多,这是‘辞气浮露的一因。而一章或一节的开端,往往有很多的解释或议论,似乎是旧小说的开端的滥调,往往很杀风景的。”叶圣陶先生是他的好友,对叶的小说,批评起缺点来,言辞也十分率直:“圣陶写对话,似不顶擅长,各篇中对话往往嫌平板,有时说教气太重,这便在后期作品中也不免。”应该说,这才叫真正的批评,才叫真诚待人。先生也常有自我批评之言,谦逊公平,真实感人。比如《〈背影〉序》中就曾实实在在地评判过自己:“我是大时代中的一名小卒,是个平凡不过的人,才力的单薄是不用说了,所以一向写不出什么好东西。前年一个朋友看了我偶然写下的《战争》,说我不能做抒情诗,只能做史诗;这其实就是说我不能做诗。我自己也有些觉得如此,便越发懒怠起来。短篇小说是写过两篇,现在翻出来看,《笑的历史》只是庸俗主义的东西,材料的拥挤,像一个大肚皮的掌柜;《别》的用字造句,那样扭扭捏捏的,像半身不遂的病人,读着真怪不好受的。”先生写出这等褒贬自己的文字,需有自以为非的大勇气和真实的人格才行。读先生文章,知先生为文的情真意切,这恐怕要算我对先生的初识了。
小小展室,只我们几个人,所以能从容细看。展柜中有先生许多原版的著作,过去我并未见过,其中只有一本封面发黄的小书,叫《诗言志辨》,倒是我在大学翻阅过的。当时文学界及众友人对这部著作的学术价值评价很高,记得朱光潜先生早在1948年就曾撰文盛赞说:“佩弦先生的《诗言志辨》之所以成为一个重要的贡献,也就因为它替文学批评史指出一个正当的路径和一个有成效的方法。……在中国诗论里抓住了四大中心观念来纵横解剖,理清脉胳……实际上他以大处落墨的办法画出全部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轮廓。”作为学者和诗人,先生积三十年心血,把关于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的许多真知灼见全结晶在这部书中。《自序》就真实剖白道:“认真的仔细的考辨,一个字不放松,像汉学家考辨经史子书。”由此可见朱先生真心实意治真才实学的精神了。柜内小书薄矣,又何其厚重哉!
忽然,展牌上一纸“声明”吸引了我。《百十师长严正声明》标题上的“引题”——“表示中国人民的尊严和气节,拒绝美国具有收买灵魂性的一切施舍物质”,多么让人怦然心动!“声明”中有先生的签名。签名那天该是1948年6月18日。当时先生胃病大作,剧烈呕吐,不能进食,到了同年6月11日,先生体重已减至38.8公斤。此等急需营养之时,先生竟毅然签名,并嘱告孩子立刻将配给证退回去。当天晚上,先生在日记里写道:“此事每月需损失六百万法币,影响家中甚大,但余仍决定签名。因余等既反对美之扶日政策,自应直接由己身做起。”据说直到先生病危的8月10日还郑重嘱咐夫人说:“有件事要记住: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宣言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后不买国民党配给的美国面粉!”两天后,先生在贫病交迫中溘然辞世了。想到这儿我心里很难过,但我也相信:先生的浩然正气、刚强骨气,会永远活在中国人心中的。
接着,我又在类似先生的年表前久久观看,寻觅先生晚年作为民主战士的光辉形象,那一行行文字,记录着一个个真实感人的故事;1936年2月29日,反动军警特务在清华园大肆搜捕进步学生,先生临危不惧在自己家中掩护了6名学生;同年11月17日,亲去绥远百灵庙慰问抗日前线的将士;1939年7月7日,先生参加抗战两周年纪念会,著文热情讴歌抗战:“东亚病夫居然奋起了,睡狮果然醒了。从前只是一大片沃土、一大盘散沙的死中国,现在是有血有肉的活中国了。”1945年12月9日,先生怀着悲愤心情,亲自到昆明联大死难烈士的灵堂默哀致敬;1947年2月23日,先生第一个在北平“13教授宣言”上签名抗议反动当局滥杀无辜的暴行;1948年4月12日,为抗议反动军警特务毒打逮捕北师大、北大爱国学生,参加清华教授一天的罢课,并起草了抗议宣言……
先生不但敢怒敢骂,同时也敢笑敢爱,爱憎分明。为庆祝抗战胜利,一介书生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抱病参加师生新年联欢晚会,并与同学们跳起大秧歌来;闻一多烈士的鲜血在眼前飞溅,灼热的灵感撞击先生的心弦,他蘸着血泪写诗赞扬道:“你是一团火,照彻了深渊,指导着青年,失望中抓住自我。你是一团火,照明了古代,歌舞的竞赛,有力猛如虎。你是一团火,照见了魔鬼,烧毁了自己,遗烬里烂出了新中国!”翌晨,他不顾人身安全,面对国民党军警特务的袭扰,毅然在成都各界举行的追悼会上慷慨激昂地演讲,颂扬闻一多的爱国精神,全场为之动容。
记得先生的三弟朱国华回忆过先生抱病编辑《闻一多全集》的惨淡情景。先生本来已花了好多年功夫收集了丰富的资料,立志要以新的观点编一部中国文学史,然而为了实现亡友的遗愿,在大病不愈的残年,竟坦然放下了自己的书稿,而把亡友的遗作从昆明全部运到清华园,开始了浩繁的编纂工作。书稿被水浸泡过,粘在一起,他请人一页页掀开;为校正一个字,一条注释,他抱着残年之病体,四处奔波查考,从不马虎塞责。1948年7月15日晚,先生拄着手杖,脸色苍白,艰难地步入纪念闻一多遇难两周年的大会会场。会场里没有灯,只讲台上一点烛光闪烁,映出了先生瘦削不堪但神采奕奕的脸和背后那张长髯飘拂同样神采奕奕的闻一多画像。人们细心倾听着先生关于《闻一多全集》的编辑经过的报告,从先生那平静的语调和晶莹的泪光中,人们感到了先生对友人那至纯至真的爱,看到了他那颗至死也鲜活地跳动着的至热至诚的心。
我轻轻地在小小展室里踱步,像生怕打扰在客座里休憩的先生似的。黄昏时分的残阳已从窗棂上消失,室内光线暗了下来。我又从展牌上看到了一行先生自题的文字:“我家跟扬州的关系,大概够得上古人说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先生对故乡扬州确实有着难以割舍的深情,他爱扬州的湖山胜景,言语间总流露着的挚爱。每次回故乡,他总要携妻儿游览瘦西湖、平山堂,指点山水,说古论今,兴趣极高,其亲情乡情从心里自然流淌出来,从不掩饰。爱乌及屋,先生爱故乡,进而爱吃故乡的小吃——“狮子头”、富春的小笼包和干丝。记得余冠英说起过一则轶事:先生“很喜欢吃零食,可能是在扬州养成的习惯”,“先生在一篇《说扬州》的散文里,就屡屡提及扬州的小吃。”又说“他爱吃花生米,朋友们担心他吃多了胃子疼,他就像孩子讨饶似地央求说:‘只吃十颗好吗?哪怕三颗、五颗也行哩!朋友都喜欢他的这种真情实感,一点儿没有矫情和做作。”余老此言不虚。
在先生故居看展览,事后又读了不少关于先生的生前事迹,我越发觉得先生就是这样一个本色的人、淳朴的人、真实的人。他待人质朴纯真,一片爱心;他做人纯朴仁厚,一片坦诚:他治学扎实认真,一片执着;他为文朴素自然,一片至情。朱自清这样一个真实的人,怎么不让人们真诚怀念和仰幕呢?
春上下扬州,走进朱自清故居,就觉得走近了朱自清。
走近朱自清,就走近了真实。
而一个人一旦走近真实,就等于走近了一个完美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