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马克思理论的再认识
1986-07-15沈国明
沈国明
书不在厚,贵在创新。用这句话来形容周建明所写的《社会主义和商品经济》,或许是恰当的。此书篇幅不过八万多字,却从对马克思主义再认识的角度,对社会主义和商品经济问题作了颇有新意的讨论,在一系列问题上都提出了不同于传统认识的新见解。对于关心我国社会经济体制改革命运的人来说,这本书所提出的问题及观点,是值得重视的。
容量宏大的唯物史观模型
把以往对社会主义和商品经济问题上的混乱看法,归因于现行理论人类发展历史框架上的局限,力图从对马克思唯物史观重新理解的角度,来澄清这些混乱,这是周建明富有创造性的见解。他根据对马克思唯物史观的理解,提出了一种新的理论模型。证明了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宏大容量。
长期以来,按照教科书的说法,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被理解为由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的矛盾所推进的社会经济形态的演变,并且这种演变还具有一定的秩序和格式,即古代的、亚细亚的、封建的、资产阶级的,以及共产主义的。这样的理解模型虽然在解释西欧的历史进程是正确的,但在对整个人类历史的考察中,碰到了不少问题,意大利的梅洛蒂教授就曾在《马克思与第三世界》中提出,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类历史的发展应是多线论而不是单线论,这无疑是很有意义的。但是,他对马克思理论的认识还只局限在社会结构的范围内。而周建明的书在这一点上有了突破。作者注意到了马克思在许多地方,特别是在《经济学手稿(一八五七——一八五八)》,关于把人类历史看作是人的个体发展史的理论,并以人的个体发展为基本线索,以商品经济的发展为重要的契机和阶段,来理解人类社会的发展史。这样,按照马克思的论述,把人的个体发展归纳为人的依赖关系,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商品经济),在人的全面发展和社会生产能力共同所有基础上的自由个性这三大阶段,对人类历史作出了最基本的概括。在这个基础上,不仅可以容纳西欧式的社会演变进程,也能容纳历史的多线发展。把人的个体发展与社会经济形态的进程结合起来,就可以比较准确地把握历史全貌。作者正是从这样的角度来认识现阶段的社会主义经济,从社会经济形态上的向社会主义转化和刚进入人的个体发展第二阶段这样一对矛盾,论证了现阶段社会主义经济的特征,以及大力发展商品经济的必要性。
对马克思唯物史观新的理解模型的提出,其意义不仅在于解决了现阶段社会主义与商品经济的问题,而且它反映了对人类历史更合理的概括,因而具有宏大的容量。它冲破了仅从社会的角度来理解人类历史,又只从生产关系来判断历史进程,并且把历史解释成只按一种程序发展的狭隘观点。这样,就可以在人的个体发展一般性的基础上,解释历史发展多样性的问题,诸如怎样理解亚细亚生产方式及其持续性,中国的封建社会与欧洲的封建社会有什么不同,等等。在现阶段社会主义的特征等问题上,人们就不会受社会经济形态以及被唯一规定了的历史进程的限制。此外,个人,以前在历史研究中是没有地位的,然而没有这个方面的研究,具体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人们交往的范围、频率和深度,都无法得到反映。由于这个原因,对生产力的考察也主要是从生产工具的角度(理论界关于生产力究竟是几要素的讨论,不管哪一种观点,都是以生产工具作为生产力的主要标志的),而很少从人的个体是怎样使用自然力的角度来考察问题。从人的个体的生活和生产方式来考察历史的变化和进展,就更容易从文明发展的程度来考察历史,把历史的进步归于文明的进步。这种角度的考察必然会要求作出对整个社会状况的分析,但却不会局限于社会活动方式的某一个层次——例如阶级斗争上——来解释历史的发展。
尽管马克思关于人的个体发展的理论,以及该书对马克思唯物史观所作的理解还有待于进一步的讨论,但这个问题的提出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进步。对这个问题的讨论,不仅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而且对经济学、哲学和历史科学的发展,都会有很大的促进作用。
商品经济的不发展和社会主义的不成熟性
在我们的生活中,天天都可以观察到现阶段社会主义形态的不成熟性。今天,对社会主义的热情和信念,已不只是表现在对现存的社会主义制度的辩护和信心上,而更表现在为消除社会主义不成熟性的积极斗争上,表现在对造成这种不成熟原因的认真思考上。《社会主义与商品经济》一书把这种不成熟性与商品经济的不发展联系起来,确实击中了要害。书中所列举的计划经济的不成熟性,按劳分配的不成熟性,仍然残存着的人身依附关系,都是言之成理的。但似乎还远不止这些。从经济上说,地方“割据”便是一例。它至少反映了这样两种状态:一是国内的统一市场还未形成;二是从某种程度上说,经济还是附属于政权机构的,因而地方政府常常能割断经济联系。社会主义经济中没有一个市场体系,也反映了它的不成熟性。因为我们的社会主义经济不是建立在高度发展的商品经济基础的扬弃上,而是在其所赖以建立的基础中,压根儿没有形成过一个完整的市场体系,因而也就没有一个对商品、物资、劳动、技术、资金有效管理和配置的机制。甚至于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对外开放的程度,也与商品经济的发展程度有关。国内商品经济越不发展,就越没有对外开放的主动性;开放了,也不懂得如何利用国际市场,而往往处于被人利用的状态。而对一个积极发展商品经济的社会主义国家来说,对外开放,则是题中应有之义,商品经济越发展,就越能有效地利用国际市场。
社会主义的不成熟性显然不只限于经济上,也必然表现在政治上。这也和商品经济的不发展有着深刻的联系。
我们的社会主义在政治上所表现出来的最大弊病是在不够民主和不够自由上,缺乏一种在政治上体现民主,在学术、文化、社会生活各方面享有自由的环境和空气。相反,专制主义、家长作风、一言堂倒很兴盛。这种状况很容易使人从政治体制上去找原因。实际上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从政治体制中得到解释的。例如我们有很民主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但如果大多数代表只把自己看成是政府所提出的法令和提案的表决机器,而不是把自己看作一个代表人民群众的审议者的话,那么这种民主的制度也不可能有效地发挥作用。由此可知,问题在于我们独立思考的政治人格,怎样从“热烈拥护、坚决照办”的盲从中解脱出来。
民主的基础,来自于平等的观念,而平等的观念,恰恰又是商品经济的产物。因为在商品交换中,交换的双方在生产和需要上的相互差别及由此产生的相互需要,导致了他们在社会关系上的平等。这种经济人格上的平等,是政治人格上平等的基础。它必然培养出每个人都有权提出自己的见解,人人都有权进行独立思考的意识。这样的个人,无疑能够对各种问题作出自己的独立判断,不为职位、权力所慑服,也不把自己的思考权寄托于几个大人物。这就是民主的观念。在某种意义上,对于发扬民主来说,它比是否有一个民主的制度更重要。自由也是如此,在商品交换中,交换者“并不是用暴力去占有这个商品,……相反地他们互相承认对方是所有者,是把自己的意志渗透到商品中去的人。因此,在这里第一次出现了人的法律因素以及其中包含的自由的因素。谁都不用暴力占有他人的财产。每个人都是自愿地出让财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六卷上册,第195页)自由产生于商品交换之中。对此,还是马克思说得好:“可见,平等和自由不仅在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交换中受到尊重,而且交换价值的交换是一切平等和自由的产生的、现实的基础。作为纯粹观念,平等和自由仅仅是交换价值的交换的一种理想化的表现;作为在法律的、政治的、社会关系上发展了的东西,平等和自由不过是另一次方的这种基础而已。”(同上,第197页)从马克思的这些话来看,就很容易理解在我们现阶段的社会主义中,为什么不能很好地发扬民主和自由,它必然表现为社会主义的不成熟性。无疑,我们在进行经济体制改革的同时也要进行政治体制的改革。然而,如果没有彻底的经济体制改革,没有商品经济的高度发展,不仅政治体制改革难以彻底,而且也难以造就民主和自由的观念。
社会主义商品经济和所有制形式
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是,关于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所有制形式。作者写道,“现阶段的社会主义生产方式,是以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革命为起点的。它是以对资本的雇佣劳动的否定为基础,建立起生产资料公有制的关系和联合劳动。”实际上,现阶段的社会主义生产方式也是以对商品经济的否定为起点的。这几年的改革,是对否定商品经济的再次否定。可是这种否定之否定,是在已经建立起巨大规模的公有制经济基础上发生的,因而人们很自然地提出,社会主义的商品经济是公有制基础上的商品经济。然而,这种表述是对事实的描述,还是对一般规律的反映呢?书中对这个问题没有讨论,但却是无法回避的。
从建立生产资料公有制的根据来看,一般认为是为了改变生产资料占有的不平等状态以消灭剥削,同时又能使社会根据社会生产的内在关系来组织和安排社会的经济生活。从后一个原因来看,现在似乎不那么重要了。因为社会对整个经济生活的调节,已不是凭借对生产资料的所有权,而是凭借经济杠杆,所有权已允许和使用权分离。即使社会不占有生产资料,对这种调节仍是可能的。从另一个原因来看,生产资料的公有制保证了社会成员在生产资料面前的平等,这种功能仍然存在。但是从商品经济发展的角度来看,这种平等的后果是什么呢?在财产关系上,人们不能象对待自己的财产那样来使用公有的财产:不敢承担风险,也没有充分的利益冲动推动人们去从事经济活动。正因为是公有的财产,所以谁都可以有否决权,又谁都可以不负责任。作为使用生产资料的商品生产者企业,关心眼前的利益甚于长远的利益,追求的是职工分配的极大化,而不是所有者财产的最大化。代表全民所有的国家,实质上是与从事商品经营的企业利益对峙着。同时,公有制所派生的各种关系又对企业作为商品生产者的合理行为有着种种束缚。
这里似乎也存在“二律背反”。要追求因生产资料公有制而带来的平等,就会削弱商品经济固有的活力,而且不仅是活力,也包括削弱着商品经济所造成的共同利益。我们看到,马克思曾这样谈到过商品经济中的利益关系:“从交换行为本身出发,个人,每一个人,都自身反映为排他的并占支配地位的(具有决定作用的)交换主体……最后,是自私利益,并没有更高的东西要去实现;另一个人也被承认并被理解为同样是实现自私利益的人,因此双方都知道,共同利益恰恰只存在于双方,多方以及存在于各方的独立之中,共同利益就是自私利益的交换。一般利益就是各种自私利益的一般性。”(同上,第196-197页)
在商品经济中,自私利益越强大,其物质基础越坚实,所推动的发展就越快,带来的共同利益也就越广,越多。能不能做到摒弃私有制,又保留商品经济的这种积极作用呢?当人们失去了以占有和使用生产资料为手段来追求自己经济利益的条件,商品经济的脉搏是否还能跳动得这般有力呢?这是当代社会主义在理论上的一大矛盾。没能对这个矛盾以及各种解决的途径加以讨论,是该书的一个不足。
怎样对待马克思主义?
关于怎样对待马克思主义,理论界有两种意见相持不下。一种是坚持派,认为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坚持。一种是发展派,认为首要的任务是发展。读了《社会主义和商品经济》一书后,使人想到,当前首先要解决的是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低水平问题。造成这种在理解上有许多地方离开了马克思主义,在研究上停留于教科书的低水平状况,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正如该书所说,是与我们所继承的整个历史遗产有关。它限制了人们的视野,使我们未能达到马克思所站的高度。过去我国对马克思主义,往往是从我们民族的经验,从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从现实政治的需要来理解的。产生马克思主义的土壤在欧洲。资本主义蓬勃发展,社会历史的深刻变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巨大飞跃,自古希腊以来的西方悠久的文化背景,这一切马克思主义形成的环境,生长在中国的人并不是很容易理解的。中国社会历史环境的落后与特殊,往往使我们对马克思主义做出狭隘与片面的理解。而且常常把自己的片面认识,强加在马克思的头上,加以坚持。诸如把社会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规定为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以阶级斗争为纲、批唯生产力论、破除资产阶级法权、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等等,都是非马克思主义的东西,而被我们长期以马克思主义的名义加以坚持的。马克思主义一贯追求的生产力发展,人的全面发展和个性的解放,社会主义的民主和自由,则在中国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和反响。可以说,我们虽然要坚持马克思主义,但在我们接受和理解马克思主义的文化背景下,往往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对马克思主义的取舍和改造。十年动乱之后,许多问题虽然得到了拨乱反正,但在还马克思主义本来面目的研究方面,并没有取得大的进展,对背离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的、文化的原因,并没有做出深刻的反省。这是造成马克思主义研究低水平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苏联的影响。有的同志说,我们现在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水平,还是《联共(布)党史》的水平。这恐怕是对我国理论界研究状况的一种写照。我国一开始就是通过苏联这一转口站来学习马克思主义的。特别是苏联四、五十年代的研究,基本为我们所照搬。拜苏联为师,使我们学习马克思主义的步伐加快了,但无形之中,我们的理论头脑也被这种理解所束缚。许多我们所传授的基本原理,实为苏联理论界过去的理解。今天看来,这种理解并非就是马克思主义的“真经”。比如,关于马克思唯物史观的传统理解,就是从苏联传来的,多少年来人们一直这么坚持。读了《社会主义和商品经济》,才使人感到大有探讨的余地。这类例子恐怕还为数不少。
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低水平状态不打破,就很难真正做到坚持和发展。由此看来,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要对马克思主义作独立的、深入的研究。否则,明明是固守错误的、反马克思主义的东西,还会自以为是坚持了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和商品经济》之所以有新意,正是在这个问题有所突破。有了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新的理解,坚持和发展自然就有了基础,也有了新的水平。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希望能看到有更多的类似《社会主义和商品经济》那样的工作。
(《社会主义和商品经济》,周建明著,“三个面向丛书”,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十一月第一版,0.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