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老曹
2025-03-05庞井君
楼兰是老曹的微信名,把两个名字组合在一起,是因为我对他最初的印象。
8月初离京出游,驱车一路向东,刚到渤海之滨那天便认识了老曹。那天刚吃完晚饭,我到去年去过的那个野湖散步,见一个人在湖心亭默默垂钓,便走过去观看。这是一个老钓手,个子不高,敦厚稳重,古铜色的脸上长着一双晶亮中隐现着迷茫的眼睛,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水中的鱼漂,一看便知是一个历经风霜内心仍很坚定的人。我端详他时,他也早已察觉,微微转过头来说话,目光不避不让,透着一种淡泊友善的气息。见他半天没钓上大鱼,我有些手痒,他会意,轻轻递过钓竿,让我试试,并在一边指导讲解,像一次现场教学。没过几分钟,我竟然扑棱一声钓了一条一斤多重的草鱼,鱼鳞泛着淡淡的金光,不停地在眼前跳荡闪耀。我很激动,他也有些兴奋,话便多了起来,像晚风吹过湖面一样散淡舒畅。加微信时,问他为什么叫“楼兰”,像个女的。他说自己也不知道,就觉得“楼兰”这个名字好。
我对老曹的好奇也是从楼兰这个昵称开始的。不知为什么,一看到他斜坐亭角持竿垂钓,像雕塑一样,眼前便浮现出一个汉唐时代守卫西域的老军曹的形象,仿佛他手中抱着的不是鱼竿,而是一只长戈,眼前也不是一湾碧水,而是一望黄沙。这个清风拂荡的湖心亭也幻化成了荒漠中一座孤寂的戍楼。老曹说,他特别喜欢水,眼睛看到水,心里就踏实,像回到家一样。垂钓五十多年,遍览江河湖海,不知在水边度过了多少时光。
老曹告诉我,他出生于北方一个大城市,在一个地位显赫的大户人家长大,从小叛逆性就很强,一有机会就往外跑,四处闯荡,家里拦也拦不住,找也找不到。直到钱花光了,才悄悄回来,有了钱,接着跑,绝不悔改。他尤其钟爱江南山水,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全国各地交了不少朋友。不过,老曹说,其实真正的朋友没几个,像我这样的很少,更奇怪的是,没认识两天就无话不说,无所顾忌,真是不可思议。
其实,我对他的感觉和他对我的感觉是很契合的。一见面就感觉他那熟悉的身影、亲切的面庞,不知藏在心底多少年,突然浮现出来,像睡在初春荒野里的一束花,突然被雨后的清风吹开一样。这种感觉远远超过了什么似曾相识,也非一见如故所能涵盖。仔细回味起来,除了用“前世因缘”四个字来解释,似乎也找不到更确切的词汇了。
自从与老曹相遇后,二十多天时间里,我几乎天天到湖心亭跟他学钓鱼。老曹大概能猜出我钓鱼的真实用意,没过几天,见我慢慢熟悉了套路,便不怎么在身边守着,而是默默地钓他自己的鱼。他专门给我准备了一套钓具,就放在亭子边大石条上,随时可以钓。切了钩、断了线、折了竿,他也很快修好,每次跑了大鱼,他还不停地安慰我受伤的心灵。我不必担心找不到他,他是每天必去的,因为家里老太太特别喜欢吃清水煮小鱼,他便用小钩在亭子靠近石板桥的一角,一天一天地钓。老曹早上五点来,晚上七点走,真像一个值勤的兵卒忠于职守,风雨无阻。他晚上是不能来钓鱼的,要回去陪老爷子打麻将,这也是规定死了的,不能变。我读书写作累了,一有空闲便到湖心亭去找他。偶尔一天不去,他便打电话询问,还说就喜欢和我在一起,心里不知埋藏了多少话,怎么说也说不完。我呢,不跟老曹在一起时,一闲下来,他的面容便在脑海里浮现,恍惚不定,像摄影时看到了精彩的活动画面,却怎么也按不下快门;又像映在水里的图像被波浪冲开,荡漾出另一个世界,轻轻的美好,淡淡的忧伤,远远的迷茫。
真正和老曹在一起时,我们却显得很平静和平常,眼睛盯着光洁如镜或縠纹似锦的水面,各自想着水底或心底的事情,像两个不相干的存在者。
老曹在亭子西北边专心钓小鱼,和别的钓徒来往不多。我在亭子东南钓大鱼,思考自己困惑的哲学问题,更不希望别人打扰。我觉得,这种野钓不仅环境和心境很适合思考,而且钓鱼这件事本身就很哲学,具象汇聚着抽象,物理纠缠着心理,科学蕴含着美学,牵连出很多古老而又现代的理论问题,如在场和不在场、确定和不确定、叠加和坍缩、单一世界和平行世界、神秘和祛魅、经验和直觉等。为此,还启发我写出了《夜钓》和《夜来风雨》两篇散文。有时我干脆把文稿带到湖心亭来,摊在亭中间一个小石桌上修改。看几眼稿子,瞥一眼鱼漂,谁说一心不可二用,我倒觉得互相辉映。哲思在心中涌动,漂子在水中浮动,和谐共振,互动相生。这种美妙的心灵感受和独特的生命体验在其他地方怎能得到?小鱼有小鱼的风韵,大鱼有大鱼的气度。小鱼相戏,如风吹帘摆,闲瞥两眼,动情不动心。有时掷笔凝视,像欣赏一幅鲜亮灵动的水墨画。大鱼咬钩,或数目抽送,或一口黑漂,霍然跃起,握竿猛提,多有斩获。偶有大鱼上钩难以招架,则大呼求助,老曹闻声赶来,沉着应对,师徒合力将大鱼捉入鱼护中,喜气洋洋,溢出亭外。思考则是自我钓心海之鱼。有时思绪波动,状如小鱼咬钩,缠绵不绝,任其往还。有时灵感迸发,状如大鱼黑漂,迅速出手,急急记下,忽得一握之欢,溢于言表,连呼痛快、痛快!每当此时,老曹深有会意,往往投来几缕赞许的目光。
接触时间长了,对老曹的了解更多了些。我对鱼漂的各种反应与水下鱼的活动状态之间的对应关系很感兴趣,这成了我和老曹讨论的焦点。老曹仿佛有一双能看到水下的眼睛,能把二者讲得清清楚楚,而我每次提竿的结果,无不一一证实了他的判断。这让我对他更加好奇,不由自主地敬佩起来,也产生了向精神深处探寻的冲动。他洞察世事,感受丰富,心中有数,却不是一个特别喜欢表达的人。每每是我问他答,没有什么避讳,却也很少说我没问到的事情。当我得知他非凡的身世时,曾不由自主地说:“要是一开始就知道你有这样的出身和地位,我大概不愿意和你交朋友,免生攀附之嫌!”他听了,连连半开玩笑地劝我不要世俗,要有格局和境界。相处时间长了,我一点一点地触摸到了他的精神世界中一些深层的东西,身世和地位上的隔膜渐渐消弭了。这种感觉,就如照相的胶片浸在定影水里,慢慢淡薄起来,越来越透明。然而,老曹身上那种略带神秘色彩的东西在我心中却与日俱增,在临别那一天达到了顶点。
头一天晚上,月色很好。夜深的时候,我带了大相机到湖上捕捉将鱼漂放在水中月影里的画面。那个画面十分诱人,像梦幻又像动画,是我夜钓时一个重要的摄影发现。我已观察了几次,用手机拍不出效果。这次用大相机拍,变换着各种参数、位置、角度和姿势,拍完照片拍视频,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可谓淋漓尽致。临走又把鱼钩远远地甩到湖心,将钓竿拴在湖心亭栏杆上。说来奇怪,近来钓情很差,这个大湖每日都有十几根竿垂下,已七八天没有钓出一斤以上的大鱼了。明天是最后一天了,我弱弱地希望着能有新奇的事情出现。
第二天凌晨不到五点,天刚蒙蒙亮我便赶到湖心亭。奇怪的事情的确发生了,亭子里不见了我的钓竿,问了周围的人,都说不知道。四处寻找,找了半天,才发现它像一段枯黑的树枝孤零零地漂浮在湖中央,那段拴钓竿的绿色尼龙绳则像一团乱草遗落在旁边。正疑惑间,老曹急急赶来了,他还没站稳脚跟,就气喘吁吁地对我说,一大早还没起床就感觉你这里有事情要发生,果然是夜里跑了特别大的鱼。他用别人的海竿将我的竿子钩回,发现鱼钩和大半段钓线都不在了,鱼竿梢子也有损坏。老曹说,这家伙是一条二十斤以上的大鱼,在水里力气成倍增加,估计夜里它把钩咬死了,不知折腾了多长时间,最后挣开尼龙绳,把竿拽到湖里,又被什么东西挂住,切了线。他还埋怨我,要是听他的,夜里走时拴上手绳,就肯定能逮到这条大鱼,那可真创造了这个野湖垂钓的纪录了!正是“鱼儿脱得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再回”。他一边说,我一边想象着夜里那个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场面,心里又惊奇,又难受,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一肚子懊悔和沮丧,再没了钓鱼的兴趣,便带着大相机到湖西边去拍荷花。
上午有几位熟人要走,我一一相送,在大院的几个楼之间奔走,没时间到湖心亭去,暂时忘了夜里跑大鱼的伤心事。我打听到老曹也是这天走,时间定在下午2:30,便约好到时候去他住的那个楼前告别。
中午早早吃过午饭,我感觉有些疲惫,没有到湖边去,直接回寓所休息。一点多钟,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一边听着稀疏的蝉鸣,一边隔着窗子看梧桐树上几只黄白相间的小鸟在大梧桐叶子间跳跃。看着,看着,眼前的图像有些模糊摇荡,又浮现出老曹的形象来。我在脑海中追溯过去二十多天的记忆,不像存储的影像的回放,倒像将那些素材编成一个剧本重新开始拍摄,种种手法都用上了,情节也像藤萝的触须或洇在宣纸上的水墨,慢慢向四周延伸。这时电话响了,一看正是“楼兰老曹”。老曹说,他见我夜里跑了大鱼,心里也很难过,今天上午专门到街上修好了鱼竿,新和了面食,肯定让我钓条大鱼!又说:“我到餐厅没找到你,刚刚来到亭子找,你也不在,我很想你!”看看时间很紧,我放下电话,一路小跑赶到湖边。
炽烈的阳光直直地照下来,辽阔沉静的湖区没有别人,只有老曹在湖心亭里垂钓。他在亭子西南角那个地方下钩,斜倚在亭角那根暗红色的柱子上,身子微微前倾。那地方有南风吹来赶出的一道波浪,被亭子一挡,在水面形成了一条模糊的分界线。老曹见我过来,一副气定神闲、若无其事的样子,和方才电话中火急火燎的情态判若两人。我说了几句话,便坐下来,看他钓鱼,情绪还没有从夜里跑大鱼的沮丧中走出来。老曹说:“今天一切都是给你准备的,咱俩就要分手了,你必须钓上大鱼!”我说:“你再有半个多小时就得走了,这点时间还钓什么大鱼?再者,你不是一直说,‘好汉难钓午间鱼’吗?”老曹说:“今天不一样,听我的,没错!”老曹说这话时口气异常坚定,没有丝毫辩驳的余地。我知道他的脾气,只好顺从地接过了钓竿。这次老曹寸步不离,紧紧盯着,我只管甩竿和提竿,其余一切都严格听他安排。比如钓钩只能下在亭子对角线向西南延伸两到三米之间的地方,错一点都必须调整到位;钓饵是上面钩颗粒,下面钩面食;小鱼和螃蟹咬钩不准提竿,抽送三目四目也不行,任它们把食吃光,等等。我心里不服气,却无可奈何,怕临走了惹他不高兴。折腾了二三十分钟,看看没什么效果,小鱼不让钓,大鱼不咬钩,我便没了兴趣。太阳火辣辣的,没有一点遮挡,我俩汗水不停地往下流,头发全湿了,上衣也湿了大半,仿佛在一个巨大的桑拿干蒸房里煎熬。我叫老曹到阴凉的地方避一避,他不肯,担心我错失良机。又过了一会儿,我提议转移到亭子东北角阴凉处去钓,他坚决不允许,并盯着漂子说:“现在大鱼不在那边,就在下边!”我只好屈从,继续坚守。蜻蜓飞过来落在漂子上,感觉也少了往日的景致,倒像是赶过来嘲弄人。我曾自作主张提了两次竿,一无所获,老曹都说提早了,没沉住气。到1:50的时候,我对老曹说:“你得走了!2:30出发,从这里到你住的地方还要走二十多分钟。回去晚了,家里人又要埋怨你了。”老曹说:“不急!老太太和老爷子早晨已经走了,剩下的不怕。大鱼就在下面,必须让你钓上来!”语气还是那么不可置疑,我却将信将疑。又过了五分钟,没错,就是1:55!奇迹终于发生了。事后我看了一次表,时间记得很清楚。那时有一阵清风从南边吹来,掠过湖心,在亭子东南角拂起了几道大的波纹,惊飞了一只落在漂子上的蜻蜓。那漂子动着动着,突然静止了,像一群小鸟四散惊飞,留下了一棵孤零零的大树。过了一会儿,漂子微微颤动起来,幅度不大,频率却很高,像阵阵春风吹过带露的花枝,其间夹杂着几个动作稍大的抽送。我没见过这种情况,有些好奇,看了看老曹庄重的表情,欲言又止。老曹一言不发,目光炯炯,直射水面。突然漂子略略黑了一下,他大吼一声“提”,我激灵一下,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力扬了一下钓竿,仿佛听到咔的一声从水底传到心底,从湖心传到手心。手掌被狠狠扽住,钓线拽不动,感觉像挂到了石头一样的重物上。又用力一提,那东西跟着稍稍动了一下,再提再动,持续加力四五次,看看差不多了,老曹叫我用力高扬钓竿。直指苍穹,一举成功!这条五六斤重的金色大鲤鱼“啵”的一声浮出了水面。一刹那,碧玉般的水面上开了一朵大大的白莲花,忽闪忽闪地在眼前摇晃,哗啦啦地在心中回响。大鱼在钓竿的牵动下,在水面上来回游荡,劈波斩浪,像春天田野里一只闪光的犁铧翻开一道道新鲜的泥土,空气中到处洋溢着醉人的芬芳。我的心田则像静夜里一弯金黄的月亮穿过白莲堆成的云海,充满迷人光芒。我异常兴奋,老曹反而很沉静,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等到一切都结束了,打扫完战场,水面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满腹狐疑,有很多话要问,却没有时间了。他临走只说了一句话,“我也不知道,只觉得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我细细琢磨着他这句话,呆呆地立在亭中,看着他快步跨上月亮桥,匆匆消失在远去的白杨大道上。
我和老曹分别后,再也没见过面。通电话时,多听他讲四处漂泊的故事,偶尔也透露些心事,大都在想象和意料之中。有一次他发来的微信却让我有些诧异。他说:“我叫楼兰,这是我心中的一个秘密,从来没对这个世界上第二个人讲过。我从小就觉得前生和西域楼兰有关,一做梦就梦到罗布泊那个地方,梦境和真的一样!”我闻言,心里惊了一下,这怎么和我的直觉一样!我说:“你不说,我也早就猜到了,不好意思问你。咱俩在湖心亭认识不久,我就给你写了一首小诗,还请同行的一位画家画了一幅画,诗就题在上面。”
随即我在电话里大声朗诵道:“楼兰老曹真性情,水上明月亭上风。渤海放竿如抱戈,黄沙白草渡前生。”
老曹闻言,哈哈大笑,声音切近而又遥远。
责任编辑 李锦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