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国套盒

2001-04-29

山花 2001年3期
关键词:复活节岛海盗船海盗

朱 珐

西方俗语:“橡子里面有棵树。”

东方:“空心树。”

我在一个中国的套盒里发现了有关的一切。那是一个精美的套盒,流水般的形状使我的眼神变得柔和。光滑的盒面上漂浮着暗褐色的颜色像高贵的云彩,细看则能发现当年它在某个杨姓匠人家里(他一定没有女儿)初长成的时候,那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深浅适中浮雕的痕迹。那该是一头凤高歌曼舞或者是一条游动的龙,我没有好运气得以一睹这些中国动物的真容,据一些同样没有好运气的人说它们不过是想象中的动物,子虚乌有。那个套盒以白描的手法勾勒曲线,流畅并且时时从某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变幻着令人爱慕不已的线条。它有勾魂夺魄的力量,让每一个人都自惭形愧,深深地厌恶自己一副皮囊行尸走肉、卑微愚笨、并产生不可遏止的占有欲,都想把这美妙绝伦的宝物占为己有甚而计划在余生中冥想出一种叫凤凰教派的宗教,其教义以神秘主义的方式,让套盒与自己的形神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直至永远。这一定就是中国人所说的“买椟还珠”的那个盒子。但我不会像痴爱艺术的人那么夸张,着迷于几条曲线或者一个盒子,我从飘浮不定的高贵盒面上猜到盒子里边一定更重要,里边是一个谜,一个瞒天过海的大阴谋或者是一个绝密级的机要文件。我的手指如轻拂琴键,小心翼翼地掠过套盒的表面,打开越来越神秘的七层匣盒,拐弯抹角,终于见到了我的珍珠,我的岛,那个现在被叫惯了“复活节”的岛屿——我是说见到了有关复活节岛一切秘密的文字材料,材料上开章明义:“凡掌握岛屿的一切秘密者,是岛屿当然的主人。”

我即刻启程,赶往我的岛屿。拥有一个岛屿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还有岛屿上的土著——绝大多数人从未想象过这是怎样奇妙的一种心理。在路上,我花费了漫长的白天与黑夜来掌握这些秘密。很久以后,当我功德圆满,我知道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将是这个岛屿理所当然的主人。记忆那些繁琐的条文需要足够的时间和卓绝的努力。

第58条:岛东头豹头海岬关于自杀者的秘密,23,164字,408小时;

第78条:岛西部人迹不至魔鬼的世界,残阙;

第106条即戒律十七:“不要鼓掌。两个手掌互击弄出不道德的声响,这是邪恶的异教徒的习惯,他们召唤魔鬼的方式。凡我族人,严禁鼓掌。鼓掌者不论美妍,手掌上的指纹就会消失;

鼓掌者不论美妍,都将被我们的神遗弃。参见第6条‘以指纹曲线深刻圆润变化为美,81字,005小时;

第322条(按:关心时事的人应该对此有所耳闻吧)有关岛上神像的蓝宝石眼睛失踪的若干问题,734,521字,752小时……

我宛如回到了少年时代,重头做起了勤奋诚实的好学生,要努力学习,把套盒里的宝珠转移到我的脑瓜里去,滚瓜烂熟。有时候我想,或许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迷恋财宝的老头——只有这种人才会执迷不悟——执迷于该背诵的条文。这个背诵的兴趣或者习惯一直要等到我走下海盗船、第一次踏上我的领地复活节岛的时候,才和晕船一起,自自然然消弥于无形。在此之前,我日夜诵读套盒里的文献,甚至在海盗船上,当着监视我的小海盗,我喃喃地背诵着有关戒律与豹头海岬的秘密条文,以此嘲笑那个不懂我的语言的年轻监视者——后来想想,这个举动心血来潮,实在危险得很,让人心有余悸。

是的,我当时搭乘了一艘海盗船前往我的复活节岛。这段经历要比想象中的安全得多,事实上我后来经常采用这种便捷而安全(我指的是极少会发生海难)的方式穿梭于世界各地,尤其是在寻找蓝宝石眼睛的那些年头里,我几乎与所有有影响的海盗都建立了联系。海盗们粗鲁,不讲文明,他们狰狞的骷髅黑旗会让胆小者做噩梦,但是只要遵守他们的规矩早睡晚起,呆在他们规定呆的密封舱里,不打听,不乱说,安分守己,并且没有一些杰出的特征比如鱼为你沉大雁因为你而坠地;那么海盗们欢迎任何一个人来船上各行其道,各怀鬼胎,各自保守旅行的目的、途径、以及有关讯息。

我记不得在海盗船上经过了多少日子才到达复活节岛。那时我已经吃厌了鲨鱼和海豚并开始怀疑有一列大鲨鱼船队般的游进自己的肚子而拒绝进食,加上不愈的晕眩症,我的身体极为孱弱。为了生存下去,每天我在小海盗的陪伴下走上甲板散散步,像一个儿孙满堂快要去安息的老头,我不得不依靠夕阳——正午阳光的能量过于强烈——来补充我的体力,不得不经常让小海盗陪着望望风,免得出师未捷身先死死在这陌生的海盗船上(我不喜欢海葬)。我所熟识的夕阳眩目无比,像一个风骚女郎似的,惹得我这样的年轻男子不敢正眼看她,她偃卧在海波之上,细细碎碎的裙子下摆幻化成一条大路。一定有不少像我这样在洋流上飘荡的人经不住这等诱惑,要想一脚踩上那金光大道——但每次,未经人事的小海盗都会拦腰抱住我,“你抬头”。每次我抬起头看见在夕阳美少女的顶上,是桅杆上高高的旗帜上黑色骷髅迎风招展猎猎作声宛若一个噩梦。这是黑夜的颜色。每次我都因此对海盗船骷髅旗深有感慨。

在那个寻常或者不寻常的黄昏,“你抬头”,我却看到了在骷髅旗之外,在夕阳到骷髅旗的延长线上,一个岛屿,一个像中国套盒那般美妙的岛屿——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岛屿于众多的岛屿就像中国套盒之于所有的盒子,那它一定是我的复活节岛。在海天相接的地方,正闪烁着她的第三种光。“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我们都管它叫复活节岛。”我回过头,海盗头子正站在我的身后,用我的语言说话。他长着一把威风的连鬓胡子像极了我少年时崇拜的某个幻想中的草莽英雄或者海盗头子。就在这刹那间,我顿时觉得我还年富力强——连鬓胡子的话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回春妙药。而有关岛屿的记忆、我的背诵也就在这一刹那间完成。承

到了岛上我才知道同船的那些海盗,他们也到复活节岛,目的是为岛上一些白皮肤蓝眼睛的人服务,向他们汇报刺探来的有关岛屿的秘密。按照那些蓝眼睛人奇怪的白色逻辑,有关事实的真相应该往事实之外的地方去找寻。我知道,凭这种逻辑就足以判定他们并不是这个岛的土著。尽管如此,我还是谨慎地为我的人民的健康担忧——在我个人的经验中,这白牡钠し艉懿√像极了古老传说中一种蔓延性的遗传病:白化病……而那些蓝人果真就是复活节岛的土著、果真全体的复活节岛人不幸都是这副尊容,并且健忘到满世界地邀请连鬓胡子海盗千里迢迢地找寻自己的秘密,我想,如果我还是强盗船上的那副衰相我一定经受不了这样残酷的事实我这一趟几乎也就白来了如此健忘他们一定不会承认我这个主人。事实上,我的直觉和逻辑是正确的,那些蓝眼睛人不是土著,土著人要比他们漂亮可爱得多。但是,我一口气还是不打一处来噎在气管里,事情的真相远比想象中的复杂,这一小撮外来的蓝眼睛在我到达之前上了岛,也没有去照会我——这是不合法的,我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这么认为。而且,他们一定是理词屈穷、外厉内荏,不然怎么会请海盗参与其中、准备坐地分赃呢?

说他们不合法,因为那些蓝人并没有与复活族人、或者与我共享有关蓝宝石眼睛与套盒的秘密。他们通过一些暴力的抑或非暴力的小伎俩蒙骗了我善良的人民,比如让他们相信了蓝宝石与蓝眼睛之间存在着莫须有的玄学关系。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1)。蓝人不会像我这样,一踏上岛屿万物就都对我很亲切,大家知道,亲切不是毫无来由的,其中都有命定的因果存在。不管是豹头海岬,还是没眼睛的大石头神像。尤其是岛南部密密的树林,简直像小狗一样对我一见钟情依恋着我——我找不到其他更加贴切的比喻来表达它们对我的忠诚——于是我把我最早的一个吊床就放在那片密林的中央。我决定,在我的身份尚未得到确认之前,我就在这亲和我的椰树林里住下了。

在最初的日子里,我白天所作的全部工作是让套盒、我的记忆与岛上的实物建立起对应关系,互相亲近。只有作完了这些基础性工作我才会去对付蓝人。所幸那些非法入侵者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并没有在海盗船上饶舌也是一件非常英明的事。一个领导人物,比如岛的领主应该具备这样一种对未来的直觉,未卜先知。我在当地人的陪同下,像个旅游者,游览豹头海岬和鱼状海角(那海角位于岛屿北端)、认识大石头没眼睛神像,还验证指纹的禁忌:把当地人的手掌翻开,与人一起参详美与丑的奥妙。陪我参观的是一个美丽的复活族女子,她的指纹圆润而深刻,她的话音轻声而细气,生怕我还没有适应复活节岛的语言,有意放慢了速度吐出一个个美妙的复活节词语,那种优雅、那份体贴是任何有幸接受文明社会的正规教育的矫揉造作的女学生无法比拟的。她告诉我,禁忌的事情千真万确,岛上的大石头可以作证;都传说谁谁谁一不小心得意忘形拍了一下手掌丢失了她的指纹人变得奇丑无比异性甚至同性都不睬她。好几天我的耳朵边就回荡着这样轻缓圆润如珠的声音,宛若我故乡夏天的泉水叮。回忆起来真是令人愉快。

最初的几个夜晚,我的全身散发着浓郁的草药味道,以免复活节岛那些尚未进入文明社会的蚊虫对它们的主人过于热情。但是接下去的几个夜晚我想更加热情。不是母蚊子的热情,而是那位少女,那位伴我游览全岛、一起参详指纹的姑娘,她说服我,愿意与我秘密地共享黑夜和黑夜里的吊床。我只能很节制地把那几个丛林夜晚纳入我的记忆,因为我不太愿意多提她,而她与我的故事只有部分的关联。简略地说,她那野蛮人的奔放的爱情终结了我多年的禁欲生活。我彻底克服了自从上了海盗船之后对时差的不适应,白天和黑夜在这里回复到和谐。她使我认识到复活节岛的黑夜不仅仅是草药蚊子和矜持的丛林——对于丛林我只有这一点不甚满意,它虽然想与我亲热却始终恪守着原则,跟我保持距离,不向我透露任何我想知道的东西,每天虽然有白天的鸟晚上的虫聒噪不已,但它们的话我根本听不懂——它们远不像我的爱人那么善解人意。

她可不仅仅是那葱郁的丛林。大号的吊床——她帮助我把吊床高高地挂在椰树的枝头——包裹着我们,在两棵大树之间,微微地摆动,那韵律与头顶婆娑的树叶、与南半球天空跳跃的月光相通,远比旧大陆的咖啡座或者月下玫瑰丛更适于调情。她情不能自禁,轻轻的复活节音乐又在我的耳边流淌起来。“不要告诉别人,尽管我们都恪守鼓掌的忌讳,但从小不知怎么回事,很多人都想偷偷地拍上一拍,痛痛快快地,把手拍得通红——可是那会变丑呀,没有人敢变丑,除非他想自杀,一但看看那些外来人,不,我不是说你,那些蓝人噼噼啪啪地拍手,简直又要羡慕死他们了……”可爱的女人。要不是我的手紧紧箍着她的腰,我真想鼓鼓掌;“那是些丑陋的异教徒。”我轻轻地咬她的耳垂,她的鬓发弄得我的鼻子痒痒的。她抬起头,明澈的眼神就跟她的指纹一样深刻。“你说的简直和我们长老一模一样。”我知道,长老是个褒义词,实质上就是他们尊敬的巫师,他们临时的领袖。她告诉我,那些异教徒并没有得到岛屿,“因为没有真的蓝眼睛,蓝宝石眼睛。”“按照神谕,”(套盒里说起过,复活节岛上的神谕一百年出现一次,我不敢动声色)吊床轻轻地摇晃,在树叶的月影之间。“重新获得蓝宝石的人才是我们的主人。而现在蓝宝石流落在一个遥远的地……”中国套盒与神之间的区别在于它几十年前或者上百年前被制造出来,它并非无所不知,比如这就是。我抬眼正想听到进一步的新情况,不料却陡然碰上她惊恐万状的眼神,我一惊,她的小手正堵住她令我迷恋的嘴唇,生怕有什么东西蹦出来似的,手指缝里传出喃喃的变了调的自语:“糟了糟了,我泄了密了。”

一片云彩遮住天空中的月亮,月光一下子跳回到云层背后去了,明朗的夜晚突然有些阴晦。她的眼睛里似乎滚动着泪水,因为没有月亮,泪水都染上了黑暗的色彩,我看不太真切。两三颗星星从树叶之间漏下来,如巫师诡异的眼睛。她颤抖起来,“我犯了禁忌,长老不会饶恕我的……”我熟知复活族人关于保密的禁忌,我很想告诉她我知道你们的秘密我是你的主人对主人说或者对知道某个秘密的人说这个秘密算不得泄密算不得犯禁,但是许多词我还不会说,并且这也不符合我的本意。我上岛之后决定先隐瞒身份、要与蓝人持久地周旋下去。爱情与身份无关。我偷偷地看了看四周,操着生硬的复活节语,“宝贝儿,没什么,放松点,放松点。”她似乎没听见我的话,捶胸蹬腿,“我该怎么办呀?”在我的怀里,她就像一切撒娇的女子所作的那样,发泄着她的恐慌。她情不自禁地挥动着手掌,两个手掌在她高耸的乳峰上空摇晃,宛如四只小鹿贴面相对,互相诱惑互相懊悔,重重地自责……“啪”的一声,夜空响亮,吓了我一大跳。

我怀中的复活节岛女子就此违返了双重的禁忌。她浑身战栗,吊床以一种不愉快的节奏晃动着,似乎她的指纹真要在这晃动的节奏中消失一样。我看见她几乎忘了要哭泣,带着泪痕的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神情。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掌凑到脸前面来,想要仔细端详一番似的。陷入恐怖的女子显现出别一种的美丽。美丽得让人心动神摇。复活节岛的美丽姑娘都把美丽看得比生命更重要,这是我早就有所耳闻的,或许她们因此而美丽。“点——灯——点——灯——”一个绝望而遥远的声音从她颤抖的嘴唇里迸出来,又苍老又陌生,打消了我的欲念。我真担心点起我身边的麻油灯会引起空气爆炸进而森林大火……我作势拥一拥她的身体,以示慰藉,并想象自己在刚才的整个谈话过程中睡意甚浓,男人容易疲倦,我表现出八分的慵懒,暗示我的美丽女郎,我呀,压根没在意刚才发生的事情,而既然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连我都不知道的事,她还怕什么巫师么。我含糊着我的语辞:“宝贝儿,明天、明天再看吧。我保你没事。来,让我抱着你……”迷迷糊糊的我几乎要相信“鼓掌会让指纹消失”的说法了。

那个晚上最后的印象是她颤抖着的长发盖住了我的脸,别一种的舒畅。第二天清早我醒得很早,却发现我怀中的人儿已经不见了。她去豹头海岬或者鱼状海角自杀了。

没有人陪伴我不敢贸然在岛上乱走,生怕掉进为我专设的陷阱(蓝人为翦除对手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与蓝人发生过早的冲突。再则,我也不忍去打扰我的人民在失去了美丽的少女之后他们群情愤慨悲痛化为力量说一定要找出凶手来这是一起卑鄙的谋杀案——他们没人知道事件的真相,我的情人名誉得以保全我感到非常欣慰——我生怕他们做出某些过激的行为来(当然我并不以为他们会怀疑我),而教我复活节语的年轻女教师撒手人寰我还没来得及学好,我只得搭乘过路的海盗船弃岛出去。

我出走更重要的原因还不是蓝人和土著这两方面。我那令人缅怀的情人说过——我记着呢,她因此自杀——蓝宝石眼睛是复活节岛主权的关键,而那些神奇的石头正失落在遥远的异乡。找到蓝宝石,一切都水到渠成。入侵的蓝人一定也听到过什么风声所以他们派海盗四处调查——我不明白会有哪个少女情窦初开泄漏机密也去豹头海岬自杀来着。她居然爱上一个爱鼓掌(没有指纹)的异教徒,她一定不像我的情人那么美丽可爱平日里有深深的自卑心理自暴自弃受人勾引轻易上钩——与丑陋的蓝人不同的是,我不会假手他人作这么重要的事情,我要自己行动,在世界范围内打捞蓝色宝石。我搭乘海盗船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在大海上飘荡的生活我也因此习以为常。但我始终没能在大海上打捞起一根阿兹台克时期的金针或者一颗蓝宝石——有一种海盗专门从事打捞沉船宝藏这一类的工作。或许是我运气欠佳吧,我在渔网里、高山上、猴面包树的树洞中央都没找到我的宝石。我甚至专程去了喜马拉雅的西坡——一个在此之前只在传说中存在的地方,传说那里终年不下雨,但我越过难以逾越的冰山区域却看到了满眼的植物绿得发蓝,在雨水中茁壮成长——但是那里也没有。两手空空我意志消沉,一度我甚至走投无路而轻信一个拙劣的儿童故事,故事里说海洋里神圣的蓝鲸,从活的蓝鲸眼眶里取出眼珠那就是最奇妙的蓝宝石(当然不是真的!)。听了我躲躲闪闪支吾其辞的叙述,不少捞针的海盗船改了行。我的言论将对初生的捕鲸业产生前所未有的重大影响,对此我心情很复杂。对于蓝鲸、喜马拉雅以及复活节岛上的大神像、我一再走漏风声,弄得全世界都在流传不切实际的故事。但即便我欲说还休管不住自己抖落出所有的秘密包括中国套盒,我也不会去自杀,至死不会——这大概是我和复活节岛情人之间最大的区别。

想起我那曾经梨花带雨的美丽女友,此刻她正和我遗弃在密林里的吊床一起腐烂吧。可怜的人儿!当初她宛若中国套盒上那高歌的凤的曼妙的曲线,现在……我深深怀恋着她,即便是怀抱中有别的女子也偶尔会想起她不可替代的、像燕子一般的身体和声音。她喜欢吊床、月亮和说话,我还记着——这些习惯正和我的相同。可我不会去禁止自己鼓掌,这一点小小的差异足以让我们阴阳殊途、生死两茫茫。我深信我的指纹不可能骤然间消失,也不以有纤纤素手深深指纹为美。我有我的审美原则。但有时我还真渴望见到别人的或者自己的指纹消失,我渴望见到奇迹。为此我曾经郑重其事深思熟虑地鼓了一次掌——我想过,大不了不再有复活族的美丽少女投怀送抱,我是个最丑陋的男子——鼓掌,但是指纹还在。

遥遥无期的蓝色宝石令我心烦。渐渐地我留起了一把络腮胡子就像少年时自己暗暗崇拜的英雄。陆陆续续地也有不少年轻人为种种传说所误、找到我说是投奔我而来,我因此不得不购置了大小船只,不得不继续无望地寻找蓝色宝石,我指挥着一帮子年轻人高高挂起黑色骷髅旗,供奉起我珍藏着的套盒(空的,为什么供奉我守口如瓶)。从此我又多了一份心思要操:教育。我向年轻的新海盗们叙述我们应该认识和追求的东西;广泛流传的蓝色宝石;我教导他们不要痴心梦想拜倒在夕阳美少女的裙下那里有鲨鱼,危险,抬头看看黑骷髅头吧;或者我们可以上船、上岸,但是年轻人不要感情丰富舍不下东家的厨娘后花园的小姐而忘了离岸上船——我趁机与他们讨论各种复杂关系,比如人海与陆地、生理与精神,道德与邪恶(2)等等等等。

事到如今,身不由己。我们出发,在大海上漂流,像一只瓶子。

就这样,我搭乘着自己的海盗船,继续去找可能寄存蓝色宝石的每一个神秘所在,直到有一天我决定弃船而走回到复活节岛上为止。

我思前想后,仔细考虑自己与蓝宝石在逻辑上的确切关系,仔细回忆复活节岛最后的夜晚。在长发飘飘盖住我的脸安详入睡之前,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舛误不成。斟一杯米酒小酌——这酒让我怀念故乡的土地。

我最终发现情人误我,她实则并没有将全部的秘密和盘托出,她刚刚起了个头就被愚蠢的惶惑情绪打断,伸手掩住性感的嘴唇不让我看到它自顾自叨念什么“泄密”,留给我无休止的遗憾。而我当年缺乏经验,多情而愚蠢,多年来也浑浑噩噩毫无察觉,重蹈那些非法入侵者同样的错误:在复活节岛之外探求复活节岛的秘密必将一无所获——秘密应该放在套盒里面而不是外面,我决定回岛。

某一个黄昏我搭乘的海盗船在夕阳和骷髅黑旗的延长线上发现了我的复活节岛。“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对周围年轻的水手们说,海天相接的地方云雾弥漫。物是人非为了不勾起我过多的伤感,年轻的海盗们决定谨慎行事反对我贸然上岛。我想他们是对的,自从匆匆离岛之后我一直没有复活节岛的消息不知道那些蓝人那些土人都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错误发生,关于主权问题我搁置多年,形势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

可小海盗刺探的结果令我再也坐不住,简直难以置信。我向他们不止一次地说起过岛上深指纹的人民以及我在树林里的艳遇。但是他说,岛上除了一群白肤白牡娜酥外,也没有我提到过的南方密林,也没有深指纹的美女。白皮肤的人噼噼啪啪地鼓掌,热烈欢迎他这个小间谍上岛旅游。我万分惊诧,他早已过了说谎话、听故事的年龄,难道没有一点生活阅历以为我能相信这个?他说连他也以为自己是在哪个童话里身不由己、不由自主、只得转了一圈悄悄地回到了海盗船。我暗自感慨自己教导无方,有些按捺不住决定亲自调查。

时隔多年故地重游,我感慨万千。有人说,“年岁增长着阅历、修养和孤独……”这话没错。岛上的景物有的的确已经变了譬如不再有密林小鸟依我让我感到亲切(看来年轻人并没有信口雌黄),我跟在所谓的“导游”后面暗自喟叹;而著名的大石头神像倒还是那么孤峭,仰着失明的脸庞向着天空,但我知道,在这番表情背后,那些性别不明的神一定还像许多年前那样在心底里挑逗我……跟我初见他们时一模一样!记得当初我以漫游者的身份来的,如今我还是打着旅游和猎奇的旧幌子。而小海盗说的很对,我一上岸,岛上白皮肤蓝眼睛的人们列队迎接从外面的世界来的人,也包括我。在太阳底下,我和大石头神像、还有这些年轻的蓝人构成了奇妙而复杂的三角关系。这种关系我说不清道不明,只是意识到蓝人们该是当初那些入侵者的后代,如今是他们看护着妩媚如初的大石头神像,而不是我。不过,在复活节岛的气候滋润下,他们身上已经看不见一点不道德的痕迹了。发生过的一切似乎都是冠冕堂皇的,他们感觉自己生来就是自己和这个岛的主人,他们管豹头海岬叫豹头海岬,管岛上的大石头神像叫大石头神像,大石头神像他们说是千古之谜从他们记事起这些神像就伫立在那里双目失明了,他们亲爱的游客们不要去岛西部以免发生危险违反规则责任自负,他们说这个岛什么都好就是不长树木气候不宜呀没有办法,唉,叹一口气,语气中却都是对生他们养他们的这片土地的骄傲。我跟这些年轻的蓝人们无话可说,我跟年轻的海盗们无话可说。

跟着导游只会勾起我对当年复活族情人的感怀,我因此抛开众人独自行动。我咬着牙,不信复活节岛的秘密都随风而逝了,剩下那帮子无知的年轻人我无法怪罪。事情很奇怪,当年的复活节岛难道只是我的梦魇我的幻觉不成?我以满世界找蓝宝石的热情走遍了整个岛屿。在岛西头人迹不至的洞穴里,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找到了一个土著人的幸存者。他躲藏在层层叠叠如海浪般的皱纹后面,不信任我。长期以来处于半饥饿状态我无法辨认他的年龄,只有两个眼睛还很精神野兽般的充满了敌意。我费了好大的劲说服他我不是蓝人一伙的只是想了解真相。我先入为主地认定此事与蓝人有关、至少与当年的蓝人有关。我向他展示我古铜色的皮肤、对蓝人的敌意以及尚未完全忘却的复活节语。听到熟悉的言语海浪稍稍退去,可怜的老人开始自语,让我努力地在其中找寻蛛丝马迹。

原来,就在那个成为我情人的漂亮女孩自杀之后,土著人与蓝人之间的深刻矛盾被激化了。凭日常生活的经验我们知道,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可能蕴含着一场械斗甚至凶杀。小不忍则乱大谋,土著人就此被蓝人消灭,妇孺老幼都不放过,除了我眼前的可怜人侥幸逃脱,生不如死。岛上的所有树木被疯狂的蓝人统统砍掉作为复活族人的殉葬,销尸灭迹……然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就像所有道德故事所讲述的那样,“那些外来人随之神秘地死去,抛下他们年轻的子女自生自灭——这是神的惩罚呀。神的惩罚。惩罚了我们,惩罚了他们……惩罚……”他手指上的骨头简单用一层粗糙而皱褶的皮肤包裹着,拉住我的手,嘴里散发出一股腐败的气息。我简直不能相信他说的和我见到的,我在全世界周游,怎么样的传奇没有听说过,怎么样的巧合没有目睹过,但是从未经历过也不愿相信眼前的这番话。我盯住他看,克制住生理上的厌恶,想要从中找一点精神谵忘的痕迹。他显现出来的深深的痛苦、仇恨与怀疑,这显然是不能作伪的。我随着他一起叹息。想到我的女友居然惹了那么大的祸,这是我和她都不愿意见到的事情。我又想起她婀娜的腰肢、清泉般的嗓音,要是我当时阻止她要是她当时……长长的叹息,深深地懊悔、我不由自主地顿足、双手擂头、擂头,“啪”的一声,我响亮地拍了一巴掌。

回声响亮。复活族的幸存者松开我的臂膀朝后退去撞上了洞穴的墙壁。他恐惧地看着我如同我看一具骷髅,骷髅的手指颤动着,指着我,“你是外来人,是魔鬼?”这句复活节语我差一点没听懂。之后他哑口不言,一副任凭魔鬼处置的样子。我本想从他的嘴里最终得到有关蓝色宝石的事情,我不能容忍失去眼睛的大石头神像再存在下去折磨我诱惑我像一个难猜的谜,但我深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我威逼利诱,可那老头就是躲在皱纹后面,混同在洞壁上旮旯里的褐苔和真菌中间,不再说话。我跟他说,我有这么一个盒子,打开来又打开来再打开来,里面有整个岛屿的秘密,什么东头的自杀西头的人迹不至,南头的密林北头的鱼状海角,盒子说谁掌握了秘密谁是岛屿的主人,我是你们的主人啊我的老伯伯,对主人说秘密并不违反泄密的禁忌——你看我还知道泄密的禁忌。他的皱纹稍稍平整一些。没错复活族一定有过这样的神谕,这位老人一定是复活族幸存的长老。我是你们的主人啊我的老伯伯,我说我当初来过对蓝人深恶痛绝,我还和你们的女孩发生了爱情她最后鼓了掌跑去自杀了……

我没有管住自己,这最终害了我,便宜了那帮年轻的蓝人从此将岛占为己有。提到女孩,幸存者脸色再变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像要与我拼命,心有余而力不足而自顾自跪倒祷告他的身躯和泥土化为一体。“这是神的惩罚呀。神的惩罚。惩罚了我们,惩罚了他们……惩罚……”我眼见着中国套盒的大业功亏一篑,一时方寸大乱:不要逼我,我看着他的脸像我船中的骷髅旗,我搭乘大大小小的海盗船周流世界什么刑罚没有见过只是我生性仁慈从未实验过:我会割开你的手指叫一帮子人嘴对着口子吹气直到没有任何皱纹宛如一个球:我会把你洗得干干净净再上上下下地划上大大小小153条口子亲自把你送到没有鲨鱼的海水里跳舞;我很仁慈让你浑然不觉痛苦在火堆上放一个大缸盛了冷水你坐在里面慢慢地烧开水洗澡这是中国的刑罚叫做请君入瓮;或者我们遵循复活节岛的规矩吧让你作神像没有眼睛……我忽视了一点:善良勇敢的复活族人从来不怕威胁,当时我急又气糊涂了控制不住自己,言出必践,挖出了老人的眼珠——当然复活族人的活眼珠也不是蓝色宝石——可怜的人一下子经受不住这份打击,倒在地上,死了。对于他的死我万分懊悔,我生性仁慈。复活族人彻底地灭绝了,居然就在我的手里;并且我的手里除对一对死人眼珠之外空空如也,老人带着满肚子的秘密走了,他死也不说,失明与死亡是谜语最恰当的隐喻。没眼睛神像以及蓝色宝石从此将成为永久的谜题。我呆呆地站在洞穴里,不知道该离开,还是留下来坐等我的人民复活——他们会复活么。我沉浸在感伤的情绪里,自怨自艾,并没有发现白色雾气正从四周升腾起来,弥漫在空间里。这大雾越来越浓重,直要遮天蔽日,连刚刚死去的复活族幸存者的尸体都不见了。我的面前成了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像是被人蒙上了眼睛捉迷藏,也不清楚这谜样的雾从何而来,是怎么回事。我下意识地去想套盒上的有关记载,却再也想不起来。

我变得一无所知。我要去海盗船上找我的中国套盒。我跌跌撞撞,恶鬼到处打着墙。

注释:(1)一世三十年。

(2)一个并不认识我的叫德·朗克尔的人说过:“有一批人的邪恶倾向来自大海:航海的冒险生活,听凭星象的指引,世代相传的秘密,对女人的疏远……”我想,他一定也是个海盗。

作者简介

朱珐,1977年生于上海,原名朱旭强,系上海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现居于扬州。

猜你喜欢

复活节岛海盗船海盗
复活节岛石像
海盗船追凶
海盗
“海盗”变身暴走狂
我才不想当海盗
复活节岛巨人像
谜一样的复活节岛
关于海盗,你知道多少
海盗船CT 让就医变得美好
复活节岛上的巨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