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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外一篇)

2003-04-29梁静秋

山花 2003年8期
关键词:小艾大军马路

小艾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此刻小艾只是平躺在床上,感觉一只小巧而精致的红蚂蚁正从右手指尖开始,沿着手臂,一点一点爬上来,掠过自己纤细的脖子爬到右颊上,攀到鼻梁上。现在小艾注意到了它的身体——那小而几近透明的身体。有那么一秒钟,它站在小艾的鼻梁上有些不知所措,东走西顾,最终它朝着小艾微张的嘴唇坚定地爬了过去。小艾感觉自己的后背顿时发紧,下意识地朝空气里轻轻啐了一下……

夜已经很深了。车子在楼下停着,在沉寂中默默地闪着暗紫色的光。夜风像一只猫,正蹑手蹑脚地穿过狭长的街道。

小艾醒了,农历五月十五的月光,在窗外,孤单地照耀。

桌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地放着音碟,玻璃杯,一个发亮的发卡。盘里剩了几片吃变了形的饼干。裤子和衣服仍旧随意地搭在椅子上,它们被抽离了肉体,可仍旧挣扎着保持原状。时间在这里好像突然停止了似地。小艾把东西归拢了一下,喝光了剩下的凉茶,一股混合着沉香和枯涩的液体突然落入胃里,小艾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凝神冲着眼前的空气笑了一下——仿佛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什么填补。

小艾第一次看见广浮是在春天的一个下午。那时长而潮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小艾懒散地躲在阳光的暗影里,无所事事。事实上小艾总是无所事事地呆在一段又一段的寂静时光里,她喜欢这样,她觉得这样的时刻自己的身体和思想仿佛与时间凝结在了一起,它们正缓慢地在空气中散开去,散开去……然后小艾就看到了广浮并听到了广泛那声突兀而毫无顾忌的喷嚏——啊……啊……啊嚏!随后是广浮一阵干脆的撕纸声,然后那张被揉皱的带着广浮鼻涕的纸就被扔在了小艾脚前的那一片无声的阳光里……事隔数月之后广浮曾腆着脸打趣小艾:是不是当时你就让我给震了,觉得我特有力度?小艾迎着他昂起了自己的狐狸脸,一脸怂恿地笑着对广浮说,你的恶心可真够让我感动的啊!

小艾跟广浮在一起,从不谈情感之外的事——当然情感里面——也没什么好谈的。大段的时光两个人只是无声地坐着。广浮大而厚实的手常常不经意地罩在了小艾的头上,并总是眯起了细小而狭长的眼睛不解地研究她:你个小不点子,什么东西造的,鬼机灵,掏空了我的心了,简直要。这时,小艾就越发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水一样柔软开来,更加蛇型猫步地缠上来,吊在他的胸口,然而一时间竟又无话可说,仿佛明天是个陷阱,只剩下这相拥的一刻,余下的,全部都化成虚无。抑郁和着泪便哽在小艾的喉咙里。先前还只是闹着玩儿,后来两个人又都深陷进了瞬间的永恒里。广浮的下颚狠狠地抵在小艾的头顶,并用力地箍紧了她。静静的时刻,时间穿梭着但又仿是停滞了似的。天渐渐暗了下来,小艾的声音像雾气,渐渐从角落升上来。你喜欢我吗,广浮?

天亮以后,小艾下床洗澡,然后煮了杯热茶喝,喝完茶,再次洗澡,然后回来再喝茶。这样做的原因是想让自己清醒,但清醒之后又感到无聊。人在无聊的时候最容易感到疲倦,而摆脱疲倦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睡觉。拉上窗帘,可眼睛又在墙壁上来回走动,换个地方,靠在沙发上。小艾希望自己能够在这里睡着,忘却一切。

在与别人的关系上,小艾最不愿意干的事情就是勉强别人改变自己的意志,无论什么人,即使对人有好处也不愿那样做,当然她也不会因别人而改变自己的意志,即使对自己有好处也一样。

黄昏的时候,小艾终于拨了广浮的电话,可拨到最后一个号码时又神经质地挂断了。广浮曾气愤地扼住小艾逼问过她:你一天到晚跟个受惊的鸟似的,你到底有多少时间可以跟我在一起,七十、还是八十岁再真正开始?!

小艾任由他摇晃自己,单薄的身体像要散了架。小艾也奇怪,自己为他忧伤,为他狂喜,为他颓废,为他不安,有时又胡乱猜想,试图对这种关系做出判断,试图对自己的欲望作出分析。思念、多疑、焦虑、无奈、叹息,所有这些都像地下挣扎着的岩浆,可一见到广浮,一切又都给压抑得了无痕迹。小艾只是习惯凝神地看着广浮的侧影,冲他偶尔从后视镜里搜索过来的目光温柔地笑。心中一时千言万语,一时又无限荒凉。

小艾总是喜欢一瞬间开始的情爱故事,她认定自己跟广浮正是这样开始的。但事实上她对广浮一无所知,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他的过去,以及从他的只言片语中获得某些关于他现在的信息。小艾从不问这问那的,她觉得这似乎跟她与广浮的将来没有任何关系。小艾又想,结束是一种结果,不了了之也是一种结果。她的确想了很多不着边际的东西,但那些都跟现实——这个至关重要的东西毫不相干。

天黑了。

小艾突然发现天黑了,发现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周围不仅黑暗,而且还悄无声息。小艾感到冷清。

手机响了,小灯红绿交替着冲小艾不停地闪烁,小艾仿佛看到了电话那端广浮习惯地咬紧嘴唇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等待接通的样子。

微沁着头,小艾定定地握着电话,听着它小巧而急切的脆声在空气中空洞地回响……

一切都这么可爱

马涧,你是知道的,从我家再经过两幢楼就是一条大马路了。那是一条非常宽阔的马路了,在我们这个城市。你是知道那条马路的,下细雨那天我送你,我就是在那条马路的路口下的车。我临关上车门时回头看你,我说:“再见了,宝贝”的那天,想起来了吧,就是那条马路。那天我最后看见你时,你的眼里是交织着悲情和火焰的,但只一瞬间,那辆车就载着你跑远了。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过了那条湿漉漉的马路我就有些后悔了,你知道我是不爱后悔的人,但说真的,我得承认,那天我真的后悔了。有那么一刹那,我后悔的不行,肠子简直都要悔青了。我独自一人站在马路砑子上一直后悔着。其实我应该跟你走,管它什么这个那个的,有没有银子无所谓,有没有酒也无所谓,就应该跟着你走,这才是我心里想要的日子。可你知道我是有点儿嫌贫爱富的毛病,我还特别不爱吃苦。这真没什么办法。我就那样一直站在雨里,挺难过的。

后来我慢慢的往家走,路两旁的树在雨里自顾自地美丽着。这刚发生的一切一时间还真让我有些恍惚,但想一想也没啥意思。成年之后我发现一切都很没意思,吃饭睡觉没意思。喝酒做没意思,发奖金泡妞没意思,甚至穷困潦倒醉卧街头也没意思。

我的脚步有些拖沓,还有一种类似果实成熟以后的厌倦感在那一刻及时地占据了我的身心。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路边的一个废弃的水井,那井的井盖儿也不知被哪个穷哥偷跑了,肯定换了几两散白喝了,我知道他们的破事。

我当时心里木然,还有些隐隐的痛好像,反正继续往家走,中间还莫名奇妙地回头看那空下来的黑井口。那井在雨里沉默着,好像期待着一个人的身体顺利的掉进去。陷阱是人掉下去时才是陷阱的,那之前它就是一口井,面对世界保持着一口井自在的宿命和宁静。

爬上了六楼,我还是站在了北阳台,看下边的那条马路。你知道我的意思是我还在想我下车时你的眼神儿。从六楼往下看,人和事物都小了一号。因为那雨一直没停而我手上还有你的余温,所以再往马路上看时外面的景物就有些物是人非的模糊。而那口井却清晰,仿佛比这之前大了一些似的。

你知道一个人喝酒是最没意思的吧。其实我也没一个人喝酒,我喝了早晨剩下的冷水,我嘴里含着那口凉水要到南阳台去。经过客厅的大镜子前时,我看到我鼓起两腮的样子像我的哥们儿大军。北面雨雾迷乱而南面却灯火绚烂声色犬马。“主啊,求你给我纸醉金迷的生活吧,求你赐给我此再赐给我彼吧,求求你了!”我记得胖子大军在一次似醉非醉的状态下双手抱在胸前登高表演的这一幕掀起了那天夜里的高潮,大家没命地喝酒。人群里不知谁把吃了一半的香蕉连着皮甩在了大军的胖脸上:“你丫够牛B的了,美妞美钞火腿肠儿,一个都没少,还他妈的祈个屁祷!”一阵哄笑,加剧了大军的膘劲儿,动作更加放肆。事后有个小姐告诉我她的后腰不知啥时候让大军给尿湿了,意思是想多要小费,我一脸坏笑地看着她,她扭身走了。

马涧你是知道的,大军整天用他那辆破捷达拉着我上班,送你走的第二天早上他仍然胖头肿脸的在楼下喊我。我上车后照着他堆肉的脖子就拍了一下,我说我们邻居脾气都暴小心哪天心情不好拿菜刀砍你,跟个狼嚎似的。大军一脸无所谓,只是脚底下使劲,把个破车开的跟疯了似的还嗷……嗷的长啸。我知道说他也没用,他没个B脸。

那天下班时,还是在那条马路上。放学的小学生们围着那个破井,往里扔石头。几个卖完茶的农妇骑着车子熟练地绕过那群孩子,回过头也看那口井,以为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儿,没想到前面车把闪失,险些撞上路边的树。我一边走一边斜睨着那口井,它在孩子们哄闹的间歇冷峻地注视着我,跟随着我的脚步。我的后背一阵发凉,掉过头,向前急走。后来,在后来,在喝酒时,我迷迷糊糊地问过我的一个在市政工作的哥们儿:“你们那破井,盖儿丢了没人管,哪个劳动人民掉里头不得讹你们个千儿八百的?”“要不这么地得了——我就当……当——托……牺……牲一下,掉,掉那个破……破井里头,讹你们单……单位的银子……我俩天天……喝酒……喝死了干净……”我的舌头有些硬,说不好我的话了,但哥们儿的话我听的明白,他到底是单位的头头,酒话也透着逻辑:“只有掉、掉进去……才、才能……盖、盖上盖儿……

那天后半夜大军送我回家时,前车轱辘掉进了那井里,我俩忙了好长时间也没行,最后大军气急败坏地猛踢那无辜的破车,而后又大骂偷井盖儿那个孙子。

马涧你是知道我的,你是知道我的生活是怎么一个过法儿的。我是无聊闲散惯了的人。我一个人没事就爱闲逛,还特别爱瞎想,一瞎想就头疼。你是知道的。当然我就是不说你也能猜到。那天(真是的,又是在那条宽阔的大马路上,好像我一生就只能在这条马路上了),我一个人双手抄兜正在那瞎逛,大军的电话打过来了。他说:“你快来吧,我这里来俩新妞,绝对有杀伤力,如果你想死后闭不上眼睛你就别来”。其实我当时也没什么事儿,但我那一刻就是觉得没意思,我说:“一会儿再说吧”。就在这时,后边忽然有人喊我,小林儿小林儿的。我刚想回头,只感觉脚下一空,眼前顿时黑了一片。他奶奶地,我终于掉井里了。

马涧你知道我就这样掉到了井里。我掉井里了,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坐在井底凸凹不平的石头上,长出了一口气,一时间有些转向。沉闷寂静里,仍听到上面那女的在喊“小林儿——小林儿——”但这下我听清了,她喊的是小玲。果然,过了不久那个叫小玲的家伙应了一声。而后世界就又恢复了一片寂静。我想现在两个人肯定携手比肩地走过了那条马路。

马涧,我没有悲哀,即使是掉在井里的时候我也没有。这么多年了我早已麻木成性。我告诉你我的真实感觉——掉在井里的一瞬间我感到滑稽,后来感到安全。就是这样。

我就一直在井里坐着。头顶的天跟外面的天没什么两样。关键是我也没看见传说中的贼亮贼亮的星星。平时被我喜欢和赞美多次的那些青绿的苔藓,此刻它们正在我的鼻子底下散发腐败和潮湿,正是它们让我与井壁毫不攀附和摩擦,它们助纣为虐顺势放倒了我。也许还有老鼠尸体之类的东西在我的四周。我不想了。我冲着黑暗灰心地笑了。我有些恶心。

大军的电话又打进来。我慢条斯理地打开手机,他的话像疯了的老虎,一下子扑到我面前:“你Y跟我装神父啊,还不过来!美媚的火都上来了,你太不人道了你!你他妈的再不过来,我废了你啊,你听见没有?!”我在井底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生活的生动跟荒诞。我抬手擦了一下顺着鼻梁往下淌的我自己的粘稠的血,并第一次轻柔触摸了脑袋后面渐渐灼热鼓胀起来的大包,几乎在这同时,我用从来没有过的和善口气对大军说:“我现在感觉非常塌实,你别急,我马上就来。”大军在电话里气的舌头都大了,他急迫地说:“你他妈的以为我忽悠你那,我实话告诉你,不是罗敷那种地区级的小美人、也不是西施昭君那样的国家级美人,是世界级——辛迪克劳馥那种人间仙境的、大、美、人!

我的声色犬马的大军兄弟恍如隔世。我仍坐在井底,轻声地回应着他,那厮忽然在电话那端顿了一下,警觉地问我:“你丫说实话,你到底在哪里?”我在黑暗中挺了挺身子,懒懒地说:“我在井里”。我听得到大军在那端强憋住笑的咝咝声,喀嚓断了电话。

过了不长时间,胖子大军那辆破捷达的声音就由远而近了。一个急刹,而后他特有的熊掌拍地的脚步声过来了。他探在井口,双手挂在膝盖上,乐得眼泪都下来了却说不出一句话,只剩一叠连声的——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

作者简介:

梁静秋,女,1970年生,笔名禾禾,编辑。发表诗歌、小说、散文多篇,现居抚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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