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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尺度

1986-07-15周介人

读书 1986年10期
关键词:文学评论普遍性尺度

周介人

一本文学刊物,就是一种精神尺度,因此也是刊物主持人物化了的心理状态。在一册生气勃勃的刊物上,我们处处能感应到编者、作者自由自觉的心灵之光;而当你面对着一本老气横秋的杂志时,似乎也就看到了一列举步,蹈常袭故,惴惴焉惧不免于天下的赢弱文人。近一年来,久负盛名的《文学评论》实施版面革新,销售册数湓溢上升,我想,这固然说明广大读者对它的活泼泼的生命力之钟情,对它的恢宏的尺度之倾心,但更为内在的,恐怕是由于通过这家刊物,读者有幸神会了一群在当代中国文坛上勇敢前行的理论精英,并得以在这里进行神智的对话。

当然,《文学评论》自创办始,历来是一本学术性强而有份量的理论刊物。但是,当份量由于过重而压得读者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份量也会变成一种滞涩灵智的负担。因此,依我之见,学术刊物不仅需要有份量,而且需要有气量。如今的《文学评论》正是如此。自从去年第六期和今年第一期刊载了主编刘再复长篇论文《论文学的主体性》之后,今年第三期即以显要位置发表各种不同意见。此举的意义不仅在于证明一般学人可以批评学界领导,那只是说明各自的某种胆量;此举的实际意义恰恰不在表明胆量而在扬明气量。所谓气量,就是论争各方各自理解、宽容、尊重甚至欣赏对方在美学见解上的各种不同质地的片面性。

片面性的确是具有各种不同的质地的。就一般的社会科学研究而言,按照马克思的划分,人的认识大致经历三个阶段:先是对某个问题形成“一个浑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然后对表象加工,“经过更切近的规定之后”,在分析中达到越来越简单的概念,于是,“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最后,许多抽象的规定重新综合,“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参见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及导言),但此时的具体已成为丰富的多样性的统一了。实际上,人在以上三个认识阶段上都可能产生片面性,然而这三种片面性的质地是不等值的。当概念的等级停留在整体表象阶段时,虽然显示出“全面包容”的品性,但此刻的“全面包容”是浑沌的、不明不白的、是知其然(表象)而不知其所以然(许多具体规定)的,因而是一种知的不知、知的浅知、知的待知,这时产生的片面性是粗浅的感性的片面性。当思维进入抽象规定阶段时,由于整体已被分解为部分,现象的有机联系被暂时切断,因此,就突出地产生了思维的角度问题。毫无疑问,此刻的思维角度变得狭窄了。狭窄可能带来片面,狭窄也可能带来专注。正是由于狭窄与专注,往往使思维者在理解自己的对象时比以往钻得更深。在这个阶段上产生的片面性,是知性分析的片面性;在片面之中,它常常带有某种深刻性与启示性。那么,当抽象再次上升为具体之后,思维所掌握的已经是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了,此时是否还可能产生片面性呢?仍然可能,因为这时思维所掌握的总体是一种思维总体,它仍然是人和理解力的产物。而人都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因此,人的头脑所产生的思维总体,比之在人的头脑之外保持着自己独立性的实在主体来,仍然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简化的描述,于是也就无可奈何地伴随着片面性。但这种片面性恰恰是被人视为理性的片面性,因而是最为切近现象界的片面性,是最高层次的片面性。

在我们的学术史上曾经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出于某种需要,人们便习用感性的片面去批评别人知性的片面(这时使用的武器便是“浑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或者是用知性的片面去责难理性的片面(这时使用的武器便是被断章取义的语录)。于是,低级阶段的认识反而成为气度非凡的批判者;而高级阶段的认识则被宣判为被批判者。如此倒置,给认识的前进、探索、深化带来了重重困难。令人遗憾的是,这样的习惯似乎至今未曾绝迹。然而,今天的《文学评论》之可贵就在于:他们不再以一种片面讨伐任何一种片面;在主体性问题上,他们理解并尊重各种不同质地的片面性见解;这就是他们的气量。这样的气量不仅仅出自礼貌,更深刻的是出自理性。因为健康理性告诉人们:这些不同质地的片面性见解正由于是不等值的,所以它们在同一个认识系统中的功能也是相互不可替代的;健康理性还告诉人们:在美学见解方面,比一般的社会科学理论更需要尊重偏见,不管这种偏见是源自感性,还是源自知性,或者源自理性,只要它有鉴赏力、智力、才力的支持,它总会或迟或早结出果实;健康理性还告诉人们:思维的进展常常遭遇到概念的贫困问题,此时就不得不借助旧概念或者其它学科的概念来表达新的意义,此时就不可避免地会出现语义学方面的相互诘难,只有通过这样的诘难,才能廓清概念,完善思维,促进理论研究的发展。

除了文学主体性问题的提出与讨论,《文学评论》在最近一年的另一个重要革新措施是:开辟专栏,广泛约请作家、评论家(其中大部分是年轻的作家与评论家)撰写“我的文学观”。其实,刘再复的《论文学的主体性》虽然未列入该专栏,却是一篇最有份量、并且名副其实的“我的文学观”。长期以来,我国文学界不仅对创作主体未曾作过深入的探讨,而且更不重视文学理论的主体性问题。事实告诉我们:是文学理论家创造了文学理论,而决不是从先在的许多文学理论中自然而然地分泌出文学理论家。既然是文学理论家创造了文学理论,那么就应该容许并且鼓励各个个性不同的研究者,根据不同的研究目的,充分调动自身的本质力量,包括他们各各不同的实践经验、传统理论的素养、思考方式、思维技巧、气质、想象力,来构筑具有自己风格特色的文学理论模型。刘再复关于主体性的长文之所以引起热烈反响,一个重要原因是由于他充分调动了自己对于文学的感知力、理解力、想象力,构筑了一个打着刘再复鲜明的性格印记的文学理论模型。这个模型有着强烈的现实感(因为他构筑这个模型的目的是明确地针对现实的),然而历史感尚嫌不足(如回避康德、黑格尔、存在主义关于主体性的论述;对“文学是人学”的历史评价也不尽恰当),这样的缺陷恐怕同刘再复不仅是理论家,而且是具有理论气质的诗人有关。因此,别人尽可以不同意他的理论模型而从另一个角度、另一种线索、另一些特征出发来构筑自己所喜爱的理论模型。但我相信,文学现象如此源远流长、丰富复杂、变动不居,哪怕是比提出主体性问题更全面的理论家,他所构筑的模型对于文学原生系统结构而言,也仍然是一个侧面;而且往往是愈摆出“全面”架式,既强调这一面,又强调那一面,最后用大概念煮大锅饭的模型,愈显得大而无当。基于此,我就十分赞赏“我的文学观”这样的专栏,通过这个专栏,每个具有个性差异的作家、理论家都可以根据自己的体验、理解、需要、爱好来构筑或多或少被主体简化了的文学理论模型,这些模型在微观上可能相互排斥(因为文学现象本身具有相互排斥性),但在宏观上却又相互补充,相互映照,其总和就可能构成对文学系统原型的一个相对正确的认识。

可能有些青年读者会对“我的文学观”专栏中的某些文章感到不够满足或者不够过瘾,因为他们总是希望理论家们不断推出新的文学观点,不断作出新的理论结论。我十分理解他们的这种热切期待,但这种期待中却包含着对理论的某种误解。现代化高效率的生活方式常常使今天的青年人重视结果而忽视过程,这样一种心理特点也影响到他们对理论的态度中来。他们读一篇文章希望一下子就抓到一个新的结论。殊不知所谓理论的进展不仅仅是观点的进展,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是论证方式和论述结构的进展。观点是一种“硬知识”,而渗透、贯串、蕴含、流动于硬知识之中的思想脉络、逻辑结构、网络联系、认识论与方法论上的种种启示,则是“软知识”。如果只知道抓“硬知识”,而不知道同时发现“软知识”,那么被你抓到手的“硬知识”就会变成一堆“死知识”。只有既重视“硬知识”,同时更重视支撑这些“硬知识”的“软知识”,那么被你学到手的理论才能活跃飞腾起来。

从这样的尺度来看鲁枢元、孙绍振、刘心武、南帆、李庆西、莫言等同志发表在“我的文学观”中的文章与见解,我还是忍不住要拍手称好。鲁枢元的“从心理学眼光看文学”,孙绍振的从生活、自我、形式“三维结构”看文学,刘心武的从“文学本性”看文学,李庆西的从“二元对立”看文学,莫言的从“心灵情感经历”看文学……一下子冲破了多年来我国文坛只从几本教科书来看文学的沉闷空气。或许他们在这里发表的一些文学观点已经在他们自己的其他文章或别人的其他文章中出现过,或许他们的观点还不够成熟,甚至偏颇而有可商榷之处,但这一点并不见得象原来想象的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各自以极不相同的思路,极不相同的结构,极不相同的方式,极不相同的语言又一次论证了这些极富个性化的文学观点,维护了理论主体的创造性本质。在理论建设方面,有些同志误以为只要用“新砖”(新材料),就一定能创造出新房子,于是他们整天为寻觅“新砖”而奔忙。而只要这些同志尚未意识到自己头脑中的“软件”必须首先更新,那么,很可能他老是找不到“新砖”,或者他即使拿着“新砖”,造出来的也依然是“旧房子”。“我的文学观”中的大部分文章却证明:即使在旧材料中,也可能蕴藏着新的理论内容,因此,只要理论家的眼光改变,构想改变,不管用的是“旧砖”还是“新砖”,都能创造出富有特色的“新房子”。由此看来,“我的文学观”要奉献给读者的不仅仅是观点,还有赋予这些观点以活力的思维脉络。作为一个读者,完全可以对其中很不相同的思维脉络进行自己的选择,或者认同,或者拒绝。而一旦你真正领悟了别人的思维脉络,那么,即使他交给你的只是一朵尚未充分开展的蓓蕾,你也能够在自己的心灵中继续浇注而使之变成美丽的鲜花。

如果我们注意到:一九八五年被文学理论界称为“方法年”,而恰恰在“方法热”中,《文学评论》却热衷于谈论文学观念,那就能更深一层发现这家杂志的眼光。

长期以来,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我们的文学研究确实存在着视角单向、方法划一、眼界狭窄的弊端。正因为如此,当一批中青年的研究工作者引进自然科学方法论和西方文坛的批评方法来研究中国当代文学时,刘再复同志曾著文热情肯定,认为这是“开拓思维空间”的大好事。于是,“方法论”的热潮滚滚而来。但是,当这股热潮到达沸点时,《文学评论》依旧保持着成熟的冷静。南帆于一九八五年第四期《文学评论》上著文指出:

“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活跃在很大程度上引起了文学批评的活跃。但是,假如批评家的所作所为仅仅在于急功近利地袭用一批新名词,忙不迭地宣告新的研究方法名称,勇气十足地以新的独尊一家反对旧的独尊一家,那么,这往往还仅仅是一种幼稚的活跃。”

这不仅是南帆个人的忧虑,也是当时一批参与新方法的比较严肃的中青年研究工作者共同的见解。《文学评论》敏捷地选择并认同了这样的见解。就在发表南帆文章的同一期,“我的文学观”专栏开始出台。这表现,刊物的主持者们已经清醒地看到了观念与方法的联系,他们要把新方法置于文学新观念的推导与制约之下。这一部署,不仅使那些“无观念”的“新方法”相形见绌,而且也使某些“旧观念”的“新方法”窘相毕露了。

新观念新方法的提倡,给《文学评论》的创作研究园地带来了一片青葱。《文学评论》的评论对象历来是一些有定评的作家,但这种不成文的规矩也在最近一年被突破:李为刚发表了两部中篇小说的刘索拉写了《刘索拉小说论》;刘晓波又为三位青年作家徐星、陈村、刘索拉作了比较研究,题为《一种新的审美思潮》;特别是在为纪念新时期文学十年而发的一组专题文学史式的文章中,也经常出现那些通常认为知名度不太高的作家与作品。这样的评论使某些习惯于以稳固的现实事物为评论对象的评论家感到大惑不解。他们承认青年人的评论文章写得漂亮,但希望他们注意观点的严肃性——有些评语要等待看到某种普遍性以后再下。青年评论家们却总是缺乏等待“普遍性”舆论的耐心,他们不愿再嚼别人已经嚼过的馍,他们喜欢去抓那些刚出笼、烫手、因而有经验的长者想放一放再说的馍,还有那些差不多被人遗忘的冷馍。对他们来说,馍的味道究竟如何并不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敢于嚼别人不愿嚼与不敢嚼的馍。当然,也有的时候,他们可能把长者们已经嚼过的馍取来再嚼,那是因为他们从中发现了自己所需要的营养。奇怪的是,营养并不全在馍中,而是在各种各样的馍嚼过之后的比较之中。在馍中的营养是自然营养,而比较之后领略得来的营养则是精神创造的营养。这是一种使“普遍性”舆论感到陌生的评论态度,但这种评论态度却有自己的理论依据。一九八五年第五期《文学评论》发表了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三人的《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一文,首次在文学评论范围内提出“系统质”概念。所谓“系统质”,即不是由实体(文学作品、文学现象)本身决定,“而是由实体之间的关系来决定的一种质”。可以说,对“质”的这种新理解,正是今天一些青年评论家敢于抓住文坛新手,从“历时”与“共时”纵横两个方面进行大胆评说的一种尺度。这是一种超越部分的整体性尺度。但是,由于整体尚在不断地调整、变化之中,整体的变化又带有随机性,因此这种整体性尺度,又是一种超越现实的可能性尺度。既然是可能性尺度,那当然可能判断对,可能判断偏,也可能判断错。但是我认为,那种在进步的审美理想观照之下,既介入现实,又超越现实的可能性尺度,是要高于目光拘泥的现实性尺度的。

人在实践中创造了现实,现实愈是具有普遍性,人就愈是受到现实普遍性的制约。但是,人的感性力量与理性力量总是不会满足于这既存的现实普遍性,无时无刻不在寻找、选择、设计、试探某种改革的可能性,以突破既存普遍性的限制。于是,人类就有了代代相继、生生不息的物质创造与精神创造,历史才会前进。我们的学术刊物,义不容辞的应该是人的创造性实践的推动者。令人遗憾的是,恰恰是某些学术类刊物,却引起了读者的厌烦。这是为什么?依我之见,恐怕是同某些刊物拘泥于现实性尺度而没有放眼于可能性尺度有关。这样的刊物往往固执地认为,只有普遍性的东西才是有份量的、可靠的、因而具有最大安全系数的。他们对暂时还不具有普遍性的新鲜的思想、思路、思维空间,统统投去怀疑的一瞥,然后匆匆擦肩而过。于是,厌烦情绪就首先在精神要求比较高的读者层中产生了。正如一位大作家所说:厌烦就是“由未被利用的力量引起的痛苦,是被埋没了的可能性和才华造成的痛苦”。

这一年来,《文学评论》却真正显现出与众不同的眼光。它真正听到了现实中那些未被重视的文学智慧、未被调动的文学可能性的呼唤。于是,它选择了一种新的尺度:既不脱离现实性,又不从属于现实普遍性的尺度;这个尺度,就是现实可能性尺度。按照这一尺度,某些具有现实可能性的知识,不一定就没有份量;而某些具有现实普遍性的知识,不一定真正具有份量。这是因为,一切知识在其形成的初始阶段,都带有猜想的性质,都是由个别到普遍的一种推断,因此,它仅仅是作为可能性而存在的。但是,人就是凭着可能性知识的积累、升华而逐步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所以,可能性总是高于现实性。然而,可能性知识的力量一旦在普遍性实践中发挥出来,就逐步转化为普遍的现实性,就成为一种常识,它就会显示出凝固性,显示出自己在时间与空间方面的局限。于是,就需要人不断地在现实中重新寻找、选择、设计、超越普遍性局限的新的现实可能性。而学术刊物,决不仅仅是收藏普遍性常识的木板箱,它应该是推动这种寻找、选择、设计、超越的一种主体性力量。

我以为,这就是一年来《文学评论》的新尺度,这个新尺度中,包含着一本具有现代意识的学术刊物的新的份量观与新的气量观。

这个新尺度,将使《文学评论》不仅能够提高评论,提高文学,而且能够提高人,提高人把握世界的能力,提高人的智慧与品格。

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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