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我的眼睛
1994-04-07石文虎
石文虎
这是入夏以来的第一个大热天。傍晚时分,在东城河的大堤上,一个像棒槌那么结实的少年站住了,俯视着水面上葫芦似的许多脑袋。那时,他父亲已经走下河堤,正从头上剥下T恤衫,白皙的脊背在阳光下十分耀眼。
那时,少年第一次忽略了有一身好肌肉的父亲,他发现了几个同学,有的在跳水,有的舒展在蓝缎子似的水面。父亲却没有看见儿子异乎寻常的目光,他感觉到儿子不在身旁,便高声吆喝:“小伟,还不快下来做准备活动!”少年打了一个激灵,脸忽地有些红。
“小伟,东城河可不比游泳池,你一定要跟紧我。”下水前,父亲满脸的严峻。
“可是,爸爸,您瞧那边——”少年用恳求的目光望着父亲。
父亲循着儿子的目光瞅去,在一片开阔的木排上,有一群男孩正在跳水,弹起的一道道明晃晃的弧线,晃花了他的眼睛。
“爸爸,您看那么多同学……”儿子喃喃地说。
父亲的眉毛跳了几跳,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他半晌没有作声。
“爸爸——”儿子又坚决地唤道。
“好吧,一会儿我来接你!”父亲一扭身,劈开波平如镜的河面。
少年望着父亲宽阔的肩背渐渐远去,蓦然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他咬着嘴唇,掬起一捧凉水泼在胸脯上用力揉搓着那两块男子汉的肌肉,极力显出训练有素的架势。
他开始游泳。他确实游得很好。起先是自由泳,过了一阵,又换成蛙泳。蓝色的河水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肌体,使他感到一阵无拘无束的兴奋。一个坐在救生圈里漂荡的女孩撞了他一下,他沉下去,又浮上来。那女孩歉意地朝他笑笑,他没有看见。他抬起头寻找父亲,他看见父亲的黑头发在水面上一起一伏。他又看看木排,木排上骤然变得空空荡荡。顿时,他感到失落,感到孤寂。他拿不定主意,是继续游向木排,还是去追寻父亲……正犹豫间,就听见“扑、扑、扑——”四周忽然钻出五六颗脑袋,形成一个包围圈,人欢马叫地向他“开火”.他明白自己“中计”了,便奋起反击,可是,对方的火力极猛,密集的水箭射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灵机一动,深深地吸一口气,没入水底,从他们中间穿过,往木排潜去。那几个少年也迅速潜入水中,刚才还笑语喧哗、水波激荡的河面,一下子又恢复了宁静。
这会儿,少年特兴奋,他难得这么快活。从六岁开始,他就跟着父亲练习游泳,今天才第一次有了与同学比试的机会。他奋力冲刺。感觉到他们就在身后,但是,他们捉不住他。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估计要接近木排了,他吐出一串串气泡,开始起浮,不料脑袋给弹了回去。他惊叫一声,一口水呛进喉咙,就觉得浑身的毛孔全张开了,水挤压着朝里涌。他下意识地再朝上顶,然而所触之处都是联成一体的圆木,不动声色地显示出你的渺小和软弱。他知道自己钻进木排了,便睁大眼睛,寻找出口,可是四周都是茫茫的草绿色世界,既辨不出方向,也看不见一样东西,只有死一般的静,他真正感受到了孤独和恐惧。
难道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葬身水底?他有点不服气,年青人的傲气和求生的欲望鼓舞着他。他用手指抠着一根根冷冰冰的木头,拼命朝着一个方向突破。水下纵横交错的铁丝刮破了他的手臂。他全然不知道疼痛;胸口憋得难受,他便吞一口水,他不相信明晃晃的太阳再也照不到他的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脑袋开始胀痛,仿佛爆炸一般,前面依然是茫茫的草绿色,头顶仍旧压着不动声色的木排,他意识自己就要失去知觉,就要永远沉埋在这湿漉漉的坟墓,不禁悲哀起来……他来到这个世界才十六个年头,北京、上海皆不曾去过,也不曾和一个女孩子交过朋友……他一向专心读书,这回考高中考得特棒,他有信心将来在事业上超过父亲……可是,一切都完了,什么也来不及做了——连刚借的一本《西游记》都不能读完……死得真是轻如鸿毛!呵,如果上苍有眼,孙大圣猪八戒沙和尚小白龙……随便哪一个,快来救救我……
恍恍惚惚,他骑在通天河的老鼋背上,游进一个清澈透明的世界……他看见一个穿红裤衩的小男孩呛了一口水,黑宝石似的眼睛里便流出两颗硕大的泪珠,他看见一个脊背自得耀眼的男人说:“瞧着我的眼睛——勇往直前!”那声音好耳熟,分明是父亲。他揉揉眼睛再看时,那老鼋突然一耸身,把他掀进水中……顿时,他觉得透不过气来,嘴巴一张,便吞下许多铁锈味很浓的浑水。他四面摸索,摸到的都是那妖精坚硬的甲板,他肚皮就象充气的足球一样渐渐地膨胀……骤然从遥远的地方响起一声炸雷:“小伟,瞧着我的眼睛!”他竭力睁大眼睛,果然看见右前方的水墙后面似有一双燃烧的眼睛……
几秒钟后,他向上探寻的双手刺破水面,立时被两只有力的臂膀拽上了木排。
下过一场大雨,太阳仍旧灿烂,但气候毕竟凉快了许多。泡在水里的人明显地少了,东城河便显得很舒展。
那时,空荡荡的木排上走来一个棒槌般结实的少年,他数着数:一、二、三、四……数得很平静。当他数到“二十四”时,他已经跨过了二十四根圆木。在他的脚下,一个呈不规则六边形的窟窿,冷冷地瞪着他,大约只能放下一只面盆。他放眼四周,视野之内就仅有这一个洞口。他肃然伫立,默默凝视着那一圈深不可测的死水,眼前又浮现出三天前的情景……
那时,父亲也是这样伫立着,屏声敛息,焦灼地注视着这唯一的希望所在。大概正是那一刻,他听见了父亲的心音,看见了父亲的眼睛。可是,当他把这种神奇的感觉激动地告诉父亲时,一向很有见解的父亲却异样地沉默了。后来,他独自躺在床上,回味那时所发生的一切,他才发现,事实上父亲从把他拽出水面开始,就显得心事重重。那时木排上人声鼎沸,犹如闹市;河岸上也挤满了层层叠叠的面孔,或明或暗,表情夸张地盯着他瞧。那时,父亲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帮他吐出喝下的浑水,又默默地给他洗了脸,穿上衣服,然后在他肩上猛击一掌,说:“儿子,走!”便排开围观的人群,走进了西下的夕阳。
那时,在生死存亡的刹那,当他看见父亲的眼睛的时候,父亲又看见了什么呢?
“喂,干吗老站着,跳呀!”
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身后有一个人,他竟然一点不曾察觉。
他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却看见一张笑盈盈的少女的脸。
“知道吗,我一直在观察你,你的样子好吓人(口欧)!”
“是吗?”他的脸胀红了,他觉得这女孩子十分生动。
“你是民警阿姨吗?”他忽然想跟她开个玩笑。
“我像民警阿姨吗?”她惊讶的表情有几分夸张。
“那你老盯着我干吗?”
“怕你想不开跳下去呀!”
“你以为我不敢跳吗?”
“你跳哇,钻木排呀!上次算你运气……”
“怎么叫运气?”
“据我所知,从木排下活着爬出来的绝无仅有,你多亏有一个克尽其职的老爸。”
少年不作声了。他眯起眼睛,把姑娘仔
细看了一遍,似乎觉得有些面熟。那时,从水里爬上来几个发型象三尾蟋蟀的痞子,用湿漉漉的眼光不怀好意地瞪着他们。
“干吗老站着亮相,一起游泳好吗?”姑娘的口气变得温柔了。
少年忽然想起来,她就是那个坐在救生圈里撞他的女孩,他的嘴角挂起了一线讥讽的笑容。
“没有救生圈,你不会喊救命吧?!”
“我只替别人喊救命!”
姑娘极麻利地脱掉连衣裙,露出天蓝色的泳衣。少年的目光在她圆浑的大腿停了一下。
俩一人前一后向河对岸游去。姑娘的蛙泳速度极快,少年竭尽全力才勉强跟上,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过了河中心,人渐渐稀落了,前面的河水闪着粼粼的银光。姑娘听见少年喘气的声音越来越粗。
“歇一歇吧?”她抬起头问。
“不用!”他不甘示弱。
“你的水性不错!”
“干吗讽刺人?”
“是真心话,我参加过省少年锦标赛……我佩服你的顽强……”
少年一个鲤鱼打挺,翻过身来。他看见姑娘仰卧在水面上,俏丽的目光纯净明亮,就像这蔚蓝色的天,没有一丝儿杂质。
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她的目光吸引了去,心忽然跳得厉害。长这么大,他这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全身心骚动的情绪,他感到兴奋,又有些惶惑,紧张。
那天回到家里,父亲没有对母亲提起钻木排的事。吃晚饭的时候,滴酒不沾的父亲拿出两听崂山啤酒,说:“小伟,你现在是男子汉了,爸爸祝贺你!”那时他看见父亲的眼睛有点湿润了。他颤颤地举起酒杯,望着那轻轻摇荡的透明的液体,仿佛又看见了碧水里那个穿红裤衩的小男孩和他的父亲。小男孩终于长大了,可以和父亲干杯了,但是他这辈子能走出父亲的眼睛吗?
“瞧着我的眼睛!”他听见父亲如是说。然而,他的眼睛里现在只有一个活泼泼的女孩。
“小珂,明天你当真要走?”
“身不由己,学校要集中军训嘛!”
“咳,一个人游泳真没劲……”
“怎么会一个人呢?你数数,这一带水面上有多少脑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再说,还有你老爸……”
“你——你怎么这样说……当真一点也不明白……”
噗哧一声,姑娘笑了,她侧过脸,温情脉脉地看着少年,少年的眼底流露出一线悲伤,这使她感到极大的快慰。
“别说了,小伟,下河游泳吧,莫辜负大好时光。”
少年坐着没动。他没有看见姑娘的目光,他觉得心里好酸好酸。河水有节奏地拍击着木排,发出阵阵令人心碎的颤音。
“小伟,快来呀!”姑娘欢叫着,一个鱼跃,投进了东城河阔大的怀抱。
待到漫天的浪花一朵朵散落下来,姑娘从十多米远的地方冒了出来。
她快活地向他挥手,他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磁力,他又溶化在她生动的笑靥里。但是,他要惩罚一下她的淘气,她刚刚伤了他的心。
他潜身入水,打算从水下抓住她。灌她几口家乡水。可是,才潜了几米,一种莫名的恐惧就把他攫住了——仿佛有一个巨大的东西正朝他头上压下,仿佛他又钻进了木排或者船底。……他慌忙浮上水面,但见晴空丽日,碧波荡漾,水面上连一船、一木也没有。真是白天见鬼!他吸一口气,再潜入水底,然而不过片刻功夫,巨大的阴影又向他袭来。他明白了,这是条件反射,不觉想到那个大胡子老头巴甫洛夫。他努力驱赶心头的恐惧,可是巴甫洛夫也无能为力,脑袋不由自主地又钻出水面……
“你怎么啦?”
这时,姑娘已经游到他面前,她的神情就像一面明镜,照出了他的尴尬。他觉得有些掉架。
“咳,这辈子不能潜泳喽!”他自嘲地说,含着几分忧伤。
“干嘛这样悲观?还是个男子汉呢!”她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可是,男子汉也有软弱的时候……”他脱口吐出一句熟悉的电影台词。
她笑了。
“好吧,就让女同胞来帮帮你。”
她把一只手伸给他,他紧紧握住,猛地发力,她疼得露出了一排洁白整齐的细牙,但是她没有叫唤。
“一——二——三,开始!”
两人同时沉入水底,各用一只手臂划水。俩人的身体时而相触,又急忙分开。他的手和臂膀一下子变得很敏感,脑袋却有些晕乎乎了。他全神贯注地体味着那种微妙的感觉,就像读一本极好的书,细嚼慢咽,回味无穷……直至她把他拖出水面,他仍然紧攥着她的手,手心热得发烫。
她的脸红扑扑的,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怎么样,还软弱吗?”她快活地问,有心逗他。
他一言不发,定定地看着她。似乎还沉醉在那书的字里行间。
她有点恼了,使劲抽出手掌,掬起一捧水浇在他脸上。
他一个激灵,省过神来,讪讪的傻笑。
夕阳沉进了远处的一黛青山,空气骤然就凉爽多了。东城河朦胧地漾着一层蓝色的氤氲。
仍有成群的人泡在水里,哗哗的击水声犹如节奏感很强的旋律,摇荡着木排上的俩个少男少女。
一阵凉风拂过,惬意极了。他觉得骚动的情绪安宁下来,可是隐藏在心底的惆怅,并没有随风飘走。
前天他接到了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全家人仍旧很开心。父亲第二天次大开酒戒,连母亲也喜洋洋地和他碰杯。酒足饭饱之后,父亲收起笑容,说:“小伟,你必须答应我三件事:高中三年,不交友,不游泳,不看电视。能做到吗?”他怔住了,半晌没有作声。父亲的目光便有些寒冷:“你听见没有?怎么不回答?”他埋着头,勉强挤出了一个“能”字。父亲猛的一拍桌子,喝道:“男子汉,又不是小媳妇,抬起头,瞧着我的眼睛!大声回答!”那时他吓坏了,也伤心极了——不单为自己,更为父亲,父亲眼里射出的两道寒光,就仿佛两把利刃刺伤了他心中的偶像……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要把心中的不快全都吐尽。
她也叹息一声,凝视着远处的河面说:“咳,这个暑假过得真快!”
他心里一热,鼓足了勇气说:“小珂,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三年以后,咱俩还在这老地方见面,好吗?”
“干吗要三年呢?”姑娘笑着问道。
“因为……因为三年以后我才有自由……”
“呵,我懂了!原来你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男孩……”
这回姑娘没有笑,俏丽的目光含着讥讽的意味,他几乎不敢看她。
她站起身来。
“你别走,小珂!”他挡住她,差不多是祈求的口吻了,“你听我解释……为了考大学,我不能不服从……我好羡慕你,选择了,外地中专……”
“别说了,小伟!”她的嗓音也开始发颤,“你有那样一个好爸爸,你以为三年之后就能自由吗?”
她终于走了,把他的快乐和友谊都带走了,甚至连希望也没有给他留下.他呆呆地站着,有一刹那,他真想冲上去把她拽住,把手放在木排上起誓:三年之后如果不能自由,我毋宁死在它下面。但是,一双燃烧着父爱的眼睛威严地挡在她和他之间。他犹豫了,害怕了,他的鼻尖沁出了一粒粒冷汗,脑袋一阵晕眩。就觉得脚下裂开了一条缝……他沉下去了,又沉入那一片茫茫的草绿色……
死一般的静。比死更痛苦的孤独。他没有挣扎。
他忽然想哭。
责任编辑张守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