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诅咒的核桃树(外一章)
2002-04-29王云奎
王云奎
我到现在还十分后悔,那年,我母亲就不该在院子里栽那棵核桃树,母亲的生命就是被那棵核桃树夺去的。虽然,我现在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可我至今仍这样固执的认为,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思绪还越来越固执,越强烈。
那是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国家正是困难时期,生活相当艰难,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记得有年腊月,生产队给我家分了小半瓶菜油,是我去拎回来的,也就是三四两吧。我们全家连爷爷、外面工作回家过春节的父亲,弟弟妹妹总共六七个人,过了个年,那剩下的一点儿,我母亲竟把它吃到了新菜油出来!那是什么吃啊,隔几天炒一回菜,也就是韭菜之类的,母亲用筷子尖蘸那么一两滴,惟恐多了。我望着又滴回瓶子里的油花,那个馋啊,用谗涎欲滴来形容也表达不了十分之一!吃水果那就更像上天摘星星下海捞月亮,想都不敢想了。
母亲最知儿的心,也想最大限度地满足儿子愿望,我想,天下父母莫不如此。我平常见不上腥荤,又填不饱肚皮,母亲本来就不忍心。有时候上街,我就两眼直盯着水果摊子不想离开,甚至还发生过我在街上吃了人家摊子上的水果,人家撵到家跟母亲讨钱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肯定是自己贪婪的眼神刺激了母亲,特别是让人家找上门要钱,而她一时囊中羞涩拿不出来,更深地刺激了她的心,她才下决心栽那棵核桃树的吧。
那时候,还不兴苹果梨什么的,但母亲为什么偏偏就选择了桃核树呢?就这个问题,记忆中我是在听到同学们的“闲话”以后问过母亲的。母亲美丽的面容动了动,对我说,我娃,闲话听不得。娘给你栽核桃树好着哩,虽然长的年份多,等的时间长,可核桃油分大,我娃吃着不光香,还长身体,补脑子哩。我明白了,就对核桃树关照有加。放学一回来,便端上脸盆浇水,树根有杂草了,立即拔掉。有时路上见着驴粪蛋什么的,也想办法弄回来,小心翼翼地在树根刨个小坑,把粪蛋埋进去,再覆上土,还不忘浇水,自己心想,这样小树苗肯定吸收快,长得欢,结果子肯定能提前,哪儿要得了九年啊?因为树刚栽上,有的小伙伴就叽笑我,想吃核桃吗,看把牙想长了。大人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想吃核桃得九年”。
功夫到底不负有心人。由于水肥足,照管得好,小树窜节往上长,不觉意间已经成了一棵大树了。每年春天,当杏树、桃树、水桃树开花的时候,我就在自家院子里的核桃树上寻找,有时候爬上树去看,生怕漏掉了似的,但往往失望得很。我娘倒是很坦然,常常嘲笑我的猴急相,还给我说,你急不顶啥,时间到了自然开花结果哩。到底看到了院子里的核桃树上的花蕾了,绿绿的,十分像杨树上结的杨絮的样子,但比人家小多了,上面密密实实的排列着一个一个的小疙瘩,好看极了。我飞也似的跑去给母亲报告喜讯,母亲兴奋地连声问:真的吗?不信你看走!不由分说,我拽上母亲便走。母亲看了看说,是试花哩,要摘了哩,要不然,明年它就不好好开花结果了。还说,等着吧,我娃明年就能吃上核桃了。好像母亲的话语中有一丝忧郁,但当时的自己是不会听出来的。
为了吃上核桃,我等啊等的,用“望眼欲穿”来形容绝不过分。可是,就在那年的春上,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上面又开展了什么“民主补课”的运动。我们家因为是地主成分,虽然过去的一个大家早已分成了若干个小家,各自已经独立生活了好多年,但是,人家却说土改时分“浮财”不彻底,现如今要重新分。大队的高音喇叭就架在我们家崖头的一个木杆上,每天早中晚三次的吼声震耳欲聋,讲来讲去就是这件事,给少年的我是一种十分恐怖的感觉,大人就可想而知了。母亲本来就是一个心地极善良也极胆小的人,那一段时间好似大祸将临,成天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常常长吁短叹,背过孩子们就抹眼泪。尽管她的为人有口皆碑,但这阵儿却很少有姐妹们来给她说宽心话。也难怪,那时候即使是你有心,可谁又有这个胆量呢?现在想来,可怜的母亲,她瘦弱的身体,孤寂的心灵(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母亲极不愿给他增加负担,让外面干公家事的人分心,这是小时候母亲常给我说的话),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精神压力啊!
灾祸到底来了。只有一只土窑(原来爷爷住过并兼做厨房)、三间厦房的我们家,被认定必须拆掉三间厦房,以抵消解放初分“浮财”的不彻底。我至今记得,拆房前后的那段日子里,母亲整天闷声不响,人很快就瘦了大半,本来就单薄的她,更是弱不禁风了。可母亲还强撑着,该干啥还干啥。是啊,这个家她不能倒啊!但是,一再撑持的她终于病倒了,一病不起,尽管父亲想尽了办法,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就当时说),可抢救了二十多天后还是去了,连一句话也不愿留地永远的去了。我现在还记得,安葬母亲的那天,我就死赖在墓穴里不上来。当时想,把我和母亲埋在一起算了,母亲太可怜了,她不能孤单单的一个人在这里,我要陪她到永远。当然,这只是自己的痴心妄想,是不可能这样子的。
等到自己慢慢地从天大的悲痛中走出来的时候,忽然有一天,我看见了核桃树,我立即怒气冲天:母亲没了,你却还在!你为什么要在?母亲的命就是你这个丧门星给夺走的!因为院子里栽上核桃树不久的日子,有同学就对我说过“谁栽核桃树谁吃不上核桃”的话,当时我就把这家伙狠揍了一顿,回到家就要挖树。母亲却说,那是胡说哩。你没想到,当真是那样了,就不是核桃早在世上绝了种了么?还说咱不迷信。如今看来,有关栽核桃树如何如何的话,是不是就是母亲命运的谶语?要不,事情为什么就这么巧?真是该诅咒这棵核桃树!核桃树当下就被我砍掉了,你结的核桃就是个仙果,是个油疙瘩我也不稀罕、也不吃了!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增加,我当然再也不相信关于谁栽核桃树谁就如何的鬼话了,但我耿耿于怀的还是那棵早被我砍掉了的核桃树。因为我母亲真的是因为没有吃上它的果实而去世的,这件事也真的应验了人家的那句话。
我要大声地再喊一遍:我诅咒我家院里曾经有过的那棵核桃树!
记忆
近来不知什么缘故,我常常想起少年时的一位同学。
其实,我的这位小学和中学时候的同学,并没有许多的特别之处,只是他的个子比我高些,长方脸,大眼睛很有神,说一句话就眨几下,但非常认真。当时我们同住在一条沟的旁边,他家在沟里边的崖边,我家在靠沟外边些的地方。上小学的时他要从我家门前过。那几年中,几乎每天早上上学去的时候,他都要来唤上我一同走,以后上了中学,我们的学校那时在距镇子(我们的家就在小镇上)五里开外的一个村子里,他出了自家的门,从一条斜路上过去,再翻一个小山包,就要近好些路。可他不,每个星期日下午返校的时候,都要背上沉甸甸的袋子(里边是一周的食粮——砖块似的馍,我们都一样),绕了大弯,来叫上我一同走。在翻那个小山包时,他硬要抢过我的袋子,加在他的肩膀上,还说我比你大(其实大不了半岁),长得高,力气多。往往是我拗不他,只得两手空着跟在他后边往前赶,还喘粗气。他常常回过头来,喊一声加把劲,跟上,小心迟到了。实际上,只要和他一块走,就从来没有迟到过,还经常是头几名跨进校门的。
今天说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候我是以“备取生”考进这所学校的。记得那天和他一起去看榜,在正式录取的名单中翻来覆去地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他好不容易才在榜的最下面几乎人不注意的地方发现了我的名字。我即时涨红了脸,我想当时我的尴尬和难受可能比名落孙山还要厉害。“备取生”,到底取了没有啊?我在自己的头脑里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以至于开学报到那天,他来叫我我死讫活来不愿去学校。我已打好了再复习一年,堂堂正正考中学的主意。今天去?今天去要是学校没给自己分班那多难堪啊!现在想来,那时候自己把面子看得也太重了。他也死讫活来地劝我必须去,甚至拿你不去我也不去相威胁,我也不为所动,直至有一次说话差点儿背过气去,我这才极不情愿的跟着他一块儿去了学校,并且报了名,我们还分在了同一个班里。在以后的学习中,我们俩都互相鼓励,加倍努力。他几门主课都学得好些,特别偏重数学类,我相对差一点,但特别偏重文史类。我们就互相取长补短。过了一段时间,老师竟然在全班同学面前称我为“数学大王”,因为我做的总复习题,已经超过了老师的教程。这下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他却由衷地向我表示祝贺。记得那个下午,我俩带着书本,在操场上边散步边谈心。他长方形的脸上溢满了忠诚的笑,说你行,真行!我要好好向你学。我说,要说我有了点进步,还不全凭的是你!他要客气,我赶忙堵住了他的嘴,说咱兄弟俩还客套啥呢。
可能是人性的弱点使然,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飘飘然起来,主动找他说话,谈心,商量学习的次数少了,可他一如既往,该用咋样的口气说话还是咋样的口气,慢慢地我都有些厌烦了,可他好像一点儿感觉没有似的。现在我想,我的这位同学那时真的能没有感觉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会儿他那么小的年纪,却是如此胸怀,如果他能活到今天,说不定能干出怎样的一番事业来呢!相形之下,自己倒显得何等的渺小!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更是显现出了我的这位同学的不凡。
记得是暑期刚开学,天气炎热,同学们结伙去学校附近村子的一个涝巴里游泳。开始我只站在边上看,没有下水。我从小就胆小,连巴掌大的涝巴都没进过,何况这个涝巴又大又深,其中的水呢,是天雨积聚起来的死水,浑黄浑黄的,看见就恶心。可不知那天自己是怎样的鬼迷心窍,竟然经不住水中玩耍的同学们的诱惑,竟然听不进他的劝阻和警告,连自己也不知不觉的(今天回想起来依然如此)就甩掉了衣裤扑了进去。谁知刚一踏进水里,还没站稳,就只觉得有人拽着似的往涝巴的最中心也是最深处滑去。到底喝了几口水我不知道,游到水中的那里我也不知道,只是后来听说在水中岸上被这一幕吓呆了的同学们都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的这位水性并不好的同学什么都不顾了,拚力游到正在水中挣扎的我跟前,一把拉住我就往岸边游。我终于死里逃生了。当时岸边站满了人。一些人说,这两个娃命没尽,要不,十个他俩都没向 (当地方言,没希望意思)了。原来,传说这个涝巴硬得很(是指以往淹死过人),几乎每隔一两年就要拉一两个替死鬼哩。后来听了这话,我至今想起来还毛骨悚然!
这是真实的一幕,是我今生今世难以忘怀的惊心动魄的经历。
我打心底里感谢这位救命恩人,一直到永远永远!
后来,我们各自有了自己的工作,我在学校当教师,他在家务农,又后来我们各自成家。我们离得并不远,常常见面,常常嘘寒问暖。我也经常到他家去。他的家庭负担较重,生活比较艰难,其实那时我们大致都差不了多少。为了渡过艰辛的日子,我们都在奔波,都在拚命,联系的丝绳被岁月的严厉磨得细了,再细了。后来一次我去看他时,他竟染病在身,人很黄,很瘦,显得疲惫不堪,我说了好些安抚的话,我以为我是忠诚的,并想方设法帮他治疗,但最终没有留得住他,据今也有十六七年的时月了。
不知怎的,过去我也有时想起这些事,想起他的为人,但近几年次数更多些,大概是年岁渐长的缘故吧。我想我现在的一些品德中还有他少年的影子哩,比如他的助人,他的衡心,他的宽容和大度,特别是关键时刻他的勇敢……这些都是在潜移默化中学习的,甚至影响了我的半生。他给我的真是太多了,而我给他的呢?真是问心有愧啊!
记忆是人生的老师。上了年岁的人爱记忆,青年人往往笑我们爱在记忆中生活。其实,是他们还未到这个年龄,到了这个年龄依然逃不出这个规律。而人只有从记忆中想想过去,反刍生活,便会从中学到更多更多的东西,今后的心态就会更平静,走路的步子也会更稳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