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票
2001-04-29刘庆邦
刘庆邦
孟银孩拥有三张幸福票了。他把幸福票和自己的身份证相叠加,放进一个柔韧性很好的塑料袋里。可着身份证片子的大小,他把塑料袋折了一层又一层,折得四角四正,外面再勒上两道皮筋,才装进贴身的口袋里。
对于外出打工的孟银孩来说,身份证当然很重要,没有身份证就无从证明他哪来哪去,姓什名谁,他的存在就像是虚妄的存在,简直寸步难行。可是,在没获得幸福票之前,他都是把身份证放在挂于宿舍墙上的那个帆布提包的偏兜里,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珍视。实在说来,他把身份证与幸福票包在一起,是利用身份证的硬度和支撑力,对比较绵软的幸福票提供一些保护。是身份证沾了幸福票的光,有了幸福票,身份证才跟着提高了待遇。幸福票关系到人的幸福。可见一个人的幸福比身份更重要。
不管下窑上窑,孟银孩都把那牌块形状的宝贝东西随身带着。趁擦汗的工夫,他都能把幸福票摸上一摸。他在裤衩贴近小腹的地方缝了一个暗口袋,幸福票就在暗口袋里放着。隔着被汗水湿透并沾满煤污的工作服一#他就把幸福票5搅恕P腋F碧向腹部时,他似乎感到了幸福票与他的肌肤之亲。汗水是流得很汹涌,裤裆里康酶和泥一样。这不会对幸福票构成半点损害,他相信幸福票的包装和密藏都绝对万无一失。
在窑上洗澡时,孟银孩的裤衩也不脱下来。窑上供给的洗澡水是定量的,每人每天只有一盆。他只能小洗,不能大洗。外面已是寒冬,宿舍里生了一炉煤火。他把属于自己的那盆水放在火头上燎一燎,用一根手指插进水里试试,觉得水温差不多了,就脱下工作服开始洗。他的手很黑,连双手指甲的光滑面上都沾了煤粉,成了黑的。就在他用一根手指试水温的当儿,那根手指就像是一管带有墨汁的毛笔,一入水黑色就扩散开了,无色透明的水霎时变成有色乌涂的水。他洗了脸,再洗脖子,身上也简单擦一擦。他洗澡用的毛巾本来是印有红花绿叶的,用过一两次后,花也没了,叶也没了,都变成煤炭了。他没有洗头。每天都不洗头。两个多月没有理发,他的头发已相当长了。这样长的头发是存煤的好场所,洗是洗不起了。他相信,要是用一盆水洗头的话,盆里至少会沉淀半盆子精煤。
跟孟银孩一块上窑的有好几个窑工,他们有的只洗洗脸,连脖子都不洗。有的却站在火炉旁,脱光身子,把身前身后都洗到。有一个叫李顺堂的家伙,特别重视清洗被他自己称为老大的生殖器官,他把那玩艺儿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皱皱折折都洗得很仔细,还抹上洗头用的膏子,在上面搓出一大片白沫。这还不算,他事先舀出一茶缸子清水,把清水温得不热不凉,一手托着那玩艺儿,一手倒水冲洗。清洗摆弄期间,他的老大蓬勃得红头涨脸,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为此,他颇为得意,炫耀似地问别的窑工:怎么样?棒不棒?好使不好使?
别的窑工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拿眼瞥了瞥,没怎么表示欣赏。这玩艺儿你有我有他也有,谁也不比谁的差。他们都把目光转向孟银孩。
孟银孩顿生抵触,他在肚子里骂了一句娘,心说:你们都看我干什么!昨天,李顺堂提出跟他借一张幸福票,他拒绝了。他心里明白,这会儿别人看他是假,关注他的幸福票是真,目的还是引导李顺堂再向他讨借幸福票。他转过身子,给别人一个后背,把腹前的幸福票掩护起来。他把毛巾绞绞,在裤衩里面草草擦几把就算了,换上了在地面穿的绒衣和绒裤。
李顺堂双手推着两块后臀,把老大的矛头对着孟银孩指了两指。他虽然是凭空指的,因动作比较夸张,还是把人们逗笑了。
背着身子的孟银孩不知别人为何发笑,他猜大概是李顺堂在他背后使坏。
李顺堂自己不笑,他说:孟师傅,你干吗老是放着幸福不幸福,小心幸福票发了霉,黑头发的小姐变成白毛老太太。
孟银孩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幸福?
李顺堂有些惊奇:这么说你是幸福过了,好,你总算想通了。你什么时候去幸福去的,给咱哥们儿讲讲怎么样?
孟银孩不讲,他说没什么好讲的。他不能像李顺堂,好几个月总共才挣到一张幸福票。李顺堂领到幸福票的当天,烧得屁股着火,急忙赶到“一点红”歌舞厅就把幸福票花掉了。回来后,李顺堂把小姐夸成没下过蛋的嫩鸡,向满世界的人宣讲。李顺堂讲一回,添油加醋一回,好像他不止幸福一回,而是幸福过一百回了。
李顺堂知道孟银孩有三张幸福票。窑上的人都知道。关于幸福票的奖励政策是明的,只要小月下够三十个窑,大月下够三十一个窑,哪个窑工到月底都可以得到一张幸福票。窑主给窑工发幸福票时也是明打明,窑主说:这是好事,喜事。别看这一张小纸片,里面自有颜如玉,它代表着本老板给你发小姐呢,发媳妇儿呢,知道吧!李顺堂不相信孟银孩的三张幸福票都花完了,问:你不是有三张幸福票吗?怎么?一次都花完了?你是怎么花的?难道把小姐排成一排,你来了个一对三?
孟银孩想象不出一对三是什么样子,又不是打扑克,搓麻将,什么一对三,三对一!他说:我的票子我当家,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管不着。
此时李顺堂已把老大收拾停当,用卫生纸擦试一下,把老大装起来了。他知道孟银孩是个抠门儿的家伙,说不定连一张幸福票都没舍得花。他到底再次开口,让孟银孩把幸福票借给他一张,等他到月底把幸福票挣下来,一定还给孟银孩。
孟银孩没答理李顺堂,到地铺上拉开被子睡觉去了。他觉得李顺堂这个人太没脸没皮,昨天说了不借给他,他今天又来了。现在幸福的地方多的是,听说泉口镇南边那个丁字路口,一街三面都是歌厅。没有幸福票也没关系,只要肯花钱,随便走进哪个歌厅都能得到幸福。钱就是另一种幸福票。李顺堂不想花钱,又想幸福,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不料李顺堂对孟银孩说:我知道你的幸福票在哪里放着,小心我给你偷走!
孟银孩说:你敢!他样子有些恼,说李顺堂要是敢偷走一张,他就让李顺堂赔他十张。
李顺堂却笑了,说:怎么样,我说他的幸福票在裤裆里掖着,一张都没花,我没说错吧!
这个狗日的李顺堂,原来是拿话试他。他也难免有点吃惊,李顺堂怎么会知道他的幸福票所藏的地方呢?说不定这小子已经偷过他了,因偷不到幸福票,李顺堂只好往他身上的隐秘处咋唬。在被窝里,他的手不知不觉往下运行,摸到那塑料包还完好地存在着,他的手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踏踏实实地把幸福票连同身份证都捂住了。他觉得这地方仍是最保险的,就算李顺堂知道了幸福票藏在哪里,狗小子也没办法偷走。只要他的裤衩还穿在腰里,幸福票跟穿在肋巴骨上也差不多。孟银孩正值壮年,不是不懂得幸福票的妙处。他只要到窑主指定的“一点红”把幸福票交上一张,就会有一位小姐主动为他服务,搂腰可以,亲嘴也可以,摸小肚子可以,他想让人家怎样服务,人家都会满足他的要求。他的窑哥子手持幸福票,到那里接受服务的不是一个两个了。他们每个人回来都有一套说头,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仿佛他们尝到的不止是“一点红”,而是八点红,九点红。孟银孩手里攒下了三张幸福票,这意味着他手里握有三个小姐,每个小姐都够他幸福一气的。他似乎觉得手下有些跳动,像是小姐们等不及了,从幸福票上走了出来,争着对他献殷勤,还动手捞摸他的下身,这个一下,那个一下。他正有些招架不住,被捞摸的那个东西腾地跳将起来,把自己的形象树立得颇为高大,像个勇士,并仿佛自告奋勇似地说:我来了,一切由我对付!孟银孩没有让“勇士”由着性子来,他只是笑了一下,没有拍“勇士”的头,连一句鼓励的话都没说,而是把“勇士”晾在了一边。再勇敢的“勇士”也经不起这种晾法,不一会儿,“勇士”自己就泄气了,就蔫下去了。
孟银孩之所以舍不得把幸福票花出去,主要是因为幸福票是有价证券。窑主说过,一张幸福票顶三百块钱呢。窑工把幸福票在小姐那里花掉,小姐拿着幸福票找到窑上账房,每张幸福票账房就得支付给人家三百块钱,一分钱都不能少。孟银孩一听就把幸福票的价值记住了,乖乖,三百块钱哪!老婆在家辛辛苦苦种地,一亩麦子从头年秋天长到第二年夏天,一年四季都经过了,打下的麦子也不过值个二三百块钱。而他一张幸福票的价钱就能买到一亩地的麦子。再拿鸡蛋来换算。去年中秋节,出了嫁的妹妹回娘家看望年近八十的母亲,给母亲用手巾包了一兜鸡蛋。这些鸡蛋母亲自己舍不得吃,也不让别人吃,说拿到街上卖了称盐。鸡蛋就那么有数的几个,老婆悄悄数过了,母亲趁人不在家拿到方桌上也去数。鸡蛋在桌面上是会滚动的,母亲的手没鸡蛋快,结果有一个鸡蛋从桌子上滚到地上摔碎了,摔得黄子涂地,捧都捧不起来。老婆发现鸡蛋少了一个,怀疑母亲煮着吃了。母亲既不承认自己吃了,也不敢说明是她数鸡蛋时把鸡蛋摔碎了,只是一次次指天赌咒,咒赌得又大又难听。那天儿子学校没课,在里间屋写作业,儿子把母亲摔碎鸡蛋的事看见了。在老婆和母亲因一个鸡蛋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儿子出来作证,把母亲摔鸡蛋的事实揭发出来了。母亲羞愧难当,哭得昏天黑地,两天不吃不喝,差点归了西。孟银孩每想起这件事就心情沉重,一个鸡蛋才值多少钱!他要是把一张幸福票换成钱的话,够买一千个鸡蛋都不止。试想想,他怎能舍得轻易把几亩地的麦子和几千个鸡蛋扔到那个不见底的地方去呢!还有,他女儿考进了县里的一所中专,每年的学费就得好几千。家里翻房子更是大事,更需要一笔大钱。儿子眼看就到了说亲的年龄,如果房子翻盖不成,就没人给儿子提亲。儿子结不了婚,就不会产生孙子,就等于他家从此绝后了。这是万万不行的。孟银孩是一个有远见和对家庭负责任的人,对比幸福票里所包含的小姐,他更看重幸福票的金钱价值。
当李顺堂再次提到他的幸福票时,他口气有所松动,答应可以商量。商量来商量去,因差距太大,二人最终未能达成协议。李顺堂问他一张幸福票想卖多少钱。他表示并不多要,窑主说值多少钱他就收多少钱。李顺堂说:你想卖三百?狗屁!你也不打听打听现在的行情,小姐多得都臭大街了,五十块钱就泡一个。别说打野鸡了,干一只外国飞来的白天鹅也花不了三百。
孟银孩也知道幸福票卖不出原价,买卖心思不相投,一开始他不能自己降价。他问李顺堂愿意出什么价。
李顺堂向他伸出后面的三根指头。
孟银孩心上一喜,李顺堂出的价钱跟他想要得到的数目不是一样吗!这个李顺堂,真会开玩笑。
然而李顺堂说了:请你不要误会,我一根手指头只代表十块。
孟银孩的眉头顿时皱起来,要李顺堂不要开玩笑。
两个人又协商了一会儿,孟银孩咬咬牙作出重大让步,把一张幸福票的价钱退到二百五十,说他再也不能让了。李顺堂也拿出了应有的姿态,把价钱加到五十,说这就是最高价了,多一分他都不出。二人的买卖到底没能做成。买卖不成仁义在,李顺堂还是劝孟银孩只管到“一点红”玩一把,一个女人一个坑,坑与坑各不相同,只有到不同的坑里去扑腾,才能真正体会到作男人的幸福。
孟银孩说:小心坑里的水呛了你的肺管子!
李顺堂说孟银孩是死脑筋,不开窍。
天越来越冷,外面下起了小雪。天越冷,煤越好卖。从窑下提出来的新煤还冒着热气,雪花在煤上还没停住,就被等在窑口的大斗子汽车装走了。据说这个小煤窑的窑主很会做生意,煤价比国营大矿低得多。他采取的是薄利多销的策略。他还有一个重要的营销手段,谁来买他的煤,他就给人家一些回扣。回扣里除了现金,还有一张两张幸福票。那些买煤的人和拉煤的司机对幸福票都很感兴趣,一得到幸福票就拍着窑主的肩膀哈哈大笑,夸小窑主善解人意,够意思!够意思!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窑主对窑工的奖励政策也有所调整,这月谁只要下够二十六个窑,就可以得到一张价值四百块钱的幸福票。幸福票的价值为什么提高了呢?窑主解释说,节前“一点红”的生意比较好,价格有所上调,所以幸福票的含金量也跟着相应增加。
孟银孩暗自庆幸,看来他没急着把幸福票出手就对了,幸福票不但保值,还增值。这才叫有福不在慌,无福跑淌浆。孟银孩也有了新的想法,幸福票的价钱眼下恐怕是最高的,他得抓紧时机,赶快把幸福票抛出去。等过了春节,幸福票的价钱肯定下跌,那时再出手就不划算了。
孟银孩正发愁通过什么渠道才能把幸福票换成现金,这天午后,“一点红”的一位小姐到窑工宿舍来了。小姐穿着一件银灰色羽绒长大衣,腰身勒得很细。小姐的个头儿不是很高,但她的鞋很高,鞋底很厚,人就显得高了。小姐的眉毛很黑,脸很白,嘴唇很红。小姐轻轻一笑,全宿舍的窑工都傻了,谁都笑不出来。有的窑工跟这位小姐打过交道,问她是不是送货上门。
小姐说:送货上门又怎么样,现在讲究提高服务质量嘛!
话一说开,窑工们都兴奋起来,纷纷跟小姐说话,让小姐坐。
小姐看看哪儿都是黑的,没有坐,说:看你们这儿脏的,跟猪窝似的。
李顺堂接话:你说对了,我们这儿就是猪窝。你来了就不能走了,什么时候给我们生下一窝猪娃子再说。
小姐说:不走就不走,你们谁手里还有幸福票?
原来小姐是上门收购幸福票来了。大家一致推荐孟银孩,说他放着三张幸福票呢。
小姐样子有些惊喜,说:真的?遂向坐在地铺上的孟银孩走去。
孟银孩一直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他胸口怦怦跳,心里有些紧张。他觉得这位小姐的确长得很漂亮。
小姐对孟银孩评价说:这位大哥一看就是个好人,是个知道顾家的人。
孟银孩被小姐恭维得头皮发躁,脸也有些红,不说话不行了,他说:你不要听他们瞎说,我哪里有幸福票。他问小姐叫什么名字。
小姐说,她叫小五红。
小五红?你姓小吗?
小五红说,她不姓小,小五红是她的艺名。小五红认为他们这里还挺暖和,解开外面系成花儿的腰带,把大衣敞开了。小五红里面穿一件紧身乳白细羊毛衫子,奶子把衫子顶得很高,眼看要把衫子顶破。小五红一解开怀,一股子香气忽地就冒出来。她对孟银孩说:在外面打工多不容易呀,有福该享就享,有福不享过期作废。
别的窑工都赞成小五红的观点,把小五红的话接过来递过去地重复。他们的眼睛都火火地亮着,鼻翅子张得很宽。李顺堂已有些跃跃欲试,急于给窑哥子们作一个榜样,他说:你们都出去,我跟小五红单独练练。他又以命令的口气,让孟银孩把幸福票给他留下一张。
孟银孩还是否认他有幸福票。
这时有一个窑工提议:咱们都出去吧,给孟师傅创造一个机会。咱们都在这里,人家孟师傅想幸福也没法幸福呀!
这话有理。窑工们有的穿鞋,有的披衣,准备出去暂避。李顺堂样子不太情愿出去,对孟银孩说:嘴馋够不到自己的鸡巴,别放着好鸡肉吃不到嘴里。他走到小五红跟前,把小五红的小鼻头捏了捏,赞叹说:女人真是好东西呀!
小五红回敬说:男人也是好东西呀!
孟银孩当然不会单独跟小五红留在宿舍里,他不知道那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别人穿鞋,他也到地铺外面去穿鞋。
窑工们上去拢住他的肩膀,把他T诘仄躺希不许他穿鞋出去,说他要是出去了,把新娘子一个人留在屋里算怎么回事。李顺堂还一脚把他的大头棉鞋踢飞了,说去他妈的。
孟银孩恼了,骂了人,仿佛别人要合起伙来把他往火坑里推,嚷着,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结果,别人还没出去,他自己倒先蹿出去了。
孟银孩没去过“一点红”歌舞厅,他见到了小五红,就算认识“一点红”的人了。这使他想出一个新办法,要和小五红进行一笔交易。他打算把幸福票交给小五红,并不动小五红,托小五红到窑上的账房把钱兑换出来,然后给小五红一定的好处费。当然了,他只能先交给小五红一张幸福票,探探小五红的路子,要是交易顺利的话,他再交给小五红第二张,第三张。他想到了,也许小五红会使劲贴他,纠缠他,让他把幸福票花在她身上,再独吞幸福票的票款。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为了防止到时候自己管不住自己,他找了一个背人的地方,把自己攒了好久的热东西做出来了。他眯缝着眼,是想着小五红的可人样子,念着小五红的名字做的,仿佛真的和亲爱的小五红把好事做成了。当他最终看着自己很有质量的东西抛洒在肮脏的、冻得很硬的土地上时,未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觉得他的东西可惜了,真的可惜了。他从小就听人说过,男人吃十口饭才能生成一滴血,十滴血才能变成一滴精华,这么一大片精华,需要吃多少饭才能长出来啊!
孟银孩是趁晚上到泉口镇的“一点红”歌舞厅的。半路上,他把塑料包掏出来,剥开,取出一张幸福票来。幸福票就是一张薄纸片,上面印有幸福票三个黑字,加盖着窑上的红色公章,很像以前使用过的地方流通粮票。他把捏着幸福票的手别进裤口袋里,找了半条街,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一点红”找到了。那里歌舞厅太多,一家挨一家。门面上灯光也差不多,都是一片眩人眼目的乱红。不管他走到哪家歌舞厅门口,都有人跟他打招呼,把他叫成先生,让他里边请。对于这样的热情,孟银孩有些不大适应,他没敢说话就走过去了。“一点红”三个字也是由霓虹灯组成的,只是点字下面的四个点不亮了,成了“一占红”。孟银孩正在门外找占字下面的四点儿,老板娘已到他身边来,介绍说她们这里是有名的“一点红”,请进去点吧。
孟银孩问她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叫小五红的。
老板娘说有呀,小五红可是她们这里最红的小姐,夸他这位先生真是好福气,不知怎么就把小五红点准了。老板娘一边把他往歌舞厅里领,一边喊小五红出来迎接客人。
歌厅里有不少旁门,小五红应声从一个小门里转出来了。小五红一见是孟银孩就笑了,老相识似地说:大哥是你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说着抱住孟银孩的一只胳膊,轻轻一拥,就把孟银孩拥进一间小屋里去了。小屋无窗,灯光也比较昏暗,墙根儿放着一只宽展的长沙发。小五红把孟银孩安置在沙发上,问他用点什么。孟银孩头脑涨着,听不懂小五红说的用点什么是什么意思。小五红说:请问你是喝酒?喝饮料?还是喝茶?
孟银孩这次听懂了,他摇头,说他什么都不喝。
小五红说:那,大哥给我买盒烟抽吧!
小五红的话说得这样明白无误,孟银孩还是听错了,他以为小五红让他抽烟,说:我不抽烟。孟银孩紧张成这种样子,当然是小五红造成的。小五红的穿裁与那天去窑工宿舍不同些,她下面穿着超短的裙子,把两条结实的好腿甩了出来。她上身穿一件细背带黑色羊绒衫,两只肥奶子半遮半掩,紧紧挤在一起,挤得冒突着,眼看要白光一闪,滑脱出来。孟银孩心口跳得糊旱模装在裤兜的手指分泌出一层魁康亩西,几乎把幸福票浸湿了。
小五红把唱歌机打开了,递给孟银孩一支唱筒,让他唱歌。他不唱。小五红拉他起来跳舞。他也不跳。那么小五红问他:你是不是现在就要做?
孟银孩问做什么?
小五红说:大哥知道做什么。好了,把幸福票拿出来吧。
孟银孩没把幸福票拿出来,总算把来意说出来了。
小五红样子有些惊讶,说大哥真会说笑话,常言说水往低处流,我要是把票换钱给你,那不成了水倒流了?我们这里历来没这个规矩。好了,来吧,我帮大哥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看大哥热得这一头汗。
孟银孩往头上摸了一把,果然沾了一手汗水。不知为何,他觉得沾在手上的汗水是凉的。他拒绝小五红给他解扣子,问小五红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小五红说:一张幸福票做一次,没什么好商量的。大哥别坏我们的生意,我们挣点钱也不容易。
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孟银孩不说话了。
小五红以为他动了心,遂将一条白胳膊搭在他脖颈上,另一只手摸索他裤子前面的开口,说小妹都着急了,来,让我看看大哥的家伙大不大!
这叫什么话!此地不可久留,再呆下去非坏事不可。孟银孩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了,摆脱小五红,夺门而去。他听见小五红和老板娘从歌厅里跟了出来,老板娘问怎么回事,小五红说:哼,傻驴一个!
孟银孩只得来到窑上的账房,问会计幸福票能不能直接换成钱。会计是一个上岁数的人,按照财务制度,他让孟银孩去找老板在幸福票上签字,老板签多少钱,他给孟银孩兑换多少钱。
老板就是窑主。孟银孩去找窑主签字之前,费了好几天犹豫。他知道窑主是很厉害的。一个窑工在幸福票的问题上不知说了句什么不好听的话,窑主着人把那个窑工痛揍一顿,立即把人家撵走了。窑主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外间一天到晚有手持电棍的保镖把守,见窑主须经保镖通报,得到窑主允许方可见上窑主一面。据说窑主手里还握有快枪,窑主夜间架着越野车到黄河故道里打兔子,矿灯一照,兔子立起身子,像个小人儿似的。窑主一枪就把“小人儿”撂倒了。他害怕说不了两句话窑主就得把他崩回来。可是,不找窑主他又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不能老是把幸福票压在手里,幸福票一天不换成钱,他就一天不踏实。
窑主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凶,得知他手里有三张幸福票时,窑主微笑着,问他难道对女人没有兴趣吗?
孟银孩说:女人,女人……是的。
什么是的?
女人都是填不满的坑。
你填过几个坑?
没填过。
没填过你怎么知道填不满!据寡人的经验,填一个满一个,你不妨去试一试。
窑主到底没在孟银孩的幸福票上签字,而是给孟银孩讲了一番道理。窑主说,他为什么给弟兄们发幸福票没发成现金呢,就是想到了有的人舍不得花钱去幸福。要是给孟银孩把幸福票换成现金,就失去了幸福票本身的意义。票字旁边还立着一个女字,要是光看见票字,看不见女字,幸福票就算白领了,男人也白当了。
新的幸福票发下来的同时,窑主让人代他向窑工宣布,旧的幸福票全部作废。原因是发现有人用假冒的幸福票到“一点红”去幸福。窑工们看了看,新的幸福票上面,黑字果然改印成了红字。
黑字的幸福票作废了,孟银孩舍不得扔掉,仍和身份证放在一起。让他感到犯愁和紧迫的是新领到的带红字的幸福票怎样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