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寻梦
1994-03-31白榕
白 榕
照例是每年汛期初临的江淮六月末,照例是萤火明灭的初夏寻梦季节。一场密集的中雨送我回故乡,美师的江城芜湖以一幅独特的当代水墨画相迎。虽不复八个月前菊国花都姹紫鹅黄的景象,但那雨街雨巷雨山雨湖也同样醉人。数不清的雨点在路面上跳跃,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出浴的巍巍高楼,出浴的行道树,出浴含羞的太阳花。雨中行人,撑起一个多彩的伞的世界。这混合着白兰花香的而雾空濛,引导我走进既熟悉又陌生的儿时梦境……。
芜湖是我的出生地,我是喝长江水长大的。大江是我的奶娘,镜湖是我的摇床,那十里长街更是我的乐园。八岁之前,这座全国著名四大米市之一的鸠滋古城,这座长江中下游繁华的水陆码头,恩赐我一个幸福的童年和永久难忘的一段温馨记忆。自从1937年日寇入侵,我这才埋葬了我的木马竹刀,匆匆告别江城,牵着妈妈的衣角,举家西迁,一任日本强盗的兽蹄践踏我心爱的镜湖摇床。从此我越走越远,乃至几十年浪迹天涯。多少回我伫立长江源头,举目远眺长江尾,热切思念那曾属于我的一轮多情的江南月。不是没有见过京华烟云,不是没有亲近六朝金粉,不是没有享受滨海的诗韵,不是没有涉足东方第一大都会,然而那浓浓的乡愁乡恋,却始终紧紧缠绕着我,难以拂去。回首半个多世纪,我再也不曾定居芜湖三个月以上。内心自我谴责,常觉得是欠了故乡太多的情太多的爱。
一夜急雨过后,清晨雨停了,我迫不急待地出去散步,要在那嘈杂而欢乐的乡音乡情中,寻找失落已久的往昔。雨后的空气湿润又甘甜,到处滴挂着雨水。耸翠的赭山正揽一湖明镜,梳理晨妆,鸠江饭店铁栅栏边有小姑娘卖花,我买了一对白兰花别在胸前,然后便顺着中山路往南走。雨后清晨,行人不多,闹市不闹,显得清爽宁静,似乎很适合一个游子的梦游式散步。
我一边走一边回想着从前的事。沪沟桥事变后,日寇长驱直入.兵锋直指宁沪。不久上海失守,1937年十月间,一只小木船载我全家告别江城。那年我仅八岁。八年离乱,好不容易在异地他乡熬过了漫长岁月,熬到了日本投降。1946年四月,金黄的油菜花开遍水湄山涯。
作为饱受战争创伤性格早熟的少年,我第一次从南京还乡。既兴奋也有几个伤感。听滞留沦陷区的长辈们,向我泣诉着日本鬼子的种种暴行,我彻夜难眠。尤其是我慈祥的外婆,由于年复一年思念我们,竟哭瞎了双眼,最后含恨死去……。
这一次,我只在舅公家住了几天,便带着沉重的悲哀重返金陵求学。从那以后,我再次越走越远离故乡,江城秀丽的湖光山色,只萦绕在浓烈的思乡梦中。直到1962年的初春,我才有机缘第二次还乡。铁轮三唱,金鸡报晓,明媚的乡关对我笑脸相迎。我像是投进母亲的怀抱,幸福极了!短暂的相聚,我仿佛觉得每一处山水、每一声波涛、每一条街巷、每一旬乡音,都在呼唤着我的乳名……。
往事如烟了!我踩着雨迹未干的人行道。经过西花园,来到藕香居——多么亲切而雅致的名字。这儿我必须拜访。我虽出生在长街,幼年却是在这里居住的。我家的旧居老屋,早已改建成镜湖幼儿园。正是孩子们入园的时辰,眼前陡然飞来一个蝶舞蜂闹的春天、一个嫩绿的童话、一个生机盎然的儿童世界!我暗暗伫立,不忍离去。正合了一句古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五十多年后的今天的孩子,当然不复是我儿时的伙伴,也根本无法沟通。我只是默默地为这群可爱的宝贝们祝福!
从藕居踅回,仍旧来到中山路。中山路这条芜湖老资格的商业主干道,还是往年的格局,不太宽却小巧得体,背靠一湖清波,呈五颜六色缤纷。街两旁商店铺面,也不知换了多少,我仍辨认得出一些老字号的原先方位。例如:许彦福酱坊、味珍酒家、精世美理发厅……等等。藕香居斜对面,原有一排当时最显眼的两层楼建筑,那便是我祖父于1910年冬创办的《皖江日报》馆的馆址,现在已是商家的门面,正播放着一首好听的歌《小城故事多》。
是啊,几十年沧桑风雨,战火刀兵,小城的故事能不多么?
紧挨着报馆的南边有一条小巷,叫清和坊。清和坊一号,那是我父亲抗战前的私人诊所。我确切地记得:巷口还有一个牙科诊所,是一位日本牙科医生开的。这位医生名叫晴一四郎,是合法侨民。他来华已多年,娶了一位中国太太,他们有一个女儿。由于两家都是医生,他和我父亲有交往,所以我见过他:个了不高,留两撇东洋胡子,为人挺和善,慢声细语,能说一口中国话,连穿着也是中国式长衫。他的医道是很高明的。他的女儿春子小名毛孑,比我小一岁,也是我一同玩耍的小伙伴。我们常常聚在一起跳房子、打弹子,摆家家宴。孩子们的纯真心灵,并没有理会她父亲是外国人。可是到了1937年年初,因局势的变化,江城由抵制日货而掀起的反帝浪潮,日渐汹涌。及至“七·七”事变爆发,出于民族义愤,被激怒的中国人更加痛恨东洋人。中山路上学生示威游行,并当街焚烧日本国旗。迫于群众的声威,牙科诊所停诊了。晴一四郎的处境十分困难。春子呆在家里不出来玩了,怎么叫也不敢出来了。她害怕小朋友们骂她是小汉奸,是卖国贼,也许还可能揪她的头发。战争的阴影折磨着家乡的父老乡亲,也折磨着四郎一家人,果然不久,这位一向以诚待人的牙科医生,不得不抛妻别女,悄悄回国。这是后来春子对我说的。
那一晚,天也落着雨,春子从后门溜进我家厨房,冷不丁哭声哭气地说:
“……我爸走了……”
“去哪儿啦?”我问。
“回他自己的国家呀。”
“你不去?”
“我和妈都是中国人呀!”略停了一会,她又补一句:“我爸也喜欢中国……。”
“那他还会回来吗?”我又问。
“他说等平静了就回来,他舍不得我……”说完浅浅一笑,笑得有点苦涩,有点凄凉。
我再没什么可问的了,只默默朝她小手心里塞一把糖果。然后她跑进雨雾,好像还叹了一口气说:“唉,大人们为什么要打仗……?”
……这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后来,我听儿时的小伙伴龙保子告诉我:“晴一四郎再没有回来,他的妻子在芜湖沦陷两年后,改嫁给北乡的一个乡下人,毛孑便进了一家教会办的慈善孤儿院,从此再也无人知道这个小可怜的下落……”。
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竟然不自觉地在清和坊前伫立这样久,在重温一段历史课文,在寻找一个幽远恍惚的梦境。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六月的雨又在下了。我没有带伞。雨水顺着我的眉睫淌下来,那也许就是泪……。
1994年5月15日·合肥
责任编辑孙民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