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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官之死

1994-04-07

清明 1994年6期
关键词:陈书记科长局长

流 波

1

他死了,是被人杀死的。那是除夕日。

天气娇好。太阳灿烂得可以,只是微风略寒,嗖嗖地吹来,让人感觉有些割脸。

逢年过节,我们不放假,似乎已成为惯例。我们局长早就讲过,干公安就是舍得做出牺牲——牺牲欢乐、牺牲爱情,牺牲生命;就是要以千辛万苦的工作,千方百计的措施,保护千家万户的安宁。

那天他来上班了。他是刑警队的侦查员;我是秘书科的秘书。我们是同一年从部队转业到公安局工作的。他比我年长五岁,虽不是一起入伍,也不在一个部队,但历来视为战友。刚转业那阵子我也曾在刑警队待过,两人多次搭档破过案子,朝夕相处一两年,后来,因为我闲空里常写点破案的消息或通讯之类的小玩艺儿发在小报上,就被我们局长看中了,调到秘书科去弄材料。虽然我与他分开了,但还在一个局,常见面的,见面了总少不了打招呼,空儿大了就多扯上几句。

这天早上,一上班我就见到了他。他穿一身崭新的警服,收拾得利利索索,似要出远门一般,这对于他来说实属新鲜。平日里,他的穿着虽说不上邋里邋遢,但起码是不利不索。后来我想,莫非那是天意,让他穿一身新衣远行。

当时,我同他开玩笑:“丁维敏,哪门子风吹您家去,让你穿这么板正。”

他笑笑,一双不大的眼睛眯起来,说:“不是过年了吗。”

对,过年了。过年了是应该有一些过年的气象。然而,我们的过年意识却十分淡薄,越是过年越是忙乎,上班值班,要按时向上级公安机关和市政府报告节日安全保卫工作情况。尤其是这几年,我们市乃至全国的治安形势都越来越严峻,类似杀人越货、抢劫、强奸、流氓斗殴等一些严重暴力性案件一直呈上升趋势。再加上近期某些机关干部工作作风不深入、官僚主义以及社会上的腐败现象严重,致使某些单位与乡村干群关系比较紧张,群众上访闹事的事件也时有发生,这就加大了公安机关的工作量。我们局长曾一再强调,公安就是党和政府的枪杆子、刀把子,肩负着保护人民,打击敌人,惩治犯罪,服务四化的神圣职责。

那么,作为一名公安机关的工作人员,也只能先革命而后过年了。

那天,我同丁维敏扯上几句过后,他就忙他的,我就忙我的来了。

不久,大门口就拥进了一家上访的老户。这家上访老户就是这个市最边远的陆马乡陈家村的一户农民,共娘儿俩个。打头的是个姑娘,名叫甄玉雪,二十二、三岁的年龄,身后是她的娘,五十多岁了,佝偻着身躯,一看就知是个被生活的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农家妇女。她们上访的原因是因为两年前甄玉雪的姐姐甄玉水溺死在水库之中,经公安局剖验后确认为自杀,之后,她们一家坚持追究死因。死因与怎么死的不是一个概念。公安局办案一般只讲结果而不过多追究死因。但他们仍抓住不放,乡里、市里、省里、中央,他们都去过。由于常年上访,又难以解决,也就成了全市闻名的老大难。但过年了,市委市政府对他们家的生活还是早作了安排,希望她们在节日期间能安定下来,一家团聚,过好新年。谁也没料到,除夕日她们又闹到我们局里。

她们一进公安局大门就冲进了秘书科。甄玉雪知道秘书科兼管信访工作。

娘两个进门就哭声震天,真哭,泪流满面。现在有许多上访的人只是干嚎而非动感情的。但他们不,似是真有委屈,当着我们秘书科几个工作人员的面,陈帐新怨,从头说起。我们几个又倒水,又搬凳子,尽力稳定她们的情绪,但仍是不见效果,这时,我就顾不上“为人民服务”是我们唯一的宗旨了,沉不住气就吼起来:“有事办事,闹什么闹?!”这一下不打紧,愈发激怒了甄玉雪,只见她抡起凳子四下里悠,满腹的怨恨随着凳子开始发泄。叮叮当当,人虽没被打着,窗上的玻璃却碎了一地。直到这时,我才情急中想到了丁维敏。我赶忙摸起电话,喊他过来。

我们市公安局仍住着几排平房,刑警队的办公室在秘书科的后面,有一小段路程。由于冬天房内没有暖器,我们就用牛毛毡纸把后窗统统封了起来,这样挡风御寒,却也挡住了视线与声音。因此,甄玉雪娘俩闹事刑警队的同志没听到是有情可原的。

丁维敏接到通知,很快就跑过来了。他一进门就笑,两只不大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他以十分真诚迎向嗷嗷的辱骂声。他径直走向甄玉雪,我替他捏着一把汗,真担心那姑娘会不顾一切地用凳子砸向他。可那姑娘没有那样做,相反,却一屁股墩到凳子上,像见到亲人那样十分委屈地哭了起来。丁维敏见姑娘哭了,并没有急于同她说话,倒是先过去安慰了姑娘的母亲。她娘俩是同丁维敏打过多次交道的,都比较熟悉。他与她们相处的还是比较友好的。她们见到他之后,情绪趋向稳定。这时,丁维敏转向甄玉雪,问她今日上访的缘由。甄玉雪哭诉着说,原想过年了不来访了,年后再说,谁知政府走后村里就知道送去了二百元钱,派人非要收提留款不可,你们想,我们娘俩个天天跑市省中央哪有空种田,收款,这不是往死里逼我们吗?我同他们闹了三天,没闹出个名堂,就来这里了。

原来如此。丁维敏长吁一口气。他向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出来。我出来了,同他一起到局长办公室商量处置意见。他建议,向市委市政府汇报,请市信访办与我们局一起派人派车送甄玉雪娘俩个回家过年,之后再去做“村两委会”的工作,让他们以安顿为主,且不可做这种火上浇油的事。局长采纳了这个建议,当即打电话同市信访办取得了联系,并派丁维敏去办这件事,尽管他不管信访工作,但他对这个案子熟悉,局长信任他。他领命出发了。

于是,这个事件就这样平息了。

下午二时,丁维敏吃过中午饭来到了刑警队办公室。那里门锁着,因为他去处理那起信访案的时候,江东乡又发生了一起杀人焚尸案,刑警队倾巢出动了。出发的具体时间,他不知道,但从办公室炉火已熄灭多时的情况判断,他们已经走了许久。为此,他不由一阵感慨涌上心头。他拿起一支摆在窗台上的粉笔,在记事板上写下了一句发自内心的祝福:同志们,新年愉快?就是这句话,在他被杀之后便成为他留在人间的终生遗愿。

我上厕所路过他的门口,那时,我看到他正抱柴禾准备生炉子。那些劈柴正是他的杰作。那年春天我们局里把院里的几棵大树刹掉了,剩下的根,就让丁维敏在一个夏天里用中午午休的时间刨了出来。那家伙个大劲也大,两个中午刨一个,十多个刨出来了,又一一劈成柴棒子,垛在一道,成为一大柴墙。开始大家都觉得好笑,但到冬天生炉子了,却也觉得便当。我从厕所回转身便倚在了他办公室的门框上,同他啦瓜。

我说:“老丁,那个甄玉雪见了你可真乖呵!你看那个哭,就像见了亲哥哥那般亲,就差没有扑进你的怀里捶你的肩了。”

他眼睛一眯,笑笑,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们上访有她们的道理,我们公安机关无法处理有我们公安机关的道理;要让她们的道理服从我们的道理,就得慢慢同她

们讲道理,让她们明白了我们的道理,才能放弃她们的道理,接受我们的道理。当然,我们有些道理又是不便明讲的,只能慢慢做工作。再说,她们天天到处跑,弄得家徒四壁,大过年的,娘俩个只二百元钱,也怪可怜的,我去她家见那景况都快掉泪了,将心比心,怎忍心再逼她们激她们呢。”说着,他果真眼圈儿发红了。

“看不出你这五大三粗的汉子还长一副菩萨心肠。那两年办案那副凶劲儿跑哪去了,该不是被甄玉雪给感化了吧?”我对他总是半玩笑半认真的。

他说:“你这家伙,啥事也当玩笑开,一个上访的弱女子你也拿人家聊几搭,唉。”

我见他一提甄玉雪上访的事就那般严肃,那般沉重,我也就不再逗他,将玩笑打住,也认真地同他聊起了其它。我说:“说正经的,过了年我建议你干信访吧,你还真有两把刷子。”

他说:“我干刑警已顺了茬子,虽然辛苦点,但顺手。你千万别瞎参谋。”

我说:“信访也很重要,你看甄玉雪一闹满局不得安宁,你一到烟消云散了。”

“这另当别论。”他说,“这起信访案子我了解情况,症结在哪我也摸个大概,过了年我再和你聊聊。在中国有些事是一言难尽的,但我相信终会解决的。咱刑警不是有句口头禅么,叫做,你去闻闻访访我们哪起案子没结。”

他笑了。我也笑了。我理解这句口头禅的含义。我们曾用这句话对付过无数个犯罪嫌疑分子。

他说:“过年了,你也不回去帮着收拾一下,还在这里靠个啥?”

我说:“没事,惯了。”我转而问他,“你收拾得怎样,嫂夫人满意吗?”

他说:“还行。昨天晚上我就带着儿子打扫了卫生,贴上了对联,吃了年夜饭,提前把年过了。今晚只剩下一挂鞭了,我把钟表给儿子对好了,等十二点新年钟声一响,就让他放了。”他眯上眼睛幸福地笑了。他扔给我一支烟,又说:“我早说过了,今年除夕夜我得值班,不能光让人家队长们干,咱也得自觉点,你说谁没个家?也活该倒霉,又发了案子,他们怕也过不成年了。”

与全社会相比,逢年过节公安是比较辛苦的;在公安机关内部刑警又比其他警种辛苦,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体验。

那时,我又同丁维敏闲扯了几句,就离开了他。后来,他就被人杀了,就杀死在我与他说话的那间房子里。我真后悔,那时我假如再多待一会儿,也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可谁知道呢?

2

丁维敏被杀死的确切时间应该是除夕日下午二时四十分。

发现他被杀死的那个人是我们秘书科的荣科长。他是奉局长之命到各科室检查干警在岗情况的。据他介绍说,当他行至刑警队办公室门口时,见门是掩紧的。他听到里面有响声,他敲门。里面却没了动静,只有大口喘息的声音,他感到奇怪,就推门而入。于是一幅触目惊心的场面映进他的眼帘。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汉子拖着满身是血的丁维敏往一个墙角里塞。那汉子二十七、八的年纪,一米八几的个头,穿着黑色皮夹克。带着线手套,身上沾满了血。那家伙见有警官进来,赶忙扔掉丁维敏,伸手捡掉在地上的手枪,荣科长眼明手疾,先抢一步,用脚死死地踩住。同时,一把抓起插在桌上的那把沾满血迹的自制匕首。他望着满屋狼藉的景象和一滩滩鲜血,已经完全地意识到他正陷入一个怎样的境地和面临着一个怎样的形势。他两眼冒火,大声地喝问:

“你是干什么的?”

那青年汉子支吾着,声如游丝,几乎让人难以听清他讲的什么。但荣科长从他那疲惫的神态里和满脸惧色的表情中已断定他就是这个场面的主要制造者。那汉子又张了几张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可眼珠儿仍在旋动着,他在窥探再次拼杀的时机或是脱身逃遁的空隙。然而这两个企图对于那个青年汉子都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了。一则荣科长手中攥住武器;二则那青年汉子早已精疲力尽,不管是从精神上还是从体力上都已达到了极限。因此在他力图拖延时间寻找时机时,他的精神已败下来。他已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一切企图都是徒劳的。他不得不訇然躺倒在地,死猪般束手就擒。

荣科长见那青年汉子昏死在地上,这才放松地回头向院内大喊:“来人哪,这里杀人啦!”

院里有人听到了这一喊声,于是也就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公安局大院的所有科室。我也飞也似地赶到了现场,这时荣科长正在捆绑那青年汉子。我一进门,一眼便看到了丁维敏仍龟缩在角落里,面部已血肉模糊,崭新的警服被鲜血浸染得污迹斑驳。那间办公室的墙壁上满是刀戳的创痕并沾有鲜血,地上炉子倒掉,火钩、煤块到处都是,热水瓶破碎,满地水血一片。可以断言,丁维敏刚刚在那里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斗。此时他是伤是死,我们还不得而知。

这时,局长赶来了。他一见这场面,眉头就蹙成一个疙瘩,咬肌不停地哆嗦,他发话了:“都愣着干什么?赶快救人!”

于是局长和我们一道七手八脚用门板搭作担架,由四个人用肩扛起来,抬起丁维敏,迅速地将他送进医院,好在医院离公安局并不远。医院的医生们见此景况也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上了手术台,但诊断的结果却令我们大失所望。他们宣布:他颈部动脉被切断,早已停止了呼吸,他死了。

局长当即咆哮起来:“这是怎么搞的?满院子人眼看着人被杀死!”他扫视了一圈人的惊愕神情,突然发现有些失态,赶紧缓下语气,对医生几乎是哀求地说,“医生同志,能否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救活丁维敏?”

医生再次摇摇头。

局长绝望了,咬肌又开始颤动起来。他蹭蹭几步走到手术台前,掀掉盖在丁维敏脸上的盖布。我看到,此时丁维敏的面部已不再是血肉难辨了,而是经过冲洗之后的一片苍白,活象一块腊肉。他的脸上到处是创痕,额头、颧骨、右眉、鼻翼和右耳朵都被削掉了许多,他的右手被锋利的铁器切割了一道道口子,有的深达白骨。他的右颈部刀痕累累,动脉被切断。医生说,这就是致命伤,血液已全部流干了。

由此我想起了前几年常喊的一句豪言壮语: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他真的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我们从他脸上和手上的刀痕可以想象出在他流尽最后一滴血之前的那个拼死搏斗的场面。一个拿着匕首,咄咄逼人的乱剌乱砍;一个赤手空拳白手夺刀。这种拼杀又仅限于那个堆满桌椅和什物的空间,回施余地太小,一旦展开搏斗,双方都不可能给对方留有哪怕一刹那的喘息之机,不然,他腰中常年携带的枪支怎会派不上用场呢,后来竞掉在了地上,由此是否可以设想,他试图拿枪,或者已经拿出了枪,但没有争得哪怕一瞬让子弹上膛的机会。他也许曾想一面拼死抵挡,一面拉枪栓上膛,但他失败了,终没有发挥出那枪的应有作用。应该这样说,我们不难想象的一点是,索有铁塔之称的丁维敏,腰粗膀圆,力大如牛,在拼杀格斗的关键时刻竟没有将那杀人的人打翻在地,而是被人杀死,由此可见那杀人凶手也决非等闲之辈。如此两

条一米八几的汉子的拼杀该是何等的激烈和残酷!

“医生同志,请你们尽最大努力为丁维敏同志把容整好。”局长的咬肌松动了一下,说,“我代表全体公安干警向你们致谢。”他深深地向医生鞠了一躬。他的眼里充满了泪。

出来,局长带我乘车去市委汇报时,他坐在车里陷入沉思,许久,他对我说:“要从重从快惩处这个杀人凶手,以慰民心!”

我点点头。

3

下午四时。市委马书记乘车来到了公安局。他刚落座,一串轿车鱼贯而入,那是市纪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市武装部等五大班子的领导和市检察院、法院、司法局、民政局的头头们。

这些领导同志是来参加由马书记召集的紧急会议的。会议专题研究丁维敏被杀问题,马书记主持,他是分管党群和政法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双重身份决定了他在政法系统中的绝对权威。不过,在全市大家都公认他是个软硬不吃不好侍候的茬儿。所谓软硬不吃,是因为他资格老,今年五十六岁,且从村支书、公社党委书记一步步升上来的,而又去中央党校进修过,实践经验理论水平都行。再说他分管党务多年,培养了一批干部,走到哪里都是一呼百应。当然最主要的一点还在于一般人难以左右他的主意。所谓不好侍候,就是他有个三不习惯,不抽烟,不喝酒,不喝茶。前两项且不说,仅不喝茶一项也够人侍候一阵的。他每到哪里都由秘书带一高腰玻璃瓶,洗刷得干干净净,倒上白开水,哪怕有一点混浊或污渍,他都一目了然,他追求的就是个透明度的效果,他常说公生明廉生威。这三不就是求的个廉么。

开会了。我们局长先简要汇报了丁维敏被杀事件的经过,接着又提出了“从重从快”惩处凶手的建议,可话音未落就被马书记打断了。

马书记说:“我看这是带有一定政治色彩的事件。其性质到底属于哪一类咱们暂不能定,有待于调查之后。但作为我们共产党人做事都要多问几个为什么。”他呷一口水,目光环顾下四周与会的人们,又以他习惯性的动作掰起指头侃侃而谈,“丁维敏被杀偶然么?孤立么?简单么?为什么在年除夕日大白天里发生这样的案件?为什么一院子人单杀丁维敏?为什么丁维敏搏斗(暂用这个词)时不喊人相助?为什么办公室里只留丁维敏一个人?丁维敏平时表现如何?听说这人脾气不大好,还受过处分,这些情况与这个案件有没有必然联系?一句话,目前的主要矛盾是先弄清凶手为什么要杀死丁维敏,查清动机、原因之后,再研究从重从快还是从轻从慢的问题”。他又呷一口水,再次反复地掰着指头强调,“第一,当前的首要任务是依法查清丁维敏被杀的原因。这项工作以公安为主,检、法提前介入,协同办案。第二,要加大保卫力量,确保全市春节安全,这项工作仍以公安为主,其他政法部门协助。第三,要妥善处理被害人的善后工作,尤其是家属的工作。第四,要总结经验教训,尽快写出报告,向上级领导机关和全市人民作个交待。”

局长一条条认认真真地记在小本子上,并表示坚持执行。会议很快结束了。

我们送走了各位领导之后,局长又召开了党委会,我也列席参加,主要议题就是按马书记的要求,处理好丁维敏被杀事件。为了忙而不乱,各位局长作了分工。局长抓全盘,并重点抓查清丁维敏被杀的原因,鉴于刑警队多数同志仍在焚尸案上,查证工作主要由预审科谌科长组织负责;一名副局长和秘书科荣科长抓善后处理工作,重点负责安抚丁维敏家属等,写报告的任务就自然落在我的头上。会议还决定,一,抽调武警部队上街巡逻,加大巡逻密度,二,向全市公安机关和内部保卫科股通报丁维敏被杀事件,让全体干警和保卫干部提高警惕,恪尽职守,并化悲痛为力量,做好春节安全保卫工作;三、拟稿如实地向上级公安机关报告这一事件。

拟稿自然是我的事情,为此,会议刚结束我便回到了秘书科。

刚进门,电话铃响了。我抄起话机,迅即,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震荡着我的耳鼓:“我叫群言,是全市人民的代表,听说安局大院里一名警官被人杀了,是真的吗?你们连自己的大门都看不好,公民的安全还有保证吗?让公安局长给我答复。”那边的电话扣死了,我却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这个电话刚刚放下,又一个匿名电话打来。这是个女的,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她说:“我对你们警察的被杀深表同情,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的人会被杀死呢?为什么人家单单要杀你们的人呢?你们为什么要让人家杀死呢?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我捧着电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但转念一想应把这两个电话的内容报告给局长,让他知晓人民群众对这件事的反应和情绪。于是,我赶忙跑到局长办公室。一推门,见局长正趴在桌子上似在打盹儿,他抬起头来望我时,我发现他满额是汗,我知道,他的胃疼又闹起来了。

局长是个中年人,警校毕业后一直干刑警,后来当了队长,当了分管刑警的副局长,去年才提升为局长。由于长期的刑警工作那种无规律的生活,导致他落下一个胃病,经常性的疼痛,什么胃舒平,三九胃泰,对他都无济于事,唯一的办法是兜里常揣上一把花生米,一旦痛起来,嚼几颗就会减轻许多。今天不知为什么那花生米的疗效不佳了。我不好问,也不想问,所以也就没有问。

他问:“有事吗?”

我报告了刚才的两个电话内容。

他黑着脸,咬肌又在不停地颤动,许久,说:“还会有的,你替我答复诘问的人们,查清缘由后,我会向全市人们作个交待的。”他说完披上大衣,一手握成拳头顶住胃部,一手挥动着指向门外,说,“我到监所那儿,有事到那里找我。”

我答应着,回到秘书科开始拟稿。在这期间,类似上述那种匿名电话又不间断地来了许多,我几乎应接不暇。无奈何,我只好将电话交给了公务员守接。我专心于我的事情。可谁知道就在这时,一些部委办局的负责同志又穿梭般来到院内,有的还同门卫犯起了小口舌。诚然,他们大多来表示慰问,但也不乏那些怀有某种好奇心的人。其中有一名我并不认识,但司机介绍说是某局局长的矮个儿就问我,那个杀人的和被杀的平时有仇吗?我只能苦笑笑。

不过,我从他翕动的嘴唇中嗅到了一股酒气。他酒足饭饱了。我的脑袋一旦闪过这个念头后,肚子便条件反射般咕咕地叫了起来。是的,我饿了。这个院的警官们早就饿了。时间已被忘记。此时我抬头眺望窗外,见天色黑暗,空中似乎还堆起了云彩,屋内何时开的灯,我一点也不知晓。

向上级公安机关报告的传真发出约两小时后,中国警官最高指挥机关向全国发出了丁维敏被杀的通报。也就是说,丁维敏的死已经曝光。而且,紧接着电话要求我们要把这起案子的审理与进展情况及时地按级上报。

我把传真通报和电话记录送给了局长。局长看后在电话记录上认真地写下了四个字:坚决照办。

我望着局长那严肃的石雕般的脸色,

平生出几分怜悯。这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他能挺得住吗?快十点了,他吃晚饭了吗?他那瘦削的身躯不吃饭能挺住吗?我想提醒他点什么,嘴唇刚刚启开,他却先开口了:

“告诉监所食堂,我们几个在这吃年夜饭”。

我应诺着,赶紧去通知了监所的做饭师傅。他们正在给犯人包水饺,说一起就是了。我说最好加两菜,做饭的师傅笑笑应承了。

当我从监所赶回局院时,那里正闹哄哄地乱成一团。大门口的马路上围满了人。路边的泡桐树枝上挂着一串串红红绿绿的鞭炮,人们吼叫着,欢跳着,鞭炮点燃后一阵阵地炸。我问一个眼熟的同学,这是干什么?他说,为你们炸霉气。天哪,这不是折腾人么!我真想把这事报告给局长,对这帮人采取一些果断措施,但转念一想,我们这个市又没象北京、广州大城市那样制定个禁止燃放鞭炮的法规,人家在大街上放鞭炮又没毁坏公物,又有何罪呢。

然而,回到秘书科我接到一个电话却把我气炸了。那电话开口就骂:“一群笨蛋,白吃皇粮,杀也白杀!”我的心被这辱骂揪痛了。我想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可电话里竟又响起了一个女性柔和声音:“别听他的,他喝醉了。你们辛苦了,你们废寝忘食,牺牲与家人团聚的欢乐,流血流汗,保我们平安,我们全家给你们拜年,磕头。”

我的眼窝子浅,经不住几句软和话,顿时气消了,而且还止不住落下泪来,心里在说,谢谢你,谢谢你对我们的理解。

4

审讯那个在现场上被捆绑起来的青年汉子是查清丁维敏被杀原因的关键。这个汉子是不是杀人凶手?怎样证实他是凶手?这个凶手为什么要杀死丁维敏?他是怎样杀死丁维敏的?他的杀人动机及其目的何在?一系列疑问都需这个青年汉子的口供给予证实。

局长早在预审科督战,但主审官却是谌科长。

谌科长是个老预审,两鬓泛霜,明年退休到点。他建国初期就参加公安工作,一直从事预审工作,有着一整套审讯人犯的经验。他面对着这样一个满身是血的青年汉子早已义愤填膺。凭他的直感,这就是杀害丁维敏的凶手,但怎样确定这一事实,还须进行工作。他按照程序对青年汉子进行了搜身。搜身的结果是从那青年汉子的内衣口袋里搜出一张纸条,上写道:此人系江苏某县陆马乡江家村江成明。除此之外,别无它获。

由此是否可以判定,这就是此人的身份介绍呢。

审讯开始了。谌科长一串串连珠炮似的询问发出后,竟似扔在棉花垛上的皮球,哑无声息地一次次被弹回来。这家伙是装聋作哑还是真的力不可支处于昏迷状态呢?所有在场的人都在注目于他。但许久之后,那青年汉子除了仍在呼吸以证明他的生命尚存之外,其它一切都如死人一模一样,那手冷冷的,那腿硬硬的,那眼紧闭着,那唇铁青着,全身一动不动。

谌科长望着面前的这个对手,恨不能一口吞掉了他。几十年与几千名犯人打过交道,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今天偏遇上了这么个糟东西。他降服不了这么个东西,简直是对自己的亵渎。他咆哮起来,骂:“杂种,是条汉子就跳起来跟我较量一番,装死算什么本事?”骂没用,训没用,好话劝说也没用。于是他吩咐在场的人:“来,给我撬开他的嘴,灌水。”几个警官凑过来,撬嘴,灌了一点水,那家伙喉结动了一下,吞下去了,但仍无声息。

时间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局长焦急。谌科长一时也无计可施。

局长说:“先放一下,待查清他的基本情况后再审他。不过,预审科的同志要全力采取措施,监控这个人,把他的一举一动记录在案,一旦这人精力恢复,即加大压力开始突审,力求短期内拿出有价值的结果来。”

就这样,检验、调查与观察这个不讲话的青年汉子的工作同时展开。我出于写报告的需要,局长让我随谌科长等一帮人连夜驱车赶到了江苏的江家村。江家村是个拥有一千多户人家的大村。我们一行六人在当地派出所一名王同志的带领下,很快找到了村支部书记的家里。

村支书家一溜五间大瓦房。院里灯火通明。未进门就听到嘁嘁喳喳的讲话声。我看到,东屋里一帮妇女和姑娘们正包着饺子看电视,嘻嘻哈哈地斗乐子。西厅里五六个男人正在一起打扑克,各自的面前还摆着一些零碎的钞票,似在赌博。他们一见到我们这些穿着警服的不速之客,不由忙乱起来,纷纷把扑克扔掉,摸起钞票就往兜里揣。为我们带路的王同志与书记相识,就主动打起了招呼。书记姓江,是个中年汉子,当王同志向他说明我们并非抓赌而是另有其它任务之后,他的脸上才堆起了笑容,随后向我们介绍他身边的伙伴。他说:“这几个都是村干部,他们凑到我这耍耍,热闹热闹。”他挺客气地给我们让座,又可着嗓门喊东屋的女人:“来客了,快弄几个菜来,让公安上的同志和我们一起过年。”

谌科长笑笑,说:“年是要过的,不过现在还顾不上。我们有点要紧的事要查一下,请你和村干部们帮个忙。”

江书记满口答应。

谌科长问:“这个村有个叫江成明的人?”

江书记答:“有。是个青年,今年27了。”

“平日表现如何?”

“挺老实的。”

“老实?”谌科长不由一愣,旋即又问,

“有前科吗?”

村干部们面面相观。谌科长解释道:“就是以前有没有犯过罪,违过法,做过坏事什么的。”

“没有,没有。”江书记摆着头,讲得十分肯定。过了一会儿,他吭吭两声,似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好几年前,他的弟弟曾为一辆自行车的事被公安局弄去过,后来听说弄错了,反正不荤不素的,谁知怎么回事呢。”

这件事我记在了本子上。因为我们清楚也许某一个并不惹眼的缘由就能诱发江成明滋生杀人动机。

谌科长赞成我的做法,说先记下,查查看。

接着,我们在江书记的配合下,搜查了江成明的家。他的家在村东头,是一幢普通的农舍。家中并不富有,摆设十分简单。搜查时,他的弟弟在场,始终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眸子里总在不断地流泄着敌意。我们在江成明睡觉的房间里从一个锁着的小箱子中搜出了三个日记本。我粗略地翻了几页,发现其中有其走向极端的思想蜕变轨迹。我欣喜地把这个发现告诉了谌科长。

谌科长接过日记翻了几页后说,仅靠这些是不足为凭的,我们又不是抓思想犯,更重要的是要注重客观事实。

此时,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乡村远近响起了一片爆竹的轰鸣声。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一年开始了。

谌科长望着四处闪烁的光亮,满是皱纹的脸上布着一层阴云。看得出,他的心头仍十分的沉重。

他问我:“困吗?”

我说:“不困。”

他说:“那好,我们继续查吧。”

我们继续查了,一查又是一天。

在调查中,我对所有的我认为有价值的问题都作了记录,或是案卷中的材料笔录,或是工作笔记本上的随笔。现在,除一

部分放入卷宗之外,剩下的随笔,再加上我的记忆,一经连缀起来,故事也就有了连续性。

5

江成明是个闷肚子。江家村人都这样说。

在当地人中所称的闷肚子,实际上就是指说话木讷的人。木讷是一个人的习性,无所谓是特长还是特短。江成明话不多,但心中有数,凡遇事闷在心中几天或几十天,一旦想通了就会有个创举。村支书掰着指头讲他的创举轶事。其中有一个挺有意思。他说,某年,学校里搞夏令营,统一着印画儿的背心。三好学生一律着印有三面红旗的图标,由学校统一付钱。其他同学则全着印有一面红旗图标的背心,自己拿钱。江成明不是三好学生,只能着一面红旗图标的背心,他想不通,但不吭气,只瞪着两眼听同学们发牢骚。后来他两天没去上学,闷在家里,第三天上午他跑到县城自己花钱印了一个三面红旗的背心儿,夏令营出发他就穿上了。知情的同学发现后报告了老师,老师批评他说他虚荣。他吭哧半天才吐出一句噎人的话,你们不虚荣还分那么清,今年我不是三好,明年还不是么?老师无言以对。

江成明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走街串巷当布贩子,一天跑下来能挣个十元八块的。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一天,他在陆马集上认识了陈家村的甄玉水。据说是,甄玉水在扯布时将江成明多找她的十元钱退还了他。江成明就被她的诚实所感动,又白送她一条裤子的布料,自此,他们便相识了。之后便有了一些来往。但好景不长,仅三个月的时间,甄玉水就被调到村办窑厂当了现金出纳,打那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多了。

现金出纳是个肥缺。这几年城建上得快,红砖供不应求,窑厂很是红火。在经济效益好的厂子里掌握财政大权,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及的事情。窑厂的老会计已办退休,许多人都眼睁睁地企盼着这个位置,最终村支书选中了她。可是,她心中并不十分情愿,原因是那个窑厂的厂长是村支书陈大村兼任,窑厂的会计是陈书记的大儿子陈为利。外人都传,这是陈家的窑厂。再说,陈为利是个跛子,走路一拐一拐,三十岁了还没对上象。甄玉水去当出纳,天天与这么个人打交道,不仅要避嫌,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见了这个形象就不自在,但她却无可奈何。陈书记不仅是窑厂的一把手,而且还是村的一把手。在这个地盘上,他在哪里都是说一不二的。如今就兴这个。大权在握,她敢说个不字。人家陈书记还是抬举她呢。

甄玉水把这事儿曾告诉过江成明。江成明听后闷了会儿,说:“是好事,干好了能入党,能当个村干部;干不好,多个心眼走就是了。”

甄玉水对他的答复不满意,嘟着嘴说:“谁稀罕那些,我就怕他们生出坏心眼儿。”

江成明说:“你不去,他要算计你,你也没办法。”

甄玉水悻悻然,回家后还是上班了。

前两个月,她主要是学习出纳业务。陈为利挺耐心地教她打算盘,教她记帐,教她开发票。从第三个月起,甄玉水业务熟悉起来,又兼任了公关小姐的职务,只要上级或外单位来人了,她都要出面陪同喝茶、喝酒,这样就几乎天天在陈书记面前晃来晃去。

甄玉水长得不漂亮,但年轻,耐看。她浑身上下都闪着青春的光芒。陈书记就喜欢她的这个耐看,有时一瞅就是大半天,愣愣的。他的走神一旦被同事们发现后,他就露出一口黄牙,笑笑,说:“这妞黑得姿色,真耐看。”一天,陈书记陪乡干部喝酒喝醉了,在村接待室里一睡半下午,醒来喊甄玉水过去倒水让他洗脸。甄玉水提心吊胆地给他倒上水。他操着血红的眼睛问:“甄玉水,我对你好吧?”

甄玉水不解其意。

“给我做儿媳吧?”他终于道出了她最担心发生的那桩子事。

她赶忙说:“不,不行。我有对象了。”

“嗯?”陈书记眼睛瞪圆了,捧毛巾的手也僵在半空,许久,问,“哪村的,谁呀?”

她沉吟着,半晌,说:“江家村的江成明。”

“噢——!”陈书记阴沉下脸,没再吭气。

自那天起,一段时日里甄玉水总是忐忑不安的,总惦记着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但什么也没有。陈书记仍一如既往地让她管钱,让她陪客,而且对她越发地客气和友爱。越是这样,她越是加重了心理的负荷。一天,她把这事告诉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甄老汉眼一瞪,说:“那不行,辈份都不对,陈书记得叫我叔,不用说那个跛子了。”甄玉水听后觉得有道理。是的,本乡本疃,他们不至于连辈份都不顾忌了吧?但她心中仍不踏实,遂又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骑车子独自儿走了十里路找到了江成明,述说了她与书记的对话和这几天的心理负担。她希望得到江成明的理解和支持。没想到的是,江成明闷了半天,给她的一个回答是:“我早知道了。俺村书记已和我谈了,我告诉他,我和你还不算对象,只是认识,一般朋友关系。”

“你怎么这么说,就算你看不上我,也该先替我挡一下架呀!”她嘤嘤地哭了起来。

江成明又闷了半天,说:“胳膊还扭过大腿?俺书记告诫我,你跟陈书记的儿争媳妇找事啊!再说,你什么时候对我说过要同我搞对象?”

甄玉水仍在哭,说:“现在说,不行吗?”

“不行,已经晚了,我跟俺书记下了保证,不插你们的足。”

甄玉水失望了,木然地瞪大两眼,望着面前江成明这个一米八几的汉子,陌生得似第一次相见的。许久,她止住抽泣,扭头骑车飞也似地回到了家中。

后来,江成明到东北去了。一转一年多。

不过,下面的这段故事原是有两种说法的。我认为这第一种说法更具有事物发展的内在逻辑性。因此,我就先用第一种说法叙述下去。

也就在江成明走后的第八天吧,那个傍晚,陈书记又在接待室里刚醒过酒来,喊住甄玉水,笑嘻嘻地问:“怎么样,上次我讲的那个事你想好了没有?”

甄玉水低下头,说:“不,不,我们两家的辈份都不对,你还是给为利找个漂亮点的妞吧。”

陈书记扔掉毛巾,向院内望了一眼,见天色微暗,又没人儿,就顺手摸了一把甄玉水的脸,说:“那我们俩的辈份对,来吧,我的小美人,多耐看呀!”

甄玉水赶紧闪开身体,想离开房间,但已来不及了。陈书记一把搂着她,把她连抱带拖地弄到了他刚刚睡起的那个床铺上。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呆了,一时不知所措,只有拼命挣扎的份儿,刚想张口喊人,竟又被陈书记的大嘴堵了个严实。就这样,她不愿做他的儿媳妇,却被她占有了。

那晚上,她是怎样回的家,又是以怎样的心境面对父母,以至于那一夜她是以怎样的思想破解着这残酷的现实,可想而知。但有一条她没有想到,或是想到了终于因种种原因而没有向公安机关报案来保护自己。不然,她何至于投水库自杀呢?

甄玉水死于水中的时候,江成明并不知道。他此刻或许正乘坐在去吉林桦甸那片森林的火车上,或者已经到达了目的地正做着发财梦呢。不过,一个月后他接到了

从家中转去的甄玉水死前写给他的一封信。那封信现已不复存在了,其具体内容我们已无从知晓,但从江成明的日记中可以看出,他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也许正是这封信促使他的思想开始发生剧变……当然,这是后话。

甄玉水是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自杀的。打捞那天,丁维敏就在现场上。他感冒已经几天了,鼻涕不停,又不断地咳嗽,他兜里揣着药,他本想在家睡一觉的,可一听说发现不明尸体,刑警的责任感便又催他求战出征了。

其实,甄玉水的死原本是无需解剖的,因为自杀的迹象十分明显,且又有遗书。但甄玉水的父亲甄老汉是死活地通不过。他说那是被人逼死的,要追究杀人凶手,他有证据。他的手中就攥住女儿死前留下的信,那信中写道:

大娘,还有妹妹:我要走了。我真不想走,我还年轻,人间的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可是我没法再活了。我不愿再见到陈书记和他的跛脚儿。那是个畜牲,逼我走这条路。

女儿玉水×月×日

这两天里,甄老汉就发现女儿神色不对,又不好问,夜里就对老伴讲,这大丫头心中有事,你问问看,她大概有什么难言的苦,让她说出来,咱帮她解答解答。老伴替应明早就问,结果那晚上就不见了女儿。女儿死了,老两口怎能不痛不欲生。

解剖甄玉水是出于不留后患的考虑而为之的,但却被甄老汉搅得警官们难以开展工作。

刑警队长说,丁维敏块儿大,有劲,把他抱住,别让他干扰正常的勘验工作。

丁维敏接受了这个奇特的任务,就一把抱住了已近似失去理智的甄老汉。

甄老汉五十出头的年纪,身板儿挺硬梆,日常农活如挑担、推粪样样能干。丁维敏抱住他并不轻松。他的疯狂突然受到了遏制,愈发暴躁起来,东窜西闯,他要去找陈书记和他的跛脚儿拼命。丁维敏好声劝解着,疏导着,但都于济无事,只有用尽平生力气抱住他。

他是一段绳子;他是一只咆哮的狮子。

狮子要挣脱绳子寻找猎物,挣不脱便眼红了,又啃又咬。开始啃肩膀,他仍死死地钳住他;他又啃脸,他难以忍受了,就抱着他一同摔倒在地上,在那泥里水里扭成一团。甄老汉更急眼了,又愤又恨,竞用脚踢他的腿,用肘顶他的档。他忍受着痛疼,想着法儿躲避着,但手仍是不松开,那是两个多小时的胶着……

勘验结束了,甄老汉由于长时间的踢咬哭叫,终于累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可丁维敏却仍紧紧地抱着他,大有同归于尽的意味。警官们围过来,掰开他的手,携他上了车,接着又把甄老汉抬上车,一起拉到了医院里。

甄老汉只住了半天院就回家了。他还要看女儿,还要找陈书记和那个跛脚会计。他疯了,真的疯了。尽管乡党政组织安排了专人做他的工作,但终没有说通他的思想。

然而,丁维敏自住进医院后却两个星期没有出院。他早就感冒了,又没得到及时诊治,已引发肺炎,整日高烧不退,只有针剂相加。我提着几斤柑桔去看望他时,他笑着对我说:“我这算个啥事吆,这既不是对敌斗争,又不是爱民为民,要是死了,连悼词都不好写。”他摇摇头,苦笑一下,转而问,“那老头咋样了,案子怎么处理的?”

我说:“那是个难办的案。听说,甄玉水自杀确定无疑,但死因难以查清。仅从甄玉水的遗言中那句陈书记父子是畜牲,这是不够的。社会上议论纷纷,归纳起来有两种说法,一种是陈书记对她施暴,虽具有极大可能性,但没有证据。第二种说法,是陈书记自己讲的,即他的确曾为他的儿子陈为利的婚姻大事征求过甄玉水的意见,她开始默许,后来以辈份不对搪塞,既没有表示坚决拒绝,又没有答应可以,仅此而已。说心里话,还不是陈为利喜欢她吗,要不怎么会提出与她恋爱呢?其实也没逼,谁逼她了,婚姻自主,她同意就成,不同意拉倒,新社会有法律,有政策,我又是个书记,这些都懂,决不会做那种蠢事,这个你们可以调查,如真是我逼死的,我偿命;如有我逼的成份。我愿受党纪处分。要我说,很可能是与那个江成明恋爱失恋造成的吧。”我长吐一口气,又说,“唉,那女孩何必要死呢,死无对证。活着不是更能弄清问题吗?”

他也长吐一口气,骂;“操他妈!干咱这一行的对这些事都无能为力,真她妈窝囊。这个世界怎么有这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呢。”

我见他激动起来,就劝他:“好好养病吧,案子天天发,要不怎么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呢。有些案子,有些问题,决非咱们所能解决的。”

他点点头,又说:“那老头呢?那天可苦了他啦,年岁大,心里又窝火,被我抱着怎受得了呢。我出院后得去看看他。”

过了些日子,他果真去看过那老头几次。那时候那老头家的日子是很艰难的。他老伴生病了;他的二女儿甄玉雪自她姐姐自杀前就去青岛学裁缝一直没回来。他去看望甄老汉,给了他许多的温暖。然而,后来又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却告诉我说,那老头也投水死了。

我惊愕,问:“为什么?”

他说:“他总也想不通,整日疯疯癫癫,后来就天天到水库边转,找他女儿,结果就掉进去了。是滑进去的,还是投进去的,我们不得而知,总之他死了。死了,又一个。”说着,他眼圈儿红了。他突然用力捶一下桌子,骂,“操他妈,这世界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的总搅和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呵!”

我没激动,倒是十分的冷静,劝他:“拉倒吧,想那么多干啥。假如有一天,你我遇上这种事,说不定没一人像你这样替咱担忧呢。”

他仍是那副严肃沉重的样子,许久才说:“怎会没有呢,正义总在人间吧。”

“也许。”我想了一会,答道。

7

除夕夜。丁维敏被杀后沉重的悲愤和痛楚的氛围笼罩着公安局前后两个大院。前面是办公院,后面是家属院。事情一发生。局党委就安排了几个人常到丁维敏的家里,稳定他的爱人苏亚萍,本意是想让她与十四岁的儿子丁大伟在除夕夜里不必过分悲伤,过年后再向她公开这一残酷的事实。那工作倒是做得卓有成效的。这天夜里,在满城不断鸣响的鞭炮声中。公安局前后两个大院竟始终沉寂着,唯有子夜钟响时,丁大伟将他爸爸给他准备的那挂五百头的鞭炮点燃了,噼噼叭叭一阵响过,大院又陷入沉寂。

丁大伟放完鞭炮情不自禁,问她妈:“我放炮,我爸爸值班听到了吧?”

她妈点头。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当他们的鞭炮响起的时候,不少在办公室值班的干警抽泣了起来,有的泪流满面,有的在念叨,只此一家。

天微亮,苏亚萍早早起床了。一整夜没听到前后大院有放鞭炮的,心中顿生疑团。她唤醒儿子,到值班室去问他爸爸,为什么公安局前后大院都不放鞭炮?

丁大伟去前院了,却没有回来,他被留在那里有人陪他说话儿。而从前院到苏亚萍家的是荣科长和两位女民警。此时医院那边丁维敏的遗容已基本整修复原,且换上了新警服,这边也一切安排妥当,包括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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