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瓷器
2002-04-29余志刚
余志刚
中国与瓷器有一个相同的英文名字:China。
很奇怪,我们扳着手指数派“四大发明”并让举国人民以此为荣时,竟忘了给瓷器留下一个相当的名份,可能是吃饭时捧起了瓷碗,睡觉时碰到了瓷枕,吸鼻烟打喷嚏接触的是瓷壶,居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吧。公元851年,一位名叫苏列曼的阿拉伯商人第一次见识了中国瓷器,他在游记里一惊一咋地写道:“中国人能用陶土做成器皿,透明如玻璃,里面加了酒,从外面可以看到!”外国人对于文化的好奇心真是感天动地,苏列曼一咋呼,马上引来了更多的境外猎奇者,波斯人从广州登岸了,扬州城成了“夷商乐归”之地,福建沿海商船云集、舶位如龙,大唐天子在一片唐三彩、越窑青瓷、刑窑白瓷的磕碰声中,感受到了“万国来朝”的显贵与尊荣。直到1635年日本人从台湾运走了135,005件景德镇“影青”,1682年荷兰人从长江口运走了100,000件康熙彩瓷,当身穿纺绸衫的中国帐房拨拉着91枚算珠在岸上跺脚高喊“货银未讫”之时,国人在喉咙底终于蹦出了两个字:强盗!!强盗进门了,枪炮声响起来了,圆明园养尊处优的“官窑秘色”发出了一连串爆裂的声音……
二战结束以后,欧洲人在研究十八世纪的艺术成就时,发现随着中国瓷器的大量输入,已使文艺复兴以来盛行的巴罗克艺术演进为“作风清雅”的罗可可艺术,美学研究者惊奇地看到:“罗可可艺术风格和古代中国文化的契合,其秘密在于那种纤细入微的情调。”一群眉飞色舞的西方学者围住了一个名叫罗可可的艺术混血儿,透过放大镜辩认着什么地方像他妈,怎样的眉眼似他爹,也正是“山外的蓝田好种玉”,便宜沾去,又得美玉,应该是精神物质双丰收吧。
文人的案头清供着几片吴越青瓷,雅玩之余忽发奇想,在诗笺上动情地写道:“你是一首婉约的宋词/出身瓦舍/清高也哀怨/你是一位早逝的美人/斜依春风/落寞也销魂。”越窑青瓷的成就在中国瓷器史上已臻顶峰,把她比作宋词,恐怕便是柳永的雨霖霖,把她喻为美人,她是不是沦落红船的琵琶女呢?中国瓷器的命运,就像色艺俱绝的董小宛,先是蒙羞于权贵,后又见辱于番邦,天香国色,一朝消陨,多少才俊为之扼腕,多少文化人的泪珠为之轻弹呢?
是鼻涕一样粘稠的历史,滋养了柔若无骨的越州瓷。
在她之前1100年,方圆五公里的秦始皇陵埋下了7000件秦俑,车辚辚,马啸啸,沙场秋点兵,鼙鼓动地来,真正是千古一帝,天威无犯。然而,面对着面目冰冷的秦俑,我们触及了一段不容忽视的历史:数以万计的制陶匠人死于秦俑坑,数以千计的民间窑场遭受灭顶之灾,稚气未脱的中国陶艺,刚刚走出她神情腼腆的青葱岁月——就被一位暴君、一种垂死的政治,进行了一次无情的强奸!
850年过去了,仪态万方的唐三彩姗姗走来,她就像风情撩人的杨玉环,蹀躞着波澜生姿的金莲碎步,奔赴在风流政治的最前沿。资料显示,西安唐墓出土的三彩女俑最为多见,她们梳的是尺半高髻,佩珠玉首饰,着开胸短衫,一个个蝤蛴如雪,丰肌似玉。其中一坐俑正在梳妆,胸乳半掩,衫襦浅着,一双杏眼滴溜溜含情弄波,两条蚕眉烟蒙蒙笼青捩翠,那份倦慵与落寞正好暗合了《李娃行》中“髻环峨峨高一尺,门前立地看春风”的诗意。大唐时代的文化昌明让人高山仰止,然而,唐高宗以后一百年,宫廷生活的糜烂几乎引发了社稷苍生的道德沦丧,朝中贵妇情场争风,宫内美眉斗媸斗妍,乱伦、蝶幸、春宫图流行于宫闱掖庭,色情、行娼、放飞鸽闹翻了长安古城……唐三彩,就像是点在娼妓额头的一颗“牛砂痣”,伴着她笑卖春风,恨看秋水。
大唐的车轱辘最终陷入了藩镇割据的泥泽深淖,旗幡纷起的五代十国渡过了波澜不惊的五十年。
负责前行的历史似乎在这里打了个盹,吴越天空烟霞千里,一个叫钱缘墓君枕着乍晴还雨的残山剩水,做了一个天青色的梦:只见青山绿水间,一群身披蓑衣的窑工在那儿压模、塑胎,一群表情缄默的村姑围着窑棚做料、上釉,开炉了,封火了,一柱黑云腾空而去,惊恐的山雀窜向天际。正是春风杨柳里,一炉新瓷出窑了,迎着霁色新阳,这一片热情的水土走出了一款惊骇俗骨的媚姿秀色:她的妆容素里见粉,她的肌肤莹白如雪,她施了一层浅浅的香脂在身上,犹如白雪之上冻了一层清亮的薄冰,玉白之下笼着一晕淡雅的青绿。——这就是名噪古今的“秘色越瓷”。偏安一隅的钱砸运毕生的精力操持着这一份充满着天才幻想,同时也弥漫着血腥味的冒险事业,他几乎杀光了余姚县上林湖一带的越窑艺人,摔尽了所有“品相不正”的坛坛罐罐,经苏杭运河,取南北漕运,水陆兼程,一路北上,把千娇百媚的“大内秘色”悉数进贡给了雄踞江东的李存勖(后唐),拥兵坐大的石敬瑭(后晋),然后苟延残喘,一夕数惊,躲在他精心描画的小笔山水里,做着“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吴越残梦……越国青瓷,成为豪门缙绅私蓄的家妓,三岁缠金莲,五龄演宫商,只等“十三学得琵琶成”,难免“血色罗裙翻酒污”了。
受到嘲弄的恐怕不止是艺术,还有那一部像亵衣一样皴皱的历史。
赵匡胤建宋,搜罗了包括三彩、邢窑、长沙窑在内的天下名瓷,列于宫闱,居为奇品;金人攻陷汴京,“三百年积蓄一旦扫地,凡人间所须之物,无不毕取以去”,北京广安门金代遗址发掘出来的唐瓷、宋瓷、余姚秘色竟然累若山丘,不啻千百;南宋赵构是个颇见文人性情的俗物,他忘情于“靖康耻”,醉心于“潇洒字”,玩古董、玩书画、玩花鸟、玩山水,一切都玩厌了,最后在杭州万松岭一带玩起了“千峰夺翠”的越州瓷。赵构发明的“冰裂纹”青瓷已经稀为人知,但至今在杭嘉湖地区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名叫嫣红的窑家女受宫廷修内司挟迫,一怒之下飞身跳入窑中,顿时窑壁迸裂,火光四射,天空横贯赤练数道,烧透了南宋王朝的半壁江山!
民心不可玩,民心不可欺。
我们看到了:一部人类文明发展史,原来是一部充斥着暴力的血泪史!我们思绪难平,一段可资骄傲的艺术光荣史,为什么偏偏又是汗颜后人的民族耻辱史呢?!
近年来,《古陶瓷研究》公开了这样一组数据:1976年,韩国在新安海域发现的一艘沉船上打捞了10,000多件元代青花瓷器;1991年,埃及的福斯塔特遗址出土了10,106件唐、五代时期的陶瓷片;1998年,菲律宾在卡拉塔甘地区的发掘中,出土了40,000件宋元瓷器和瓷片……英国考古学者因此惊叹:“十世纪以后的坦噶尼喀地下埋藏的历史,是用中国瓷器写成的!”这句话的语体色彩需要我们去细细读解,人类文明的竞逐真像是一场杀气内敛的柔道,有时候你看起来是赢了其实是输了,有时候你赢了面子却不小心伤到了里子。中国瓷器,以及上下五千年薪火相传的华夏文明,她们留在历史深处的内伤是人们的肉眼不可触及也是时间的流水所难以抚平的吧。
China,瓷器,严禁倒置,小心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