叽叽喳喳
1994-04-07郭和平
郭和平
1.搬迁
一个春末夏初的晴天,太阳特旺,湿润的地皮升腾着水蒸气,万物都在这触摸不着的蒸气中飘飘忽忽,变了原形。
上班的电铃声刚响起,各组室的人员便忙乱起来。大家十分亢奋,因为今日要搬迁,要离开这怨透恨透的四合院式的祠堂。祠堂内的地皮一年四季都潮湿,尤其是到了黄梅天,地上湿漉漉的,就像露天的积水地坪一样,踩一脚,便会“咕嗞”响一声。下暴雨时,大家非得拎着皮鞋“哗哗”蹚水才能进入办公室。能不怨吗?祠堂原产权单位是地段医院,做过病房,据说每一间里面都死过人。其实在上海,建造时间上百年的老平房,哪一间没死过个把人?在浦东更是如此。与别处稍有区别的是,这祠堂里一间间阴气十足的房间,曾经被地方上一个富户人家专门用来放置死人棺材。一到夜里,阴风四起,门窗格格怪响,如同鬼魂重返故里。这就更加重了人们的恐惧和疑虑。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吓人,于是医院门庭冷落,只得关闭。随着浦东开发的帷幕渐渐拉开,多层新公房成批拔地而起。此处便又派生出一个房管所,因一时无办公用房,只得暂借祠堂这块“宝地”。谁知一晃就是三年,把这些行政人员折磨得苦不堪言。
搬迁的气氛极其热烈,砰砰嘭嘭,大呼小叫,还有人高声歌唱,用的是浦东方言:
泥水匠,
屋里房顶没瓦片;
裁缝师傅,
一年四季,
一年四季穿旧衣裳……
跑腔走调,给人的感觉,像牙疼发作。这就是征地工倪。男男女女都笑他,他却骨头更轻,反复唱这几句,自我感觉极好。
新调来的主管所长石,一张瘦削的老脸,一头霜一般白的头发,他两手习惯性地叉在腰眼里,扯着沙哑的嗓门冲四周各个办公室喊:“大家勿要乱,按办公室顺序搬!”
支部书记李站在他身旁,板着面孔注视各办公室乱哄哄的状态。他是从政治思想工作角度审视这些行政干部的,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十分不满意。
石的声音被一片嘈杂淹没。六个组室依旧我行我素,一齐将桌、椅、柜搬出办公室,七手八脚地朝两扇敞开的黑漆大门口挤,结果形成堵塞,里边的东西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于是相互埋怨,互不迁让,出言不逊,大眼瞪小眼,拿彼此的娘出气。
石气得老脸铁青,怒吼道:“吵什么?咹!有什么好吵的?……不像话!”转而又对姜、龚、刘、倪说:“你们当组长的自己看看,连一点谦让的风格都没有!平时星期六上午的政治学习都学到什么地方去了?”
副所长陈以为天井里出了啥事,走出所长室看了看,又回转身去整理堆满办公桌的文件。
石的光火还真管用。舌战双方停火。姜、龚、刘、倪在石、李的注视下,默然将堵在门口的两张办公桌移开。
整个房管所要数资料室的东西最多,除办公桌椅外,还有打字机、油印机,更有辖区范围内新公房、矮平房的房屋资料,从一九四九年至现在,满满一库房的档案卷。这些东西谁搬?档案室只有黄和金两个人,金又是因身体不佳受照顾而安排在档案室工作的。黄见几个办公室都已搬空,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也不管,反正资料档案又不是你和我的,让老石派人来搬。”金是黄的徒弟。师傅拿了主意,她心里就笃定了。于是两人将办公桌椅装上卡车随车而去。
除了所长室和资料档案室,现在各个组室都已人走物移,空空荡荡,纸片杂物狼藉一地,像经历了一场劫难。
姜同石、李、陈将剩下的东西搬上卡车,随车来回跑了三趟,累出一身臭汗。
石怒容满面,汗如雨下,站在卡车旁,一边吸烟,一边对陈连声说:“不像话!不像话!”
陈推推滑向鼻尖的眼镜,说:“就这点素质!”
李一语不发。
新址建在郊野,北面是一条新筑的马路,马路以北全是新建的多层公房,南面还是农田,一片葱绿,农田再往南就是新崛起的闻名中外的杨高路。这片农田也气数将尽,不久就会被投资企业破土造房。房管所的办公楼东面是派出所,南面是街道办事处,西面是粮管所、环卫所、税务所,简称:五所一办。根据区政府的指示,这些地方政府办事机构的办公楼建造在一起,是为了方便市民办理各种手续,给浦西的市民大量迁往浦东开发区作准备。房管所大门冲马路,一幢三层楼房,外观造型颇具阿拉伯民族的建筑风格,外墙全贴浅黄色的摩赛克,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高雅、别致。
最后一批东西运到门口,已是吃午饭的时候。围墙里的水泥地坪上站着男女行政人员,他们刚刚经历一场抢占朝南座位的紧张战斗,正在等待吃饭铃响,闲等无聊,便指着楼上楼下,讨论哪间办公室大哪间办公室小,哪间采光足通风好,哪间大热天遭西晒日头烤。他们讨论得津津有味,对卡车引擎声充耳不闻。
李看不下去了,走近他们,还是甩出那句老生常谈:“党团员带头,帮资料室把档案搬上楼去。”
党、团员你看我我看你,没办法,只得悻悻然跑去搬档案卷。
不一会便搬好了,李、石、陈三巨头终于松了一口气。
李在水斗上洗手时,很高兴地对石说:“你看,关键时候还是靠党团员。”说完将肥皂给石。
石哼哼两声。他心里还憋着气。洗完手,他忽问李:“小姜的组织问题,局组织科批下来没有?”
李说:“改日我去问问。”
这一问数月不见回音。谁知个中原因?
2.评先进
过完元旦,全所进行工作总结,这是几十年来的老规矩。总结的目的是为了评先进,评区级局级所级先进,其中最高一等为记大功。记大功者可以捞到一次跨省疗养的机会,加一级工资,捞一百元奖金和一本红绸封面的证书。如能连续三年记大功,还可以改善住房条件,分得二室一厅。对薪水阶层的房管人员来说,二室一厅的代价,可谓天文数字。这是一种多么大的诱惑啊!既然有利可图,必然引发一场明争暗斗。机关虽小,却也经历过几十年风风雨雨,人们都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
评选会上,石很有风度,瘦脸上总是漾溢着微笑,真诚地望着所有在座的行政干部。他的开场白,只有短短几句话:“根据局领导的布置,所领导班子研究,今天请大家来开评选先进的会议。老规矩,我不多讲,请在座各位酝酿酝酿。”会议就这样开始了。在座的行政干部平时开会叽叽喳喳说话不停,此刻却一个个默不作声,谁也不愿先开口推选某某人,但又都希望他人提自己的名。好长时间没有人打破僵局,空气顿时像是凝固住了。这时所长室电话铃响,陈抢先起身离开会场。李凑近石,轻声说下午局里有只会议要去参加。
石扫视众人一眼,说:“谁先开头炮?”
冷场。无人响应。
李半开玩笑地说:“平时政治学习你们底下说话声不断,真要你们桌面上讲了,怎么?……都吃过哑巴药了?”
石还是那旬老话:“看看,谁先开头炮?”
都躲开石的目光,怕石提自己名,请自
己开头炮。
于无声处,一个个都在梳理平时人缘关系的深与浅,都又渴望谁提自己的名字、事迹。
姜是老三届中专生,去过北大荒,回沪后进房管局,当过杂务工、管理员,而今担任业务组长,操纵这个所辖区范围内的公房调配使用。委屈么?不,姜觉得很满足。知足者常乐嘛!想想那十年修地球生涯,吃过多少苦?每年评先进他都让,连续让了二年。他想成为一位真正的共产党员,名、利面前应该让。这时,他想起昨夜入寝前妻子在枕头边说的那些怨言:“你早出晚归,一心扑在单位里。每年你们房管所分房子为啥总轮不到你?我嫁给你十多年,还住在这十三个平方房子里,儿子也大了……你拼啥命呢?”他心里涌起一阵内疚与无奈。茫茫然望着窗外那一片高楼大厦。
李坐在姜边上,见他沉思不语,便用肘碰他一下,意思很明白。预备党员起码也是半个党员,应该带头嘛!
姜朝李望了一眼,想笑没笑出来.他实
在笑不出啊!他忽觉内急,起身朝门外走去。在门口碰到准备进会议室的陈。陈问:“到哪儿去?”
姜说:“方便方便。”随即直奔走廊尽头的男厕所。站一会,怕时间短,干脆解了裤带蹲下,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看。他总感到时间像老牛拉车一样,走得太慢。
评先进的会议僵了足足有四十五分钟,后来还是由倪开了头炮。兴许是心理紧张的原故,倪说话结结巴巴。“我提,提龚,龚师傅,他身为生产大组长,平时,平时他要求自己严格,工作勤恳,任劳任怨……为我们所旧房的改造……他是作出很大贡献的。”
龚抑制不住喜悦,笑说:“这些成绩应归功于我们老李、老石、老陈。我做的还很不够,很不够!”
倪是生产组的人,是龚手下的兵,这层关系很清楚,免不了让人有抱粗腿的感觉,所以没人再跟上作补充。
又一次冷场开始。
不过很快就有办事处的人提他们的主任刘。刘是裁军一百万后转业来地方上工作的,军衔是连级,到地方上降到排级。提他名的人也说了一大堆烂熟的赞美词。刘坐在后排,一声不吭,咝咝地吸着烟。
这时龚不知哪根神经触动了,竟然反过来提倪的名,还慷慨激昂地说了倪的一大堆优点。这就使场面突然发生戏剧性的变化。张三提李四,李四接着提张三;王五提赵六,赵六则赶忙提王五……
气氛极其热烈,语言却都是空洞乏味如出一辙。其实彼此平时工作情况谁还不清楚?一年一次,机会难得。当今这社会谁愿意吃亏?你说要补充两旬,我为何就不可以补充四句、八句或十六句?你捧我,我捧你,就差拿本词典找形容词了。评到这般地步,谁也顾不上面子了,唾沫四溅,嚷嚷声乱作一团。反正不是为自己,有什么斯文好讲?结果被提名记大功的一个个都成了完人。
姜闻声察觉情况紧急,赶紧提起裤子出厕所。他以为发生什么大冲突了。
三巨头看不下去了。李板着铁青的面孔,两眼像燃起了火焰,直直地望着令他失望的场面。陈干脆低下头看当日的《解放日报》。他一向用这种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又像是漠然视之、泰然处之的态度对待各种情况。他毕竟是老三届高中生,见多识广,很有城府。这些人的素质他还会不清楚?
石用拳头擂了擂桌子,把喧闹声制住了。石声色俱厉地说:“你们这些人……你们自己看看!今天是评先进,不是争先进!平时哪位同志工作好坏用你们争么?咹!”石见众人傻了眼,口气稍微温和了点:“虽然现在是发扬民主的时候,但民主还有个集中。希望你们实事求是,本着这种精神和原则把我所评先进的工作顺利开展下去。”
李干咳两声,口气显得平和、缓慢,而且十分有风度:“评先进,一、为了对工作表现好的同志进行鼓励;二、为了更好地搞好我所明年的工作;三、就像老石说的,要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评出优秀的同志,在以后的工作中让大家向他学习。刚才我看大家发言很热烈,这是好现象,但是不够客观,不够冷静。”
李、石的话像两盆冰水浇在众人的头上。大家一脸尴尬地呆坐着。会场里鸦雀无声。空气像是再度凝固了。
张憋了一肚子的笑,悄悄碰一下姜的胳膊。“你这家伙,刚才跑啥地方去了?”
“厕所。”
“好戏!”
“啥好戏?”
“争功劳!”张笑得很开心。
姜没笑,重新正襟危坐,以一脸的严肃表情对着石。
石扫视在座的男女行政干部,目光咄咄逼人,良久才开口:“谁在全年工作中表现好,我相信你们是有目共睹的。我还是要强调,希望大家评出风格,评出真正的先进!会议继续进行。”
张清了一下嗓子,一道道惊奇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他。怎么回事,张要发言?他这个人不求当官,不求入党,平时从不参与此类竞争。在这关键时候,张显得很平静。他是看不惯见利伸手见名颜开的场面才决定讲几句公道话的。
张说:“从我所全年工作看,由于市府下达的房改政策,业务组工作量比往年翻了一倍。老姜同志连续四个多月哪天不是摸黑回家的?他亲自跑各个管养段,和段长、管理员一起啃着面包接待居民……”张很能说,举的例子又很生动,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姜听着也忍不住红了眼圈。他没有料到张对他平时工作会如此注意。石频频点头。李神情专注地听着,不时点一下头,表示赞同。陈定晴望张。张的发言把他吸引住了。姜是他的下级。姜对他一贯尊重。张见在场的行政干部全神贯注地听自己讲话,有点激动,但他还是很快收住话头:“我这个人喜欢实事求是!我的话完了。”
石、李、陈都笑了,都鼓起掌来。在座的行政人员也意思意思地拍几下。
先进人物的名单汇拢到领导班子会议桌上。
陈对龚记大功提出了不同意见,特别指出龚有好几次喝多了酒来上班,这是违反所纪所规的。李记下了陈的讲话。石猛吸着香烟作沉思状。石在领导班子分工中主管养护生产,以龚为大组长的生产组是他主要的下属部门。李管党务和职工的政治思想工作,龚是党员,又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本来很正常的一些不同意见,一经串连,就变得复杂起来。三巨头之间的关系像笼罩上一层雾,彼此看不十分真切。石、李结成统一战线,陈不得不少数服从多数。
红榜由张写。张举起毛笔一气呵成,完毕就张贴在宣传栏里。姜、龚记大功,往下是局级、所级先进的名单,其中王的大名也在榜上。倪竟是局先进。张榜公布名单的当天下午,各组室男男女女都站在大门左边的宣传栏前,面对名单,评头论足,冷嘲热讽。
谁知怪事又起,赵看到自己榜上无名竟伏案大哭,活像受尽委屈的小姑娘。石去劝她,她抬起泪脸,哭诉道:“我辛辛苦苦地干,难道不如隔壁的泼妇?!”
石解释:“被评上的同志工作比较突出,没评上的同志也不是说工作不好嘛!”
赵说:“啥人晓得里面搞的啥个鬼名堂啦!”
石忽然想起陈对王的工作评价:“我们
地区直管公房五万多户,记帐室的同志很辛苦。”于是若有所悟,不再劝说。
一连数天,各组室凡未被评上的都聚在一起发牢骚,说怪话。
石对李说:“让他们闹几天情绪吧!”在他看来,也许只有这样冷处理才能平息这场风波。
3.配药
这个所的行政干部大都对文学艺术不感兴趣,但现代革命京剧《龙江颂》中一句台词,却深得他们的理解,而且被他们运用得精妙无比。这句台词是:“堤内损失堤外补。”春节过后,李去区党校学习。石常去局里开会,很少来所里上班。山上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行政干部们便天天凑在一起晒太阳闲聊。为了进一步将未被评上先进的损失补回来,赵去地段医院配了满满一尼龙袋瓶装的药。几位女同志跟进财务组办公室。赵拿出一打杯子装的药。女同志们看了都眼红。金取了一瓶左看右瞧:“现在制药厂很会赚钱,十二瓶药八十多块,单单这十二只杯子恐怕也要三十多块呢!”
赵说:“堤内损失堤外补嘛。”
翌日,一帮女同志学样板见行动,管养段里的女同志获悉后也接踵而去,将地段医院药房间里那类杯子装的药配了个空。地段医院因此而赚了一大笔钱。
总务去地段医院结帐,回所后将医疗费统计单放在石的面前。石又惊又怒,气得一支接一支吸烟。
总务说:“还不包括退休工人去大医院看病的费用。”
摆在石面前的是一张二千余元的药费单,二千多块啊……作为一个所的当家人,他心疼得说不出话来。这些人难道在一个礼拜里生了同一种病?真他妈滑天下之大稽!他用茶杯压住单子,背剪两手,面无笑容地出了所长办公室,准备一一走访这些生同一种病的女同志。
石来到财务办公室,见赵在做财务月报表。
赵问:“石所长,找我有事?”
石说:“没事。”他只好这么说。他想过,要是劈头问生病配药的事,赵便会反问:生病配药也不容许?你们哪条规章制度上这么规定的?是啊,没有这样的规定。石站了一会就走,又去了其他几间办公室,只见一个个精神饱满,哪像生病的样子?!分明是为贪小便宜……
石将此事捂到李学习班结束回所。
李回所的第二天上午,三巨头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按照党、政分开又不分家的原则,李说此事应由陈管。石赞同李的观点。石再也不想把这些不属于生产方面的工作揽在自己手上。李清楚地知道:评先进风波的阴影尚未从一些人心里消除,如自己找上门去,矛盾很容易激化,况且配药事件正是由当时闹得最凶的赵引起的。李寻到一条解围理由:“局里对我们三人的分工是明确的,我除了抓党务工作和全所干部、职工的政治思想工作外,帮助行政抓全面工作,起到当好参谋的作用。”此话在理上。石只得吃进。陈很不满意地摇摇头。
这个星期六上午的政治学习改为行政学习,各段段长也参加。会议由石主持。陈被推上短兵相接的第一线。他谈了一季度的业务工作,继而布置二季度的任务,随后就谈配药的事。
陈推一下眼镜,满脸怒容:“据地段医院医生反映,春节过后我们一些同志,尤其是女同志一个礼拜里连看两次病,配了两次药,费用高达一百六、七十元。许多同志仿效。”他见赵涨红着脸,另一些女同志低着头,显然都受不了他这种真刀真枪式的直率。“看毛病我不反对,食五谷的人,谁都会生病,但事实上……”陈简直不给这些人一点面子。
凡配过杯装的药的入神态都很窘。两个女同志躲过他的目光,窃窃私语:“老石也不讲,偏要他讲!”
“是呀,他算什么东西?不就一个有官无权的副职……”
陈的话说完后,会场里更是嗡嗡一片说话声。
倪对赵说:“他经常外出,问问他究竟做啥去了?一屁股的血还管人家生痔疮!”
这时石咳了两声,会场里的嗡嗡声马上消失。石指缝里夹一支才点上的烟,说话口气更加严厉:“有的同志向我反映这个反常情况。我不明白,如今生活水平都不低,可有些同志脑子里小农经济意识仍旧这么根深蒂固!一只杯子值几角钱?你们都是三口之家吧?难道连买几只杯子的钞票也没有?”他吸了两口烟,弹掉烟灰,“同志们啊,一个人一个月看病配药就花了近二百元,全所二百多个同志都这么看病、配药,全年的奖金就别指望了!我希望这些同志下不为例!”
李始终保持沉默。
赵觉着问题严重,不想办法反击看来不行,会后便到支部办公室找李。倪也跟进。赵知道眼泪管用,见李就像倍受冤枉一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我感冒去配了几瓶咳嗽药水难道犯法了吗?嗯嗯……我知道他对我有意见,借这个机会报复。谁没缺点?谁没私心?你问他,天天外出都是为所里的工作?嗯嗯……”
李只能劝:“哭啥,让其他同志看见多难为情?只要站得正不怕影子歪。小赵,不要哭了!”
赵揩干眼泪走了。
倪接着神秘兮兮地向李汇报陈经常外出的原因。
李等倪走后,皱起眉头思忖:党支部另一个任务就是监督行政……监督行政就是督石和陈……
4.怪石
对办公楼的建造风格,局领导每次来所里总会面露赞赏之色。石为此沾沾自喜;这是上级对我老石才华的首肯啊!他站在三楼走廊里俯视铁门内二百来平方米的水泥地坪,琢磨来琢磨去感觉像缺少点什么。缺什么呢……绿化?对,缺少绿化点缀。石茅塞顿开,突然兴奋起来。
正巧龚有事找石商量。石说:“你来得正好。刚才我在想,这二百来平方的地坪上应该搞点绿化才是。你来参谋参谋,出出点子。”
龚受宠若惊,给石一支牡丹牌烟,点着后便将目光转向下面的地坪。地坪上泛起一片白灿灿的阳光,十分刺眼。龚眯着眼,吸两口烟才说:“你这主意妙啊!种些花草既可以观赏,又美化了环境。”
“除了花草还能搞些什么?”
“你想怎么搞?”
石很高兴,指指点点作布置:“沿东墙至你们办公室窗口砌只花坛,沿墙脚种一排竹子,外口种花,花的来源我去同花木乡联系。你看大门进来的右边搞个水池怎么样?养鱼……池中央弄个喷泉。”在龚连声赞美之下,石兴致更浓:“当然有树该有花,有水该有山,这样才协调得体。尽管与我们办公楼格调不一致,我认为中洋结合也是可以的嘛!”
“妙极!水池中弄块巨石竖着,像座假山。”
“到哪儿弄这块石头?”
“这种巨石只有外地有,但要价上千元。”
“财务上没这笔开支啊!”
“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办法多啦!比如叫人家赞助,多给人家私营企业几个旧房改造项目,这事就解决了。”
一锤定音。
过几日,外地工程队的老板来所里查勘了工程项目和施工要求。翌日上午十几个民工挥镐舞锹掘开了地坪。水池的坑足足挖了三天,深一米五十,待砌好砖,浇上混凝土,水池才一米深。半月过后,花坛、水池,景观初具形态。与开工的同时,龚去了
一次江苏,觅得一块形状怪异的巨石,花去一千三百元,还不包括运输费。当然所里没花一分钱。但工程队的老板也不会白白拿出这么多钱。双方心照不宣,将此事圆满办成。
这天,巨石运到,龚请来附近一家机械厂的长臂大吊车到场帮忙,将巨石拎过高高的围墙,然后慢慢放落池中。全所的行政干部都走出办公室看个希奇。吊车和卡车开走后,石拍拍手上的泥灰,李赞叹巨石形态奇特,行政人员围拢水池边揣摩这块怪石。
倪在水池边绕几圈,走到怪石旁边说:“我看这块石头像老虎。”
龚说倪:“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究竟像老虎还是像狮子?”
石有意问倪:“我想听听,小倪,你说像老虎,联系我们所,有啥意思?”
倪眼睛一亮,颇为得意地说:“我说像老虎,指我所的工作如猛虎下山——勇往直前!”
石微笑了,点了一下头:“小有意思。”转脸又问龚:“你说像狮子,又是什么意思呢?”
龚很自信地说:“我的寓意是我所搬进新的办公楼后,各方面的工作都会突飞猛进。”
于是,所有的行政人员围在一起展开了一场空前热烈的像虎还是像狮的讨论。
小小机关式的房管所,支部书记是全所政治上的灵魂,是举足轻重的把关人物,所以无论在啥问题上都不可轻率下结论。李光咂嘴不表态,眉头一皱一扬,显示其考虑再三,慎重而又慎重!
对于像虎还是像狮的争论,陈觉得毫无意义,浪费精力,无聊……很无聊!这么想着,他就抽身上楼回所长办公室。
谁也没想到关于像虎还是像狮的争论竟会引伸出新的矛盾。
等石、李也上楼各自回办公室后,围观未散的男女行政人员还在兴味未减地讨论着。龚、刘作为两派代表人物,已是争得脸红脖子粗。一个说你懂什么?另一个也说你懂什么?由此逐渐转向人身攻击。龚说办事处的人都是混客。刘气极,说龚与工程队老板经济上有不清白关系。
龚像被人揭了隐私似的一跳三丈高,指着刘的鼻子凶相毕露:“有种你当大家的面讲出来,啥个不清白?讲不出我就对你不客气。”不客气自然是要动手。在场的人都紧张起来。
刘混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龚屏不住,破口大骂。刘不示弱,反唇相讥。一推二推便动手拔拳头,幸亏众人形成一堵墙,将两人隔离开来。两人拳头够不着,只得隔“墙”相骂。众人又劝又拉还是阻止不了。
三巨头也被惊动,都立在走廊上朝下看。
石、李大喝几声,才平息双方的恶骂。
下午,李找龚谈话:“你们俩都是共产党员,你们就不觉着脸红?在群众中产生多坏的印象?!你想过没有?”
龚说:“他在这么多人面前诬陷我,我怎么受得了?我姓龚的究竟吃了多少,拿了多少,卡了谁,又敲了谁的竹杠?这件事你们组织上如果不严肃处理,我龚某撒手不做这大组长了!”龚知道这一着棋很起作用。万一生产这条线的工作瘫痪下来,整个所全年的工作就会泡汤,三巨头肯定为此急煞。
李口气很软,劝龚:“你们俩在气头上的话都不要去计较,要看在共事近四年的情分上,相互谅解谅解!吵不能解决问题。工作上闹情绪那就是你的错!”李拍拍龚:“这几天你无论如何要克制点,不能再让战火扩大,不然后果自己考虑!”末一句的潜台词很明白。
龚蔫了。他怕党纪处分,一旦档案里塞进一张薄薄的处分决定,前途全毁啦!
李又找刘。他将支部办公室的门关紧,请刘先坐下。
刘在部队里是个连级干部,论文凭是哈军工毕业,论政治面貌是已有十二年党龄的党员。可是到了这小小的房管所,只当了个小小的办事处主任,他早已是一肚子委屈。他深感地方上人际关系复杂,同时认为地方干部水平太低。李一开口,他就脸红脖子粗地强调说:“这种素质的人,我绝对不会向他赔礼道歉的!要是在部队,我非叫他反省一年不可!”
李说:“我知道,部队有纪律的约束,是非很分明。但这里是地方,与部队不同。小刘,听我一句,何苦为一两句话而无休止地打持久战!你俩都是支部委员,要考虑在群众中的影响!希望你顾全大局!”
谈话无结果。刘没作丝毫让步。
李将谈话情况同石通了气。石气愤地说:“既然劝不听,让他们去。谁要再无故惹事,后果由他自己负责!”
此事引起姜同张的兴趣。姜说:“两人都有错,应该各打五十大板!”
对座的张正在料理案桌上的运转文件,笑着说:“像虎也好,像狮也好,本无原则,本无意义。我看啊,两人早有成见,只是借题发挥罢了。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都以为自己能力比谁都强,说到底还是由于自我膨胀在作怪!八小时内共事本应该客气点,相互尊重才是,你说是吗?”
“我也这么认为。”
“有些人就喜欢搞阶级斗争,像是一天不斗不过瘾似的!这么活着累不累?!我又想起那句刻毒话了:‘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张抬起头,忽觉姜的眼光像箭一般向他射来。他觉察到姜不能接受这种嘲讽,便潇洒地笑了起来:“老兄,我不是指你!”
姜一本正经地说,“指不指我无所谓,君子坦荡荡,不怕别人说。我只是想奉劝你以后这种奇谈怪论少讲讲。牢骚太盛防肠断!你就不怕人家联想?万一有人对号入座,你小张也没好果子吃!何苦呢?出头椽子容易烂,这道理你一定懂吧!”
张默默地点了点头。姜是为他好,张心里很明白。
日后龚、刘不再开战。一些行政人员大为扫兴,背后还骂他俩都是嘴硬骨头酥的烂货。
5.评议干部
龚、刘两人恶骂时所揭示的问题引起了陈的思考。办事处属他分管,出于正常的工作需要,他常去找刘,要求刘将产证工作加快步伐,但好几次都扑了空。有一天他终于找到刘,说话口气严厉,当着好多行政人员的面。刘受不了,瞪着眼睛冲他发火。其实陈也只是向刘提出八小时之内不要老往外跑。刘却反过来责问他:“你经常在黑板上写到某某厂,谁知道你究竟去没去!”陈也失了面子,觉得自己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在众多部下面前,如果自己也发火,岂不有失身价?于是憋着一肚子气走了。事后刘很得意,还到别的办公室去串门,大谈陈的不是。
赵说:“是呀,这种人怎么会让他当所长的!”
倪通了个消息给他们:“局里讲我们所乱,可能要下来调查。”
好事的人们磨拳擦掌,大有“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架势。
这一天终于让他们盼来了。
局组织科派来一男一女。男姓鞠,女姓戴。全所骚动,气氛异常,人人都像面临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一样。过去上级派人来基层单位蹲点或进驻工作组,都是专门整人的。而今换了新名词:调查情况。调查谁的情况?一些行政人员展开讨论,一致确认是针对陈的。在这当小小房管所里,小道消息常含百分之八十的真实性。倪又向大家露了底:就看陈所长称不称职,不称职将被
撸下来。
龚偶尔去产证办。赵、倪也在。一些人正议论得沸沸扬扬,似乎陈不会隔夜就将被拉下副所长的宝座。刘接踵而至。龚、刘一见面不免有些尴尬。龚摸出烟给刘一支。刘接下抽了。这就意味着双方握手言和,言和后即心照不宣跳入同一战壕,结成统一战线,手牵手心连心奔向一个共同的目标。
鞠、戴不知自己所有的行动,都在二、三十双雷达似的目光跟踪监测之下。两人一走进支部办公室,有人掐表计时:几点几十分几十秒进去的,几点几十分几十秒出来的,共计花了多少时间。接下来,又是几点几十分几十秒进了所长室,几点几十分几十秒离开所长室……都有绝对准确的计算,胜似象棋大赛上使用的计时钟。
赵、倪轮番从所长室门外溜过,回产证办就绘声绘声地讲述他们所听到和看到的,对陈的尴尬神态更是大肆渲染一番,惹得七、八人兴高采烈,幸灾乐祸,就差没有载歌载舞庆祝胜利了。随后,刘、龚、倪、赵又兵分四路上各办公室扇风点火。
一些不明真相的行政人员都懵头懵脑,以为所里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大事了,一个个像着了魔似的,与陈迎面相遇时,非但不打招呼,反而目光古怪地望着他,力图从他脸上搜寻出反常的表情来。偏偏陈从谈话结束后,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依然一脸泰然,稳重而又严肃,使一些心怀叵测的人深感失望。
到了下午,人们又兴奋起来了。因为鞠、戴正式展开工作,让李将各组室负责人挨谈话顺序叫到二楼小会议室。谈话方式几乎千篇一律:戴记录,鞠提问。鞠提问的程序也大致相似:“你个人认为所领导班子人员……石如何……李如何……陈如何……”被问者,顺着鞠的提问顺序对每位所领导提出个人意见。刘、龚、赵、倪对三位所领导的看法、想法、批评如出一辙:说石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小楼的建造所内的绿化水池假山无不渗透他的心血;说李立场坚定明辨是非,是党员的楷模;说陈工作态度恶劣,违反劳动纪律,八小时内经常外出,究竟去千公事还是办私事?据说他在外面私自承包工程,希望组织上深入调查。
鞠觉得问题挺严重,与倪谈话时慎重地问道:“你亲眼看见的?”
倪答:“我也是听说的。”
“听谁说的?”
“我不能告诉你。”
鞠同戴交换一下目光。戴说:“过两天要举行民意测验。”
下一个轮到姜。姜早已心绪不宁。他希望在谈话前得到某种暗示,比如组织科派人来究竟调查谁的材料,目的是什么,所领导持何种观点等等。
鞠同姜握手,称他“小姜”,请他入座,于是谈了来意。姜稍作思考,这才平静自如地说:石这么大年纪为所里的各项工作操尽了心;李政治思想抓得紧,比如行政人员之间闹矛盾,他就主动找他们谈话;对陈谈得比较多,肯定他为人正直,对各组室的同志要求十分严格,尤其业务一摊工作他抓得很紧。他还经常去几家住宅开发公司,谈新建公房接管工作的进程,同几家大厂谈判代经产管理的义务费用等等。市府规定一、三、五上午对外接待办理租赁手续。他是最后一道把关。最后姜态度明朗地说:“作为业务主管所长,我认为他对工作是很认真负责的。”
鞠不停地点头,待姜收住话头,不冷不热地笑问:“刚才你谈的都是好的方面。我们还想听听三位所领导目前还存在哪些不足之处。”见姜一脸窘相,鞠又说:“你随便谈,我们会为你绝对保密的!”
姜苦笑半天,又想了许久,犹豫再三还是摇了摇头:“人都有缺点的!”
“是的,缺点难免,伟人毛主席到了晚年不也犯了许多过错嘛!小姜,不要有顾虑,说吧。我们还想听听有关所领导存在的缺点。事后,我们将这些意见反馈给他们,使他们在以后的工作中加以改进。”
姜仍一脸苦笑,他在冷静地回忆三巨头平时的所作所为……
鞠进一步明确话题:“请你谈谈小陈工作上还存在哪些不足。”
姜茫然望着鞠,一种莫名的心慌悄悄在心底升起,致使他脑子变得稀里糊涂起来。
“据反映,群众对他意见很大!”糊涂过后忽又恢复清醒,他想起张那天说的一句话:“庙小……”
鞠催道:“说错了也不要紧。大胆点!你还是一个快转正的党员,作为一位真正的共产党员不光明磊落怎么行啊?”
走投无路之际,姜说:“我向你们推荐一个人,我们所的文书,他看问题比较客观,他姓张,自称无党派主义者。”
鞠见姜不会上钩,便只能作罢。
姜下到一楼走进自己办公室适才长出一口气:“小张,轮到你了。”
张很惊讶,调侃说:“我算什么东西?小文书嘛等于小三子一个,组织科怎么会同我搭上界呢?”
“不开玩笑,真的!”姜把张拉起来往门口推:“真的找你谈话。”
张旋过身望着姜:“是你的主意?你看着我的眼睛!”张学影片《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捷尔任斯基的腔调。“肯定是你!”
姜笑了,算是默认。
张潇洒自若地上楼而去。他两手插在裤袋里,从容不迫地走进会议室,来到鞠、戴的面前:“找我?”
鞠、戴朝张微笑。鞠说:“小张,请坐!”
张将钢折椅移到屁股下很随便地坐了下来,脸上露出一种对什么都不当回事的笑容。“其实没啥好谈的!”张故意这么说是想让鞠、戴放下局领导的架子。在他看来,同志问应是相互平等的,真正伟大的领导人有哪个架子十足的?唯有一些官位不高的干部才喜欢在下级面前拿腔拿调。张不像前几位行政人员那样不是顾虑重重就是带着个人成见,他毫无顾忌地大谈三巨头工作中的出色之处。一共花了五分钟,全是优点!
鞠问:“是否还能谈谈他们工作上存在的不足之处?”
“缺点?”张觉得好笑,点上一支烟,冷静地说:“古人云: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谁还没个缺点?用放大镜去看人家的缺点是很卑劣的!我们有些同志啊,说深了是心眼太小,灵魂肮脏;说重一点,堪称一大嗜好,一日不搞阶级斗争一日就会难过,像沾上海洛因戒不了这个瘾似的。这几十年人与人斗的惨痛教训还不该引以为戒吗?总结我所发生的现象。之所以老是风不止浪不静,其根本原因在于精力过剩!”
鞠不停地点着头,点头的目的想叫张敞开谈,同时他觉得张很有头脑,思想深刻,不乏极为反动的潜在意识。
“你不是共产党员?”鞠忍不住插问了一句。
张嗬嗬嗬笑了起来,“我如果是共产党员,会说这些话吗?你们心里是很明白的。”
鞠简直有点受不了张的调佩。在他这位搞党务工作多年的老革命心中,这些话尖刻得像刀像剑。要是放在过去,鞠就会去调查张的出身,挖掘其反动思想的阶级根源。可现在又能对他怎么办呢?
张发现鞠、戴二人神情僵滞,刚才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已经荡然无存,心头顿时浮起一吐为快的轻松。他彬彬有礼地起身,同他们打了声招呼便慢步离去。
张走回业务组时,姜谨慎有余地掩上房门,急切地问道;“都问啥了?”
张说:“三巨头的情况。”
“你说了?”
“说了。怕啥?实事求是嘛!”
“你都说了些什么?”
“好呀!我说三位领导都好,而且是很好!”
姜点点头:“让没让你提缺点?”
“引诱过。这种伎俩我一看就穿。我知道他们这次下来是冲陈所长的。所里三巨头中准他妈的有人打了陈的小报告。不是石就是李。我关照你,以后当心点,尤其李这家伙踹人时老练得不动声色。你不想防着点,苦头有你吃的!这次行动是有预谋的。你看这阵势,先把你们这些七品芝麻官也称不上的小头头一个个像拎鸭子似的找去谈话,谈话是假,找茬是真,目的就是摘去陈的乌纱帽。够缺德的!”
“你怎么对内幕知道得一清二楚?”
“锣鼓听声,京剧听韵,这事还能瞒过我?”他拍拍姜肩膀:“别以为你们共产党员个个是光明磊落的!”
姜慌忙朝窗外望,看看有没有人在门外偷听。
到了第四天,三巨头被隔离在各自的办公室里,等待所行政人员对他们评判。评判仪式在小礼堂里举行。进门者领取一张表,上写三巨头姓名,横格里有“合格”、“不合格”、“称职”三项评语供选择填写,底下还有备注一栏,可以填写对领导人员的具体意见。每人必填,这是规定。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石、李得了满票:“称职”。陈则落到二十票对五票的难看境地,也就是二十人认为他不称职,五人认为他称职。这件事成了小小房管所里的头号新闻,很快传遍各个管养段。鞠、戴将情况带往局里研究以后,所里议论的主题已不再是陈是否下台,而是谁来接替他当副所长的问题。有人放风说不是龚就是刘,因为两人都是大组长级别,又都是党员。姜却被排除在外,理由是他还没拿到党票。
陈的日子一下变得艰难起来。人们认定他犯了严重的错误,即将丢掉乌沙帽,于是对他冷眼相待,不把他的话当话。面对这冷酷的现实,他失眠了。他心里很痛苦,想不通为什么要拿他开刀。但每天来上班,他表情依旧,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三个月后,烟消云散,风平浪静。陈还是这个所的副所长。龚慌了。刘也慌了。赵、倪埋怨局组织科官官相护。在局组织科派人来只是了解情况而没别的目的的消息得到证实之后,龚悄悄找陈谈话,向他透露三个月里谁谁谁都说了些什么,以此表白自己仅仅是随大流罢了。陈显得很有风度,听过后笑而不语,反弄得龚没了面子。陈有自己的想法,觉得同这些人计较未免太小儿科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6.借调
似乎这个小小机关又趋于平静了,像狂风已从海面上消逝一样,晴空丽日,微波起伏,万象平和。然而没过几个月突然又海浪翻滚。
张悄悄爬格子,常在大报小报与杂志上发表文章,在这小机关里俨然成了个大名人。一日石单独找他谈了一个多小时,要求他为单位写几篇东西见见报扬扬名。这在情理之中,张也很乐意,一口答应下来。多做好事总不会错吧?他很快就抓到一个很好的素材。为了新闻的真实性,他走访了里委会,还询问了石的左邻右舍,确认情况属实之后,便写了一篇短文交给党报的编辑。他在这篇文章中记述了石在发大水的时候主动帮助邻居抢险而置自家安危于不顾的动人事迹,并且把石的表现提到“共产党员形象”这个高度加以赞扬。短短二百多字的豆腐干文章翌日在报上一发表,顿时全所轰动,全局轰动,十六个房管所加四个公司的所级领导无不为之艳羡不已。石本人的喜悦与激动更是不言而喻。也难怪,辛辛苦苦为革命工作干了几十年,头一次见到自己的名字变为铅字,而且上的又是党报!对于石来说,堪称一大殊荣。从此,石见到张的时候总是露出一脸感激的笑容。
张也随之而出了名。不过张出名后仍然一如既往空闲下来就伏案闭目养神。过去没人妒忌他,因为他“与世无争”,不争名又不争利,既不要入党更不要当官,对任何人不构成威胁。现在不同了,有人见他闭目养神,便认为有把柄可抓,偷偷向李汇报,说张夜里不睡觉肯定是在爬格子扒分,这不,上班打瞌睡,影响工作!你们领导难道对这种违反劳动纪律的人就放任不管吗?似乎句句都在理上。李只好答应找张谈谈。
李把张请到党支部办公室说:“有人反映你上班经常打瞌睡。小张,你写文章我不反对,但是不要影响工作……”
李说了一大堆逆耳忠告。张沉默不语,脸上浮起由极度的愤怒与鄙视转化而成的冷笑。
李的一番话使他隐隐感到一些人悄悄将矛头指向他,借以转移前一时期由陈引起的不愉快,这就使他对这个工作环境产生一种厌恶情绪。他想起北方人有句话:“惹不起总还躲得起。”于是悄无声息地出去活动了两天。正巧市局在创办一张行业小报,缺副刊编辑。主编对他颇为赏识,答应把他调去。
有一天,他在业务组办公室对姜说:“这环境我有点受不了。”
姜正在批注调配意见和盖业务专用章,望着张来回走动,心绪不宁的样子,干脆点穿:“你想走?”
张回过身惊愕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当我聋子?这两天你电话特别多……”
“电话里我提调走的事了?”他想不起何时当姜的面说漏过嘴。
“是我听出来的。”姜很平静地告诉他。“我知道你很懂得保护自己。这事我不会给你传出去。你要悄悄地进行,打枪的不要!”
“我懂。”
“此事进展如何?”
“唉……”张叹息,“市局创办一张报纸,让我负责副刊,但一时又没编制,要求借调,编制下来后再转关系。”
“你知道所领导会放你吗?”
“我想留我根本没理由。”
“老弟,我不是泼你冷水,这事恐怕难啊!”
张像遭了雷击,木木地注视姜,良久才问:“为什么?”
“很简单!谁都知道你文章写得好,经常见报,小有名气,但老石你写了,李书记你写没写?”
张愣住了,心想:报道先进事迹也要搞平均主义?真他妈滑天下之大稽!可笑!可笑……旋即又想;姜的话没错,你写了这个不写那个,人家心里不平衡,到时候……
“你小张会写,是个人才,当领导的都希望手下有这么一个舆论工具……”
张脑瓜里响起一片嗡嗡声,像万千只蜜蜂扇翅轰鸣,一时竟失去了思维能力。
“你说我怎样才能走?如果为李也写一篇就放我,我愿意委曲求全。”
“我刚才说那些话是想提醒你,而不是向你提供谈判桌上的砝码。你应该首先与对方拍定才去找他们谈,不然就会被动。”
张急得抓耳挠腮,当即抓起电话。主编不在。搁下电话,他六神无主地瘫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闷吸着烟。原本他想石、李、陈不会不放,到时候说走就走。可是事情看来不那么简单。他心情很复杂很沉重。
过了两天,主编同区局管人事的副局长通了电话。他们两人都是六十年代初进房管局的,关系很好。对副局长来说,上面要借调个同志,岂不是区区小事!副局长答
应后,主编就给张挂电话,暗示他可以正面同所领导交涉了。
天上陡降暴雨,雨声哗哗,不多一会地坪积起几公分深的水。雷声一阵阵从楼顶上滚过,闪电划亮了昏暗的天地。暴雨持续到下班铃响才渐渐停息。行政人员们纷纷拎着包冲出办公室,逃命似的涌出大门。不一会小楼里呈现一片寂静。
姜整理完桌上的配房材料,锁了抽屉,“你还不走啊?”
“再等一会。”张回答道。
姜立门口望了望依旧铅灰色的苍穹,“恐怕还要下。”
“下就下吧!”
“我走啦!”姜披上雨披走进淅淅沥沥的雨帘中。
张没见石走。他知道石下班从来就不急。家就在轮渡口,很近;饭有老伴烧,到家吃现成的,急着回家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楼上传来咳嗽声,听得出是石。张上了三楼,来到所长室门口。
石笑问道:“你还没走?”
张说:“我这个单身汉,回家早晚不碍事!”
石已轧出苗头,问:“找我有事?”
张说:“是的。”
张进了所长室,在黑色的皮沙发上坐定,急忙向石递上一支烟。两人很友好地抽起香烟。
张说了借调的事。
石听完皱起眉头:“这事……我们领导班子商量一下,因为你是属于借调性质。过几天给你回音,好吗?”
“你帮我说说,这是一次机会,错过了,这辈子就怕……”
石淡淡地说:“我知道。”
雨又下大了,一阵紧似一阵。狂风大作,掠过路旁的电线杆,发出尖利的呼啸声。
张骑着自行车冲进风雨之中。密集的雨点抽打在脸上,麻丝丝地生疼。他顿时浑身湿透,像落汤鸡那样狼狈不堪.艰难前行的路上,他始终咀嚼着那句让人感觉苦涩的话:“因为你是属于借调性质!”
翌日上午张打电话给主编说了昨天的事。主编来火了:“你们局长也答应了,他们怎么可以死卡住不放?”
“因为是借调性质!”
“如有编制我还叫你同他们商量什么?!小张,你别急,我马上给你们局长挂电话,叫他同你们所领导协调一下。”
时近中午,姜从楼上下来。见没旁人便对张说;“所长室正在召开紧急会议,书记也在,是关于你的事。”
他心里一阵慌乱。
下午一上班李就把张叫到支部办公室里。
李目光极怪地望着张,像不认识似的,铅笔在手指间颠来倒去。
气氛显得有点紧张。
张点上一支烟稳住情绪。
“你想调走?”
“……”
“我知道,”李冷冷地说:“有了点小名气嫌我庙太小了,是吗?”
张目瞪口呆地望着李。
“小张,我们知道你是人才,当领导的谁会让人才外流?”
张慌忙接手:“我不是人才,我不是人……”
“在我们眼里你就是人才!”
“我不是人才,我声明,我……”
“别谦虚嘛!是人才有什么不好?我希望我们所里全体同志都是人才,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人才难得啊!”
张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感,像是有一双手掐住喉咙似的喘不过气来。他再次声明:“所里人才很多,我只是一个小小公务员,像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一样。我不是人才!我……真的不是人才!”
李笑了:“但是你所起到的作用是其他同志代替不了的。你走了,以后我们所的先进事迹谁来写?况且你这次属于借调,工资、奖金、福利待遇全部由我所支付,编制也在这,吃我们的饭,帮人家干活,叫我这个当书记的如何向全所干部、职工交代啊?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存心拦你,希望你正确认识。我不明白,既然他们市局办报需要你这么个得力人才,为何不直接把你的关系转过去?现在各单位都承包了,你一个人全年五千多块,我问谁去要?”
张如雷轰顶,木讷半晌,反而冷静了下来:“我该怎么做才行?”
“你执意要走,除非每年向我所缴五千块钱!”
“五千块?这是什么钱?”
“你的工资、奖金、福利、劳保……否则我们不得不中止同你的关系!”
张气得站起来;“每年弄得到五千块,我还要你的工资干什么!”
又过两天。全所行政人员都晓得了这件事情。
各组室自从评议干部风波平息后冷清了一段时期。此事传出,一个个又兴奋起来,接二连三地窜进业务组打听最新消息。张时常像新闻人物那样被围住,接受提问。他拒绝回答事实真相和发展情况。他愈不回答,一些人就愈来劲。没几天,这件事竟传到局长室、党委办、纪委办、各大科室和各下属房管所和四个公司经理室。
事情就这样简简单单地闹大了。
每天有人来问张,问毕就向李汇报。
姜说:“当初所里的人不知道这件事,如不张扬开,托人打打招呼,或者上石、李家去一次,兴许不会落到鸡飞蛋打一场空的地步。眼下全局通晓,影响太大,恐怕要走也没有这么方便了!小张,你可要冷静点,这是我这个走南闯北的人给你的忠告!要三思而行啊!”
张克制不住,两眼潮湿,眼圈发红。
附近另一个房管所的所长闻讯后,即想把张挖去。
这位所长在电话里很诚恳地对张说:“我们所领导班子商量决定为你出五千块钱,先把你的关系转入我所,然后放你去市局,但我们的条件是你去了多报道我所的各项工作,一年最少写五篇。你看……”
张喜出望外:“写十篇我也愿意j行业报本来就是为行业服务的!”
“这件事我们不好开口。你先去探探口气。”那位所长最后说。
张上所长室直接找石。石听后勃然大怒:“他这么做是错的!这不是掘墙脚挖人才么!”
张听不下去,转身就走。
张垂头丧气地回到业务组办公室。
姜劝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事情愈闹愈僵!你不像陈所长,你只是一个小文书,撤了你,让你下管养段捅阴沟总可以吧?县官不如现管!”
一个礼拜后那位好心的所长又给张来了电话:“小张,看来我无能为力了!你们领导上党委、纪委告了我的状。党委书记特地来我所,一些话我不能明说。我只能送你一句话: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在党的领导下,是黄金不怕埋入土中。你懂我意思吗?”
“懂。”张捏电话的手颤抖不已。
7.出国
谁都知道赵的丈夫就读子美国,是公派去的。近些日子她丈夫常来电话。在这个闻名中外的都市里,如今出国热已达到沸点,留守女士多不胜数。赵同丈夫是当年插队相识相爱的,感情基础深厚。自从评先进时名落孙山之后,赵就常常把丈夫作为炫耀的资本,以此寻求心理的平衡。她向别人反复讲述如何与丈夫建立爱情的往事,讲多了不免使人觉着她想丈夫想得简直要发疯。倪是她的第一听众,少不了要占一些便宜。一个已婚的女人哪能经受得起这种性生活中止的煎熬呢?但更多的人却愈来愈感觉到赵似乎有点精神病,于是半开玩笑说她像祥林嫂。她不知道祥林嫂是什么人,所以从不计较,仍张口闭口说在美国的
丈夫。
忽然有一天,丈夫在电话中告诉她,她的出国探亲手续已办好,马上寄出,叫她与单位领导协商一下。她开心之极,大声嚷嚷自己要出国了。
全新为之沸然。一些行政人员涌进财务室同她拉关系。
龚说:“做了外国人不要不认得我噢!”
赵笑笑。
倪说:“到外国发了财叫你那位来浦东投资,搞中外合资企业我应该优先考虑!”
赵笑得更加快活。
刘等没人的时候对赵说:“我也想出国,但没经济担保人……”
赵说:“到了美国我会写信给你们的。”
去巴结赵的几位觉着自己有种失落感。人比人气死人!从此这些人在赵的面前蔫了下来,说话低声下气。赵大大觉着满足。她开始戴金戒子、嵌宝戒,挂金耳环,套金项链、手链,一身珠光宝气,连发型也赶了个新潮式,全身的衣服全是丈夫从美国托人带来的。她那副阔气的模样让一些人羡慕得要死。
其实赵心里很明白,这次去只不过是探亲,打打短工赚点美元回来花花罢了。在美国光凭丈夫的奖学金过日子是很苦的,但勒紧裤带扎紧喉咙省下一笔钱,回国后还是可以算得上富户的。要是能在美国定居,她当然就不打算回来。但女人的心思是很活的,她怕不能实现这一目标,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赵找石、李谈了出国的事,一口咬定假期一到就回国、回所,请石、李帮她保留会计这只位子。
龚、倪暗中帮她参谋。赵分别去了石、李家,花了一千元人民币。
赵顺顺当当办完手续,在几十双羡慕的目光中走出小小机关的大门。
姜消息来得快,他向张说了此事:“赵比你聪明。你也来这招,也许事也成了。”
“我宁愿不走!”
“古人云:犟到底苦到死!你这小小文人哪来这等傲骨?你还没成熟!我大姜走南闯北十多年算是见多不怪,有时也难得糊涂,睁一眼闭一眼。你看不惯,又能怎么样?”
“我走!”张因愤懑而激动起来,“我非离开这鬼地方不可!”
姜大笑:“到哪儿都一样!”
8.跳槽
赵的走给刘的触动很大。权衡得失利害,他确认自己在这小小房管所里前途渺茫,于是断然作出跳槽的决定。他从张借调失败的遭遇中吸取教训,绝对保密地进行活动,靠战友帮忙,同一家合资企业接洽。这家合资企业的老板是美国人。面试顺利通过,老板请他马上去报到。待到此事一敲定,他就立即找石、李谈走的事。
石、李听傻了眼。他们没想到刘会有跳槽的举动。办事处是所属一个办事机构,刘作为主任,是不可以随便更动的。况且刘又是党员,政治上靠得住。
因为刘是党员,麻烦也就从这里开始了。
两巨头采用的还是老办法,说过两天给他回音。
两天后刘又去找两巨头。石请刘沙发上坐,与李交换一下目光,很婉转地对刘说:“你是干部、党员,这事要通过上级组织部门。”
刘懂得石的意思,说:“我去找组织科。”
李说:“你如真的决定要走,去年给你解决的一套新公房你得退出来,这是局里的规定!我希望你郑重考虑,因为你是党员!”
这些话像铁钳那样夹住刘的要害处。退出公房,刘住到哪儿去?合资企业不可能马上给自己分房子。刘心慌意乱,脸色变白。许久他才像缓过一口气似的请求道:“我读了四年书,学的是军工机械,可我在房管所……再这么下去,这……这……是浪费我生命啊!”
李及时提醒他:“别忘了,你是一个共产党员!”
刘一脸不悦:“党员不是人?到哪儿都是为祖国建设!”
这种针尖对麦芒式的对话充满火药味。刘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李也不会轻易放刘走。李是出于为单位的工作着想。
石怕刘李碰僵,毕竟都是党员,传出去有伤大雅,急忙劝刘:“小伙子,你的心情我理解,想法也在情理之中,如今谁不想多增加收入?我老石也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话说回来,你是党员,又是我所党支部委员,别的不说,组织纪律总要遵守吧?你想到合资企业去工作,我不反对,小李也只是想挽留你几个月,等上面任命新的办事处主任后,你们办个交接手续。另外你与其他人不同,还要转组织关系。”
这时李已板起面孔。他发觉眼前的刘哪像个共产党员的样子?简直是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份子!对耍弄手段欺骗党的人还有什么情面可讲?他愤慨之极,迈步走出所长室。他想避一会想一下。他在自己办公室里倒剪两手走来走去。他极力压住心头的怒火,冷静考虑如何对刘加以制裁。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逼他退出新公房。想周全了,李便重回所长室。
石还在一个劲地劝刘,举几个例子想说服他放弃跳槽的念头。“你同他们相比难度更大,要拿出一间新公房的钱你承受得了吗?那起码要好几万啊!”
李在一旁观察刘的表情变化。当石提及退房一事时,他更加全神贯注地捕捉刘的面部表情。他察觉出刘似乎已被吓唬住了,决定不必再扮演红面孔角色。
刘顿时头脑发胀。他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性,必须回去同老婆商量商量再说。他站起身来,无精打采地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李突然变得十分友好地拍拍刘的肩膀:“这儿干干不是很好嘛!人啊,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我看到了那山你还会觉着这山高的!如果你真的去了合资企业,工作能有现在这么轻松?”
刘不否认,他说:“房管所工作是很轻松,一天再忙也没多少工作量,到月头拿工资、奖金,旱涝保收!”不过还有一句不想说出口的话:在你们手下,我刘某不会有出头之日!
刘一连公休三天。第四天一上班刘就向石呈上一张辞职报告。全所哗然。众说纷纭。有人说刘掼魄力了,不愧为军人出身。也有人说刘关键时刻的表现比老百姓的政治觉悟还差。
李迫不及待骑车过黄浦江去局党委办汇报。事情结果如何他觉得不重要,而如果不及时汇报那将是属于他工作上的失误。自己很有前途,万万不可毁在这件事上。李向党委书记、组织科长谈了刘跳槽的事。事后,他去刘家家访,连续两次扑空。他恼火了。哼!你小小刘主任不把我李书记放眼里,好啊……好啊……李随即开了封介绍信去刘的单位——合资企业。
刘来到接待室,见是李,一惊,想笑却没笑出来,伸手同李握一下手。刘戴白帽子,穿白大褂,显然是搞科技工作。坐定,李讲明来意,并说明这是局里的规定,要么退出新公房,要么付五万元人民币。
刘苦苦乞求:“我没有钱,妻子多病,儿子上幼儿园,七七八八的费用已够我受的。我真的没钱。”
“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向你保证为你保密!”
刘思忖良久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回头的!”
“那你就必须退出这间公房!”
“我一家三口人住哪儿?”
“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不然,局里将向地方法院起诉。”
刘仰脸长叹,忽然将目光移往李的脸
上,“好吧,让我考虑两天。”
刘一连跑了两天,结果一无所获。亲戚们听说要凑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钱,怕他还不出,都不肯借给他。他接连两夜通宵无眠。熬红了双眼。
走投无路之际,刘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几位战友试探试探。战友们很讲义气,帮他凑了三万多。刘咬咬牙,卖了彩电、录像机、冰箱、家具,终于将五万元凑足,委托一位战友来所里办了付款手续。
这一天,刘如释重负,同时又难过万分。正值初冬,北风呼啸,寒意袭人。下班时,天已黑尽。他推开家门,木然望着空荡荡的家,望着双眼流泪的妻子,望着懵懂无知的儿子,心痛得像被刀子剜了一下似的。他放下包,将迎上来的妻子紧紧拥在胸口。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和儿子。他泪流满面,哽咽着对妻子说:“别难过,这些债我会还清的,我……”他说不下去了。
妻子脸贴他胸口,呜呜地哭出了声。
刘与这小小房管所脱离关系后来过一次。那是第二年的春天。他们这家合资企业准备来浦东开分厂。他在浦东人头熟,陪老板来谈判,顺便回所里会会老同事。一到所里,所有的行政人员围住他问长问短。最后他又去拜访了石和李。
石、李对刘格外热情、客气。
李说:“你房子的事没帮你办好,我和老石心里都很难过,请你原谅!”
石说:“希望你经常来娘家走走。”石还向刘谈了准备转换机制之类事情。
刘不感兴趣,敷衍几句即起身告辞。
这时,李问刘:“你的组织关系要不要帮你转?”
刘淡笑:“不用了,合资企业不讲这个。”
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9.调动
赵的出国,刘的跳槽,对所里的行政干部不失为一次灵魂的触动。赵的出国,是因为有个好丈夫。刘的跳槽却完全是主观努力的结果。于是龚很纳闷:跳槽是为了多挣几个钱,为了多挣钱竟连党票也不要,真他妈称得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过去连想都不敢去想,更别说行动了。我龚某除了一张党票还有什么?没文凭没专业技术,哪家合资企业会要我?龚忽然想起有人买了一百张股票认购证,投资才三千,而今他妈的都成了百万富翁。他又想起另外一些暴发户的所作所为,脑瓜子忽然开窃萌生了从工程队个体老板手里捞钱的念头。捞一次,又捞一次,从少到多,越捞越贪,捞红了眼,结果让人告了状,事情败露,龚流着眼泪锒铛入狱。
倪也与此案有牵连,因吃拿几条外烟受行政处分,被发配到第一管养段做捅沟工。
全所为之震惊!局领导针对该所出现的问题,作出领导班子大调动的决策。
次年春节过后红头文件下达该所,石被调往浦东另一个兄弟所任主管所长,李被调往浦西一个所任支部书记。他们两人走后,陈成为该所的主管所长,姜被任命为副所长。支部书记空缺,据小道消息,随着机制转换可能由姜兼任。
新官上任后不久,根据局里下达的通知精神,搞了上岗凭证(上岗证)挂牌,凡愿意立足本职工作的一律要经过严格考核,不合格者下段做工人或者下岗回家拿生活费。所里的行政人员个个提心吊担,怕自己被列入下岗名单中。
组室负责人也都进行一番调整。办事处主任是陈从老单位调来的。唯有业务组组长空缺。姜找张谈了多次,张不肯走马上任。
有人瞄准这只宝座托局领导向陈、姜打过多次招呼。陈想听姜的意见。姜说:“我们这次大调动已经是矮子里挑高个了,如再让矮子充当篮球队主力,岂不让人家笑话?”其实姜有自己的打算。
这天,张考进一家报社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寄到所里。张马上送给姜看。
姜一愣:“你要走?”张点点头。姜又说“今天下班你留一留。”
张懂得姜的意思,便点了点头。
下班铃声响后不到十分钟,办公楼里已是鸦雀无声。姜打了只电话到业务组叫张上楼去。
张来到所长室与姜面对面坐下。
姜开门见山对张说:“你决定了?”
“决定了。”
“非走不可吗?”
“我知道你想留我,但是……”
“从感情上说……”姜叹口气望张一眼,“我舍不得你走,因为我了解你的人品。”
张默默地吸着烟,丝丝吸入又徐徐吐出,青烟在他面前袅袅升腾。他品味着姜的话。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对视了好长一会。姜起身离座,一会儿踱至门口,一会儿又踱回到办公桌前。
“没有一点余地?”姜突然问。
“没有余地!”张回答得很干脆。
“既然你决定了,我不拦你。”姜说。张站了起来。姜向他伸出手。两只手紧紧握住。“在办理手续中万一碰到困难,请告诉我。局里几位科长都是我同学。另外,如果你还想回来,我可以给你留个位子。”
“心意我领了。谢谢!”
“走前我为你开个欢送会。”
“不必啦!我这个人从来就不喜欢兴师动众。”
“随你便。”姜感伤地红了眼圈。
张就这样无声无息平平淡淡地离开了这个小小机关式的房管所。
他走的那天,气候特别好。春风和煦,暖人身心。阳光灿烂,像金子一般辉煌地铺满浦东这块希望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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