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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蓝的天空

1994-04-07俞礼云

清明 1994年6期
关键词:老鼠作家

俞礼云

商红和老鼠闹翻,是在一次舞会上。

那天是中秋节,作家班同来自首都文学界的名流们欢聚一堂。因为先生们手里都握有文学刊物稿子的终审权,学院关照大家一定一定要小心伺候,各显神通,好为自己在北京这片文学的圣地上谋一条生路。作家班的女士们个个都弄得含露乍开,衣着简约,裙衩一直开到髀间,身上的某些小秘密时隐时现。果然把先生们弄得眼花缭乱,心猿意马。刚跳了几支曲子,一个脸瘦得象根雕的老先生提出日光灯太亮,刺眼,缺乏情调,不如搞个烛光舞会。建议一出,立即赢来一阵喝彩。浪漫本该是不分年龄和性别的,但过早地熄灭了浪漫因子的却往往是年轻人。很快,二十几支刺目的日光灯立即被拉灭。在烛光就要被点亮的一刹那间,舞厅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一片女士们的惊叫,立即有正义者叫道:“怎么了,怎么了?”旁边有人肯定地答道:“被摸了!”摸了就摸了吧。都是摇滚青年,都是为了刻苦学习点文学创作知识抛妻别子,来到北京。多日没尝过夫人香喷喷的滋味了,摸一两下子来点精神会餐,也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但没料到那位“根雕”先生也老当益壮,混水摸鱼。当时他的舞伴正是商红,跳着跳着,他的目光就钻进商红被晃晃的胸脯顶得高高的胸罩里,手也慢慢地从商红腰部滑到她丰满的臀部上去了,而且还柔柔地来回摩玩,恍恍惚惚地把舞厅当成了婚房。商红受不了了,红着脸把他的手轻轻拎回腰部。过一会儿,那只铁叉似的手爪子又滑了下去,前面的腿也开始进攻,而且越来越放肆,膝盖已经完全钻进了商红柔软的丝质超短裙里。当时大家都拥着舞伴,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之中,只有老鼠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整个一个作家班,就数这个小子精力最旺盛,耳朵上整天架着一支铅笔,手里掂着只计算器,替作家们计算大笔小笔的稿费收入,从而科学地得出当事者应当拿出百分之多少多少供众人喝咖啡或抽烟。全中国大概只有他一个能脱口说出前苏联总统的全名叫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老鼠曾狂言,只要有女孩子从他面前走过,他能立即用限睛把她的衣服剥光,从而准确地量出她的胸围、腰围和臀围。“真的”,他说,“连大观园的丫环每月拿多少两银子我也清爽得很。”有这么一个活宝在,“根雕”的那点雕虫小技怎么能逃得了他的眼睛?老鼠先是不动声色,看得兴味盎然,脸红心跳,象是在欣赏一盘原版的三级带子,看着看着,感到商红的情况越来越不妙。“根雕”一个劲地把舞步往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带,这才晓得这个老东西要搞烛光舞会,根本不是什么浪漫.完全是出于下流,老鼠终于忍无可忍,一个箭步射过去,噼噼啪啪地将日光灯重新拉亮,这才把“根雕”的手掌和膝盖从商红的臀部和档下拉回到文明允许的位置。

莫名其妙的众人感到十分扫兴。刚刚酝酿成的一点点情调被这突然的一刺毁得干干净净,便纷纷蹿回到墙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休息,颇带了些愤懑地谴责老鼠坏了众人的胃口,此恶劣不亚于古代文论中提到的烧琴煮鹤,鲜花枝上晾裤衩之类令人呕心。还有人大声地建议立即将这种没教养的家伙轰出舞厅。全仗着老鼠有一张厚脸皮,对这些蝇蝇之音充耳不闻,用一种渴望的眼神期待商红站出来,用她那高昂而不失动人的声音为他平反昭雪。

可是商红没有。商红只是用眼睛的余光剐了一下站在开关旁受着众人唾骂的老鼠,然后把身子欠向“根雕”,不失时机地从她那只小拎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小说稿,敬请老师多多指教。

令人心醉的舞曲重新响起,商红挽着“根雕”的双臂再次旋入舞池。

每每说起这些,老鼠禁不住悲痛欲绝,总是连用七八个“不知廉耻”来表示自己的一腔愤慨。我们则躲在蓝蓝的烟雾后面挤出冷冷的一笑。记得刚来作家班的那一天,几个人聚在商红她们宿舍里喝过一次酒。大家虽说都是头次见面,但彼此的小说散文之类的作品在全国报刊上同台唱戏的情形已远不是一次两次,可称得上是神交已久。商红给大家的印象应当说是相当好的。当时,商红的床头贴着一张麦当娜的生活照。不知麦当娜欲去浴室或是上床,她正在脱衣服。上衣已经撩起,刚好露出结实丰满的乳房的一半;裤子刚下滑到小腹的下半部分。整个画面就此定格,充满一种洒脱而挑逗的现代气息。大家举着酒杯,对这幅画大加赞赏。商红兴奋地用手指点点画面说:“这就是我的生活态度。”大家还为她的坦率拍了两下巴掌。她的穿着也为这句话做了刚劲有力的注脚。透明的超短裙,没戴胸罩的乳晕,怎么也难以让我们把眼光从她的身上拿开。再回头想想老婆,整个的一无是处。后来大家都承认:从看到商红的第一眼起,心里就想和她搞一场婚外恋。

酒喝到半酣,剃着光头的老鼠一本正经地要求每个人毫无保留地将此次来作家班的动机说出来给人听听。别看都喝得耳热心跳,目色迷离,但一提起这个,每个人都刷地露出了高度的警觉。有说怕兜出来最终实现不了,丢人;又有人说纯粹是来玩玩,确实没什么可讲;更多的人则说不喜欢搞计划那一套,过一天了一日而已。没办法,现代人都这毛病,不轻易地相信一个人,在座的又都是些高智商的作家先生,怎么能指望大家毫不设防地抖出心里的那串小秘密呢。老鼠看出苗头,“咕嘟咕嘟”把每个酒杯筛满说:“都不要来酸的,这是谁跟谁啊?”气氛便有点僵。商红把有点冲动的老鼠按在座位上,用她那双纯情而不失热烈的眼光看过每个人,大家立时觉得有一缕轻风盈盈吹过自己的面颊,心里顿时好受了许多。商红提出一个折衷办法,也不要大家当场说出此行的目的,但要真实地写在一张纸上,然后把它们密封在一个大信封里,等毕业那一天再拆开,看看在座的理想都实现了没有。不晓得商红是位女性,说话动人,还是她的想法确实富有刺激性,刚才还都是遮遮掩掩的酸文人们再也找不出借口,纷纷找地方一五一十地画出了心之深处的那点蛛丝马迹。只是为谁是这个大信封最可信赖的保管者有较大分歧。商红又一次用手掌果断地劈断大家的七嘴八舌,指指我问大家:“就他,怎么样?”大概我鼻梁上那副呆里呆气的眼镜和一张木讷的、不善言辞的嘴做了无可辩驳的佐证,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纷纷将纸片写上名字,折得密不透风,瞪着双眼盯住我把纸片一一装入信封,并当场将封舌封牢,大家又伸出左手中指按上罗印,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家都有一股莫名的兴奋。商红关照说:“等毕业那一天,还在这个宿舍,还是这一批人,再好好地聚一次,要当场拆开这个神秘的纸囊,看看每个人的这两年是否对得起党和人民。”大家再次叮嘱我一定要做一位守口如瓶的无产阶级战士,象爱护自己的老婆一样爱护这信封。并建议我把它天天压在身下。商红羞涩地笑了一下。然后大家把左手叠成一堆,举起酒杯,“当啷”一声一饮而尽。

就这样,全国各地一批水平不一,真假

难分的作家们乱轰轰地弄到了一块,读起了作家班的课程。别看一个个长得相貌丑陋,程度不同地都带了点神经质,但当初进作家班却都认认真真地经历了一场艰苦的跋涉。首先得由一定的作品的字数垫底,然后再由有关单位向中国作协鼎力推荐,还要缴上数目可观的培训费,作协再指派有关专门小组认真细致地审核。所以,最后能跻身于全国这个赫赫有名的文学院作家班的,应当是中国文学后备队伍里的佼佼者。实指望作家班是人世间自由极乐的伊甸园,大家都能来一次潇洒的浪漫之旅,哪晓得作品背后的作家们同样是些丑陋的中国人,脏、乱、差,窝里斗一样不缺。这倒也罢了。重要的是在地方上自由散漫惯了,现在来到首都北京,犹如老虎被装进了铁笼,简直是缩手缩脚。来作家班授课的都是全国文艺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上至中央主管意识形态的要员,下至稍一跺脚也能让全国文艺界乱颤一家伙的作家、文艺理论家。无论从哪部门来的先生,都对大家有一条铁的要求:绝不能发表无助于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言论。有一回,中宣部文艺局一位老师在讲课时提到诗人海子的卧轨自杀,底下竟有人递纸条子请求老师暂停讲课,让大家为海子默哀一分钟。老师语重心长地说:“海子的死有着极其复杂的原因,作为一个长者,我绝不能同意你们这样做!有几个诗人当场就有点冲动起来,手指象一支支利剑纷纷指向老师小声地骂他是右倾机会主义的原液滋养成的顽固不化分子,有人还故意让一只墨水瓶摔在地上,很响的碎裂声立刻把气氛弄得异常紧张。

眼看就要出事。那时商红也是出于好心,她知道事情激化了的严重后果。便于混乱中不易察觉地从教室后门溜出去,极迅捷地绕了一圈,又踅到教室前面,敲着茶色玻璃门喊老师出去接越洋电话。当老师一脸学究气地去接了个空头电话回来,场上已默哀完毕。事后,有人翘起大拇指盛赞商红这事帮得够档次。一个人活着嘛,就是为了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商红只是凄然一笑。其实内情哪里会有人知道,“默哀”一事最终还是捅到中宣部去了,帐却全部算在了商红一个人的头上。有关领导指示学院劝请商红同志回她所在的地方文联好好检讨思想上的问题,人民不需要深造这样无组织无原则的作家。商红哪见过这阵势,吓得把条手帕哭得透湿。她更难以相信当初在课堂上一副激进斗士派头的诗人们这时竟不敢出来澄清事实,为她洗清冤屈。甚至还有人说,到这地步了,不如英雄到底,把责任全部揽过去,以一人之危换得大家平安,岂不两全其美?老鼠气得光头上青筋暴突,大骂那些狗屁诗人是杂种,总有一天要象拍自己的屁股那样煽那些家伙的嘴巴子。多亏学院领导可着嗓门据理力争,奔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才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商红写份检讨在作家班上公开宣读,再在中国作协的《作家通讯》上发表一下,以示惩一儆百。当学院疲惫地将最后处理意见告诉她时,她只报以木然的一笑。也只能这样,难言之隐,一笑了之。

直到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商红才从这次所谓的“默哀事件”的惊悸中,慢慢地回过神来,也原谅了那些缺少真诚和义气的所谓诗人们。其实,随着课程的深入讲授,作家班的每个学员都经历了一个从幼稚单纯到成熟深刻的过程。如果再回头看看那次为海子的默哀,很多人都不觉面红耳赤,内心里也着实愧对商红待人的真诚,暗暗发誓绝不再做这种有失男士风度的事。但即使再成熟,课堂上那种作家高度的责任感,使命感,拘束感依然压得很多人透不过气来。所以,真正快活的,是课后满宿舍的乱蹿着聊天,唾沫飞溅地为一些只有一毫米那么大的小事辩得脸色发紫。

商红长得媚人,而且很懂得一些做女人的艺术。当北京城的北风刮得旋起来开始割人的时候,大多数女孩子为了支撑俏丽,依然着中裤,穿呢裙,大街上一站,猴肩缩背,小脸冻得乌紫,给人的感觉不是潇洒而是寒酸。商红却不。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拼命地加衣服,到了大雪纷飞的冬季,身上已是花团锦簇,拥着一团富贵气。商红不学其他女孩子喜欢来点艺术家的浪漫,不修边幅,衣服上油渍斑斑,还抽烟。商红喜欢搽芭蕾丝肽膏,走到哪里,身上的一缕淡淡的香气总是让人神情气爽,内心感到有力的一振。更加上她那一副伶牙利齿,刺激得许多自命不凡的同学都同她力争力吵过。大家共同的感觉就是,当自己已经理屈词穷而商红却还在那娓娓动听地表述的时候,恨不能用优质的电焊条把她的嘴牢牢地焊上,再加上一把二斤重的大锁。有一次,商红同老鼠交上了火,这可不得了了。老鼠是男同胞中有名的铁嘴,自称从三岁起就练“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的绕口令,能把几千年前发生的事情说得象在大街上刚刚看到过的一样鲜活和真实可信,一根鸡毛被说成一只鸡的事情经常发生,嘴上功夫应当是相当了得的。当时,学员间正热炒巴老的《随想录》,商红读了,便羡慕得要死,曾不止在一篇作品里借主人公之口表示什么时候如能象巴老那样在作品里真实地展示自己将是自己这一生最辉煌的时候。当商红端着那只足有小水桶那样大的茶缸一口接着一口喝着,眯着大眼睛,款款而谈的时候,老鼠象只真正的老鼠那样蹲在椅子上一声接一声地冷笑。老鼠每写一篇东西,都曾殷勤地献给商红指点,出于礼节吧,商红的作品也时常让老鼠斧正过。老鼠当然晓得商红的弱处。所谓最厉害的敌人是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大家晓得有好戏看了,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等商红稍一停顿。老鼠便发起凌厉的攻势。老鼠说:“真有那么一天,将是你断气完蛋之时!”老鼠把商红作品里的那一份纯真和诚实贬得一钱不值,对这个世界讲真心话?简直简单得跟一张卡片似的!由作品态度推及生活态度,老鼠恣意发挥,认为商红毫不设防地生活在这个龉龊的世界上,必会受到别人的明攻亦或暗算。所以,老鼠主张商红应当悟得“回头是岸”的真义,从今天起就要戴上一幅面具来待人处事。“象我这样,”老鼠一边说一边演示,“口袋里装着几种档次的烟,针对对象和要求不同而出示不同档次的烟。”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的特征就是相互应付——谢谢老鼠没有用“相互欺诈”这个词,否则我们就没法活了——谁还给你来说真心话,再把你的真诚当成一回事?

老鼠一向自我感觉良好,从不顾及别人的感情,这一番宏论,实际上无情地否定了商红所活过的二十多年烂漫的青春时光。老鼠的结论是:人活着,不必太认真I事实上老鼠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如果他求人办事,无论爷爷还是孙子,让他舔痔疮他也干。商红就斥责老鼠丧失了一个人类灵魂工程师起码的道义和良知,这样游戏人生的态度出现在作品里会误导多少世人?商红也全然不顾老鼠这个男子汉的脸皮子,专揭他的疮疤。看老鼠已经受到众人的鄙夷,她更加得意地说:“老鼠先生连这一点都体会不到,难怪作品里会出现些莫名其妙的下三烂了。”

商红的这一拳可以说是打个正着。老

鼠一时脸色发灰,竟说不出一个字来。老鼠曾经在作品里写过一个“流氓”细节。有处公园新塑了一座石像——裸体《大卫》。因上级领导要来参观,公园负责人便让几个女工把《大卫》周围扫一扫,刷一刷,青年女工们怀着羞涩的心情做得十分细致,小心。但还是因为一时慌乱失手,扫帚把子把大卫的那物弄断了。在这关键时刻,弄坏了这物件可如何是好?有个刚结了婚的女工便和了点泥巴,把那半截物件粘回原处,但又再次疏忽把它粘反了,那物便高高地挺在那儿。这时领导已经来到跟前,见这情景,便疑惑不解:这儿怎么怎么会这样这样呢?那位新婚的女工走到领导跟前,很老道地说:“我们女人见过的这物都是挺着的!”——有哪件那物见了女人不是挺着的呢?——场上立时刷静,又爆发出一场大笑,震得那半截物件再次断裂,落在领导的头上……

老鼠的原意是要借这个细节来表现当代女性对男性美崇拜心理的外化。但这个精彩的片断在课堂上被北师大来的一位享有盛誉的一级教授斥责为“痞子制造的下三烂!”一言九鼎,一度使老鼠在作家班变得如灰猫如死狗。老鼠坦诚地给别人解释过,可谁相信一个写了那么多黄色小说的三流作家的作品里能有这么高的立意?众口铄金,老鼠最终无法申辩,这个曾经狂极一时的才子自卑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重提这个多少有点不光彩的事,老鼠心疼如剥皮。不过老鼠有的是刻薄和诡辩术,见商红如此的张狂,便急了眼:“商红小姐如果真的主张不要任何伪饰,你能裸出你真实的玉体吗?”这一回,老鼠算是把身上的刀拔出来反刺进商红的心窝里了。大概是本能的羞涩,商红双臂护了一下自己的胸部。老鼠抓住这个旁人不易觉察的细节,讥笑商红是“吹个老牛快快口,说句大话宽宽心”,嘴里说说罢了,那种胜利的得意伸手可掬,唾沫星子象细雨一样溅到每个人的脸上。商红被刺激得粉脸涨红,嘴唇乱颤,双手猛地一拉衣服,嘣嘣嘣,外套的钮扣立时被拉开。当她再次去解裙子的拉链时,吓得我们在场的男同胞扔掉烟蒂,拔腿而逃。

但是,现实对待商红这样一个纯净得几乎连一个细菌也没有的女孩子并不格外垂青。商红虽是巧舌如簧,观点奇异,但作品写出来却颇遭刊物的冷遇。在作家班学员收到的邮件中,商红的退稿数量总是高居榜首。大家都还是半吊子的作家,成名成家的思想终日在头脑中作怪。还有什么事比这卖不出稿子让人难堪呢?似乎有意要给商红一记响亮的耳光,老鼠的那些所谓的胡编乱造的“黄货”在当时的文学市场上却格外走俏,稿件录用通知单每天追着他的屁股飘然而至,而且稿酬恁是丰厚,弄得老鼠挺不好意思,一面抽着稿酬换来的好烟,一面率领大家骂那些录用他稿子的杂志和编辑先生是瞎了双眼,良莠不分。老鼠稿子发得心安理得,但骂得也绝不是言不由衷。每回商红有退稿,他都要拿过去认真研读,有时读到得意处,会猛击桌子叫好,震得桌缝里的瓜子壳象弹片一样“嗖”地射出来。终于有一回,老鼠读得坐立不安,硬把气得捂在被窝里的商红拽起来,非让她立即和他一道去编辑部送稿子不可。

那一个下午,老鼠立志要让商红在他这缸高浓度的碱水里来一次彻底的洗礼。老鼠说,你要战胜别人,就得学会表演各种角色,要学会狡猾,学会斡旋。你是女性,占有绝对优势。有哪一位男编辑不喜欢和年轻漂亮的女作者靠得近一点来谈稿子?要你近一点,你就近一点,衣领开低一点,裤带子勒紧一点,只要不被他捂到被窝里去,靠得就是贴在一起,你也不折本。等他眼色迷离的关节,及时地把稿子给他送上。老鼠边说边凑近商红,装着无意地蹭了一下商红丰满坚挺的胸部。商红用眼光削了他一下,老鼠视而不见,进一步抓起了她的那双小手。商红甩了两下,没甩开,就不甩了。老鼠挺得意,继续借题发挥。不要太认真,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要学会推销自己。你稿子即使是一张白纸,你也要言之确凿地说这是部《红楼梦》,再来点女性身体语言,没有不成的道理。说着,老鼠进一步试探商红,想亲昵地搂着她,被商红坚决地推开了。但这并不影响老鼠继续借题发挥。社会在一日千里地发展,很多女孩子开始时髦不戴胸罩,不穿内裤了,卖淫嫖娼就要合法化了——真有老鼠的!——谁还喜欢你这样长褂长裤,一脸的严肃认真?

老鼠算得上苦口婆心,努力想让商红改变自己,可商红的眼光始终没离开过北京街头上那些袅袅婷婷的女孩子和英俊潇洒的小伙子。老鼠有些生气地拉拉她。商红回过头来,说:“干什么?”老鼠的一切便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商红见打了他他的气焰,以同样认真的口气规劝老鼠不要这么悲观地评判社会。尽管这个社会某些地方已经烂得脚底流脓,但进步和健康永远是主流。可是我们对这个社会的发现往往是弊端。以本身切近的利益是否受到损害为标准来检验它。于是片面的甚至是暂时的现象变成了这个社会的全部。这时你把握不住,吃亏的可一定是你自己。游戏社会的人哪一个不遭到社会的游戏?

一到辩论,商红马上容光焕发,遭受退稿的晦气一扫而空,也把老鼠仅存的那么一点点幻想荡涤得干干净净。于是两人争起来,从电车上争到地铁里,站在红绿灯下也不闲着,各不相让,被警察拉去好一顿训斥,骂老鼠是小肚鸡肠,到大街上来跟女人斗气,有出息也不大,就差用电警棍支他。气得老鼠再也没了去编辑部的兴致。如果嘴上说说倒也罢了,后来两人在一个山西削面馆吃饭时,过来一个要饭的乞丐。老鼠一眼就看出是个冒牌货,厉声叱喝了他。商红却满身掏口袋摸零票子丢进乞丐手里的纸盒子里。强烈的对比使得乞丐离开时鄙夷地向老鼠脚下吐了一口唾沫,其中一部分已经溅到了他的裤脚子上。这可把老鼠气了个半死。老鼠说:“看样子生活不给你下个毒着,你永远不会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人有多坏!”商红毫不在乎地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跪在膝下叫你声“老师”。

老鼠冷笑一声,愤然地甩下她独自回学院去了。

创作论课程授完,学院给学员们十天创作假。这可乐坏了生性浪漫的作家们。很快以寝室为单位组成了若干旅游采风小组。有的要去东北拜访赫哲族的兄弟们;又有人提出到西南走一走,那里的泸沽湖畔的摩梭人都九十年代了还保留走婚习俗,孩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也有懒的说哪儿也不去,就在北京逛一逛,搞个“九二北京睡觉节”,睡几个有头有尾的懒觉。七嘴八舌.莫衷一是。酸文人都有个毛病,嘴皮子利索如刀片,行动起来可就有点拖泥带水了。最后,当得知女同胞们打算去北戴河时,所有的小组立即合成一个大组,空前一致地跟着女生上了北京站。没有女性参与的旅游采风还谈什么旅什么游更哪有风可采呢?

好了,这些疯子弄到一节车厢里,旁人就别想过安稳日子了。开始还都算文文雅雅的,做作得颇象是从文明的首都下去的。时间一长,大家都有点憋不住了。广东汉剧,青海的平弦戏,云南花灯,浙江婺剧,安

徽的黄梅戏相继登场清唱,吸引得左右好几节车厢里爱热闹的旅客一齐蜂拥过来。其中最夺人眼目的自然是商红。

因为车厢闷热,商红脱去了外套,领口处露出深深的乳沟,透明的“高丽宝”更是无法遮掩内里那件淡蓝的胸罩。黑色裙带腰中一卡,那女性味儿无法言说。淡淡的芭蕾丝肽膏的香气使很多人的眼神失去了控制。商红和东北老乡表演了一段二人转,那媚眼一飞,可怜有不少男同胞羞得满脸通红,身体的某个部位阵阵发紧,赶紧自责思想太肮脏。

坐在一角的老鼠见这情景,便掐灭烟蒂,“嗖”地一下窜到座位的靠背上,拍了几下巴掌,让大家肃静肃静肃静,说也想玩个有作家特色的节目给大家助助兴。等众人怀着好奇心安静下来,老鼠便得意地让商红面对窗外,抓过笔在自己手心里歪歪扭扭地写下我的名字,让大家看看清楚,然后用力攥紧拳头,对商红说:“你可以向我提十个问题,除了答案,我均可回答你‘是或‘不是,十个问题问完,你要说出我手里捏着谁。”有人被老鼠的最一后一句话逗得笑了起来。尽管老鼠这人心理阴暗得如浸过千年墨汁,曾自诩为“阴谋家”,但明眼人一看便识破他的鬼把戏,他是要乘此机会,刮刮商红的脸皮,好出出心里的那口恶气。很多人都替商红捏了一把汗,车厢里乱哄哄的有一二百人,要想猜出老鼠任意拈出的一位,没有作家那种过硬的观察人刻画人的素质是不行的。从商红这方面来讲,如果在这件事上栽了,那么她的外表一切美丽和动人便立即一钱不值。

车厢里静极了,只听得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啷哐啷声。车窗外闪电般地掠过一往无际的山水田园。商红的目光向人群里扫了两个来回,突然问:“他穿着皮鞋,是吗?”

火车汽笛一声长鸣,老鼠和大家一样,没料到商红提出这个问题,显然有点慌乱,商红紧逼他回答“是”或“不是”,众人也指着老鼠让他立即回答。老鼠没法,只好用他那闻名全校的“鼠目寸光”瞟瞟我的脚说:“是。”商红则在老鼠打量我那双四十三码的大脚时,紧紧攥住老鼠的眼光。老鼠回答过商红,商红实际上已经判断出了正确答案。然后又随意地问了问是不是穿着文化衫,戴着副钢边眼镜之类,无一不赢得众人那震人耳膜的掌声。老鼠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灰溜溜地缩回原先呆的座位的一角,心里冷笑了一下。商红则高挑挑地站起来,袅袅婷婷地走过来,那双纤柔的女性的手拉着盾腆得一塌糊涂的我。人丛里立刻有镁光一闪,我和商红同时被嵌入相机的镜头。

兴奋过去之后,我对商红的看法发生彻底的转变。老鼠的阴暗心理我也曾有过,认为商红的魅力不过是因为胸脯挺拔而已。现在我才晓得自己错了。所以车到北戴河站,我便有意拉下几步等着商红,她似乎很高兴,把她的行李往我肩上一扣。我便说:“别太得意,被你懵了一回而已。”商红敛了笑,挺严肃地说:“那关口,凭瞎懵能过得去吗?”说这话时,商红微微颤抖,颇有点逃脱劫难后的惊悸。我明白我这时最好什么也别说。她拉开一罐“雪碧”,边喝边解剖了那一瞬间的内心活动。车厢里那么多人,最关键的是要把你缩小在一个小范围里,我问鞋子,如果在老鼠目所能及的范围,我便可抓住他的眼神,这我已经看过了。如果你在人丛里,老鼠不能回答我的问题,因为有他“必答”这个前提,势必有你周围的人代为回答。不用我多讲,你也该能品味出我提的这个问题的妙处了吧。我有点担心地问:“假如有人做点手脚呢?”商红说:“不要总是怀疑别人,真是那样,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有滋有味地活在这个世上呢?”她有点象女中学生那样灿然一笑,一股细细的清香沁入我的心脾。芭蕾丝肽膏!老婆在家天天搽这个。我立时有一股十分贴近的感觉。

时候已是十月,海风正在逐渐加强它的势头。海水也慢慢地变凉。当初大家发烧来北戴河,是因为我们对它陌生,感到神秘,果然来的不是时候。海滨浴场基本已经关闭,海边的简易更衣室都挂着把沉重的铁锁。为找旅馆,大家颇费了些周折。我想只要别人有了,总不会把我一个人拉下,所以,下了中巴后,我径直去了海边。虽然祖祖辈辈土生土长在长江岸边,也忝居在弄潮儿的行列,但对大海,确实是第一次遇见。看见自己在作品里多次用夸张的笔调描写过的浩渺的大海第一次出现在眼前,不禁心潮难平。我正要扒掉衣服跳进去,猛见商红在不远处向我招手。我连忙跑到她跟前。商红举起一团火红色的泳装调皮地晃了晃。我说:“还有功夫来这个?”她说:“要的就是情调。怎么样,帮个忙?”我有点为难地说:“这……不太方便吧?”她象征性地推了我一下说:“特殊时期,什么方便不方便!”我就把她那件长外套撑开,做成一幅帘子,把脸转向苍茫渺远的大海深处。我知道,布帘的那边,有着一团我渴望已久的巨大诱惑,而且,我轻易地就可获得一半的满足。但是我没有。美,有时是唾手可得,但抓到手里的就绝不再是什么美了。所以,当我和商红手拉着手跳进大海里的时候,我觉得心情是特别的愉快。

游累了,我们便躺在海浪上,让宽阔的大海做我们的摇篮。天空蓝蓝的,似海的倒影,一行大雁冉冉南飞。我觉得这是挣脱方格子束缚后巨大的身心的安闲。侧脸看看商红,淡蓝的海水柔柔地从她乳沟里滑过,腿间、腹部及胸部的曲线摄人魂魄。我实实在在有些迷离。商红笑了笑说:“象你这样的呆子现在真不多见了。”我便半真半假地说:“想对你非礼也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她用水戽了我一气说:“其实你不知道吧,刚才,我并没有立即换装,而是用了足有两分钟的时间考验你。可惜你愣是没往布帘这边瞧一眼。”

我惊出一身冷汗,又立即被海水冲刷干净。一张卡片似的商红变成了一本尺把厚的古典名著,我们只欣赏过它的设计简约的封面,而未能翻开它厚实的内文。见气氛这么好,我便真有点发呆气了。我便问她和老鼠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同学之间弄得这么认真,整天像两口子吵架似的谁也不让谁。

她的神情有些异样,说:“还是以后告诉你吧,免得把你吓得在海里抽筋。”说时眼里已是温情脉脉。

我几下划到商红跟前,疯狂地抱住她。两人身体在水中相贴,就跟裸体时的感觉差不多。我受不了了,手发疯地在她身上摸来摸去,正要将手伸进她的泳装内,她来了个“俶尔远逝”,一行海浪轻轻带来她的道歉:“在我和老鼠没有正式离婚前,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

几口咸涩的海水凶猛地灌进我惊得滚圆的口中。

北戴河几天,我感到一直恍恍惚惚。直到回到北京,脑子里还在想着老鼠一定要和商红离婚的缘由。作为一个对生活看得十分透彻的商红,宁愿忍受长达一年的分居,却又为什么偏要傍着他不愿分离?这一对活宝,竟瞒得作家班那么多感觉力超常的锐利的眼光,不露半点夫妻的痕迹。现代人的婚恋观真是让人摸不着头绪。不因为性和贞洁,只因生活观的不同,却弄得一个要死要活要离,一个却又不死不活不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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