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的身世
2025-03-05汤养宗
关 于 大 海
关于大海,意味着一直没有落实
意味着你我遇到,但那是又一次
潮进潮退,时光繁复呢喃
大海是新的,新成了永远的那个旧
每场潮汐,都是翻手与覆手
一再说到身体里有大军
他们是一再涌动的大水
永远只有若即若离的月亮,契约那样
贴在天上。永远只有
上气不接下气,多出来与少掉
万古常新的欢呼着的海洋啊
四 礵 列 岛
群岛漂移,引发了纷扰的“潮汐写作”
争执不下的众生,一生仍然在
孤岛与孤岛之间穿梭
而我更愿意指认,这些列岛
又会恢复成一支神秘的船队
是神遗落在人间的星粒,直觉,共时
带有灵光闪现的体感
从星系到亲近的岛礁,你们成就了
什么叫神迹,互换与变形
令沧海转身,仿佛在举行慎重的仪式
天空与语义都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那排列成心形的时空系列,再一次
完成了对大海的致敬
穿越四礵列岛,多像是在云天下
抚波为琴,一浪盖过一浪地
奏响这首诗歌中伟大的蓝
他们说你是地球的第四极,我
就是你的证人,终于相信
自己正在与海神使用共同的星辰
而我踏浪而来,多像是又一个天外来客
万物的身世
一些人注定是九头鸟,转借空间
使时间有了奇怪的形状
比如劳伦斯·魏纳,专门在自己稿纸里
写一系列互不搭界的话,便促使
多维艺术这个词出现
总是那些裂开的,让我们看到
更完善的整体,真相藏身于
实门与虚门,一叫唤便人头攒动
而更早的老子被迫写出五千言
对错从此陷入了纠缠
隐显和有无各有变数,错乱中
万物找到了自己的身世
某日,我诗歌里的文字也众声喧哗
它们散漫,激越,语言磕磕碰碰
里头众多的雨滴要重返屋檐
而后再飞往天空,成为积雨云的一部分
散失与变形
一晃不见的那棵树,一定已成为
后来的木板或家具,你们是奔跑的
像母亲去世后,依旧
弯腰进入我的身体,问这问那
我在大部分流失的时间中
修补花罐,收藏夕照
划过窗前的颜色,当中有经典的细节
也摆不清无缘无故的多出与少掉
跟着孙女堆积木,具形
或变形,还爱与写诗的青年说模糊学
说大象的脚与模拟的瓦片
碎化就发生在我们眼前,但其实
它们两个也是模糊的
作为同样的气体,风有完整的身体
奔跑的马匹反而没有
有 寄
一想起人世上有破障之力,另一侧
便要出现孤自在天地间飞行的沙鸥
一想起羽毛上的气流
正托住那具身体,所有对你驻足观望的人
都是最后一句话
一想起前程,天空之高,之寂,之空
白云做伴,你成为空气的密语者
以一副隐逸的翅膀
在扇动间类似造次,理由单一,但很盛大
我再也找不到身体中的一些地址
身体中养有仙鹤,如今鸣叫的
只是些麻雀,梅花鹿跳跃的绿坪
变成了农家乐喧哗的观光地
血管里尽是倒流溪,热血
扭着脖子走,搭建梯子
也爬不上自己所要的楼层
身体中再也找不到一些地址
在白云堆积的云层
星光不再在那里闪烁,高蹈的箴言
已无法成为我接收的信息
不再有一种呓语,灯盏那样闪烁
标明我的精神高地,我的法身与独处
葛 洪 山
老远地上山来辨读你岩壁上的仙字
求官者或问命人,常将字义
想象成私自的药名,人有病,天难问
认一字,或得知什么是命中真相
也有人爬入幽深的石洞,要去
与暗黑中的谁做一个了结
从这头到东海的那头出来,变成
骑鲸客,喷射水柱,面目无法无天
关于仙丹,中学时我便来求仙
在路口问天也问云,问
山脚下的县名缘何变来变去
这隐显中的忽左忽右,值得吟哦
仿佛不摇摆,光阴便
没人看管。西晋时的炼丹炉还在
火舌有无间,散发着凡世间的缕缕心烟
山下村庄的人氏仍在开采田地
东吴人的造船屯已变成一片菜园
葛洪仙总是不现身,白云
还是白云,石头依旧是石头,村上人
也归顺于周而复始的季令埋头吃饭
许多频繁接手过的虚幻之术
总是一而再疯长出来,奈何的是
仍无法改写这座山几个简单的传说
今天我又来看你,依然是座
大境界,两不厌与相顾无言
在吃定了看山还是山的逻辑后
我又琢磨着岩石上那句话
“你走吧,你绝不会走出自己的手心”
同时在石头与空气的性质之间
也终于体会到面对一座山那难言的虚空感
一座山,总是高于人世的执迷不悟
并在没事中又把这件事做成了大事
故意被你唬一眼,以让你更显得威风凛凛些
在崇武东海南海分界处
果然找到了可以安放自己狂妄之名的地方
或者叫大地之王,身体的两侧
躺着两个芳名,分别叫东海与南海
或者苍茫中本来就有一堵墙
美人鱼们游来游去,变换着房间
隔壁的敲门,带着汹涌的呼吸和伟大的蓝
“你正在左拥右抱着两具澎湃的身躯”
被问到的我,一下子多出来
这次的爱,竟可以如此放肆的沧海横流
火 之 诗
要让些永不明了的事,明了一次
依然很难:扑火之蛾
一个人与一个时代,自取的被烧焦的味道
依然令人那般迷醉
反过来,用纸包着火,并不断
得到练习,在收放之间,让它
成为一种游戏,好像世界的眼睛都是摆设
这两种,其实都属于
明暗关系,都在看不到的无名火
与永世恍惚的火光之前
强调了身体的可用性,一为烧焦便了
另为火被一张纸包着,永世不得翻身
临 老 帖
六十岁后,那些禁锢我的终于松开
临近的枯草与越来越青葱的
随心所欲之间,出现了散乱的脚印
我依然在自己的气味里写作
自以为是,服从内心的傲慢与不管不顾
一些处在静谧中的守候
依然具有顾左右而言他的秉性
哪里有什么促成或者忍耐
一直是我用一天天的咆哮,才吓退了
让自己由这只动物,变成了别的畜生
长沙官道岭
时光是用来登临的,脚下的石阶
用来度量地名,说过往的人
与来到的人,都有相似的日出及黄昏
山河一直另觅新欢,只有脚底
知道当中的虚实,歇脚店
仅剩下一棵老榕树,翻过这道岭
又是一番繁华烟火,异乡人
请停下来摸摸身体中那些
不断更改的路径,问一问来者与去人
当中有没有同名同姓者,他与你
为何总是南辕北辙,走不到一块
那时我才华横溢
那时我才华横溢,是宋朝的另一朵白云
高于一切形式,穿山体而过
与所有的路径唱反调
凭着不可能的地图,要佛见佛
让身上的气味,诛了百步外的人心
森林响,我的毛发在飘荡
什么人都可以放过,就是
要与自身不共戴天,练习飞蛾扑火
明辨是非与虚实,在看山是山中
一而再地偏执与自负
对自己拍案叫绝,仿佛是借来别人的人生
海 星 子
后来,在我所看管的满天星斗中
许多星粒已掉落,成为
水下人氏,在海底呼吸,姓张或姓李
粮食再不是辽阔的大气
像我那些怀揣霓虹志的朋友
却终以草民自居,神情肃穆
对高远处射来的光束
一概显得不敢睁眼去看的样子
我去不了海底,天空
也只是用来怀想一下谁,或每每感叹
命运弄人,最高端的命
最后的安排是服从了海草间
水声汩汩的自以为是
所谓的星汉灿烂,依然在市井上
被人与贝壳、小海龟等混为一谈
看上去,它们多么相像
贝 壳 里
很深的海底,透明的一堵墙是不透明的
贝壳里,我的美人有洁癖症
她喜欢在房间里裸着身子走动
也怀想白云,从海底
到天空,正好云想衣裳花想容
正好用来做女红
穿针引线中的事
大地上走失的女子后来都另有居所
她们可能错过了菩萨
但没有错过自己真正的安身
在海水中珍爱晨曦的味道,探听
雨水与花事,明月与玉器
杜撰一场春风来临
扫地,把门前小径扫了又扫
而后喃喃自语,“贝壳已经张开过三次
我的男人还没有回来”
责任编辑 韦廷信
汤养宗(1959— ),闽东霞浦人,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委员。主要诗集有《去人间》《制秤者说》《一个人大摆宴席——汤养宗集 1984—2015》《三人颂》《水上吉普赛》《伟大的蓝色》及散文集《书生的王位》等多种。曾获得鲁迅文学奖、丁玲文学奖诗歌成就奖、储吉旺文学奖、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诗人奖、十月诗歌奖、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奖、新时代诗论奖等奖项,并写有一定数量的诗学随笔,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外文在国外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