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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子衿

1994-04-07

清明 1994年6期
关键词:陈老师校长老师

李 愈

早就听说今年的职评工作要改革了。这年头人们听多不怪,也就嬉嬉地一笑了之。事到临头,人们才恍然大悟。

今年评职称先要评优。评优的指标是百分之十五。评了优才能晋级。往常也年年评优。教师节前,学校总要评选出三五个教师到县里去接受表彰。前年表彰了一只台灯和一张奖状,去年表彰了一只磁化杯和一张奖状。有人说这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教师们也就对此不十分热络,评选的时候就嘻嘻哈哈地推几个老实头去接受此等殊荣。这次的评优非同小可,与职称直接挂钩。职称的实质是工资。有人就说这评优是根蟋蟀草,轻轻一撩拨,蟋蟀们就一只只张开满头的大牙,摆出一副能斗死公鸡的模样。

往常评优,学校里把全校教职工的名字印在一张纸上,让大家画圈。这次施校长也想一仍旧例。学校向无隔夜的秘密,打字间那名字还未上纸,人们便一起呼风唤雨,换圈者有之,赂圈者亦有之,就像野史里写的选举民国的总统,一个个慷慨激昂。有人随口吟道:“你也优,我也优,大家乐悠悠;你优了,我不优,大家瞎屌悠。”施校长怕这百分之八十五的人一起“瞎席悠”,就说现在改革开放了,讲究民主,把百分之十五的指标下放到各组各室。在分指标的会议上,施校长特地关照了一句:“讲民主,还要讲集中。先由各组室民主推选,最后由组织决定。”施校长总是把“组织”放在嘴上。国家是组织,中央是组织,教育局是组织,学校也是组织。这里的组织指的是“校职称评定领导小组”,由学校行政领导和三名施校长指定的老中青教师组成。

语文组是个大组,分到了一个指标。组长老吴老好人一个,自己是中教一级,十分想评高级,却不好明说,让别人评又非常于心不忍,实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就拿起了学校的老办法,把全组教师的名字抄在纸上,叫大家画圈。有人说道:“这年头谁优谁不优?看别人是一块疤,看自己是一朵花。”又有人说道:“人在圈中,其乐无穷。”一揭晓,人自一圈,自己圈自己。吴老师有些不快,就说:“优不优还是有区别的,背地里画圈不行,大家举手表决。”人们一起哂笑,那一只只手像弹钢琴似的在桌面上滑动着,无一响应。吴老师顿时满腔悲愤,掷地有声地说道:“宁为牛后,不为鸡首,咱这语文组不优了。”人们齐声道:“好!好!好!”吴老师一气之下跑到校长室,对施校长说:“语文组放弃评优。”施校长长脸儿一挂,厉声说:“给你们民主不要,背地里放个屁也有民主的味道。不评不行,这是组织的决定,就是泡屎你们也得给我闻闻。”吴老师怏怏而回,同组的教师就打趣地劝道:“老施一泡屎,老吴一瓶醋,臭气加酸气,还是息息气。”吴老师讷讷地苦笑,说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优怎么个评法?有人倡议道:“人算不如天算,抓阄儿,听从天命。”吴老师无奈,说道:“把命把子交给上帝,也算得一种平等。”于是就有人裁纸做阄儿。阄儿天女散花般蹦达在桌面上,七八头十只手疾速地拈去,打开一看,一人欢喜众人愁,陈老师拔了头筹。他的阄儿上有个“优”字。吴老师半晌出不得声,又突然有了阿Q式的幽默,说道:“孙子才优秀。”于是人们就悻悻地摸着陈老师的头,“孙子孙子”地喊道。陈教师惊喜交集,目瞪口呆,只觉得脑袋被别人捣弄得飘飘然,就说道:“我优了!我优了!”“范进中举,”吴老师咕噜道,似有不屑。有人就故作当头棒喝状,在陈老师突兀的后脑勺上“啪”地打了一下。陈老师一惊,撑直了鸭颈般的长脖子,傻问道:“我就这样优了?”人们一起嚷嚷,逼他立马请客。陈老师向有清贫的雅望,上上下下几只口袋每天都要被妻子“洗”一遍,身上无一丝铜臭,唯独今天例外,口袋里绝无仅有地揣了八元钱。施校长的女儿住院割阑尾,全校无论老幼贵贱,都表示了意思,陈老师却自恃一身傲骨,至今山不动水不跳。评优风云乍起,陈老师就觉得气短,好像欠了施校长的债,和妻子耗时一夜,从眼前利益盘计到长远利益,直熬到眼圈通红腿骨发软,才决心出血割肉,去拜施校长这尊菩萨。夫妻俩决定买一袋上海产的全脂奶粉。买奶粉是自古未有的壮举。妻子奶水不足,他的三个女儿都是喝米汤长大的。妻子亲自审定奶粉的价格:七元三角四分。早晨陈老师问妻子讨钱,妻子摸遍口袋没有零钱,就一张张地数给他八元钱,亲自把这钱放入他的贴肉口袋。陈老师“优”昏了脑袋,血管里这时就流动起男人的血液。他十分潇洒地抽出这八元钱,郑重地说道:“买包‘阿诗玛,我老陈请客!”一霎时教研组里狼烟四起,人们喷云吐雾之余,一起悻悻。有人唱道:“河东狮子一声吼,鹭鸶长腿簌簌抖。为有胭脂血盆口,敢笑老陈不丈夫。”老陈顿时傻眼,众人就一起捧腹,看着老陈一副偎灶猫的模样,又“孙子儿子”亲亲热热地喊了一阵,扬长而去。

陈老师非常老实,就非常怕老婆。陈老师在心里演算着一道简单的题目:一包“阿诗玛”可以转换为多少青菜和豆腐。陈老师觉得前景非常黯淡。可以谎称奶粉已买了送去。可这六角六分的找头何处觅得?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渐而夕阳西归,暮色苍苍,陈老师觉得再也捱不下去了,心里想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时就有了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一转念又想到个“优”字,于是就雄赳赳气昂昂像只乌眼鸡,瘪塌塌抖瑟瑟像只落水狗,袅袅娜娜地回家去了。

黄兰香坐在马桶上记流水帐,左边腿上放着一只小孩儿玩的小算盘,右边腿上放着一本小簿子,耳朵上夹着根小孩儿用剩的铅笔头。黄兰香便秘,对马桶是又恨又爱,忍着疼痛一坐许久,就把这光阴用来料理家务。打起小算盘,就有许许多多揪心揪肺的事。米涨了l角,青菜涨了5分,豆腐涨了2分,这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今天更叫她生气,早上叫陈老师买酱油,9角一瓶,给他1元,找回来一张1角的毛票,竟缺个角,小贩是定归不肯收的。家里味道很不好闻,但陈老师识大体,只是鼻翼翕了两下,就盘到妻子的身边,喊一声“香儿”。陈老师47岁,黄兰香35岁,一声“香儿”。喊得十分亲热,就有些老夫少妻的味道。黄兰香却不为所动,没头没脑就戳过那张缺角的毛票,冷冷地说道:“给我去买包火柴来。”陈老师一见那毛票上的缺口,就为难地说:“怕小店不收。”黄兰香脸一板说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嘛,是你买酱油找回来的。”陈老师挠头道:“是我找回来的?”黄兰香色愈冷,说道:“人家是大把大把往里搂,你是一张一张往外送,跟了你,也算我瞎了眼。”陈老师气短,便喃喃地不则声。黄兰香见他迟迟不把奶粉找头拿出来,就更生气了,伸手拧了他一把,问道:“奶粉找头呢?”这一问石破天惊。陈老师一激灵,就来了个急中生智,随口答道:“我评上优了,总要意思意思,找头买了点糖果分分。”黄兰香一怔,接着便涕泗横流,悲痛欲绝地说道:“我从牙缝里拼命地刮,你从指缝里出劲地漏。一天6角6分,一年要多少?这穷

家我是不当了!”说罢屁股一扭,把小算盘小本子往地上一掼。一股浓郁的异味升腾而起。陈老师望着她那松垮垮的白臀,却不敢缩回伸出去的长颈,苦口婆心地说道:“香儿,这次评优和以往不一样,是评职称。评上职称一个月能涨20多元工资呢!”黄兰香甩下一把鼻涕,说道:“瞧你那副苦瓜模样,是评职称的命吗?评个优就鸡巴甩甩称大,那奖状我揩屁股都嫌硬呢!你瞧这家,破破烂烂的,耙耙罗罗还不值人家一只戒指。裤档里长着个男人的家伙,就不能扯旗放炮地来一杆子,让咱娘儿们也光显光显?”陈老师气噎,半晌发不得声儿。黄兰香声色愈烈,抖一抖枯黄的头发,说道:“我不管你去偷去抢,快把奶粉找头还给我!”陈老师气昂昂地扭头就走,出了家门却腿骨发软,左思右想地跑到办公室,从学生交的班费里拿了6角6分,回家时见黄兰香正在系裤子,想把这钱往地下一掼,却又念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古训,就递过钱去,苦歪歪地说道:“咱这一条麻杆儿似的命,就栽在你的钱眼子里了。”

黄兰香不幸而言中。各组民主的名单送到校长室,施校长一看就来气。数学组是老金,政史地组是老黄,语文组是老陈,此三人早被施校长列入另册。陈老师曾使施校长当众出丑。是五年前的事了,可施校长至今还是记忆犹新。陈老师是孤儿,黄兰香是独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们十分注重香火的问题。无奈陈老师火候不足,鱼尾巴摇来摇去,只浇出两朵金花。两胎是计生政策的极限,可黄兰香不甘心,定要生个带把儿的,那情势就有如烈火碰干柴,一点就着,陈老师又放了个开花炮。施校长一见黄兰香那吹气儿似的腰身,立即气冲斗牛。学校是乡里唯一的计生工作优秀单位,决不能让一个崽儿坏了学校的一面红旗!陈老师也有些心虚,说是再生下五百公斤怎么办,就要黄兰香引流。黄兰香就叫乡下郎中去号脉。乡下郎中一搭脉,便说这是转胎,第三个必是麟儿无疑。黄兰香大喜,以为毕生精血之所在,便横下一条命,不肯去做那种断子绝孙的勾当。瓜熟蒂落,黄兰香大叫一声,又生下一朵金花。陈老师无奈弄璋不成,又得一瓦。施校长被乡党委书记找去一顿狠撸,拔了学校这面红旗,亦无奈。从此陈老师的炼狱里多了施校长这一蓬净火。陈老师是老三届,又是工农兵学员,至今还是中教二级,评一级,也应该。施校长一言九鼎,说是还要考验考验,再加上吴老师也在校职评领导小组里,关键时候敲敲边鼓,陈老师的优就被“集中”掉了。

老陈得此消息,就如伍子胥到了昭关脚下,狼腰佝偻了,鹭鸶腿罗锅了,顿生无数华发。黄兰香眼眶儿浅,只为这“阿诗玛”的找头扼腕,日里给张冷面孔,夜里给副冷脊背,鸡啊狗啊地整天骂骂咧咧。陈老师家徒四壁,身无长物,怎一个“穷”字了得?陈老师乃一介寒土,黄兰香又是个农民工,打铃的,月薪一条“阿诗玛”,膝下三个女儿,就是三只喂不饱的肚皮,三条穿不暖的身体。陈老师把大半世人生简括成二字:窝囊!空有一副男人的皮囊,却无养妻育儿之力。黄兰香把他骂成一只遭霜的老茄子,软扑扑皱囊囊黑魃魃。老茄子也有子硬饱绽之时。陈老师冲天一怒:“卖冰棍去,堤内损失堤外补!”陈老师发得一声喊,顿时男人的精气光芒四射,数日的甚至是数年数十年的郁结于心的悲哀与愤懑,顿时如锈链般节节松动,只听得骨眼眼里传出哗啦啦的一片响声。陈老师腰也正了,腿也直了,昂然一个凛凛的男子汉。黄兰香醍醐灌顶,一下子灵醒了许多。她觉得有坐马桶的必要,于是就解裤揭盖,拨拉起小算盘。一连串生动的数字和那夺盖而出的异味顿时溢满她那丰厚的胸脯,松垮垮的白臀就闪现出一片鹅黄的色彩,直把老陈看得精力饱涨,眼睛发直。黄兰香做的是简单的加法:一天10元,一月300元,一年3600元。钱是壮阳补阴之物,也是人的金字招牌。小小一只冰棍箱可以把高级教师,甚至施校长,甚至县长,统统比作落毛的凤凰,也可以让落汤鸡长出孔雀的尾巴、鹞鹰的翅膀。那天晚上,黄兰香变成了十足的女人,认认真真地洗刷了一番,便拥着陈老师上床入衾。她先是与陈老师相濡以沫,接着便伸出干枯老辣的手,把老陈撩拨得鹭鸶腿抽筋,口中却说:“莫动莫动,明天还要吃苦。”

第二天一早,陈老师特地认真地梳洗一番,鸡窝儿似的头发平了,树皮绉似的衬衣直了,还穿上一条出客用的西装短裤。当镜一照,便觉自己光彩夺目,不由悲从中来: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又十几年的寒窗苦教,到头来竟入引车贩浆之流。黄兰香也起了个老早,糖茶鸡蛋地烧了一大海碗,齐眉地捧上,送郎出征。陈老师一刹那心如潮涌,接那碗时便有了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的豪气。黄兰香差点儿牵衣顿足,见那白生生的冰棍箱竟如泥塑木雕一般。一转眼,陈老师已昂然而去,一声颤巍巍的“我去也”,在尚是湿濡的晨空里细如游丝。

教师吃的是开口饭。江南有一种叫作“开口笑”的油炸面食,香甜酥软。教师的嘴却有悖于此,好比一只口朝天的泡菜坛子,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酸辣的味道。教师口舌生风,且又善谑,常叫学校的政工秘书哭笑不得,左右为难。乡里有位干部常用“文革”时一句老话来描述中学,叫作“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教师就也用“文革”时的一句老话反唇相讥道:“革命就是请客吃饭,就是做文章。”那一字改得人心惊肉跳。乡里的领导听了,佯作不知,心里却恨恨。

施校长不和乡里干部一般见识。施校长有着知识分子的心劲和工农干部的干劲。施校长在大学里学的是中文,初出茅庐,便被戴上右派的帽子,油一身泥一身地和工农群众打成一片了。等到第二次解放,右派翻身,学历上天,施校长很快就入党提干。此时他才悟出“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真谛,还有了一些风水与轮回的宿命。施校长既能说一些欧化的长句和“子曰诗云”,以示其学识的富赡,又能工农化地说一些俗话俚语,以示其平民化。俗话说艺高人胆大,施校长向来把教师的牢骚看作是酸辣菜和怪味豆,吃下去吐出来,化腐朽为神奇。

先时省城里的大学很热闹,有人就从那儿带回一首新编顺口溜:“教授教授,越叫越瘦;讲师讲师,讲到老死;助教助教,譬如猪叫。”这话也太刻薄。施校长却不以为然,哈哈一笑,顺口吟道:“教授教授,越瘦越叫;讲师讲师,死也要讲;助教助教,定要叫出头大肥猪。”中学连年高考都剃了光头,因此施校长总想让教师们有一种五八年大养猪时的干劲。树欲静而风不止。春节时乡里喜写对联,鸡埘亦披红装,对曰:“年年孵小鸡,天天生大蛋”,横批是:“咯嘎咯嘎咯咯嘎”。有人便仿照此联,用粉笔在校长室的门上写道:“年年抱书本,天天吃粉笔”,横批是:“哎哟哎哟哎哎哟”。用左手写的。施校长一见便神采飞扬,拿起粉笔随手改了一字,全联为:“年年抱书本,天天吃粉笔”,横批为:“嗨哟嗨哟嗨嗨哟”。一字之改,便有拔山之气,登云之意。施校长舌战群儒,意气洋洋,只觉学校英雄,尽入彀中。

可近来风云常变,生意才领风骚,股票旋又登场,还有期货、基金等新名堂。教师们弄潮不敢,却又不甘冷眼旁观,便一起出劲地聒噪,只恨咳唾不能成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施校长于是亲临教学第一线,掌握教师们新的动向。施校长常在教室的口门立上三五分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类似听壁脚。教室的间距不大,施校长那步态就紧三步慢三步,犹如赵丽蓉的“探戈”,手一伸头一甩,有点儿“日本鬼子进村”的幽默。这天施校长去听黄老师的“壁脚”。黄老师教的是历史,黄老师是文革前华师大的高材生,其父乃著名史学家吕思勉的高足,文革时阴差阳错地被分到这所乡下中学,岁月蹉跎,人生失意,因此心里总有许多落拓不平之气。原以为凭才气凭学识,此次评高级如囊中取物,临到头又被施校长撸了。黄老师一肚皮的牢骚,上课时就常有一些出格的话儿滑脱出来。黄老师今天讲的是“黄巢起义”。黄老师一时间思如潮涌,就顺口讲了古代笔记上的两条传闻:一条是说黄巢把人杀了腌好,放在随军的辎重车里当军粮;一条是说黄巢把活人放在石臼里舂舂碎,连皮带骨煮着吃。尽管黄老师再三声明这是传闻,但学生还是听得汗毛直竖。这番奇论偏巧让施校长听到了。

施校长紧三步慢三步地回到校长室,一下课,就叫秘书去把黄老师喊来。黄老师心里喊一声“苦也”,脸上却镇静,进得校长室,便捡一只施校长对面的沙发坐下,毕端毕正,笑盈盈地喊一声:“施校长。”施校长一见那张红红的白白的团团的脸儿,心里便有些发毛,口中振振有词地说:“组织上曾经说过,教师在课堂上,不能说与教学无关的话。黄巢杀人八百万,这是封建阶级对农民起义的污蔑,你怎么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黄老师悠悠地说道:“我是说黄巢杀贪官污吏,元末的红巾军不是也有这样的口号:杀尽不平方太平。”施校长贪小,送礼请吃总是来者不拒。所以对“贪官污吏”这字眼有些敏感,便挥挥手叫他出去,心儿竟像猫抓的一样。

黄老师站在走廊上,还有些儿愣神,金老师便笑嘻嘻地走过来。黄老师佯作未见,头摇摇就想擦身而过。八年了,那时金老师新婚,曾问他借过10只蜂窝煤,至今未还,于是黄老师从金老师的身上嗅出许许多多的市民味儿,懒得理睬。金老师却兴致很高,拉住他附耳说道:“陈老师卖冰棍去了。”黄老师一惊,随手拍拍粉笔灰,吟道:“古人只道读书高,黄口小儿诵马列;今人却说生意好,语文老陈卖冰去。好!好!”吟罢,一脸明清士大夫的飘逸之气。这时七八个教师围了上来,金老师就一一附耳。众人便一起道:“如今这新生事物层出不清,看那吟诗弄笔的老手,如何去学街婆子抑扬顿挫地叫卖。”见大家趣味正浓,黄老师便觉得今天正好晦气,去街上乐乐或许可以冲喜,于是就说:“那我们去开开眼界吧!”众人响应,便一起蜿蜒地上街去了。

陈老师盘着鹭鸶腿当街而坐,眼前一只方方正正的冰棍箱。只见他左手握着本《古文观止》,右手抓着块拍箱用的小方木,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左一看有点像关云长秉烛夜读,右一看有点像县官坐堂,挺直的腰板撑起鸭颈儿,满胸怀的堂堂正气。金老师喜听驴叫,那高亢繁急、转变抹角的嘶叫声,直使他像斗鸡般竖起根根头毛,于是就倡议道:“今儿如不听老陈那毛驴般的一声叫卖,也算是枉在人世走一遭。”众人称好,便在周围伏下。突然只见老陈鼓胸运气,昂首向天,张鼻闭目,众人便屏息竖耳,只待那惊天动地一声吼,便上去摸那梗出的后胸勺,“儿子孙子”地亲热两声。老陈十分响亮地“阿涕”一声,惊起一树麻雀,鼻下挂起两条明晃晃的清流。他用那“惊堂木”一抹,便又摆出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众人心冷,就再也等他不得,纷纷拥上前去。黄老师一马当先,笑吟吟说道:“司马相如能沾酒,语文老师会卖冰,也让咱消渴消渴吧!”说罢便去揭那箱盖。老陈一惊,急去捂那箱子。金老师眼尖,见他那裤裆里里漆黑的一团,便用手指指,乐哈哈地提醒他“留神门户防野狗”。老陈低头去看,只见西装短裤绽开两个纽扣,薄薄的一层裤档里,有一些动人的景象露了出来,就放下书儿去系,口中说道:“见笑见笑,里面还有一层呢!”黄老师乘那当儿揭开箱盖,说道:“均贫富,等贵贱,你老陈大碗吃肉,也让咱舔个边儿吧!”说罢便一人发一支桔子冰棍。老陈望望众人,便苦歪着脸,学着那孔乙己的幽默说道:“多乎哉?不多也!”金老师看着滚到地上的书,很体贴地说道:“孔乙己的一颗茴香豆,够老陈嚼上几天,咱还是让老陈‘郑伯克段于鄢,去吧!”众人啜着不甚甜的冰棍,嘻嘻哈哈地在老陈头上弄一番,便一哄而散。

黄老师突然有了许多历史的深沉感,不由自主地把各式各样的《儒林传》想了一通。很小的时候,其父就教他读《廿四史》。背《东门行》一类的乐府诗。老陈可以成为诗人,也可以成为文论家,可是他当了教师;老陈可以成为一个好教师,可是他卖了冰棍。黄教师蓦然回首,见那陈老师依旧一手书,一手木,泥塑一般。

黄兰香把破家打扫得一干二净,意犹未尽,恨不能把这蓬壁凿出个凯旋门,来迎接得胜归来的老陈。老陈厕身商场,第一天虽有斩获,回来时却意甚怏怏,往那凉床上一躺,双眼却凝出一片苍茫的光。黄兰香瞄着他那鼓鼓囊囊的口袋,却破天荒地不伸手去掏,捶背捏肩之后,便端来了饭菜。一碗碧绿鲜青的青菜汤,一盆白嫩嫩的凉拌豆腐,陈老师看得有了点活气,便翻身坐起,说是翡翠碧玉汤和龙脑羹,便伸出筷子去夹一根飘浮的菜心。小女立即绕膝,双目定定地看着他那微翕的嘴唇。陈老师心头一酸,赶紧把那菜心塞进嗷嗷待哺的粉嫩的嘴唇,放下筷来,便掏出一大把毛票,叫黄兰香去买一副鸭杂来开开洋荤。黄兰香脸一板,话语却软,说道:“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算计一辈子穷。”用手接过毛票,就一张张抹平,对齐每只角,蘸蘸唾沫点了起来。“少1元2角,正好8根桔子冰棍的钱。”黄兰香顿时一脸的肃杀之气。“是黄老师他们,像强盗一样。”陈老师嘟哝道。“青天白日的,咱还怕他抢?我去要钱!”黄兰香斩钉截铁地说。陈老师赶紧拉住她说:“人要脸,树要皮,你就给我留张人脸儿吧!”黄兰香杏目圆睁,高瞻远瞩地说:“马弱被人骑,人弱被人欺,开了这吃白食的头,以后你这冰棍箱就给他们背了。”说完一挣身甩脱老陈的手,“蹬蹬蹬”地去了。

黄老师喜欢浇花,喷水壶在手,便觉有了一些文人的雅致。院子的当中有棵栀子花树,花儿虽才含苞,却已有如泣如诉的香味,使人清雅之余去淡淡地惆怅。黄兰香推门之时,尚有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武之气,门“吱儿”一声,那气儿便缩了回去,讷讷地喊声“黄老师”,那手儿便绞成麻花。黄兰香向来把所有的公办教师都看作国家干部,特别像黄老师这样的上海来的国家干部,更使她仰为观止。一个农村户口,压得她像鲁镇上的祥林嫂。更何况女人四十一块疤,男人四十一朵花。黄老师是老陈的同

龄人,却唇红齿白,面孔光爽,举手投足都十分优雅华贵,使黄兰香枯焦的心里常常是死水微澜,只恨陈老师不是黄老师。黄老师从容地放下喷水壶,亲热地喊一声“兰香”,便伸出双手去握,却在半当中停住,清脆地拍两下,把她让进客厅。客厅里层次分别,墙上是仿作的名人字画,画下是黑色的转角沙发,沙发下是咖啡与淡黄相间的塑料地板。就好像平头百姓一头撞进金銮殿,黄兰香心里叹一声:“天上神仙府,地下宰相家。”黄老师笑眯眯地让座,黄兰香不敢坐;黄老师又笑眯眯地上茶,黄兰香也不敢接。黄老师觉得自己平等待人,就特别地和蔼可亲,身子往她一靠,眼睛就势看了下去,心里想道:“好一个壮硕的农妇,老陈虽鲁钝,艳福却不浅。”口中说道:“陈夫人亲临寒舍,有何贵干?”黄兰香从不戴乳罩,衬衫虽厚,却因破旧,领口豁到两乳之间,一举一动都会满胸怀的颤悠。黄兰香更加局促了,动动嘴想说,却又不敢,眼睛便向房里瞟去。半掩的房门里,可以看见录像机晶液指示的闪光21时大屏幕上,只挂一丝的女人们起劲地跳来跳去。“摆派!”黄兰香心里想道:“咱家要是有钱了,买只14时带彩的尽够。”黄老师依旧笑眯眯地说道:“俞琼瑶在卧室里看录像,她好像没有听见你来。”黄兰香觉得“客厅”“卧室”一类字眼很刺耳,自己好像被奚落了,就愣愣神说:“咱家是小本生意,赔不起……”黄老师就拈出张2元的,想塞进她手里,却放在沙发扶手上,说道:“正想送到府上,不意陈夫人屈尊。那找头权作小费。”黄兰香只听懂“小费”二字,就觉得心里毛拉拉的,说道:“钱货一手清,公平交易,我又不是来舔你家碗底儿的。”说罢拿起那2元,掏出8张1角的,也往沙发扶手上一放,“蹬蹬蹬”地走了。回到家里,黄兰香的第一句话就是:“咱家要能熬到黄老师那份上,我做梦也要笑醒了。”

黄老师那眼睛随着黄兰香的胸脯一跳一跳的,只觉得余音绕梁,芳香扑鼻,正痴痴地在想六朝的一首艳情诗,俞琼瑶却冷冷地走了出来,微嗔地说:“家花不如野花香,嗅一嗅,今年五十,明年十五。”黄老师一灵醒,便咕噜道:“庸俗。”俞琼瑶的祖父是徽商。徽州乃人文荟萃之地,却沾着个“商”字,因此黄老师说她是小家碧玉,却偏生要装出大家闺秀的风范;描眉画唇,却盖不住骨子里的俗媚。俞琼瑶自然不肯相让,就说他是高雅其外,下流其内,看史书只看《后妃传》,看小说只看《金瓶梅》,看女人只看胸门口。两人因此常常鸡狗相讥,虽能按时地男女相悦,但总是缺乏激情,却又如小说家语:懒得离婚。俞琼瑶确实很美,却又很冷,冷得像小镇上的西北风,总夹着许多灰蒙蒙的尘沙。听得“庸俗”二字,俞琼瑶的话里便阴风四起:“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们真是诗书传家哪!”黄老师的父亲有个老情人,至今老人家还有些单恋的味儿。黄老师遍读古书,总是记得《周礼》上的一句话:仲春三月,令会男女。他十分崇拜远古的那种率性而为的婚姻传统,但毕竟为文明所窒,话说不出口,因此他总是气壮如牛又胆小如鼠,应着了时下的流行话头,叫作有这份贼心,没这份贼胆。听俞琼瑶一说,他便作色道:“你懂什么诗书?看你的琼瑶小说去吧!”那话语就好像贾宝玉叫薛宝钗掷骰子去。俞琼瑶冷笑道:“你不是总说志不同道不合吗?我是无所谓的。”黄老师怕冷战的持久深入,赶紧煞住话头,想了想说:“上课跑了嘴,正撞在施老头的枪口上,又是政治上不合格。”俞琼瑶就顺着那话说:“黄鼠狼躲在鸡埘上,不偷鸡也是偷鸡的。”黄老师故作幽默地说:“我像黄鼠狼吗?”便跑到大橱跟前去照镜子,自鸣得意地说:“两耳垂肩,两手过膝,一副帝王相。”俞琼瑶接口道:“耳大招风,手长易折,这叫作出头的椽子先烂。”两人嬉嬉一笑,便“扑哧”地亲个嘴儿,和好如初。

一夜里虽说是男欢女爱,但黄老师总念念不忘那1元2角的冤枉钱,第二天一早便到数学组里去转一圈。正巧金老师一人在批作业。黄老师夸道:“把光明献给党的教育事业,把黑暗献给老婆,夜伏昼作,其状可亲,其情可钦,佩服佩服。”金老师嘿嘿一笑,说道:“哪里哪里,我们可是一根藤上的两颗苦瓜呀!”黄老师就势说道:“这年头就教师最苦,别人看来我家是藏金堆银,其实都一样,仅是温饱而已。哦,昨日黄兰香来要冰棍钱,我给你们垫上了。”金老师赶紧摸口袋,说道:“真难为情,身上没带零钱,改日一定奉还。”黄老师老大不快,又说不出,脸色就很难看。金老师突然四下里一张望,去关了门,伸出根指头蘸蘸茶水,在桌上写了“职称”二字。黄老师心头一热,那脸上就堆满红扑扑的笑意。金老师附耳说道:“据说又追加了两个职称指标。”黄老师顿时悔恨交加,心里骂自己道:“你这鼠目寸光的家伙,昨日为什么要去冲撞施老头?”

乘上午没课,黄老师破天荒地去买了包“阿诗玛”,有事无事地在校长室门口转了几圈,瞅了个机会,一旋身便蹩了进去。施校长正在看红头文件,一听有动静,那老花眼镜上就扫过来警觉的一瞥,接着就把文件抖弄得“哗哗”响。黄老师赶紧递上烟去,施校长接了。黄老师诚恳地说道:“施校长,我的情况你是了解的,无论是资历学历,还是学识水平和工作态度,都是说得过去的。”施校长腰杆一挺,凛然说道:“组织上有三只眼睛,看得清每个人的花花肚肠。”黄老师只觉得全身痉挛,汗不能出。他仿佛看见施校长的前额上长出了一只探照灯似的眼睛,二郎神杨戬般照出了他那条变作旗杆的尾巴。黄老师只觉得尾骨作痒,赶紧起身告辞,出得校长室大门,只想抽自己的嘴巴。金老师好像是正巧走过,乐陶陶地问道:“撞鬼了?”黄老师一窘,便夸张地说:“是青面獠牙的厉鬼。”金老师就含而不露地点点头。

陈老师卖了几天冰棍,那叫卖声便无师自通地学得圆熟,只听他把木箱拍得山响,鸭颈儿一梗,那古文的旋律便一圈圈地旋了出来。听者驻足,不免解囊。只是叫了几天,陈老师便人瘦毛长,少了许多读书人的雅致。黄兰香看了肉痛,便不再让陈老师上身,口口声声地说她才是卖冰棍的命,抢着要背那冰棍箱。陈老师坚执地不允,说道:“男主外,女主内。女人本该金屋藏娇,抛头露面便是男人的不是。”黄兰香就说道:“教师是先生,不能去做那下三烂的事儿。”陈老师叹口气说:“如今哪儿的斯文不扫地?”夫妻俩就抱着头有些唏嘘了。其实黄兰香也走不开,打铃的差使虽说不累人,却脱不得身。师生们闻铃而作,听铃而息,因此有人就说:“宁要一个黄兰香,不要十个施校长。校长再多亦无益,只要一根铃绳儿,就可拨拉得学校团团转。”黄兰香说道:“要不,我辞了打铃这份差使。”陈老师轻轻打她两下嘴巴说道:“妇人家,小鸡肚肠。打铃虽说一月只有八十来元,却是份稳妥的差使,干长了,兴许还能转正。”黄兰香咬了陈老师两口,泪花闪闪地说道:“那就苦了你了。”

施校长也耳闻目睹了陈老师的业绩,

却不动声色,静观其变。过了几天,有些等不及了,就在教职工大会上读了《教育报》上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是说教师不能从事第二职业。陈老师虽说是愚钝,但还听得出一些其中的奥秘,回去就对黄兰香说:“香儿,钱咱也赚了,还是给施老头送份礼吧,铜钱银子保平安嘛!”黄兰香惊咋地说:“不是才给他送过奶粉吗?咱这钱是臭汗钱,是窝心儿钱,凭什么劈给他?就是挣座金山银山,也不能使这丢份儿的钱。”陈老师无奈,便只管朝施校长陪笑脸。施校长不吃这笑脸儿,渐渐地话就有些上纲上线,说是决不能让这昧心钱,熏臭了党的教育事业。但也只是说说,未使出老拳。

过了几天,县里的人大常委会下来视察,听说教师卖了冰棍,便一起义愤填膺,说教师就要自甘清贫,不饮盗泉之水,不食嗟来之物,像自燃的红烛,像作茧的春蚕。施校长却为陈老师辩了几句,说:“老祖宗说的,仓廪实,才可讲礼义。如今这老陈,三根筋挑着一个头,家里穷得精当光,放个屁也嗡嗡响。已经清贫到骨了,再跟他讲清贫有啥用?”人大常委们倒也体恤下情,就不再深究。回头施校长就找来老陈说:“人大发火了,我给你挡着。”那话语有点像黑道上的大哥说的:“我给你罩着。”陈老师感激不尽,回到家门口时,正好碰上黄老师。黄老师老远就喊一声:“陈老板。”陈老师讷讷,不知是喊谁。老师与老板一字之差却隔着千山万水。黄兰香在门缝里却听得真切,“呀”地一声开门,见面就叫“陈老板”。陈老师咕噜道:“你也来寒碜我。”黄兰香嘻嘻道:“你是老板,我就是老板娘了。”陈老师也乐了,叫道:“老板娘!”乐了一阵,陈老师就正色道:“如今处身立世,全凭后台,咱们就给施校长送点礼去,保个平安吧!”黄兰香却还陶醉在“老板娘”的喜悦中,说道:“我才不在乎他呢!如今老板可香着呢,县长都要巴结。”陈老师见说不动她,便前后左右地担忧。

施校长见还没有动静,就真的生气了,恨煞陈老师的忘恩负义,便亲自找他谈话。陈老师一进校长室,就犹如小鬼进了森罗殿,骨节眼里都有寒意渗出。施校长指了个位子让陈老师坐下,就做起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来:“天地君亲师,老师也算得一尊菩萨,你怎能去做这下三烂的事?”陈老师不语。施校长欺陈老师老实,那口气就愈来愈大:“别看我这小小的校长,不入流,不上品,可县官不如现管,你那命把子还攥在我的手里呢!我说句话,你那‘优就鸡飞蛋打。”一提这“优”,陈老师就来气,脸憋得通红地说:“你还能怎样?”施校长勃然大怒了,一拍桌子道:“你老婆还是个临时工呢!”老实人发犟脾气,十头牛也拉不回,陈老师横梗着脖子说:“悉听尊便。我家穷,路人皆知。但夏天一只箱子冬天一只炉子,卖冰棍烘山芋,定能丰衣足食。”施校长一蹦而起,一根手指戳到他的脸上,恨声说道:“我就不信你这孙猴子能跳出我这五指山。”说罢手一翻,五根肉柱果真厉害。

陈老师黑着脸回到家中,对黄兰香一说,黄兰香就拍着屁股直蹦,说道:“这是断咱的活路。他要我吃不下饭,我就要他拉不出屎!”一旋身就往外撞。陈老师一把拉住她说:“施老头压了咱们这多年,咱们也要翻个身挣口气儿。不过还要有理有节,俗话说,民不与官斗。”黄兰香一瞪眼道:“这冰棍你是不敢卖了?”陈老师连忙说:“卖!卖!”转身背起冰棍箱,仰天长啸出门去。黄兰香拍着屁股叫道:“好!好!宁可笑死戆牛皋,也要气死金兀术。”

施校长本来想再等个三五日,一见陈老师又背起冰棍箱,第二天就开了个全校教职工大会。会上施校长引经据典,从教育的四个面向,一直说到“六四”,字字句句如匕首、似投枪,虽还未点明陈老师的名姓,但那话锋所向,人人皆知。陈老师坐不住了,只觉得被那暴风骤雨般的政治术语所掩埋,于是就来了句林语堂的幽默,算是挖个小洞,延口残喘:“绅士的演讲,要如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施校长耳尖,立即几个大跨步一把揪住他说:“想看女人的屁股,黄色下流。这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具体表现,我,一个共产党员,决不能熟视无睹。”会场上顿时乱了套。黄老师和金老师就上来劝。黄老师说:“施校长,你还能再干几年呢?何必这样伤筋动骨的。”施校长一瞪眼说:“斗则进,不斗则退。我要生命不息,战斗不止。”金老师就说道:“对,七八年再来一次,很有必要。”施校长冷笑着说:“别以为不搞文化大革命,你们就能乱说乱动了。告诉你们,政治上的事儿,谁也说不清。”这时就有人在后面声情并茂地唱了起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施校长脸色灰白,一松手说道:“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那话如高山飞瀑,一不留神便酣畅地滑脱出来。施校长觉得有些失态,便补充说道:“现在要两手抓,一手抓反右,一手抓防左,不然就是革命的瘸子。”金老师把瘸子听作茄子,就说:“怪不得茄子有红白二色。”黄老师就说:“宁要无产阶级的红茄子,不要资产阶级的白茄子。”众人一起大笑。施校长只得悻悻然回到主席台上,呷口茶,说道:“红茄子就比白茄子好吃,一蒸就稀烂。”人们进而议论起蔬菜的价格,一场风波烟消云散。

陈老师当众被施校长抓了领子,回到家里便涕泪纵横,觉得士可杀不可辱,自己这一身软骨老皮,无颜再见江东父老。黄兰香一听便勃然大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女人一怒,唾沫乱飞。黄兰香抓了个小板凳,坐到施校长家门口,从月上柳梢头,一直骂到东方既白。施校长家的母鸡就在鸡窝里嘎嘎乱叫,施校长的老婆就说:“母鸡司晨,家门不幸。”

男儿有泪不轻弹,要弹弹在被窝里。施校长蒙头大睡,泪朦胧,汗朦胧,第二天一早,便找到乡教育组长。乡教育组长这两天在贩化肥,精力有些不支,老清早被吵醒,就有些不耐烦,说道:“姓社还是姓资,主要看人民的生活水平有没有提高。老施呀。老施呀,红旗是要举得高,但现在是市场经济,脑子得放活点儿。”施校长一拳打到棉花上,怏怏而出,心自不甘,便直扑县城,找教育局长诉苦。局长已知陈老师卖冰棍的事。前两天向人大汇报工作,然后与人大常委们共赴甲鱼宴。一人大常委夹起一条裙边说:“听说有个老师卖冰棍了。”局长正在下一条鳖腿,就随口说:“这事要批评教育,不过也是事出无奈。教师本来是赤膊工资。现在恐怕连这养家糊口的钱也不能当月发了。”老陈家穷,在教育系统里也是出了名的,局长也有耳闻,本想冷处理,但一听骂校长,便勃然大怒:“这还了得?今天可以骂校长,明天就能骂局长,天下岂不大乱!”施校长耳语道:“历史的经验教训值得注意,一人咳嗽,就会有千百人放屁。这安定团结的局面来之不易,读书人的嘴巴,还是戴副卫生口罩为好。”局长拍案道:“我还要给他戴副马嚼子呢!”当即决定;陈老师记过处分,辞退黄兰香。

施校长一回到学校,立即张榜公布了

县局的决定。教师们一起噤了声,又一起从门缝里瞅着陈老师一家子。黄兰香三番五次往外冲,陈老师抱腰儿使绊子,一次次地拦住她。三个女儿直着嗓子哭喊,陈老师肝胆俱裂,柔肠寸断。陈老师抱着黄兰香说道:“香儿,只要这冰棍箱还背在咱的身上,保管气得施老头拉稀。”黄兰香就气壮山河地说道:“这冰棍箱我是背定了!”陈老师立即神色严峻。他突然调朱弄粉,只见彩笔飞舞,那白生生的冰棍箱顿时龙飞风舞。描龙绘凤之余,陈老师画兴犹酣,笔儿一皴,又是一片皑皑白雪。陈老师左右端详,又磨墨提笔,悬腕运气,霎时笔落惊风雨,八个大字熠熠生辉:轻轻吮吸,清凉满怀。陈老师一丢笔,不由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仰天长叹道:“天乎?命乎?”黄兰香不解其意,就说道:“啥时你也照样儿给娃子的肚兜画副花样。”陈老师想大碗喝酒,找不到,就巴在水缸边上大瓢喝水,说道:“这卖冰棍是人的解放。”黄兰香纳闷道:“不是解放四十多年了吗?”陈老师顿时觉得曲高和寡,知音难觅,一泄气,就跑到外面劈劈啪啪地撒了泡水花四溅的长尿。从此黄兰香穿大街,过小巷,背着箱儿,冰棍冰棍声声喊。

这个月的工资上面发不出,学校里却出奇的安静。办公室里,人们不苟言笑,字斟句酌;出得办公室,人们便行色匆匆,相互只是偶尔用眼睛勾两下。别的学校,人民来信早就像雪花儿似地飞向省地,甚至中央。施校长在写学期工作总结时,就突出安定团结这个主题。局长被这人民来信搅得心烦,就在全县中小学校长会议上表扬了施校长。邻近的一些校长就到施校长那儿来取经。施校长笑笑说道:“国之利器,不可示于人。”说罢便引着校长们直扑酒楼。酒酣耳热之时,校长们就逼着施校长要看利器。施校长就说:“关键在于正确处理疏与堵的关系,鲧与禹的区别。实际上禹是一条虫,鲧却是一尊神。我才摘帽时,接手学校里最乱的一个班。我先是买了十本书,上课时哪个学生讲话,就发一本书给他看。实指望看书息口,哪知看了书嘴反倒更辣,因为那书给嘴提供了内容。我就买了十只卫生口罩,哪个说话,就白乎乎满口贴。先是十只口罩不够用,三五日后,那口罩就一起做抹布了。”校长们心领神会地哈哈大笑,倾金樽,堆肉山,喷得施校长一身酒垢。

工资发不出,这只冰棍箱就成了陈老师家五张嘴的米袋,格外沉重。那窄带儿勒着黄兰香的肩窝,把布襟儿扯得高高的,肚脐眼儿就像一只阴郁的眼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瞋视着半截儿的天空。黄老师常在后窗的隙缝里偷窥那只令人无限感慨的眼睛。那后窗正对着陈老师家的前门。有几次,黄兰香弯腰耸臀,黄老师还发现那漆黑的乳头清晰可辨。这时黄老师就会有一种梗起的欲望,便想为那女人的胸脯唱一支人道主义的颂歌。愈琼瑶就会像赶火车似地准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吟诗般地说道:“乐而不淫,悱而不怨,诗人之旨。”黄老师听了脸不红心不跳,抖抖腰说道:“只要世上还有一个穷人,我就要为她讴歌。”俞琼瑶哂笑道:“人道主义的瘾儿又犯了。”黄老师有了孔子的幽默,就说道:“现在是河出图,洛献书,乾坤朗朗。自古道,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咱们讲讲狗道即可,何必奢谈人道?”俞琼瑶就道:“那咱们闭关修炼吧!”说罢就“哧”地拉上窗帘,惹得黄老师意兴全无。

过了一段日子,金老师忍不住了,就说自己口舌钝了,要找块砂石磨磨。金老师常常提起陈老师那林语堂的幽默,并补充道:“美国的家电,英国的房子,法国的情妇,中国的厨师,外加俄罗斯的伏特加,标准化的现代家庭。”其时学校正在评五好家庭。话传到施校长耳里,施校长就哼哼道:“乱弹琴。”于是那一杆枪就瞄准了金老师。

金教师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的首届大学毕业生,至今未评到一级,就像煞古时的落弟秀才,心怀不满,便经常地跳出来。职称上的失利,金老师是咎由自取。金老师学的是数学,喜欢的却是文学,他常说:“数学即诗。”只可惜文学的浪漫冲淡了数学的缜密,于是就常常祸因文起。

施校长的老婆以前是个民歌手,殷光兰唱民歌的时候她也常常登台。那女人忘性大,施校长就在她腕上贴块橡皮膏,忘了词儿,就抬手作看表状。其时街上新办了第一家卡拉0K,那女人就拉着施校长去观光。不巧被一个建筑包工头看到了。那包工头想总揽学校的土木活计,就托人到深圳去买了一台混响器和几盘录音带送给施校长。那女人一看录音带都是港台的,便老大不高兴,对着话筒唱两句直不笼统的民歌,寡淡无味,就缠着施校长二重唱。施校长不会唱现在的歌,想来想去,一亢奋,就引吭高歌:“说打就打,嗨,说干就干,练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唱得正带劲,后面的词儿却忘了。那女人乐了,就说他像唱《乌苏里江船歌》的郭颂,一边学上海人的腔调哼了一句:“阿拉喝牛奶,啊喝来喝去,唧吭。”最后那二字竟如喝饱了打嗝一般。施校长更乐了,就说:“我去把那本文革前的《革命歌曲大家唱》找回来。”这本书是施校长的宝物,文革时历尽劫难,施校长始终珍藏着它。前个月学校举行歌咏比赛,施校长规定要唱文革前的革命歌曲,团委书记就问施校长借了此书,至今未还。

施校长一路小跑地去找人,突然听见数学组里金老师那拔尖的声音,便紧三步慢三步地贴过去听壁脚。金老师说道:“现在的人时兴整容。所谓整容,其实不过把面皮绷紧,简直可以称之为拉皮。所以宴席间倘有面皮光爽的老女人,你切记不能高喊‘鸡丝拉皮,以免刺痛此等女人的心肌。”施校长误把“鸡丝拉皮”听成“鸡丝拉面”。施校长是北方人,素有美食家之令誉,嗜面食,此时心情又好,就一步跨进去说:“哪儿有鸡丝拉面?我怎么从来没有吃到过?”众人忍俊不禁,金老师那胆就被笑大了,热情洋溢地说道:“哪来的鸡丝拉面?我说的是“鸡屎满面”。众人一起捧腹,施校长心知上当,便恨恨地说:“不要说鸡屎,就是狗屎,我也能擦个一干二净!”一转身便愤然回家,拿起话筒慷慨激昂地唱道:“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那个切分音符唱得准极了。

学校的职评工作如火似荼地展开了。吴老师通过了学校的初评,要在教研组里读工作总结。事先吴老师发了香烟和糖果,务请大家美言。吴老师读罢,大家却一起嚼着糖作牙疼状。吴老师情急,就说:“香烟糖果小意思,以后水酒相待。”众人就虎虎而有生气。有人说:“吴老师关心集体,天天在办公室里抹桌子扫地,就像个和尚庙里的洒扫童子。”有人说:“吴老师上课的声音十分宏亮,是个标准的男中音。”有人说:“吴老师的板书真漂亮,一手宋徽宗的瘦金字体。”人们就进而谈论起宋徽宗,说他是因字而亡国,误把玉皇大帝写成玉皇大帝。点错一点,遭此天谴。吴老师不快道:“还是说点实质性内容吧!”陈老师老实头,就说:“吴老师的课还是较有特色的。”立即有人接口道:“说的也是,一块疤挂到吴老师的嘴巴上,倒像是一轮三五之月。”吴老师的

“两块疤”是出了名的,阿Q头上的一块疤,祥林嫂头上的一块疤,吴老师不仅特意为此开了课,而且专门撰写了题为《疤的艺术》的教学论文。只是吴老师的头上也有一块疤,人们盛赞那疤时,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瞅着这疤。吴老师的脸“哗啦”一下红了,连声说道:“罢罢罢,”一个转身便杳如黄鹤。

这时省里有一个宣传部副部长下乡来检查集镇的精神文明建设工作,顺便到学校来过一遭。碰到黄老师,那副部长就觉得好生面熟,便握手致问,一拉呱,方知两人是同校同系的学友。副部长说道:“我的宋元明清史就是你父亲教的。我到现在还记得你父亲提的问题:为什么傈悍的游牧民族,如元蒙满清,一入主中原,就很快腐朽了?”和首长握手,黄老师就有些猥琐,史识和学问一点也无,讷讷地说:“我父亲,一个老学究.行将就木,怎比你,年华正盛。”施校长见黄老师与副部长亲热,就有些紧张,马前鞍后地忙碌。送走副部长后,他就问黄老师道:“你们说啥了?”黄老师又飘逸起来了,顺口说道:“碰到老同学,就格外亲热,谈些热点问题,无非是职称之类。他还是我父亲的得意门生呢!”施校长就焦急地说:“你不要急嘛,我又没说不让你评职称。”黄老师顿时觉得鼻尖前面挂着一只喷香的烤鹅,只见施校长点烟的火柴一亮,便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拼命想留住这一片活火。这时金老师又有意无意地走过来,清亮亮地喊道:“施校长,黄老师,你们好呀!”待金老师过后,黄老师就轻声道:“老金那个‘鸡丝拉皮,是有所指的。这是梁实秋小品上的一段文字。”施校长诧异地说:“梁实秋?不就是那个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怎么现在会出版他的谬论?”

一阵风儿把“职称”二字刮进金老师的耳朵。回到家里,金老师就愤愤不平地对刘文英说道:“现在这人怎都狗子似的?”刘文英是他的妻子,在乡办小学的幼儿部里当负责教师。他们是恩爱夫妻。刘文英就说:“人和狗是近亲嘛,都是脊椎动物。”说起脊椎,刘文英就觉得背上痒痒,让金老师去挠。金老师游蛇般地伸手,“哧溜”一下,两根手指就从她的脖颈一直窜到顶下面。刘文英一扭身笑道:“旧痒未消,又添新痒,你的手真蹊跷。”金老师也笑道:“我在捏你的脊椎呢,总觉得不很直溜。”刘文英娇嗔道:“前面保管直,翘着的鼻子,挂着的槌棒,总在一条直线上。”金老师正色道:“饱暖才能思淫欲,如今工资是欠下了,咱们上有白发高堂,下有黄口小儿,贫穷到骨,只能清心寡欲了。”刘文英顿时面露菜色,说道:“咱比不上黄老师,有上海的外援;也比不上陈老师,脸皮厚厚去背那冰棍箱;只能坐以待毙了。”金老师就安慰道:“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刘文英一击掌,说道:“有了!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教师也只能粉笔头上做道场了。”金老师惊问:“此话怎讲?”刘文英说道:“现在是老儿麻将小儿书,农家子弟,个个都想考个中专,跳出农门,你何不办个暑期初三数学补课班?”金老师一跳老高,又一揖到地,口中念念有词道:“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刘文英喜气洋洋地说道:“一个职称才值二十多元,一个补习班弄得好赚个千儿八百,抵得上多少个职称?咱靠本事吃饭,别做那狗子。”金老师听罢心里却有股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味儿,喉咙里一漾一漾的尽是些葡萄的气息。

金老师数学教得好,有口皆碑,只是心气不顺,化个四五成精力在教学上,平时小麻将敲敲,车马炮走走,小扇儿扇扇,赛过活神仙。现在想着办补习班,便拿出真本事,把课堂45分钟拨拉得滴溜溜转,讲到精彩处,常常是满堂喝彩,唬得学生个个奉若神明。时近暑假,学生们听说金老师要办班,纷纷报名,甚至转相请托,争着投到金老师门下。金老师招满了两个班80人,就不再招了。金老师说老师不作兴收议价学生,一律平价,一个月lO元,暑假两个月20元。金老师一下收进1600元,这样就使学校的所有人眼红。乡里的税务所和工商所想来收钱,却又师出无名,牙根便痒痒,这样就惹恼了乡里的干部。金老师念着靠本事吃饭,想想自己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就堂而皇之地收钱,全然不顾四周的白眼与红眼。正巧这时金老师乡下的老母亲托人带信来说,去冬欠下的300元买土方的钱,村里勒令三天内还清,不然就要上房揭瓦。金教师的母亲早寡,孤儿寡母的日子好不艰辛。等到金老师出道,便想把寡母接来同住,可是村里说,现在种田的人越来越少,这承包的田甩给哪个?母亲只得一人在乡下播弄三五亩薄地,苦得黄皮瓜瘦,幸得有金老师每月10元的接济,勉强度日。1991年大水后,乡里年年兴修水利,每人每年承包10方土。孤老婆子挑不动,就年年由金老师出300元帮她买土方。金老师日子也紧巴,正巧村里支书的儿子升了高中,在金老师的班里读书,金老师就运用这教师的特权,要求支书减免。支书望子成龙,就勉强答应,却未把话说死。今年春上,县里在乡里征了块土地办厂,支书走门路把儿子送了进去,这300元就成了杨白劳的命把儿。金老师只好从1600元中拿出500元给母亲送去,300元偿还债务,200元给母亲添衣遮体。母亲夏天总是赤裸着上身,冬天总是鹑衣百结。农村妇女哺乳之后常赤膊,这虽是乡下的习俗,但金老师总不忍见那母亲应该十分高洁的胸膊。

施校长看不下金老师那1600元,心里那暗火一蹿一蹿的,却发不得声。县城里的学校,办班正势旺,连一年级也在所难免,组织上却眼开眼闭,佯作不知,叫他一个校长说啥?施校长不许金老师动用学校的教室,金老师却一笑了之。小学幼儿部的教室多着呢,那钥匙就在刘文英的裤腰带上挂着。此时的黄老师与施校长过从甚密,见他愁肠百结,计无从出,就面授八字机宜:“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施校长心领神会,就天天在学校的广播里读文章,口口声声要把暑假真正地还给学生。金老师却捂着那1600元岿然不动,土灰的脸上似乎染着些钱的颜色,就如隔了几代的铜器,黯淡中隐隐地逸出金黄的光线。施校长唾沫成雨,却一无所获,无奈又去找黄老师。黄老师又以八字的锦囊妙计教之:“暗渡陈仓,釜底抽薪。”施校长便觉这中国历史实在是好,字字如珠玑,处处有计谋,便羽扇纶巾地找到小学校长,以组织的名义要求他封了幼儿部教室。那校长却笑笑不应。刘文英素有男儿之气,性格豪爽,急人所难,人缘颇好,再说也在那校长身上下过小手脚。那校长见施校长发急,就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把教师往死胡同里赶?老金也真是,独吃不长肉,我去找他说说。”那意思说得再明白不过,施校长就忧喜参半地回转去了。施校长常常把夜里的门虚掩着,耳聪目明地注意着门缝里的动静,然而夜夜清风依旧。施校长很是失意,又去找了那校长。那校长不是没有找金老师说过,金老师听懂了那意思,就头昂昂说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其实金老师也曾想用烟酒去糊施校长的嘴,刘文英说个“贱”

字,他就不再理会。只是昨日碰到陈老师,见他面如铁锈,两腿绝细,就幽默道:“施老头的利器果真厉害,佛面上刮金,鹭鸶腿上劈精肉。”陈老师就一本正经道:“民不与官斗,自古已然。”金老师就慷慨激昂了,说道:“衙门虽说是铁打,官儿却似流水,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不自由,毋宁死。”晚上秉烛夜读,拿本书一翻,又正是《窦娥冤》中楚州知府的一席话。楚州知府尊称告状者为衣食父母。金老师满腔悲愤,便以澄清天下为己志,今日碰到那校长,便有了李太白的豪迈。那校长只得甩甩手儿对施校长说:“我是说不转他,就看你的利器罗!”施校长咬牙道:“决不能让自由主义、拜金主义在学校泛滥成灾。”

其时正巧县教育局下来一个文件,意思是说为贯彻省教委之指示,特决定自即日起,一切旨在升学辅导的补习班即行停止。那文件正在学校学期结束工作会议前一小时下达。施校长击掌道:“天助我也!”老早就到会场上等着,一俟人齐,便反反复复地把文件读了三遍,最后还说:“我们学校也有这样的想发学生财的人。我奉劝一句,谁要想捋捋组织的虎须,那就是自取灭亡。”众人齐刷刷地把目光射向金老师。金老师心头小鹿撞撞,口中却若无其事地说道:“官样文章。”一回家,金老师就嗔怪道:“古人云,衙门不打送礼人,现在倒好,人家的那把尚方宝剑,正指着我的鼻子呢!”刘文英嘿嘿一笑,说道:“你当是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短?告诉你,现在是吃了人的嘴更硬,拿了人的手更长。”金老师说道:“那怎么办?”刘文英朗朗道:“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金老师激赏道:“好!巾帼不让须眉。”便转身到办公室去取毛笔想以字抒怀。众人正在窃窃,见了金老师便噤了声。金老师心里骂道:“嚼蛆!”一见人多那头就昂了起来,只觉得喉痒难忍,便嬉笑怒骂地插科打诨道:“太监阉了,就和女人一样蒲柳弱质,肠胃经不起折腾,宫中油水重,所以宦者常有腹泻之疾。有一太监前去丞相府宣旨,手中黄榜才展,却只觉内急,上面之口未开,下面之口大张,长长的一个驴马拐弯屁,唬得丞相匍伏于地,山呼万岁。”众人哄堂。正巧施校长经过。施校长宣读了教育局的文件,得意洋洋,很想听听群众的反映,于是就紧三步慢三步地跑到办公室门口来听壁脚。一时间他只觉怒发冲冠,又不便发作,生生地把那口气压下去,便觉腹中隐隐地下坠,怕有驴拐弯之声,赶紧双股一夹,竟如尾巴嵌于两片之中,忙不迭落荒而去,心里恨恨道:“只有三四年功夫,又跳了出来。”

晚上,施校长去找了乡教育组长。教育组长三两才下肚,酒兴正酣,听了便“噗嗤”一笑,说道:“县城里,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各种补习班不是照办?现在教师发不出工资,局长急白了头发,就是教师去炒股票,局长也不会说个‘不字。这是省里的意思,县里是虚晃一枪。再说,补习班多少能提高学生的成绩。中考高考倘能在县里排上名次,还不是你我的面子?”听了中考高考施校长便没劲,却还硬硬地说道:“在原则的问题上丝毫不能让步。”教育组长不好明说,就打比方道:“现在是说不清,那革命歌曲一摇滚,就有了港台味儿。”教育组长一时性起,就连说带唱起来:“以前最流行的一首歌,《我们走在大路上》,被那个歌星一摇滚,就和‘酒干倘卖无一个调儿。你听听,‘我们走在大路上,“酒干倘卖无……”施校长听听也是,回去一想觉得不对,革命的大道决与酒瓶儿无干,便有了许许多多众醉独醒的自豪.探得金老师补习班明天开张,就决心闯一闯这个龙潭虎穴。

一夜施校长睡得心安理得,第二天一早便觉神清气爽,匆匆地上街啃一副大饼油条,便跑到小学的幼儿部伏下。学生们陆续来了,坐在教室里吵吵嚷嚷。施校长一个箭步蹿进去,背着手庄严说道:“我代表学校宣布,你们的这个补习班取消了!”学生们齐声聒噪。施校长拿出文件挥道:“这是组织上的文件,我来读一读。”学生们就一齐拍桌子打板凳。金老师听得有变,便急匆匆赶来。施校长一见那身影凶悍,急忙用背将门一抵,正巧那门轧住金老师一只盲进的脚。施校长嘶声喊道:“小小年纪就对改革开放的形势不满,背后一定有长胡子的……”金老师脚痛,便用肩撞去,施校长一头栽到地上。学生大哗。金老师手足无措,不知是拉他一把还是踩他一脚。施校长从容而起,拍拍屁股道:“宁天下人负我,我不可负天下人。”说罢,扬长而去。回到家里,见老婆正在兴高采烈地卡拉OK。施校长问她为什么这样高兴,她乐孜孜地说:“刚才老吴送来的两条烟,说是他的高级职称地区评委通过了,报到省里去了。”施校长似乎消了些气,说道:“这家伙倒还知恩图报。”

施校长带了两包老吴送的烟,当天下午就赶到县教育局,见了局长就诉苦道:“翻天了,现在不是骂校长,而是打校长了。”局长不信,听他说了,还是不信。再说,局长就有些嫌烦,怪他多事,却不明说,只道:“我还要调查一下。”施校长觉得老大没趣,回家时便南辕北辙,走了老鼻子冤枉路。校门口碰到金老师正拍着一手粉笔灰,施校长就怒不可遏,厉声道:“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我可不是东郭先生。不套住你这头狼,我就是爬鳖!”那手便翻了过来,手指作爬动状,活脱一只闷头走的鳖。金老师有些口燥舌干,淡淡地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回到家里,金老师便起草一封人民来信。金老师有粗疏的地方,也有细心的地方。施校长每有宴请,金老师总是尾随于后,悉数记下宴饮的人员和费用。此时,金老师以为已和施校长一山容不得二虎,就决心扳倒他。金老师一一罗列出记在小本子上的绝密材料,剀切地陈述了学校的现状,一时间文人的那根筋“噗噗”地跳,就赋得《鳝蟹》一首,中间二联为:“耳边沥沥曲酒筛,头上滚滚大菜来。席间始忧黄鳝老,坊中又报螃蟹白。”金老师只觉妙思泉涌,天生英才,就把那诗在最紧要处插入;一辍笔,还是意气洋洋,便放两颗水果糖在嘴里出劲地嚼,一时间耳边山崩地裂,就觉自己是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

那信投到局长秘书的案前。秘书先不在意,见那诗便警觉起来,回头再看那些清单式的材料,便觉事情重大,亲呈局长。局长一翻,便放在一边。秘书拿过来,指着那诗道:“这是影射。”局长眼睛一扫,立刻想起了那诗的出处。今年春上,省里来个处长视察,局里便以鳜鱼相待。那处长是上海人,又老冉冉将至,席间说了几句归隐的话儿,便吃了一筷子腻滑细嫩的鱼肉。赞几声味美之后,那处长就吟一首“少小离家老大还”的诗,翩然有南归之意。局长劝了几杯“五粮液”,顿时酒兴诗兴俱上心头,即席赋得《七绝》一首,诗曰:“莫道江南鲈烩鲜,两淮黄鳝足风流。更有秋后大螃蟹,肉白子黄令人馋。”众人一起说是曹植不如,一步未走便粲然成诗。那处长也说是诗好鱼好酒好,足以使人乐不思蜀。那诗一时传为美谈。如今金老师诗与之暗合,局长便觉其心叵测,骂的是施校长,打的是他局长。秘书

说道:“此公绪文革之遗风,积造反之余威,专记黑材料,是个刺头儿。”局长说:“可这是堂堂正正的人民来信,又奈他如何?”秘书道:“调他到最边远的乡下去。这种人越远越好。况且他擅自办补习班,也是师出有名。”局长点头道:“我也最讨厌专在小本子上记别人黑材料的小人,一见下面有人给我打小报告就浑身不自在。做人嘛,就要光明磊落,襟怀坦白。”

对古戏文里一举及第的故事,金老师总是深信不疑的,因此总以为上头有只慧眼,正在等着看他。接到调令,便如入冰窖,彻心彻骨地凉快。金老师枯坐于家中,搜扬刮肚地想,不觉兔走鸟飞,已是霭霭黄昏。刘文英长叹数声,说是要洗澡,便坐到浴盆里,让他搓背。金老师突然说道:“听说你有个表姨夫的堂兄在县委组织部里,咱们去找他。”刘文英道:“到这节骨眼上,你还要丢人现眼?”金老师道:“昭雪沉冤,扬眉吐气,就这么一着了。”刘文英冷笑道:“到现在你连《国际歌》还不会唱。”金老师不解其意,刘文英便沉郁地哼了起来:“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金老师颇有同感,那手就用劲地搓了起来,口中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刘文英往上一纵道:“那咱就潇洒地走一回。”金老师“呀”地一声道:“大门还没有关死。”便老远一脚踢去,“咣”的一声地动山摇。刘文英却仍赤身站着,自嘲道:“质本洁来还洁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金老师搂着她动情地说:“是我连累了你。”刘文英洒泪道:“命里指定的。你去坐牢,我就天天给你送饭;你去发配,我就随军。”金老师悲极生乐道:“我去深圳广州呢?”刘文英接口道:“那我就替你养母育儿。”金老师道:“军中无戏言。”刘文英道:“敢立军令状。”夫妻俩就你恩我爱,湿着身子倒到床上。

金老师并非戏言,他果真写了封信给在深圳办杂志的同学。那同学倒也念旧情,很快就回了信。说是已帮金老师在杂志社谋得一份差使。金老师不由喜笑颜开,把教育局的调令揉揉摔了。刘文英就说他轻浮,说这去深圳是走投无路的一着,金老师就抱着她亲嘴儿。刘文英说:“明人不做暗事,给施老头送份辞职报告去。”金老师的脸儿就阴了,说道:“睬他干嘛!我偏要活出个人样来给他瞧瞧。”刘文英嗔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咱可不能输这口气。”金老师一梗脖子说:“我还能怕他?”说罢提起毛笔,文不加点,笔不停辍,辞职报告一挥而就,其中有几句四六对:“明珠投暗,擦擦依旧光亮;衣绣夜行,天明总是鲜艳。人才思走,池浅难负鲲鹏;深圳海边,南方并非瘴蛮。”金老师告诉刘文英,后两句叫作“流水对”。刘文英就笑道:“你像卖瓜的王婆,又像说媒的王婆。”金老师就学着老太婆的声音说道:“老身有三寸不烂之舌,狼毫不秃之笔,南方去也。”刘文英语重心长道:“你呀,总是口气比力气大。”

施校长接了那辞职报告,看也不看就往字纸篓里一丢,义正词严地说道:“深圳也是共产党的天下,不要以为到那儿就可以乱说乱动了。”金老师只觉齿冷,转身出去见了陈老师,上牙齿还是敲着下牙齿。陈老师笑问:“打摆子啦?”金老师道:“才从盘丝洞里出来,还有些阴气逼人。”陈老师说:“还是你有胆略。不过去了深圳,以后的劳保和退休工资是没有了。”金老师道:“妇人之见。”陈老师就有些不快,陪了个尴尬的笑走了。金老师回家一看,刘文英正在点票子。这是从信用社里贷的款。信用社听说是去深圳,便说那是“半出国”,十分爽快地贷了款。刘文英指着分开的两叠钱说:“这是还学生的1600元,这是你的盘缠。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单枪匹马闯荡江湖,不要太看重了它。”金老师热泪滚滚,抱着她说道:“知我者,莫如妻。”刘文英也泪流满面了,说:“也不要把施老头往心里去。几十年的心理定势,一时不能改变也怪不得他。再说老头儿也苦了一辈子,虽说是个校长,那工资也只够温饱,就是捞点小外快,也不脱清贫二字。都是瘦骨伶仃的人儿,还要你一口咬过来,我一口咬过去,难道非得咬成骷髅才肯松口?”金老师越发唏嘘了,说道:“你猜我在想啥?”刘文英舔着他的泪说:“不知。”金老师说道:“我们都投错了胎。你应该是个男人,我应该是个女人。”

因有了副部长这层关系,施校长对黄老师就格外提携,尽管职称的车脱了,但每有机会,施校长总带着他下馆子。黄老师不胜酒量,醉着回家,便酒后吐真言。黄老师看不起金老师,说道:“深圳是极南之地。古称岭外。唐宋时远谪处所,和清朝的宁古塔尚阳堡有何区别?我是不去的。那老金有两根筋,一根是女人的筋,一根是文人的筋。”黄老师更看不起陈老师,说道:“走卒贩夫之流,君子不齿。那老陈亦有两根筋,一根是农民的筋,一根是文人的筋。”俞琼瑶笑问:“那你有两根什么筋?”黄老师脱口道:“一根是流氓的筋,一根是文人的筋。”俞琼瑶道:“此言不虚。”

黄老师本是每年暑期必回上海无疑,只是今年春上弟弟分到一套房子,却还在家里占着一间,便老大不快,迟迟不肯回去。俞琼瑶知他心事,就故意问:“现在金老师都到深圳去发财了,你弟弟是办公司的,你就不能东进上海,去十里洋场淘金吗?”俞琼瑶总以为二老贴他弟弟多,贴给黄老师却只有一台电视机和一台录像机,因此很瞧不起公婆,说他们狗眼看人低。黄老师亦知她的心事,就道:“你就不怕我乐而思淫,倚红偎翠吗?”俞琼瑶冷冷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巴到天明各自飞。”黄老师一句“人情薄如纸”,便无言以对。这天夫妻俩又鸡狗了几句。黄老师和愈琼瑶合理分工,隔天买菜。这天轮到黄老师,便提着篮子在街上兜一圈。走到黄兰香的冰棍箱前,那双腿就有些滞阻,高屋建瓴地看几眼,心里就情真意切地唱开了《让世界充满爱》,回转去了。哪知俞琼瑶每逢他买菜总有些不放心,尾随看见了那一幕,回家就冷若冰霜。黄老师笑着说:“春风疑不到天涯,七月小镇未见花。”俞琼瑶即道:“怎么未见花?那几眼可是X光,钻透布缕。”黄老师发愣道:“你去办个私家侦探室算了。”俞琼瑶冷笑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看。”黄老师不快道:“我是这样淫贱?”俞琼瑶咬着牙说:“这叫意淫。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黄老师叹道:“罢罢罢,我还是回上海避避你的锋芒吧!”俞琼瑶默然有顷,说道:“两间余一人,倒也耳根清静。”黄老师就理理东西翩然而去。

黄老师回到上海后,一天傍晚站在隔壁那家夜总会的门口思绪如麻。这儿七十年代以前还是一家居民食堂,八十年代改成饮食店,九十年代就成了夜总会。灯红酒绿,美女如云,纯是西方风味。沧海桑田。这儿的灯光本来应该有一片是属于他的,而现在他的根柢却落到茫茫的黄土地上。黄土地上的乡情,一定沉郁如醇酒;而今却是轻歌曼舞,彩灯如梦。黄老师便觉心中有许多难以言传的苦涩,对于故乡的思念就变

成一首轻靡的港台歌曲,有几分深沉也有几分矫情。黄老师正在那儿发思古之幽情,门口侍立的小姐就向他飞来媚眼。那小姐穿着丝质的旗袍,双乳如峰。黄老师脸一红,赶紧走开。

黄老师一时还把那夜总会当作饮食店,本想到里面吃碗阳春面权当晚饭。他在家里吃一顿要付一顿的钱,尽管父母亲从不收孙子的伙食费。弟弟也从来不在家中吃饭。黄老师离开夜总会,重新找了家饮食店,一看只有大排面,要三元一碗,舍不得就回家去了。叩开家门,母亲便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听他说还未吃饭,就急急忙忙地到厨房去给他下面。父亲正在客厅里看报,就欠欠身,指了指对面的沙发。黄老师侧着身子坐下去,一边拿出两支人参给父亲。父亲就拿出50元钱给他。他推却,父亲就把钱放在茶几上。他收下了。父亲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命,你已老大不小,今后有何打算?”黄老师小声说:“随大流而已。”父亲说道:“学校有意给我配备一名助手,我推荐了你。”黄老师觉得转回来还是当教师,心中不甘,又不好违逆父亲的美意,就淡淡说一声:“也好。”父亲叹口气,说道:“君子固穷。人生的态度要通达一些,这世上只有学问是真的。人世沧桑,哪一个朝代都少不了教授。”这时儿子闻声出来,彬彬有礼地和黄老师招呼了,就回自己的房间看书去了。儿子从来不喊他爸爸,只是喊父亲。儿子从小寄养在上海,小小年纪便有了很深刻的学者气息。黄老师资质颇好,其父向来把他看作家里的千里驹,无奈文革使他丢弃了学业,其父很是失望,就把造就的希望寄于第三代,亲自课孙读书,指望他承绪家学。他们的谈话就转到小孩的身上。这孩子天赋不凡,且又刻苦,今年小学升初中,会考全区第二名,但因没有上海户口,所以重点中学不肯收。老两口常为之牵肠挂肚,老父亲又不肯屈身求人,唯恐失了一级教授的清高。黄老师也是一筹莫展。老父亲就生气了,说他没有一点做父亲的责任感。黄老师正在尴尬着,母亲端着碗牛肉面来了。黄老师就狼吞虎咽地吃面,见父亲皱眉,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元钱,说是饭钱。母亲要推却,父亲却把钱放进口袋,拂袖回了自己的房间。这时门口有汽车的声音。黄老师正在惊讶,弟弟走了进来。母亲告诉他,那部白色的“桑塔纳”是弟弟公司里的,弟弟新近考出了驾驶执照,就开来开去像私车一样。弟弟接口道:“上海的驾驶执照出国后可换国际的。”黄老师就和弟弟握握手,寒暄几句。弟弟回房间去了。老母亲陪他说东道西一会,就去帮他收拾房间了。

黄老师很寂寞,觉得这家不是他的,又为儿子读书的书犯愁,没心没绪地就去敲弟弟的门。弟弟没有听到,黄老师就推门进去了。弟弟正在看录像,是美国脱衣舞。那些欧罗巴的女人肥臀高乳,风情万千。黄老师一见,顿时觉得黄兰香索然寡味,目光直了,腿儿也粘住了,便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两人情趣盎然地看完一盘带子,意犹未尽,弟弟便冲了两杯雀巢咖啡提神。弟弟说:“现在这种带子多得很。”黄老师就说:“贾平凹的《废都》上也说过,高级知识分子也常家备几盘,来调动床笫上的情趣。”两人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了一通,黄老师就说起儿子升重点中学的事,弟弟只说了三个字:“摆平伊。”黄老师诧异,弟弟却不再言语。

第二天,弟弟天擦黑就开着“桑塔纳”回来了,拉着黄老师就走。黄老师发问,弟弟就说:“找中招办主任去。我已托人和区教育局局长联系了,要他打招呼。”黄老师就说:“空手去怎么行?我去买两瓶酒两条烟。”弟弟笑道:“烟酒一大堆,上海不行这些。我出去是不会空手的。”黄老师又有些担心,道:“这东西怎么个送法。”弟弟更笑了,说:“这种话只有老师说得出。我到北京去出差,送的礼品公司都帮我整整齐齐地放在密码箱里。到哪个单位里找到人,就先把东西往他办公桌上一放,那人就把东西收到抽屉里,边上的人都装作没有看见。去年行礼券,送人最便当,放在信封里,桌上一放,别人还以为是公函呢:”黄老师觉得自己很像陈奂生,怕弟弟再笑,就不敢多说了。找到了人家,弟弟手势熟练地一按门铃,招办主任就开了门,隔着防盗门打量他们的下三路。弟弟就从铁栅栏里递上一张名片,说道:“我是国际贸易公司的经理,阴局长介绍我来的。”主任立即打开防盗门,殷勤地让他们进去,让座上茶。妻儿们本来都在客厅里看电视,立即起身灿然一笑,隐身术似地消失了。弟弟朗朗地说道:“请你帮助,我心中有数。商场上的原则是互利。你要什么货尽管讲,6.5线材一吨300元赚头,汽柴油一吨200元赚头。我们公司啥东西都做。”主任喜笑颜开道:“线材行情不错,学校搞基建用得着,发票怎么开?”弟弟立即道:“这你放心,货单上钱照开,回扣就开在运输发票当中。”主任就挠挠头说:“不过现在重点中学的名额是很紧的。”弟弟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个小盒子往茶几上一放,说:“我们是拎得清的,小意思,笑纳。”主任就推辞道:“既然是阴局长介绍来的,就不要见外了。”说罢抓起小盒子,掂分量似地来回推了几次,就放回到茶几上,再也不去看它。此时弟弟就起身告辞。黄老师始终局促,未发一言,回到车上就问:“他事情还未答应,你就送东西了。”弟弟瞟了他一眼,懒得回答。黄老师还是不放心,问道:“你送啥东西?”弟弟答道:“一只进口表。”黄老师心里咯噔一下,问道:“要多少钱?”弟弟说道:“你放心,不要你一分钱。这东西我多得很。”黄老师再问:“既然送了表,你为啥还答应帮他弄线材?”弟弟就振振有词地说道:“我向来是只做现货不做期货,我托他,就送他,他要找我,也就不会空着手来了。”黄老师感喟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说着车子已开到那家夜总会,减速了,黄老师就倾慕地朝里望,弟弟却不屑地说:“那种小地方,千儿八百的人到里面去坐坐。什么时候带你到新锦江希尔顿去白相,那才叫派头。”说罢车子一停,门口侍立的两位小姐就忙跑过来开车门,“黄经理、黄经理”地一片乱叫。弟弟就拍拍她们的肩膀说:“今天没空,改日再来。现在有啥花头?”女人们就一起说:“黄经理如果大驾光临,啥花头没有?”

回到家里,黄老师觉得今天眼界大开,就坐在客厅里走神。弟弟破天荒地招呼道:“进来坐坐。”黄老师再走到弟弟跟前,就拘谨得很。弟弟又冲了两杯雀巢咖啡,黄老师就道:“滴滴香浓,意犹未尽。”弟弟随便说道:“这是低档的,外国人不喝速溶的。什么时候有空了煮正宗的巴西咖啡给你喝。”说着又拿出一条“中华烟”拆了,定要黄老师抽一支。黄老师真的诚恐诚惶了,说道:“这‘中华烟要一元钱一支呢?我不会抽烟,简直是暴殄天物。”弟弟说道:“一元钱毛毛雨,你抽过大熊猫吗?十元钱一支的。”黄老师就咋舌,“喷”的一声老响。点着烟,弟弟就诚恳地说:“这国贸公司是国营的,自己不好做生意。可是我有货物又有客户,帮国家做没有花头。”黄老师恍然大悟,原来弟

弟这一切都是算计好的。弟弟继续说:“我在昆山联系了一家私人公司,用他们户头做,每年给他们二十万,余下来的归我。”听到二十万,黄老师不由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弟弟忍住笑认真地说:“二十万一枪头,我已做过一笔了,合同金额是180万,10万赚头。我是肯定不好出面的,寻外人又不放心。我们是兄弟,手足情深,血浓于水,我想来想去还是寻你。”黄老师闻到了一点生意的味道,也就有了些商场的狡猾,迂回地说:“虽说教师工资低,不过是保大洋,有劳保有退休,终生靠得牢。”弟弟就拿出一只计算器,“嚓嚓”地一掀,说道:“你充其量再做15年,每年3000元,15年是4500元。我一月开你700元,5年就可赚回来。”黄老师觉得算帐是决计算不过弟弟的,就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呀,我现在图的就是牢靠。”弟弟就说:“我也帮你算计过。现在上海时兴请长病假,病假条包在我身上,大医院的。你如果觉得做做没有劲,就回去当你的穷老师。”黄老师还是犹豫,弟弟就说:“那月薪加到1000元,另外,如果做不到5年,就赔偿你2万。”黄老师喜出望外,却又不露声色,说道:“这是大事,还要和俞琼瑶商量商量,不过估计她是不会反对的。”弟弟说:“那就定了。我们是先小人后君子,签份合同吧!”说罢从抽屉里拿出早已拟定的合同来。黄老师一看,那合同上写的月薪就是1000元,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再看看弟弟,越发觉得他老谋深算,就草草地签上名字,坐在一旁闷闷不乐。弟弟也签了名,把合同放到抽屉里的一只小型保险箱内,说道:“合同也签了,我想还要托人去公证一下。现在我难听话说在前面,在家里我们是兄弟,在公司里,我就是老板,你就是雇员,随便做什么事都要跟我说,决不能做自己的生意。”黄老师心里叹道:“比资本主义还要资本主义。”

过了两天,弟弟有空了就带黄老师到昆山的那家私人公司去走了一趟。公司不大,三层小楼一幢,布置得却很富丽堂皇。公司的职员们领着他们上上下下跑了一圈,就把他们引入一间办公室,指着一张漆黑锃亮的办公桌和一只转椅说:“这是你的位置。”黄老师就迫不及待地坐上去转转,双手往扶手上一拍,觉得自己有不少老板派头。正在得意,又有小汽车的声音,便和弟弟迎到院子里,只见公司的董老板摇摇地从一辆蓝色的奔驰上走下来,一边夹着一条“红塔山”,一边拿着包“阿里山”瓜子,嚼嚼“噗”地吐了,走过来就用左手和他们握手,说道:“让你们久等,抱歉。县长叫我去有事,走不脱。县长还要在‘八仙楼上宴请我。我说今天是随便怎样要拂县长的意了,上海的黄经理要来。”弟弟笑道:“生意大,事就多嘛!”董老板就说:“英雄所见略同。一般的乡长乡党委书记,我最多一年见他们一次。都是伸手要钱的,放个屁也够他们闻三天。”众人一起到会客室里坐下。董老板说:“黄经理,你怎么还开‘桑塔纳?这是大众车。你瞧我那奔驰,60万,新买的。县里只有两部,另一部也是我送给县委书记的。”弟弟说道:“哪能跟你比?我姓社,你姓资。”董老板笑道:“现在我们是公私合营了。”说罢董老板就摔过两包烟来。黄老师先是不愿接,接着又不敢接,就把烟往台子角上一摆,乘人不注意便揣入口袋。这时弟弟就叫他去泡茶,一边对董老板说道:“有什么事尽管叫他去做。”黄老师的脸红了,觉得自己像满清的女人,见了谁都要福一福,泡好茶就不敢坐沙发了,拉过一张硬木的折椅坐在角落里。董老板说:“不管是一家两家,规矩总是一个。”这时公司的职员就插嘴道:“我们只知道对董老板忠心。”弟弟就对黄老师说:“听到了吗?”又调转头说:“我也是快人快语,帐目上从公司里过,生意我们自己做。”董老板说:“这个自然。在资金周转方面,人民币100万,美金10万,一个礼拜回笼,照银行当月贷款利率付息。”弟弟立即说:“一星期不行,我们都是皮包,现在总是先发货后收款,讨债是孙子,最起码要一个月。”两人争来争去,最后说定是两星期。大事谈妥,气氛就活跃多了。董老板说上海的女人没味道,肉板不厚,弟弟就说:“啥辰光带你到外国去开洋荤。”弟弟每年都要出国二、三次。黄老师在一旁冷落,有些凄凄惨惨切切,就去想那乡村小学的教师生涯。在那儿是群众,在这儿是雇员,到底是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几个月跑下来,黄老板就觉得生活鲜活多了。虽说上家下家都是弟弟敲定的,他穿梭其间,只是穿针引线,但毕竟是他出的面,人们就把他当老板待。走一路吃一路拿一路,好不风光!名片拿出来,头衔是业务经理;不久又有了一只“大哥大”,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打打,便觉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好在黄老师心比天大,胆比鼠小,小油水不断捞,大油水不敢捞,弟弟也就佯作不知;人是辛苦点,但那收入那气派比起教师来,真可谓是云霄之与尘壤,不可同日而语。此时他才真正知道清贫二字的含义。

黄老师发了小财,就给俞琼瑶买了钻戒和项链。于是俞琼瑶的来信文采斐然了,一会儿说“海内存知已,天下若比邻”,一会儿又说“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信中还说到学校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说老陈开了家烟杂店,金老师在深圳做房地产经纪人;施校长那儿送了烟酒,那老头就眼开眼闭了,说黄老师得了黄疸肝炎,要传染的。

其实刘文英说得很准,“吃了人的嘴更硬,拿了人的手更长”。施校长得了烟酒,就以为黄老师发了大财,太平了一两个月,见没了下文,就到教育局去汇报。局长闻之则喜,说道:“现在北大都破墙开店了,我们都要换脑筋!叫黄老师带点资金来,办个校办工厂。”施校长拍着脑袋说:“高,高,实在是高。”局长皱着眉说:“这是《地道战》里汤司令说的。”施校长有些尴尬,说:“文革时看了几十遍,那些话儿在心里就活泛了。本来都忘了,现在一放,旧词儿又被勾了出来。里边那歌也恁好听的:地道战嗨地道战……”局长笑道:“说得也是,现在听来格外亲切,”于是接口唱道:“主席的思想照四方,照得咱心里亮堂堂……”施校长的心里真的亮堂堂了,回去就给黄老师写信,要他搞点平价的6.5线材。黄老师接信后很是犹豫,觉得还要等一等看一看,公职是万万丢不得的,所以不宜过早地得罪施校长,就去找弟弟商量。弟弟脸一板说道:“公是公私是私,要分分清爽。不能因为你的一己之情影响公司的利益。你去问问他有啥好处?没有好处不能做。”黄老师碰了个钉子,又不敢写信去问施校长,就写信叫俞琼瑶再送两条烟给施校长,断了胳膊朝袖子里藏。

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黄土地上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这是鲜青与鹅黄,嫩嫩的又毛绒绒的,看得人会满心地勃发起欲望。学校门外有个土丘,名之日晓山,相传南朝一位先贤曾在山脚下筑有读书处。乡里就想修复这读书处,以保存国粹为名,行创收赚钱之实。修缮费用按人头摊派,教师和农

民一视同仁,学校的指标定为5000元。施校长也摊到50元,于是就觉得这事情十分棘手,教师们二三个月不发工资是常事l但又不好违背组织的指示,前思后想的好为难。这时就有人出点子,叫黄老师金老师陈老师捐款。黄老师金老师接信后觉得有必要衣锦返乡了,就去找协作单位,协作单位很爽快地答应各出两千元。黄兰香这次破天荒地爽气,觉得扬眉吐气在此一举,就认捐了一千元。乡里说三人捐得最多,要在石碑上刻名字。三人齐说留不留名无所谓,但揭幕式一定要参加。落成典礼之前,乡里果真给三人发了请柬。金老师回来时带了台25时的大彩电,惊死全校的老少,一起挤在门口直溜溜地望。刘文英招呼人们登堂入室。黄老师回来时给俞琼瑶带了副金镯头,于是俞琼瑶的袖子就经常挽起一点,惹得无数目光随着闪闪的金光“噗噗”地跳得眼酸。陈老师自叹弗如,就在小店里拿些烟糖挨家送一点。这次黄兰香倒无甚言语。人们齐说:“他妈的三剑客,怎么当了老师就狠琐,不当老师就潇洒?”

那时正巧吴老师的高级职称有了分晓。那职称地区省里地逶迤了一年多,批文下来时,已如昨日黄花。吴老师却心气颇盛,说要排宴庆贺,便特意给三人送了请柬。三人赶紧封了贺仪差人送去,人却窝在家里。吴老师特意用鞭炮来风光,红色的纸屑中一脸精神贵族的矜持。那三人不免心酸,幽幽地抚弄老婆去了。

剪彩的那天,教育局长和乡长亲自执剪,“咯嚓”一剪刀下去,大红花就颓然地落到盘子里,掌声四起。局长就举了举剪刀说:“南方的城市里,剪彩时兴用纯金的剪刀。”乡长诧异道:“那金剪刀归谁?”局长就含而不露地笑笑。剪彩毕,来宾入席,三人也厕身其间。这时有人说要给“读书处”写副对联,局长叫声“好”,信口吟道:“诗书传人,礼义兴邦。”乡长拍手叫绝,就请一乡学老宿写了,差人送到印刷厂去制铜版,说是要嵌在“读书处”的门上。三人觉得这是繁文缛节,很是无趣,就相互勾勾眼珠子,从席间溜出。踏在学校的土地上,三人不由感慨万千。金老师说:“我们各用两句诗,来表达此时的心情。”黄老师和金老师就一起叫好。黄老师说:“我们先把诗写在手心里,然后一起亮出。”金老师和陈老师就叫好。三人各自背过身去,用钢笔在手心里写好,然后一起亮出。三人大惊,原来写的都是《诗经》中的两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三人顿时手绞在一块儿,热泪滚滚。

施校长听了,就恨恨连声道:“又要瞎屌悠了。”

责任编辑邹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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