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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的石头

2025-03-05江子

福建文学 2025年3期
关键词:梯田村庄石头

河北邯郸涉县的王金庄,挂在太行山的山腰上。村庄大,面积12平方公里,4000多口人。村庄海拔高,有800多米呢。

村庄叫王金庄,金却少见,石头倒是到处都是。村庄的山坡上是石头,山沟里是石头。刮起风来咣当当吆喝的是石头,下起雨来借着雨势走动的也是石头。

王金庄的石头是野气的,吊儿郎当的,桀骜不驯的。它们的学名叫石灰岩,按习惯的说法是青石。它们顽固,坚硬,脾气火爆,棱角分明。它们藏在草丛里,拦在大路上,杵在树荫下,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不论方圆,不讲规矩,互相抵牾,自相矛盾。它们小的只够用来打水漂,大的一座山就是一块石头。

王金庄的石头太多啦!它们拥挤着,推搡着,站立着,躺卧着,稍不小心就会磕到脚踝,碰到脚趾。不管到哪里,都是白楞的灰兮兮的石头扑入眼帘,塞满眼睛。

我们知道,孙悟空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王金庄的哪一块石头里,不藏着一个孙悟空!

一方面是石头多,另一方面则是土地薄。王金庄的大地,只能说主要是石头的地,少部分是泥土的地。土在石头之上,或石头之间,极其薄薄的一层,金贵的一小把。这样的土,只够供几棵小草站着,几株灌木含着,种啥长出来都病歪歪的样子。

王金庄不仅土薄,还雨水少,年降雨量仅540毫米。这样的地方,怎么活人!因此,很早以前的王金庄,是贫瘠的,荒凉的,人迹少至的。

王金庄的历史,要从元末明初说起。一个叫王金的人,不知道是为躲避战乱,还是逃避兵役,或者是仅仅想让自己自在一些,就领着一家人从北关来到了这七八百海拔的太行山腹地,就地取材用石头盖起了这里的第一座房子,升起了这里的第一缕炊烟。他叫王金,由他开创的村子,就叫了王金庄。

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王金庄。他们在这里生活,繁衍。王金庄因此成了数千人的大庄。人少,需求少,土地与石头的矛盾就不算突出,人就会都让着石头。石头比人老,相比人们,石头才是这里真正的原住民。让着石头一点,人就与石头相安无事。粮食从土里来,土虽然薄了一点,但只要人少地多,人勤劳一点,地多种一点,总是能把肚子吃饱的。可是随着人的增多,人与土地的矛盾就凸显了出来。石多土少,地不养人,怎么办?

20世纪60年代,王金庄的石头遇到“硬石头”了。——“硬石头”是我们南方的说法。我的意思是,王金庄的石头们,遇到比石头更硬扎的人了。或者说,王金庄的孙悟空们,遇到要收它们为徒、给它们戴上紧箍儿带它们去西天取经的唐僧了。

王金庄的“唐僧”名叫王全有。王全有出生于1911年,是王金庄的头儿,也是在涉县乃至邯郸都能说得上话的人。瞅着村里的生产生活困境,王全有就想着突围,想着改造。1969年,他带领全村1200名劳力上了山,他要收收石头的野性,让满山的石头讲方圆,守规矩,让石头跟他们一条心。

王全有要干的第一件事是修路。王金庄的山上有座桃花岭。桃花岭有个拦路虎是个矗立百丈的断头崖,以前王金庄的不少人进出山都不慎摔死崖下。王全有腰系麻绳,飞身半壁,在崖上打下了第一个炮眼。一声炮响,叫断头崖的石头就老实了。整个王金庄山上的石头也就都老实了。

短短4个月,王全有带着乡亲们削平11个山垴,修通13华里长的盘山公路。13华里的石头,第一次改变了人让着它们的历史,给开进王金庄的汽车让了路。

王全有干的第二件事,是造田。他领着乡亲们,让满山躺卧的石头集合,根据山势修建长长的石堰,把土挑进石堰内,就成了一块块田了。那可是天大的活儿:每造一块田,都要垒两丈高、一里长的双层石堰。石头在山沟、山腰收集,石头大,就想办法砸碎搬到陡坡成为梯田外层护坡,石头小,就填在护坡里,再在石头上填土。土从石缝里抠,从土垴上刨,一层层堆在石堰内就成了梯田。

夏天日头毒辣,冬天大雪封山,大伙儿都跟着王全有待在山上。他们用肩膀提着石头,用手抱着石头,用背背着石头。王金庄人的历史上,啥时候和石头这么亲近过?准确地说,是啥时候和石头这么较过劲?和石头较劲,那必须使出石头一样的狠劲儿,甚至是,比石头还要狠才行。

——在王金庄的村史馆的墙上,我看到了黑白照片里的王全有。他戴着白帽子,扛着一把锄头,穿着深色对襟布袄,腰杆笔直,脸上是天塌下来敢用手接着的笑。他的后面,是像狗一样趴着的、表情温顺的太行山。

我还看到一张说明为“修梯田的村民合影”的图片。密密麻麻的人们分上下两排站在已经码得整齐的石堰上,就像两堵推不倒冲不垮的石头墙。照片上的人们,无论表情还是身姿,的确比石头还要硬几分。

从1969年到1976年,整整7年,王全有们以六七百工日修一亩田的功夫,在王金庄的山上垒起了长达数千公里、高低落差近500米的双层石堰,造出4000多块500多亩面积的高标准梯田。它们大的有数亩,小的只有1平方米。另外,还在河滩上砌涵洞造良田。之后,还修建了一座13万立方米的小型水库。

原本桀骜不驯的野兽,成了负重的牛,看家的狗,守圈的羊;

漫山躺平的石头,成了王金庄固坡护土的盔甲战士;

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成了护送唐僧去西天取经的大师兄。

王金庄的人们在石头砌出来的梯田里种庄稼。麦苗个矮,玉米、豆苗个高,高粱笔直,豆角善攀爬……王全有们的汗水浇灌,满山的石头护佑,王金庄的土显得格外勤勉、争气。王金庄的山上,绿意葱茏,王金庄的粮仓里,五谷丰登。

不仅种麦菽黍麻粟,还种枣子、核桃、苹果、李子、花椒。在房前屋后,在田间地头,在沟边河畔,果树开花、结果。花椒树身高体瘦,花椒籽红,名曰大红袍,气味馥郁,整个村庄,因此有着独特的让人迷醉的体味。

秋天了,王金庄的人们在村庄的空地上晒秋。太阳下,王金庄红红黄黄的,那是唐僧与孙悟空们历经艰难取回来的一页页经书。

取经离不开白龙马。王金庄的白龙马是一匹匹的驴。王金庄在太行山山腰上,王金庄的田地也在高高低低的山间,驴要去梯田里种收庄稼,要把庄稼从田里收回庄里。在王金庄,没有驴,所谓的修路造田,春种秋收,就只能是一句空话。

——除了人,最熟悉王金庄石头的就是驴了。它们知道路上哪块石头奸猾,哪块石头妥帖,哪里行路必须小心避让,哪里的路脾气最好。

在王金庄,人与驴的关系,比人与石头的关系还要好。他们的残渣剩饭,总是攒着留给驴吃,重活干罢,绝不随即饮冷水,以防“炸胃”;夏秋两季,驴耳上常缚些蓬蒿,来避蚊虫叮咬;逢年过节,都要给毛驴放个假;为了保佑毛驴健康,又供了三只眼的马王爷做圈神;还有,每年都在冬至那天集体给驴过生日,煮香香的面条给驴吃。

——看王金庄村史馆里人骑着驴的照片就知道,王金庄人驴友善远不是一句空话。那些照片里,男人或女人骑着驴,走在村里村外的石头路上。驴温顺,人笃定。人与驴和满村的石头的表情,有着惊人的家人般的协调。

王全有1983年逝世,享年71岁。这个跟石头较了一辈子劲的人,最终与石头握手言和。他死了,他的灵魂,有没有附体于某块与他有着秘不可宣的缘分的石头之上,静静看着王金庄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靠着王全有们劈山造田打下的江山,靠着石头护佑的祖产,以及祖先留下的那股子与石头干架的劲儿,王金庄的人们过上了相对殷实的生活。他们种下的粮食和果实,因为有石头的参与,品质硬是格外的好:小米甜,麦子香,核桃那个脆,豆子那个壮。大红袍花椒,更是以皮厚、味香、油性大闻名遐迩;所生产的“崇香”花椒素有“十里香”的美誉,以麻味充裕、香气浓郁名扬四海。

王金庄的石头不动声色,可时间更像流水不断奔流。同中国几乎所有乡村一样,王金庄经过了从互助合作到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嬗变。那些大大小小的田地,分到了一户户村民手中。那一道道高高低低的石堰,成了被一个个家庭认领的孩子。给自家的地干活,如同养育着自己血脉的孩子,大家更有劲儿了。

——不知道那块最小的只有1平方米的田地分给了谁?或者说,谁有这么好的运气得到了这样的一块田地?它费不费驴?主人是不是每到播种时都要特别费思量:这该种点啥才好?

真想去看看那1平方米的地,看看那个袖珍的地娃娃,去向那块地的石头和泥土致敬。它是不是得到过格外的眷顾,用上了特别的耐心和材料堆砌,土层是不是比其他大面积的土地要厚一些?

……时间的流水继续向前。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繁华之后不久,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王金庄的人们纷纷告别了村庄,从一条条石板路起身走向了城市。他们去涉县、邯郸、石家庄乃至北京。这里离北京那么近,才500公里远。比起天南地北的人们,王金庄的人们更有资格认为自己跟北京更亲。他们相信全国政治文化中心北京能给全中国的人们带来好运,也一定可以让自己梦想成真。

王金庄的石头与土被留了下来。少了人耕作,原本生长庄稼的土地开始大量被荒草占据。时光似乎在王金庄慢了下来,春天的花仿佛比往年要开得晚,冬天的雪仿佛比往年要融得慢,驴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也比往年要回声绵长。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却也有人因为舍不得这漫山石头守护的田地,血汗堆砌出来的祖产,舍不得这世代居住的石头家园,丢不下这土地对村庄的恩德,成了时代的逆行者。他们对这石头加持的田地,看得跟石头一样重,他们对这土地的情感,就跟石头一样厚重。他们留了下来,把撂荒的土地收拢,在上面继续种上祖传的庄稼。他们相信,那太行山上层层叠叠的梯田,任何时候都是梦想的图案。

时代不同,他们种地也种出了新花样。考虑种出来的庄稼的销路问题,他们就想出了“网上拍种”的点子。每到春天,他们就推出了“春耕王金庄梯田计划”“线上云种植计划”,在网上公开招募每块田地的“云主人”,由云主人指认栽种品种,并在网上进行云种植,秋天的时候,云主人就是这块田地庄稼的买主——也必定是整个王金庄山水、田园的虚拟买家。云主人都说,要用最老的种子,最传统的耕作方式,收获最有王金庄味道的粮食!

他们还在网上建立自己的电商平台,通过网上直播,把自己梯田上种植的小米、花椒、核桃等土特产品销往全国各地。在直播间,他们向网民讲述着村庄的历史,讲述着石头的传奇,告诉人们,石头是如何深入地介入了他们的生活、伦理,石头缝里种植的庄稼,无疑也是传奇之一,购买石头上长出的庄稼,无疑就是购买了奇迹。

他们还建立了“农民种子银行”,就是给这石头里的老牌作物,建立一份详细的文字和影像档案,给这些特别的经卷,做一个“藏经阁”。目前,“农民种子银行”已收集、保存涉县太行山区传统农作物77类,品种种质资源171个。这一举措,入选了联合国“生物多样性100+全球典型案例”。

王金庄石头的故事流传越来越广。越来越多的逆行者从城市来到王金庄。他们是摄影家、美术学院的学生、旅行者、农业专家、村庄田地云主人……他们来这里拍摄,写生,旅行,农业考察,来这里骑毛驴,上梯田,摘花椒,吃小米焖饭,古老的村庄又恢复了往昔才有的热闹。来者是客,留守的人们趁机做起了民宿服务。别样的村庄风貌和与山脉自然的伦理关系,石头形成的特别的视觉美学,传奇的造田故事,让王金庄闻名遐迩,成为远近闻名的网红村。那太行山腰上石头堆砌的层层叠叠的梯田,堪称人类农耕文明的奇迹,有着中国第二长城的美誉。

——走进王金庄,沿着一级一级的石头台阶向上攀登,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完全被石头统治的世界。上百条石砌小街巷高低俯仰纵横交织,那些石房石墙、石桌石凳、石碾石磨、石桥石栏、石碑石碣、石井石窑、石槽石臼,在街巷两旁高低攀爬。那房子一层层的石头,一块块的石头,或立或蹲或卧,大小不一,纹理不一,表情不一,色泽不一,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形成了有法度的石头社会,分老少尊卑的石头合众国。它们在王金庄肆无忌惮,又各司其职。它们争吵,交流,嬉笑怒骂,一看到石头路上来人,就一齐噤声,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左右扫描。有驴在石圈里立着,在石头路上走着,眼神与体态,好像活过了数百年,混杂着逆来顺受和荣辱不惊的双重表情。

那些石头台阶直接錾山而建,毫不平整,街巷歪歪斜斜一高一低,似乎随时会摔倒,我这个踩惯了松软泥土路和水泥路的南方人,踩在如此坚硬且一点也不平坦的石头上面,脚步吃力,身体摇晃。真担心呀,路一不小心就会从上面滚下来。可最终,它又神奇地稳住了脚,该通到哪里走到谁家一点也不含糊。有花椒树立在路边,正是初秋,花椒树红果成团,点染了这石头的村庄,让表情坚硬、肌肉暴突的王金庄,有了别样的柔情。音乐响起,有人在空地上跳舞,前面有手机立着,那是村里的女人在做网络直播,用舞蹈传递这里石头丛林里的烟火。在石头上跳舞,她们的身姿,却像天上的云朵一样轻盈。我想,只要加上足够多的荣光和梦想,石头就可以变成云朵的吧?

而石头村庄守住的对面山头上的梯田层层叠叠,宛如梦境。石头坚硬,绿色葱茏。梯田间一座座小小石庵,是一个个人们劳动时临时休息的居所,却更像是有祭祀作用的场地——为庄稼而生的石庵,岂不就是人们修行用的殿堂!那些高高低低泛着白光的石堰,多像太阳下念经的佛陀!取到真经,它们早就像孙悟空一样成佛了吧?

在无处不在的石头面前,在固态的石头的围困之中,我这个在河流边与松软的大地中长大的南方男子,唯有以沉默来抵御沉默,以石头回应石头。我紧抿嘴唇,一言不发。我的脑子却一刻也没有停止思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样石头的语境能够塑造当地人什么样的性格?我想应该是宽厚与坚忍。如果我是这里石缝间的一棵庄稼一株植物该怎么办?我想我一定是以拼命攀爬与野蛮生长为念。正这么想着,在经过的某家打开的院门内,一棵南瓜正趴在墙角,长长的藤蔓奋力向着门口探伸。它的叶片比我的家乡的要大,它向前奔赴的势头,与其说它是一株植物,不如说它像一只爬行动物更恰当些。

责任编辑 李锦秋

江子,本名曾清生,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有两百多万字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天涯》《钟山》等刊物。出版长篇散文《青花帝国》、散文集《回乡记》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等奖项。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江西省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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