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中的“洋节”热
1991-08-20陈华胜
陈华胜
远古的时候,大概并没有“节日”,一天又一天就这样平淡了又平淡。
不知从何时起,不知哪些老祖宗忽然发现有些日子很值得纪念,于是便有了“节日”。因了这些小小的日子,人的喜怒哀乐,、幸福祝愿就都有了寄托;而这些日子也因了一场又一场美好的情感而变得庄重神圣而使日子不再总是平淡。
中国人大概更钟情于传统的庆祝或祭祀的日子:春节、清明、元宵、端午、中秋……假过节以阴阳合一阖家欢聚一饱口福历来是一种美好的向往与享受。然曾几何时,节日的“文化品位”随着文明的进程新陈的代谢有了逐渐的却极明确的演变……
春节,农历正月初一,是中国人最隆重的节日之一。据《梦粱录》载,宋代朝廷在这一天要举行大朝会,皇帝接受百官和外国使臣的朝贺,并在殿上赐宴群臣。而在民间则“士夫皆交相贺,细民男女亦皆鲜衣,往来拜节,街坊以食物、动使、冠梳、领抹、缎匹、花朵、玩具等物沿门歌叫关扑。不论贫富,游玩琳宫梵宇,竟日不绝。家家饮宴,笑语喧哗。”可见当时的节庆活动就饮宴臣民,热闹非凡。沿至今日,传统进一步发扬光大,除更加欢腾热烈外,节后喝累者亦难计其数。仅此尚可,问题是该过的传统节日并非春节一个,从腊八直到年根儿,几乎没几件事不沾“节”的名堂,而这些名堂的筹划与准备又无一不是为了请客送礼走亲访友在推杯劝盏中浓化同类之间的阶级感情,那无休无止的紧张劳累使人们自已也整不明白这过节究竟是为了放松自己还是为了放松别人。
从电影电视书籍画报上,人们看到洋人过圣诞节的情景:满天飞舞的贺卡捎去带来无数个温馨的祝福;灿烂的圣诞树与迷离的烛光辉映出一片喜庆愉悦,人们衣着整洁华丽相依伴乐起舞;圣诞老人在瑞雪良宵神秘地把一份份装满美好祝愿的圣诞礼物送到孩子们身边;教堂里人们相搀相扶唱着赞美诗祈祷耶稣复活赐爱人间,幸福欢乐蕴于宁静自然洒脱之中。人们于是发现节日还有另一种过法,于是开始关心外国人怎样过节,于是又发现洋人的节日也着实不少,除去圣诞而外,还有愚人节、狂欢节、万圣节、情人节、感恩节、母亲节、女儿节,等等等等,只要你想得出来。若是英联邦人,还要过他们女皇的寿辰,德国人还为他们的啤酒过节。可人家的节都过得尽兴尽致,尽管有时也颠狂得昏天黑地却看不出一点儿疲劳过度。
有人说,中国人的血液流动比西方人慢了半拍,因此中国人是不会发明霹雳舞的,也不会有狂欢节的。当然,国情有别,民族性格不同,过节的方法也不一样。但比照洋人的节日,我们的传统节日似乎过于看重礼仪性的功能而忽略了对自我的满足。于是觉着“受罪”“讨厌”“不如不过”。尤其是大多年轻人,传统的节日观念愈来愈淡漠,与其去应酬人情往来,不如写张贺年卡、买束玫瑰花,送去一句简短的关心;与其跟随长辈排队购物暴饮暴食,不如去教堂体味一下那从未有过的感觉与新奇。于是,不知不觉中,我们过上了洋节日。
1988年上海的圣诞夜,可谓真正的狂欢夜。作为狂欢中心之一的“大世界”,挤满了四面八方涌来的青年,有三五成群的大学生,有即将成婚的情侣,他们是来参加特型化妆大赛的。一个个白发魔女、赤脚大仙、凯撒大帝等等“怪人”穿梭于人群间,嬉戏打闹,翩然起舞。在中央大厅内,一棵巨大的圣诞树缀满五颜六色的彩灯,辉煌夺目,树后不时探出一个油彩重抹的“小丑”,游客争相与之合影。“小丑”是一位上海戏剧学院的女学生,挺能侃,她说:“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到外国人过圣诞节就觉得好白相,而我们自己的年过得没丁点儿意思,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由大人牵着给人磕头拿回几个小红包。”她告诉我,她参加的第一个圣诞晚会是复旦大学的留学生举办的,从那以后她就迷上了这个节日,原因只有一个:好玩。在她的印象中,圣诞节不仅意味着白雪飘飞互道祝福,还是一个能够尽情表现自己让青春像圣诞树一样光彩照人的夜晚。
看她漂亮脸蛋上乱七八糟的油彩,我问:“你爸爸看到你这副模样不知会不会吓死呢。”她说:“才不会呢!我爸爸挺喜欢看京剧大花脸的。”果真如此还是戏谑上辈人保守?不得而知。
近年来,赶风头已是一种时髦,从争先恐后地装备外国电器,到不辨真伪地穿戴名牌时装,一场又一场“集体游戏”愈演愈烈,乃至后来刮起“洋节日”的旋风。有人解释:“当这八面来风争先恐后地挤进人们心灵的真空时,谁又能把持得住呢?”
A君是某宾馆一个部门的年轻经理。宾馆里首次推出圣诞大菜时,他搞到两张赠券,意欲瞒着老婆请上一位相好的小姐去开洋荤,但又怕东窗事发,二张赠券藏东藏西总不落位,最后还是放到一条拆开的“健牌”香烟壳内,盖因老婆大人从不干涉他“瘾君子”的内政也。到了12月25日,骗过了老婆只说“加班”,约好了女友,万分得意。可到烟壳内一找,两张赠券不翼而飞!这懊恼这窝囊别提有多难受。没辙儿,又“大出血”自个儿掏钱买了两张票,惴惴不安地领女友进了餐厅的门。进去后不看还好,一看真个气昏:刚读高中的宝贝儿子陪着邻居家的千金正端坐在一隅像模像样地摆弄着刀叉,儿子的嘴上还叼着一只冒烟的“健牌”。再也明白不过:他那两张赠券是给儿子“黑吃黑”了。
一般地说,对于“新兴事物”的热衷,我们的哥们儿姐们儿有股子趋之若鹜的劲头,毋庸讳言,这与我们平时的生活太过平淡有关,以致风头来时,连半大不大的“小大人”也按捺不住激情奔涌。说到底,我们太缺少“玩”的气候和艺术。
但是,模仿洋人玩;这“洋玩法”又不是每个人都能“玩”得起。
12月25日前后,各大宾馆、餐厅极尽富丽堂皇之能事,无不隆重推出一系列圣诞活动,然而门票在50~80元之间,一般工薪阶层真有点望而却步。小B的故事多少有点令其不堪回首。当初他与女朋友刚刚谈上恋爱。一则小伙子血气方刚看不惯那些个体大老爷“左牵黄右擎苍”般地带着漂亮小妞到处逍遥,二则也想增加感情投资砝码,博得女友欢心,所以咬咬牙拿出了全部的年终奖金,买了两张圣诞大菜票,与女朋友欢度了一宵。说实在的,那一宵的“情调”实在令人着迷。但问题出就出在“着迷”上。女友着了迷后一发不可收,以后的活动也专挑这般的情调,弄得小B每每骑虎难下,又不敢怪怨女友,只好骂“这宾馆‘杀猪杀得也太狠心了!”当然,这样的尴尬并非小B一人在品味。在洋节日面前,许多人又体会到了杨白劳和喜儿的窘迫。
与小B相反,小C夫妇就与某个洋节日特别的有缘。他们是在2月14日认识的,又在几年后的2月14日结的婚。而这一天正是西方的情人节。C君说认识C女士纯属偶然,他们在大学里同年级但不同系。那天学生会举办音乐茶座,气氛热烈,大家争相上台献艺,C君与C女士竟同时登台抢麦克风,主持人出面调解,安排他俩来了个男女声二重唱,一首“夫妻双双把家还”唱罢,C女士就慢慢跟着C君把家“还”了。他们的大喜日子更有意思:当时校园也掀起一股经商热,C君心血来潮,从水果商那里批发来二筐红苹果,再让C女士去布店扯回几尺红绸,一根红绸带系二只红苹果,灵机一动命之为“情人果”,再配上一张情人卡,两人登辆三轮车去其它高校推销这情人节的礼物。没想到,“情人果”挺走俏,仅两个多小时后,他们便将空三轮停在一家餐厅门口,进去美美地享受了一顿“婚宴”。忆起此事C君眉飞色舞,他说,有天与妻去西湖边散步,竟发现好几个小贩也在兜售“情人果”,许多少男少女慷慨解囊,真后悔当初没去申请“专利”。
还有更好玩的:某大学一位女生曾于愚人节前给十几位男生写了同样内容的十几封约会信,本想是上当者可爱、骗人者快活,大家疯疯颠颠一场就是了。可“骗局”刚刚开始,“行骗者”却已“良知发现”了:会不会被人说成“作风不正”?万一上当者认真起来可怎么办?为此辗转反侧夜难成眠,未尝到愚人节的快活倒是把自己折磨个够,最后一一补发“通知”声明约会信“作废”。可事情没完,校方得知后很严肃认真地找她谈了话,搞得她几天没精打采闷闷不乐。这愚人节之举不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讨没趣。为此她认定自己的同胞经不起幽默,以后自己还是应该“忠厚”“老实”。
是啊,对于目下一些年轻人的心态与兴趣,有人就是看不惯想不通:再等6天就是元旦了,干嘛非要凑外国人的热闹哩?想起曾经有人说过“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又夹着皮包回来了”,不禁生出更多忧虑。而对于小青年花上几十元甚至上百元去吃圣诞大菜或参加圣诞化妆晚会,更觉得难以思议。在他们看来,过节就图个全家团团围坐一桌品尝美酒红烧肉,那西式的吃法玩法实在与民族传统相悖,而大过节的小青年撇下老人去尽情享乐也似乎情理难允。有位记者曾将一篇采写圣诞节活动的报道送交有关领导审阅,数日无回音,一打听:“毙了”,原因极简单:避免有违传统文化氛围的舆论导向。这位记者不服:我们今天过的元旦,甚至礼拜天,不也是从国外引进的吗?
有人抱怨甚至批评我们的传统节日往往只是“度过”而非“欢度”。在这个问题上,传统的观念意识受到挑战是很正常的。当今的青年人渴望通过一切机会和场合来展现个性,找回自我,而每个节日都应该是一次适宜的机会。如果有人设立一门“节日文化学”,如果我们的视野更开阔些,我们就会发现,多少快乐的时光和幸福的权利,我们都错过了。东西方文化的兼容未必可怕,生活的确需要更多的色彩与活力,相信我们有自己观察参与的眼光与鉴别能力,同时也应该允许人们有更多表达情感的方式和渠道。
“洋节热”正越来越热,如今,连小学生都知道送同学圣诞贺卡,写上一句“新年快乐”。时光每每流到年底,街面上最畅销的是圣诞贺卡,邮局收发最多的也是圣诞贺卡,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把圣诞树请进了家门。当然,一股又一股的“热”往往都是汹涌而来而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去。“洋节日”能否像元旦、星期天一样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植根,那只有看它们各自的生命力了,无须较真儿。我们不仅需要面向世界的眼光,还需要走向世界的勇气。
所有的节日文化都应是全人类共有的。现在的圣诞节早已不仅仅是一个宗教节日,而已成为普天同庆的世俗节日,世界上有140多个国家和地区庆祝圣诞节,节期也从12月24日持续到来年1月6日,成为全世界持续时间最长、流传最为广泛、庆祝最为隆重的节日。这也许就是一种文化认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