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 袴
1994-04-07周锋
周 锋
寒舍处于宿舍楼底层,一转都是耸立数十仞之楼房,境况犹如井底。和向没有装置空调之奢望,仰仗吊扇、台扇,每年亦可度过炎夏,可是今夏奇热,从六月下旬直至九月初,持续七十余日的高温天气,岂正是“行不得也哥哥”!就连坐卧写读也燥热难安。一身的痱子长得连成了片,医生说上“夏季皮炎”,于是遵医嘱内服黄连、贡菊,外涂消炎药膏,但均年显效。穿什么都觉得刺挠肌肤。虽说门前鞍马日稀,亦时有几位挚友枉顾,总不宜裸身见客吧?思来想去,猛然想起;我不是还存着一条“纨袴”么?
“纨”,辞书有解——细绢也。且历史悠久,至少汉代名媛班婕好的《怨歌行》中已有“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的记载。我除了有一位小友所赠的细绢裤,不是还存着一方真正产于齐国故都临淄白如霜雪的纨料么?于是立马找了出来请裁缝将此纨料赶制成一领短袖V字领宽松衫。待到这套“纨袴”、“纨襦”一上身,顿觉通体爽滑,俨然一个老“纨”童矣!
“纨袴”之本义,只是指用细绢制成的裤子。可是经过前贤——唐代杜甫先生在那首《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的名篇中一骂:“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便等于“纨袴子弟”的同义词。而“纨袴子弟”则一向为清寒出身的士大夫所鄙薄,以致曾住北宋仁宗朝龙图阁直学士的安徽毫州人鲁宗道兽上书痛陈:“馆阁育天下英才,岂纨袴子弟得以恩泽处邪?!”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不容膏梁纨袴之徒窃据馆阁之清职。
诗人、谏臣以诗以章奏鞭挞“纨袴子弟”以挽颓风,伸正气,抒愤慨,都是可以理解的。但若究其实际,穿过纨裤的子弟中何尝未出过一批又一批可入馆阁的奇才?远溯东晋、南郸的王、谢世家,唐代的三李,北宋的三苏及秦观、柳永,近视清代的曹雪芹,李笠翁、袁枚、吴敬梓等等、等等,并未因其曾著纨袴而疏于学业,灭了文采。可能是中国文人“穷而后工”者居多,因而“纨裤”一词成了贬义,就连穿过纨裤的人也不得不跟着骂个不休。
时代不同了,如今,即使支商贾、权贵、大腕歌星、影星相对而言,文人是穷了些,但毕竟没穷到“家贫良粥已多时”的境地。穿得起纨裤,使得起空调,甚至更高档次享受的也颇有人在,遑论那班“玩文学”既到没商量,经济效益尤为可观的侃兄侃弟们呢?不过,我对那“玩”字并无恶感,既然古董、字卷、雨花石等等都可以玩,那“玩”字里寓有鉴赏、收藏以及流通之义,文字又为何“玩”不得?可是我以为玩文学玩点儿“玄”倒不打紧,却千万不能玩假了。十多年前我曾与中国社科院的一位美学家切磋,他说自己衡文的着眼点是其“美”与“不美”,我却坚持:对于文学来说真、善、美三者唯“真”是内核,是灵魂,失真之美犹如绢制之花朵,再艳也不具有真花中跃动的生命力。今天,我还是这么认为。
倘若容我说真话,那么,我这个出身寒微之人,从小就不属于天然地具有无产阶级意识的那号人,对于“纨袴”不仅不投以白眼,相反,内心还羡慕得紧哩!记得一九四六年报致上海当时唯一的“义务中学”——圣宜中学。该校学杂费全免,但录取分数颇严,一般学校的前三名毕业生,在入学考试中也有被刷掉的。我有幸被录取,更有幸与一位端庄娴雅,天资聪慧名叫王佩的女生同一张课桌。王佩衣着朴素,布衣布裙布底鞋,且健于行走,从学校所在的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到贝勒路(今黄陂路)苏神父路(今合肥路)口的家里,距离约三华里之遥,她总是步行来去从不乘车。我家恰巧在贝勒路的另一端,因此每日同行到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口分手。就这样同桌、同行又兼同样参与校刊编务,大丰年之后的一天,正值初夏天气,王佩忽然提议我到她家一道温习功课。我想:同属清贫学子,她家大人也不会太拘礼数,便欣然同往。
旧时上海法租界地区,里弄民宅多数是“石库门”式房屋。前也是黑北大门,进门有个小“天井”,跨过天井就到了堂屋。从后门进来便是“灶披间”,登楼至拐角处有间小屋,那便是鲁迅先生谑称为“且介亭”的“亭子间”了;再登半层便是后楼、前楼与东西厢房。但同是石库门房屋,独家居住的与经二房东转租的出租屋其内涵却大不一样。就如我家租住的座落于贝勒路南端恒庆里内的那一幢,前楼不足二十平米,住了我们一家五口;而后楼、亭子问及东西厢房、三屋阁楼上的住户比我们更挤,一间十五平米的厢房隔成两问住了两户八口人。常为晒衣的空间,用水的先后邻居问发生龃龉。因而我边走边想,不知王佩家住的是石库门中哪个角落?
王佩家住的石库门,距如今人们常去瞻仰的中共一大会北仅数十米之遥。到得黑北大门前,王佩一按门铃,一位慈祥的中年妇人便笑盈盈地跑来开门,边叫;啊唷,囡囡转来啦!迭位是……”我正待张口称她“王家姆妈”,王佩已抢先介绍道:“迭是阿拉屋里厢个高妈,高妈,迭位是我同学。”
不象现时人们称女佣为“阿姨”,那时作兴称三十岁以上的女佣为某“妈”。我心中一怔:怎么,王佩家还雇佣人?!
我心怀忐忑地随王佩进屋登楼,适直来到她独住的东厢房。好雅致的一间闺房呀!窗明几净,一道湖蓝色纱幔将卧室与学习室朦胧地隔开;学习室里有一架铜琴,琴旁立着供放马蹄莲的红木花架;书橱和桌上的书籍井然有序,一幅意大利风情的水粉画是洁白的墙上唯一的装饰。
那位高妈为“囡囡”和她的客人端来了茶水和西式糕点,这使我颇感惶恐。高妈却说:“阿拉囡囡从来呒没带过男同学到屋内来过,侬是稀客,吃,吃呀。”
不待我提问,王佩已觉察到我的困惑,她微微一笑,说:侬一定在想:伊拉屋内厢条件介好,为啥还要去读啥义务中学,是哦?”
原来,这位上海汇丰银行高级职员的独生女,是就读的女子中小学的高材生。本来可以在本校升入初中,因为听到同学传言,说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不一定进得了圣谊中学,她便请示父母允她一试。理由是不为省钱,只为验证自己这个全班第一的毕业生,能否凭自身的成绩去读这所以育才为已任的义务中学。考取之后她又坚持不要家里的车夫接送,要和清寒学子一样步行往返,父母虽然心疼她,却又对钟爱的女儿无可奈,何况且她父亲毕业于圣约翰大学,是位西化了的知识分子,没有老派家长的积习,而是尊重了女儿并不悖理的意愿。
温课温到傍晚时分,高妈招呼我们去楼下吃饭。不容我辞谢,王佩硬把我引进堂屋。王太太见了我十分高兴,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我于答问时瞥了一眼,那是位皮肤白暂、体态丰盈,穿一袭碧罗绉旗袍的中年妇人。开始用餐前王伯伯下班到家,他脱去松纺长衫只穿格子纺短衫裤坐下来吃饭。几句语调轻松的“自报家门”,一下子化解了我的局促与不安。他说:“我是阿佩的阿爸,当初也是穷学生。现在嘛棒了只上海人所谓的‘金饭碗,马马虎虎有碗饭吃。有饭大家吃,小朋友既然来了,就请侬勿要客气。”
一席话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我才敢正
眼端详这位中年男子的洒脱风度。说来惭愧,我特别注意他穿那套“纨襦”、“纨袴”的飘逸味儿,心里竟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什么时候我也能穿一套这样的衣衫,当一名棒上金饭碗的高级职员呢?这念头当然算不上什么“鸿鹄之志”,倒可以说我那“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尾巴”,于此时便已露端倪了。
饭后,王伯母又留我坐了一会拉了些家常话,譬如:“阿拉囡囡天生的怪脾气!为伊做了介许多真丝衣裳伊勿穿,讲啥勿愿勒浪穷同学面前摆小姐派头;有车子接伊伊勿坐,硬劲要风里雨里跑得来,跑得去。侬讲阿怪?听讲是侬天天陪伊一道去,一道来,真要谢谢侬!以后在学堂里,请侬多多关照伊,阿好?”
自此,我们又同读了一个多学期。后来,因圣谊中学为上海高大校友会所创,政治色彩“近朱者赤”,国民党的市教育局特派了一名姓戴的校长来实施监管。一九四八年初全校师生联合起来罢教罢课,被激怒的戴某被迫低头寻即伺机报复,以我与王佩在校刊上的抨击文字起到“诋毁校誉”为由将我俩除名。王佩转学,我则辍学卖报.再过一年多上海解放,我动员王佩和我一道参军,却因王家父母不忍爱女远离而未果。临分之际,她说即使不得从戎,读完大学之后也要做一个有益于人民事业的人。
这以后几经辗转,我与这位昔日同窗断了联系。可是每当历次运动中大讲阶级斗争的当口,我眼前每每闪现那个白衫蓝裙黑布鞋的女孩身影。能说这位家境优裕的中产阶级小姐身上满是铜臭味儿,不具有投身新时代的高洁志向?一定要把她打入另册?而象我这种出身好,当过兵,打过仗,于被错划之后又度过多年精穷生涯的人,思想意识就那么纯净?记得调来《清明》杂志社才一年光景,王影仁兄就曾这私评说:“从档案材料上看,老周确是家道贫困;可要是从他行事来看,他可颇有富家子弟的气派。”那是老王厚道,把“纨袴”一词代以“富家”罢了。
你看,鄙人衣衫合体,色调讲究,鞋帽、领带务求搭配得体;懂设计居室布置,会侍弄苑鸟虫鱼;当厨能操办川、粤、鲁、杨美良而不失其风味,兴至时哼几段皮黄、曲艺,不落行家包涵。我当戏称诗人韩瀚为“那五爷”,他说:“弟若是‘那五,老兄应是‘那四”。
一个大半生姓穷的爬格子者(不敢自诩是“知识分子”,因为新近有人说“知识分子没有终身制”),怎会谙熟当日高薪阶层所“玩”的那一套?无他,就因为人虽穷却偏偏生存了个富念头。
在我辍学卖报前后的那几年里,踯躅于十里洋场的灯影下,不足常常隔着大玻璃观察“新亚”、“梅龙镇”、“鸿运楼”“红房子”里的良客们是怎样筛洒行令或是使用刀叉的?不是曾在“仙乐斯”、“百乐门”的门廊外跟着乐曲节拍模仿过绅士们的舞步?不是也曾从“培罗蒙”、“先施公司”的橱窗里记取过西服的款式及其着装的配件?一句话,我没打算穷一辈子。
穷人有了富念头,这既不可鄙也不可怕。因之不择手段,挺而走险的毕竟只能是少数人,而多数人却由“思变”而奋发进取,从三百六十行中择一条能摆脱贫困的生路。先富了起来的沿海及内地的农家,纷纷造起了比上海的“石库门”高出多多的住宅楼,其设计之新颖,装饰之讲究,超出城里人的想象力,他们又是跟谁学的?还不是于多年受穷之际就已经存了这份心思么?
所以,我觉得一个人感到“纨袴”比用化纤、棉纱制成的裤子穿了舒服并且真去买来穿上,这很正常,倘若于改善了自身生活条件之后还能想到为社会作奉献,步海外赤子陈嘉庚老先生的后尘,捐资兴学,造福桑梓,那就更好。但无论如何都别学某些人的小家子气。比如有人投亲托庇地去了趟欧美,或是到南边特区转了二圈,在商海里扑媵了两下,回来之后便成篇累牍地在报刊上“散记”、“笔记”、“侧记”地记个不休,就好象指着才穿上不久的纨袴向人炫耀:看!我这是欧美名牌,我这条裤子上还浓郁着爆炸了的知识气息哩!等等,等等。
至于我,谁知道自己的这条“纨袴是国产细绢做的。有条件的话,再做它几条穿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