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一缸
2002-04-29姜莉敏
姜莉敏
我在报社是跑市政这一块的。几年前我为郊区国土局写了个长篇通讯,老牛刚好从部队转业到郊区国土局办公室当股长,接待的差事自然落在他身上。大约我们都是63年生,都当过兵的原因吧,推杯换盏之间,我们谈得蛮投机,以后就常来常往了。如今这年头,有点儿“头面”的朋友间,差不多都忘了串门是怎么回事了,联系的基本方式不外乎电话手机伊妹儿,碰面则几乎毫无例外都在酒桌上。当然,多半也离不开茶馆、歌厅、桑拿房,偶然还有张麻将桌。但这也都不过是酒席的延伸或压台戏了。
老牛上得很快,到郊区国土局三年不到就干上了办公室副主任。而且还排在另一位副主任前头。这和他在部队立过三等功有关,也和他的为人有关。认识老牛的都觉得这人善相、好处。他平时话不多,一脸憨憨的笑,见谁都主动招呼,给人以忠厚实诚的稳靠感。我和他第一回喝酒时,在陪我上酒店的路上,他领着他大爷般恭谨地拉着我的手,脸上是宽厚的笑,嘴里只有句姜记者你走好,姜记者你小心;下楼、过马路、穿过两条巷子,再上楼,进包间,直到把我按在酒席上座,热乎乎的手捏得我一手的汗。这样的人,再加他手脚勤快,做事认真,年龄也正当时,上得快点也属正常。当然,也有人不完全这么看,包括老牛自己在酒席上也曾悄悄对我承认,如果不是他有点儿绝活,事情未必这么顺。也是,这年头,上不上的,谁还相信那是纯粹与能力、资历、人品之类挂钩的事情?
老牛的绝活就是会喝酒。一斤漱漱口,两斤刚好够。郊区国土局和方方面面的酒场豪杰,都无限深情地敬他为“牛一缸”。他也颇为之自豪。而实际上,不见得经常都能论“缸”喝,但至少在人前,谁也没见他孬过。不管和谁喝,不管喝多久,只要还有对手,结果他总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有回我亲眼见他和市容局的“马三瓶”较上了劲。席上四个人喝高度,三瓶五粮液空了后,老牛问是再开两瓶还是一瓶。马一缸说:光喝那玩艺不是真功夫,我们混着玩,也好换点稀的清清嗓子。老牛眉头都没皱一下就问:啤的还是红的?马三瓶说,随你便。于是叫小姐一气先开8瓶啤酒。另两个喝白酒的望着汨汨翻泡的啤酒瓶死命捂住自己杯子。于是老牛就和马一缸对着吹。吹完第三瓶,马三瓶脸色灰白地打了个嗝,红红绿绿的酒和菜也波涛滚滚地跟着那嗝儿一块儿往外泛,老牛哈哈一笑,用指头向他点了点,一仰脖又把第四瓶倒进了嘴里……
360行,行行出状元。喝酒是不是属于能出状元的一行,我把不准。但我把得准的是,善饮在中国是为数不多的可以令人崇敬、可以与世界上任何国家争一高下的壮举,也是一件可以派上大用有时甚至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本事。洋人拿XO当琼浆,假模假式地在鼻尖上嗅呵嗅舌尖上滚呵滚的,十天半月也不舍得喝下一瓶去。咱一口就是一大杯,一干就是一大瓶。洋人也有酗酒嗜烟的,但却小气巴拉地舍不得劝酒敬烟,也没听说敢和人拼酒的。咱多了不起:生命诚可贵,人格价更高,若为斗酒故,两者皆可抛。而酒杯一端,政策放宽。自己好醉的人,还好让别人和他同醉。古代酷吏为逼人喝酒,竟以杀人相要挟。你喝不喝?不喝,就杀一个丫环给你看,再不喝,就杀一双……现代则不用说了,多少万物种都已灭绝或濒临灭绝了,席上还在迭盆架碗地猛上珍禽异兽之类保护动物。喝酒之风亦推陈出新愈演愈烈。民间如此,官场尤为模范。许多机关您到午后去看看,晃晃悠悠的净是红脸关公。许多超豪华酒家你到晚饭时去看看,不用进门,停车场黑压压亮锃锃躺着的,大多是头头脑脑的高档坐骑。民谣不也说吗?“能喝半斤喝四两,这样的干部不能要。能喝四两喝半斤,这样的干部要重用。”至于说到老牛,那岂止是四两半斤的问题,只要有革命需要,四斤五斤他也不会打马虎眼。尤其是陪区局长外出应酬或接待上级领导,区局长不善酒,喝到一定时候就撒下来,让老牛独挡一面。老牛回回不服软,该出口时就出口,直喝得各路英豪杀呛猪头般红着脸拱手告饶,连说不得了不得了,局长手下有强将。这时候,区局长那油光光的玫瑰脸就红得更加光鲜可爱了。
老牛在酒场上不仅不服软,更实事求是。从来没人见老牛玩喝进去吐出来,换白酒为白水或拿可乐充干红甚至到洗手间偷偷抠嗓子这类下三烂的小猫腻。这就不仅是酒量的问题,还包含着一个人的品性问题、作风问题。何况,如今的机关里,请客喝酒的问题是多么地频繁,多么地稀松平常却又常常是多么地关乎“军国大事”,因而也是多么地需要相应的人才啊!老牛这样的,给他个办公室主任还差不多,副主任,顶多算得上一般使用而已。好的是,老牛的运气还不错,正主任还有几个月就办退休了。接下来的人选,局里人早在私下议论,非老牛莫属。而老牛在酒场大获全胜时,分局长早就在他肩上重重拍过好几次了。老牛私下里得意地告诉过我:这无疑是分局长欣赏他的信号。提副主任前,就这么狠狠地拍过他。
其实,老牛能喝酒是不假,但关公还有走麦城的时候呢,何况常在酒山肉海穿行的老牛?所以,“滑铁庐”的惨案也是经常要发生的。但老牛狠就狠在他总能挺到最后一刻,要吐也吐在家里,要倒也倒在床上。所以尽管如此,分局里几乎没人知道他出的那些醉酒的洋相。因为事关老牛的荣誉和仕途,他和家人向来是讳而不泄的。而我作为老牛的铁哥们,逢年过节有时会和他心平气和地对酌一两回,有时还会带上彼此的老婆。这时他老婆常常会对我抱怨些老牛醉酒的丑态。他自己兴致上来时,也会对我倾吐一点自己的苦水,所以对他的老底比较清楚。
说的是:老牛在外虽是大名鼎鼎的牛一缸,在家却只有个唯他老婆和女儿专用的雅号,叫做“面疼”。那是他有一回酩酊到家,一进门就瘫在沙发上,嘴里大叫“面疼、面疼”,老婆和女儿问了几遍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啥。给他揉面孔,他一巴掌打开;给他端来一杯水,他一见杯子就哇一声,吐得客厅里一片狼藉。老婆赶紧去拿个面盆来接,忍不住又捂住鼻子怪他到家了还吐了一地。老牛反有理,把眼一瞪吼开了:早把“面盆”拿来,我会吐地上吗?全不记得自己刚才要的是啥。
没吐在面盆里还是好的。有时候老牛进门时还好好的,酒气熏天地赤着脸,追着捂鼻子乱躲的老婆女儿挨个地亲,然后打了呵欠脱裤子,一条裤腿刚脱下,人就歪在床下睡着了。老婆和女儿像搬尸一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他脱好衣服弄上床,谁知他到了这时才哗一下喷涌而出。有回他还坐电视前愣愣地发了回呆,甚至破口大骂电视上的清官是作秀,老子早就看清你们都是些人前昂首、人后伸手的货;哪知气过了头,感觉胸口发闷喘不过来,赶紧到阳台上吸口新鲜空气,不料又喷薄而出,吐得三楼、二楼和一楼人家第二天都骂上门来,说把他们的花盆和地上都脏污得一塌糊涂。更多的是,老牛回家时并不吐,上了床也不吐,鼾声连天到半夜,一翻身哇地一下,秽物混着红嫣嫣的干红酒,把被子染得五颜六色。正好睡又不得不挣起来的老婆直泛胃。骂他吧,看他那又哀嚎又翻白眼的样子也吓人,索性连被子一裹扔到垃圾堆里去。据说,光这个月就扔了三条被子,其中还有一条是鸭绒的……
有回夜里,老牛老婆和女儿左等他不回,右等他不到,一气就上床先睡了。迷迷糊糊天将明时,猛听得门口有人狂喊杀人啦,杀人啦!老婆掀开被子冲下地,拉开门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原来深夜老牛回来拿钥匙开门,怎么也对不进锁孔去,结果往地上一歪就睡着了。送牛奶的是个40来岁的农村大婶,黑咕隆冬一脚绊倒在个软乎乎的人体上,就大惊小怪地嚷开了。而老牛呢,直到老婆和送牛奶的一起把他拽进屋里,犹自吹拉弹唱般鼾声如雷。
老牛有分局的车钥匙,因此只要自以为喝得不太过劲,酒后开车也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一般而言他倒出不了大事,头脑还算是较清醒的,起码知道要出郊区范围就尽量不开车。但就有一怪,平时宽厚谦和的他,一开车就立马像换了个人。见什么不顺眼破口便骂,还没来由地不停和人争道。而谁要超了他的车,拼了命也要追上去,追上了就摇下玻璃指着人鼻子破口大骂,追不上就攒足劲儿向人车屁股啐唾沫。为此他没少吃罚单扣驾照。连累我这兼跑交通的记者,不知帮他找熟人要过多少回驾照。有回他半夜开车回去,离家一站地时,实在撑不住了,幸好还知道把车停下来,摇摇晃晃挣回了家。第二天直到晚上要用车时,才想起隔夜把车停马路上了。但到底停哪儿了,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忐忑不安地到处打电话,最后还是我帮他在市交警支队拖车场找到了。他隔三岔五请我喝酒,一是可以和我掏掏心窝子,二也多少是为了谢我或者日后好再用我吧。
我不止一次说过老牛,收收吧,再这么喝下去,你还要不要命啦?老牛总是憨憨一笑,说没事,我身体壮着呢。有回他还拿出张复印的报纸给我看,你看,这上面也说,人喝点酒比抽烟好,适量喝点还有益身体。可你这是适量吗?老牛怔了半晌,皱起了眉头:老实说我哪回醉过不发毒誓呀,可到了我这份上,适量得了吗?
这倒也是。而事实上以我的观察,这些年酒精泡下来,老牛实际上已成了酒鬼。别看他脸上成天油光红泛的,那是喝酒喝的。不喝酒的时候那脸色青巴拉紫的,看着怪让人揪心。人也越来越沉默,眉目间总朦着层雾样,眼睛要靠火柴杆撑住才张得开似的,做啥都有点心不在焉。有回我和他喝酒,开席前发现他两只手老在裤腿上搓来搓去,与人应答总像少了根弦似的慢半拍。拿筷子时还明显地抖抖簌簌,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而一沾酒就容光焕发,判若两人,话迅速多起来,分贝也同步放大。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他喝白酒时,多半都是“感情深”,他不像别人那样把个三钱杯子放在唇边吱溜溜地吸啜,而是满口包住酒杯,脖子一仰直接倒进喉咙里,道道地地的一口闷。我暗里问他,你有喝不完的酒,还怕漏洒了一滴两滴的?哪里,他张嘴让我看他的口腔,我的天,红红白白的,溃疡得厉害,他是怕疼才直接往里灌哪。这样了,你还喝个什么劲哪,我忍不住骂起来。他像我当众脱了他裤子般一脸惊惶,狠狠地在桌下踢我一脚,不让我再说什么。我知道他在酒场上好面子,只好闭嘴。好一阵以后,他才伏在我耳边告了声歉,却又暗暗指着那些呼喝开怀的酒客们悄声说:看看他们,再想想外面。这会儿,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多少张张大的嘴巴在往里装酒呀?有人真想装,有人不得不装,有人想装还装不着——这些,难道是谁想停就停得了的吗?
我唯有默然。
别深沉啦,我的好老弟,干了它!老牛的酒杯又举到了我面前……
但这回老牛弄出的可不仅是洋相了,简直是祸事一桩。不光让自己前功尽弃,还把分局长给搞得狼狈不堪,甚至,仕途恐怕也大大地受了回影响。
本来,分局长近来心情很好,见了机关里哪怕是保洁员,脸上也会浮起难得一露的亲切笑容。大伙儿私底下都在传说,市局机关正在调整班子,市局已经给分局长留了张副局长的交椅。理由之一是,市局局长这个月都来分局喝过两次酒了,这个周末又来检查工作,下午还召开了分局干部考察座谈会。要知道全市有10多个分局,局长大人以往一年半载也难得到效区来次把的呀。这不是在为分局长高升后做准备又是什么?
市局长在全局干部中的口碑还是不错的。他下来检查工作,从不洗桑拿不搓麻,尤其不到有三陪嫌疑的营业性歌舞厅里去。他能喝点酒,但除非招待上级领导和应酬“有关方面”,从不到外面的酒店喝;他爱唱唱歌,有时还和下属一起舞两曲,却很少出乎分局的范围。因此下面的十多个分局,个个都设有自己的小餐厅和小歌舞厅。菜料酒水自然是一流的,烹调水平却难免参差不齐;音响都是上乘的,歌舞曲目和外面比起来,又有那么点捉襟见肘。对此市局长却并不介意,多次宽宏地曰:放松放松,与民同乐嘛。重在参与,重在干群团结嘛。
老实说,老牛那天晚上在酒席上的表现还是没得说的。把市局长陪好自不在话下。这从市局长兴致奇高,在席间就一反常态地大声嚷嚷今晚要好好放松,并且让他的司机小张“放开喝,了不得今晚我们开房间”上可以充分看出来。老牛因此还和特喜欢划拳的小张“歌两好呵、五魁首”地划掉了第五瓶五粮液。
不到8点的时候,在分局长的亲切搀扶下,市局长和分局陪酒的七八个男女相拥相依、步履蹒跚却充满欢声笑语地进入分局小歌舞厅。于是,热茶泡起来,音乐响起来,果盘端上来,美丽销魂的音乐响起来,高潮戏的大幕也拉开了。
俗话说,烟酒不分家。而对于现在的许多干部而言,歌酒才真是不分家的。原因也简单,检查完工作总得喝点酒吧,喝完酒总得乐一乐吧,乐的话总不能老上桑拿房吧——歌舞厅自然是最合适官场人物的好去处。所以,如今的机关里多的不仅是美食家,还有一大批在火热的第一线千锤百炼出来的好歌喉。比如分局长就唱得不赖,而老接待老牛的嗓子虽然破一点,韵味却也日臻浓郁。当然,如果你觉得老牛是一个为爱好或为渲泄而放歌的好干部,那理解就浅了些。老牛的歌唱说到底还是为了更出色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为气氛计,为合作计,为公关计,为权益计,为悦于领导和有关方面计,总之,老牛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为唱歌而唱歌的人。
老牛每次拿起话筒,总要先说上几句我歌唱得不好,献丑啦,给各位首长助兴啦之类说得溜溜转的开场白,而且总是把这首歌献给在座的某某领导,某某领导,某某某领导。
今晚自然要献给谦躬下士的市局长啦。
对了,市局长其实也唱得一口好歌。他的保留节目“把根留住”、“忘情草”、“千纸鹤”等等中气十足,有腔有调,完全足以到正规歌厅去和那里的登台歌手一较雌雄。可是今晚市局长的兴致分明不在歌上,而在舞上。所以他草草唱了两曲作为开场白后,引吭高歌的任务基本上就落在老牛和分局同志身上了。市局长今晚虽然脚步有些踉跄,却一曲接一曲地旋舞翩翩,兴致大得很。这显然与老牛的出色贡献是分不开的。
当然,市局长今夜如此放松,也是有原因的。实际上,某种程度上来说,市局长这个月接连三次来郊区分局视察,首先自然是工作需要,其次嘛,分局的人私下也感到,似乎也和这原因不无关系。这“原因”,就是分局的文秘小崔。
说到小崔,又不得不提到老牛。因为分局的人只有老牛清楚,这小崔其实是分局长太太的外甥女。大家只知道她是去年被分局正常录用的文秘专业大学生。却不知,她实际上是老牛为分局长一手操办过来的。为免不必要的麻烦,分局长隐去了这一层关系,老牛自然也含而不露。而这也并不影响小崔的正常工作(比如今晚这样重要的应酬)和讨人喜欢的程度。小崔的成绩本来就不错,在老牛的办公室里做文秘也井井有条,游刃有余。而她之所以讨人喜欢,不仅在于那一副婀娜的体态和一对浅浅酒窝的白净脸蛋。更在于她妩媚而不失端庄因而更慑人心魄的笑容,足以让任何男人心猿意马,甚至魂不守舍。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么,市局长也是人,而且是一个事业有成并方兴未艾的43岁的中年男人。今晚又喝了相当不少的烈性美酒。而我们都知道酒是色媒人的道理。那么,市局长喜欢和小崔这么个美丽可人的小姐多舞上几曲,或者抱得紧一点,眼神散乱点,笑容有那么点儿小嬉皮,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了。哪怕他再有点不太像局长大人应有的动作,要怪也得怪酒害人,旁观者谁也不会、至少不会当面把帐算在市局长头上。
问题是老牛今晚也喝得老高了。而我们也知道,酒不仅是色媒人,也还能乱性。乱性者,就既有乱了色性之可能,也更有了乱了正常脾性之可能。一个人的正常脾性一乱,还能保证不出点什么乱子吗?
但是谁也想不到从来不当众犯混的老牛,居然会捅出个大乱子来!
其实他一直在高高兴兴唱着他的歌,并且曲曲都不忘说一声祝市局长心情愉快之类的祝词。市局长从头至尾都在和小崔跳个不停,老牛也不是没看到。但他始终面不改色,和大家一样为市局长优美的舞姿而喝彩,甚至还特地唱了首“天仙配”为市局长助兴。问题还是出在那该死的酒上,以至于老牛的情绪最终失控。而市局长今晚实在是太陶醉了些,小崔也实在是太迷人了些,以至于后来市局长不再跳舞而是独自将小崔揽在屋角窃窃私语起来。窃窃私语也罢了,谁说局长不能和女部属切磋一些工作、思想或者生活上的问题呢?问题在于他有点忘乎所以了吧,他的工作方法在局里有那么点儿不同。他先是双手捏住小崔一只手,娓娓地倾诉着什么。后来,他又用一只胳膊箍住了小崔的右肩,另一只手仍然亲切地捏着她的手不放,那灌了太多酒精的脑袋呢,可能是有点不胜酒力吧,软不啦叽地倚在了小崔的左肩头——而小崔显然还太嫩了点。她先是试图把局长不小心搭上她肩的手拿下来。但她拿下一次,局长又放上去一次;于是她试图站起来,说,局长,我也来请你跳一个舞吧。可是局长一次次地把她按坐下来,并且用一种分局的人从来没有在讲台上下听到过的奇怪腔调对小崔说:嗯——老跳老跳的太累了,就这么谈谈心,不好吗?
他说的什么,人们也许都没听见,但他做的什么,人们却未必都没看见。尽管如此,所有喝了酒或没喝什么酒的分局里的人,都把目光专注地盯在屏幕上,似乎都在为优美的旋律而动情,或者是为老牛的优美歌声而陶醉,以至根本没看见那个暗角发生了什么。
不幸的是老牛却发现了那一切——虽然他面对着屏幕,却早已从屏幕的投影中看到了本不该让他看到的一幕——终于,他那娴熟的歌声突然变得有气无力且频频走调,甚至又出现了一个嘎然的停顿。人们正在为那突然中断了足有五秒的歌声感到诧异的时候,耳畔骤然迸出了一个绝对不属于歌曲的词儿——
不像话!
这声音有点犹豫,又有点含混,但毕竟与前面的美妙歌声形成了尖锐的反差,使所有人都陡然挺直了身子。连市局长也被惊扰了。他蓦地抬起迷迷茫茫的眼睛,看看小崔,又看看身前那一圈惊惶地回望他一眼又齐唰唰转过头去的背影,不解地问道:
什么?什么不像话?
太不像话了!
老牛这第二声才真算得上怒吼了,紧随着而来的还是那话筒发出的尖锐嚣叫,让分局里的人都像火烧屁股般从座位上蹦起来。反应还算敏捷的分局长猛扑上去,一把夺过老牛的话筒,可惜的是没抱着老牛的身子。以至让他一个箭步窜到犹自怔怔地揽紧小崔坐在那儿的市局长面前,一把将小崔从他怀里拉出来,然后哆哆嗦嗦地,将她领出了小歌厅。
剩下的人全像木鸡样呆在了里面,场内长时间一片死寂……
我知道这事,已是好久以后了。我从外地进修回来,打了个电话给老牛,他照例请我喝酒。让我颇觉惊诧的是,他多少有点羞答答地提议:喝点红酒好不好?我一惊,怎么,身体不舒服了?不,我戒白酒了。
我当然为之叫好,不过心里总觉得有点怪。好在老牛并不瞒我,咕咕猛灌下半杯红酒后,嘴一抹,自己把出洋相的事都告诉了我。然而让我更加惊异的是,老牛戒白酒当然是有吸取教训的意思,但实际上,他那个洋相却并没有坏事。一切照如传言的那样成为了事实——市局长还是当他的市局长,分局长现在是市局副局长兼区局长。而老牛,已正式成了区局的办公室主任了!
领导就是领导呀,老牛摩挲着剃得发青的腮帮子赞叹着,但不喝白酒的他明显不够兴奋,眼睛像怕我似的,老盯着自己的酒杯;要是处分我一下或者不提我,我这心反倒可能踏实点……
处分什么?酒后出点洋相,多大的事。何况又没影响任何人!
嗬!我总觉得这事不该是这种结局。要命的是,为什么那么多人没吭声,偏偏我倒当了回《皇帝的新衣》里的小顽童?
你觉得都是酒给闹的?我反问他。
老牛默了一会道:其实我也清楚这事不能全怪酒,可不喝烈酒总没错吧?
没错,但老实说我怀疑你能戒多久。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恐怕更需要你为革命多作贡献哪……
老牛的脸呼地红起来:还真让你看透了。其实我一天也没真戒成过,总在不断上演先红后白的闹剧,弄得分局里都说我当了主任会撒娇了——去他妈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小姐……
我急忙按住他的手:少喝点还是对的。
少得了吗?——小姐,来瓶高度五粮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