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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顶上的歌声

2025-03-05朱斌峰

福建文学 2025年3期
关键词:雷雨唱歌北斗

午夜时分,我在保安室值勤,电话忽地响起,仿佛蹦出蚱蜢。我拿起话筒,那边传来极富感染力的骂声:“那个傻瓜又在唱歌扰民了!这事没人管吗?难道你们保安就会看门吗?”我礼貌地记下唱歌人的地址,挂断电话也想骂点什么,可窗外空空的夜色让我闭住了嘴。

那人对北斗岛上的保安显然有着误解:虽然岛上有很多门,木门铜门卷闸门,有些门是要凭着合法证件和入场券才能进入的,可保安不只是看门。我们要防盗防火处理突发事故,还要帮游客寻找丢失的宠物,比如狗和蜥蜴。北斗岛大名叫铜文化博览园,岛上建有展示古代青铜器物的青铜艺术馆、兜售铜工艺品的铜街、栖息着铜铸动物的铜雕园、供游客登高观光的铜塔,当然也有酒店、歌厅、酒吧,就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旅游区。岛上没有甚嚣尘上的噪音和尾气,没有横冲直撞的人类和动物,空气里弥漫着若即若离的梦幻气息。我们穿着制服,看上去很严肃,其实就是岛上的守梦人。

我骑车赶至铜街,果然听见一个男人的歌声远远飘来:“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我/如果你正享受幸福/请你忘记我……”那声音故作低沉嘶哑,就像在费力地撕着棉布,把半条街的灯火都喊亮了。铜街是一幢幢造型相同的两层店铺串在一起的,店铺里出售着铜奔马、铜铃铛、铜佛像之类的工艺品,回字形的街道在夜晚就是小小的迷宫。一路上,沿街半明半暗的窗户里传来咒骂声、敲盆声,那是街人在表达对午夜歌声的抗议。深夜的北斗岛是需要安静的,就连湖水也只为小岛轻轻地唱着摇篮曲——那个男人的确打扰岛上的睡眠了。

我奔向铜街13号,老铜匠把我迎进门,无奈地指指二楼的房间,那是他家租给外来者的出租屋,歌声就是那间屋的房客发出来的。我走上楼敲门,越敲越重,可屋里除了歌声毫无动静,仿佛只是一个会唱歌的空房子。我想了想,顺着阳台栏杆攀到房后,从敞开的窗户钻了进去,看见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正挂着MP4戴着耳机,对着一面圆形的大镜子吼叫着。他太如痴如醉了,竟然没有发现我破窗而入。

我上前拽掉男人的耳机,大喊:别唱了!你以为你是夜莺啊!

男人回头,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才回过神来,小心地问:你……你不会是从镜子里跳出来的吧?

我被问得既好气又好笑。

我认出那男人叫雷雨,他是岛上的打工人。北斗岛上有好多南来北往的打工人,有举着小旗子、用异乡口音为游客引路的导游,有穿着红旗袍、穿行在灯红酒绿酒店间的服务员,有散落在灯火处、栖居在角角落落的匿名者,他们与我萍水相逢,都是陌生的同路人。我认识雷雨,是因为在夜晚的渔人码头见过他。我正在磕磕碰碰地谈着恋爱,在每次被女友定义为“窝囊废”后,就会去渔人码头的湖边坐坐,看望湖水中的另一个自己。

雷雨是岛上铜工艺厂的电焊工,就是那种举着面罩、用焊火把铜料连接在一起的人。他也有把湖面当镜子的爱好,于是我俩就在湖边相遇了——在岛上,我们只能凭着相同的气味找到同伴。北斗岛到处弥漫着别具风情的气息,比如铜神广场上,一些老年游客跳着交谊舞,他们相拥而舞,举止优雅,有着老派的教养。偶尔有白发老者抱着手风琴,弹奏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穿过。而我和雷雨尚未年老,尚未有资格走进铜神广场舞会,只能在湖边自己跟自己握手言和。我俩偶遇后蜻蜓点水地聊过几句,并没有期望对方成为自己的朋友。

可没想到因为歌声,我俩以这种方式相见了。

我慢慢收回怒容:雷雨,是你!

他也认出我,一脸惊喜:你……你怎么来了?

我笑:你大半夜还在唱歌,吵得街上人报警了。

他愣了愣:我没听见左邻右舍的动静啊……我只是小声哼哼,声音没那么大吧?

我严肃起来:你被耳机塞住了耳朵,当然听不见声音有多大了。

他难为情地笑: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不会再犯了。

我用犀利的眼神刺了他一下,打开门而去。

没有歌声的北斗岛又安静下来了。

一连几天,我夜班值勤时,一听到电话铃声就会想起雷雨对着镜子唱歌的样儿,可他再也没有用歌声扰民了。

我不值勤时偶尔会横穿半个岛,去女友的蜗居。女友是环岛观光小火车的售票员,小火车每停一站,她都会热情地招呼游客上车。她住在北斗岛女工公寓里,那是绿皮火车造型的建筑,里面的房间疑似小车厢。她的房间寒碜却整洁,被褥是人造棉的,床单是蓝白纹的,简易的衣柜里挂着几套廉价却花哨的衣服。我不知道她睡在那儿,会不会在梦里听到火车的鸣笛声,能不能感觉到夜晚的北斗岛颤动起来。

我每次见她都怀有想跟她接吻的冲动,可一直未能如愿。也许她有洁癖,觉得舌头搅在一起不卫生。也许是我俩忙于冷战,而疏于拥抱吧。当然这并不妨碍我俩坦诚相见,那时的她虽然仍紧闭着嘴,可身体是敞开的。可我知道她的热切呼应不是来自欲望的勃发,而是溺于孤独。我俩在一起很少说话,就如默默扮好各自角色的合作伙伴似的。她不愿跟我激烈地争吵,生气时也只是恨恨地骂上一句:“窝囊废!滚蛋!”我知道她是嫌我无能无钱无上进心,就捂着受伤的自尊心滚开了。可要不了多久,我又会滚回来,就像并不饱满的皮球。背井离乡的她,终究是需要一个男人陪着她过下去的。

这天晚上,我跟女友缠绵后假寐了一刻钟,想在绿皮火车的蜗居里睡到天亮再离去。可她的脸色渐渐冷漠起来,就要结冰了。我心头紧缩,穿上衣服起身走了。

我刚走到大街上,就接到保安经理的电话,说有游客报警称铜雕园里有个人在鬼哭狼嚎,疑似精神病患者,要我去管管。我只好向着铜雕园奔去。铜雕园里有花有草,草木间星罗棋布着动物雕塑,那些原本分布在不同地域的动物,能在同一个园子里和平相处,真是青铜的梦境。我走进铜雕园,沿着歌声向前。一路上铜铸的动物们都把姿势和表情凝固在月光里,看上去有些装腔作势。铜孔雀的尾屏后,一对男女就像连体婴儿般拥抱着,嘴巴焊在一起,不知是热恋的游客,还是一对情人雕塑。

歌声越来越近,仿佛是某种动物在号叫。我走到湖边,看见一个男人对着湖面,摇着头发蓬乱的脑袋,带着夸大的腔调在高歌:“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让迷失的孩子找到来时的路……”那人竟然还是雷雨,没想到他从铜街转战到铜雕园了。我走向他,发现他唱得满脸是泪,很委屈的样子。他太瘦了,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进湖里去。

我怕惊扰他,远远地喊:雷雨!雷雨!

他没戴耳机,闻声停住歌唱,转身看向我,有些慌张:怎么,在铜雕园里唱歌也扰民吗?

是啊!这里也禁止大声唱歌。

为什么?铜雕园里没有人,我没有干扰别人呀。

也许有人怕你唱歌,会把园里的动物叫醒吧。

这样啊……这座岛上,哪里才允许唱歌呢?

歌厅啊。

他长长地哦了声,眼神暗淡了。

我俩站在凉凉的夜风中说着话儿,不远处的长颈鹿抻长脖子、竖起耳朵偷听着。

我问他为什么喜欢唱歌,难道想成为歌手?他羞涩地笑,说他从小就喜欢瞎唱,还跟在一个乐队后面混过一段日子。可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嗓音条件不好,早就不做歌手的梦了,只是唱唱而已。

我劝他不要再唱了,否则会给我们保安添麻烦的。他支吾着说,如果不唱歌他就会变成哑巴的,就会发疯的。他在铜工艺厂里,整天跟电焊机打交道,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一天说不上几句话,舌头快要生锈了。

我想起我的话痨同事,那家伙总是叽叽呱呱说个没完,说岛上的趣闻,说国家的大事,说外星球的奥秘,略显龅牙的嘴巴就像大喇叭。我劝他向我的话痨同事学习,即便说的话没人听,也是一种锻炼。

他抬头看向月亮:说话没人听,那还是说话吗?唱歌跟说话不一样,可以没有掌声,可以自己唱给自己听。

我想了想,望着越来越深的夜色,拍拍他的肩:好吧!改天我请你唱个够!

红泥巴KTV是我的发小开的。我和发小是在北斗岛对岸的银城长大的,而银城是在一座座铜矿上长大的。很久以前,一批批转业军人、技术人员和农民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合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在山岭间开起铁路矿山,盖起高楼大厦,渐渐就建成了小城。可这么多年过去,铜矿资源日渐枯竭,矿山相继倒闭,矿工纷纷飞离,小城这才在湖中的荒岛上开发了铜文化博览园,在水上筑起了又一个巢。发小下岗后,干过KTV服务生,做过街头大排档,数月前来到岛上,租下建筑工地上的两层工棚,淘来20世纪末的KTV音响设备和旧沙发,玩起了“红泥巴”。那个工棚远离街道,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拆去,现在被稍加改造,缀上明明暗暗的霓虹灯,就成了简易的KTV。如果说岛上金碧辉煌的东方城、星月传奇夜总会是开屏的孔雀,那么红泥巴KTV就是黑夜里一只惺忪的眼睛。

我领着雷雨走向“红泥巴”,有种走在乡间田野上寻找狗吠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来KTV,发小很热情,把我俩引入包厢,送上啤酒,豪爽地说一切费用免单。雷雨一进包厢就跃跃欲试地抓起话筒,用嘴巴模仿了一段冲锋号,兴奋得手舞足蹈。可忽然一阵警笛声从门外传来,惊得他把话筒扔了出去,仿佛那是烫手的马铃薯。警车怎么会开上北斗岛呢?我急急地走了出去,警车已闪烁着红灯远去,只见空荡荡的街上,一位铜街上的售货小姐正在向戴鸭舌帽的游客兜售铜奔马。待我重返包厢后,雷雨就对话筒敬而远之了,他闷闷地喝起啤酒来,仿佛喉头很干渴。

我对雷雨说:点歌啊。

他抬起头,腼腆一笑。

我盯着他:嗯?你不是喜欢唱歌吗?开唱吧。

他喝了一口啤酒:我……我今天嗓子疼。

我很意外:不会吧?

他急急辩解:真的,我感冒了。

雷雨不肯唱歌,我只好一首接着一首地唱,不愿辜负发小的热情,也不想辜负美好的夜晚。我从《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唱到《一条大河波浪宽》,从《小螺号》唱到《菊花台》,把汗都唱下来了。那个由简易工棚改装的KTV隔音效果真差,隔壁包厢有女子在唱《青藏高原》,嗓音高亢,可唱到高音部分时,声音像一只高飞的鸟忽然从空中摔了下来。我感觉自己是在跟左邻右舍的歌声争先恐后地奔跑,跑得嗓子快冒烟了。我真怀疑“红泥巴”里关着一头头狼。我起初能听到雷雨殷勤的掌声,后来发现他睡着了,嘀嘀咕咕地说着梦话,宛若肚子里藏着鸽子。

我想让雷雨小睡一会儿,便走出包厢去找发小。发小在墙上全是电视屏幕的屋子里,面前摆着木头棋盘,像是在期待着对手。我俩好久没见面了,没有温习情感就直接下起象棋来。象走田,马飞日,我和他杀得棋盘上烽火连天。我发现他棋风更刁钻了,却仍屡教不改地不懂蹩马腿的规矩。我赢了两盘棋后,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走回了包厢。

包厢里,电视上有个歌手在欢蹦乱跳地唱着歌,却没有声音,看上去像上蹿下跳的猴子。

我叫醒雷雨:雷雨,我是请你来唱歌的!可你为什么一首歌都没唱!

雷雨站起身,抱歉地朝我笑。

我问:你真的不唱一首?

他摇摇头。

我很失望:好吧。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我想雷雨在红泥巴KTV不愿引吭高歌,可能是因为有陌生人在场,于是就力邀他到我的蜗居来唱歌。其实,我不喜欢过于吵闹的声音,这才来到岛上当保安的。北斗岛没有矿山井下的爆破声,没有工厂机器的轰鸣声,却有着轻狂少年的午夜狂飙摩托声,那仍让我失眠。我向雷雨发出邀约,不是出于对歌声的热爱,而是担心如果不让他把歌声尽情地释放出来,他会憋死的。

我住的公寓是一幢形如青铜编钟的三层小楼,里面栖居的都是男性保安。我和雷雨约定的时间是白天,喧嚣的白昼多出一种鸟叫是不会干扰什么的。雷雨拎着水果走进时,我的眼睛一亮,看出他是隆重登场了。他穿着西服,身上散发出沐浴露的香味,精神抖擞着,貌似来相亲的。他说他是请了半天假来赴约的,说着还从包里拿出一本手抄的歌本。我把手机关掉,免得女友打电话过来,打扰这场歌会。我虽然听过雷雨在出租屋和铜雕园里高唱过,可还没有听他完完整整地唱过一首歌,而且都是在糟糕的心情下听的,印象并不好。我想听听酷爱唱歌的他究竟有着怎样美妙的歌喉。

雷雨有些紧张,目光虚虚地飘向窗外。我只好关上门窗,把北斗岛隔离出去。我的蜗居里没有音响设备,只有一个黑色的麦克风。我打开电脑放出歌,雷雨试着唱了起来。他先是轻轻地哼着,渐渐放开喉咙,仿佛涓涓细流汇入茫茫大海。他唱的是一些老歌,跟他的年龄并不相称。我听出他唱歌并不遵循节拍,总爱拖腔,就像一根快要失去弹性的橡皮筋。他低音部分唱得宛若旧车胎在地面上滑行,高音部分总会唱破,仿佛钻出一根细尖的铁丝来。我上了三次卫生间,捂着耳朵,可歌声仍往耳朵里钻。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只要他能把歌唱出来就好,即便唱出刀子,我也得忍住。

我虽然并不担心有人会向保安热线投诉,可仍然细心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我所在的公寓楼空空荡荡,保安们都上班去了,只是对面的楼里有个女子在披头散发地浇花。我曾偷窥过那个女子的生活,她是岛上夜晚扫街的环卫工,长得好看,却是个聋哑人。她听不到声音,眼神却很好,似乎能警觉地捕捉到我偷窥的目光。她会在我的目光里变得摇曳生姿起来,仿佛我的眼睛是聚光灯。而此时,她在精心地浇着仙人掌,据说那是一种喜欢鼓掌的植物,可它只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悄悄伸出手掌,一直鼓到自己烂掉。她浇得过于认真,显然没有被我的目光和雷雨的歌声干扰。

雷雨没有注意到坐立不安的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他唱得时而情意绵绵,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撕心裂肺,把每首歌都演绎到极致。他唱了一首又一首,在折磨着自己可怜的声带,把嗓子都唱哑了,可仍顽强地唱着。他握着麦克风摇头晃脑的样子,就像游在鱼缸里的鱼。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首歌的高潮处卡住了,涨红着脸,脖子上青筋暴出,声音像一堆碎玻璃尖尖地响着,又痛苦又快乐的样子。

我实在忍不住了,走出卫生间说:雷雨,别唱啦!

他停住歌唱,有些羞赧:那个……我唱得不好听吗?

我违心地笑:挺好挺好!可你的嗓子哑了哦。

他征询地看着我:那我最后唱一首,就不唱了,好吗?

我点点头,有种曙光在望的感觉。

他从电脑里调出一首歌,跟着歌声唱起来。我从饮水机上接下一杯水,咕咕地喝起来。他终于在那首歌的尾音上颤颤地拖起长腔,满足地停了下来。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打开窗户把满屋的嘤嘤嗡嗡声放了出去。我眼前出现了幻觉:房间仿佛是蜂箱,一群群黑色的蜜蜂成群结队地飞了出去。

他放下麦克风,意犹未尽地看着我。

我笑笑:雷雨,你今天唱够了吧?以后就不要在岛上唱歌了。

他诚恳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不是你唱得不好,而是如果用歌声扰民,会被驱逐出岛的。

嗯,这个我懂,我不唱了。

我想了想,忍不住问:做电焊工,会影响听力吗?

他捏捏耳朵:也许吧。焊花吱吱的声音,可能会伤耳朵的。

我故作关心:那你以后上班,不仅要保护好眼睛,也要保护好耳朵哦。

他感动地笑笑。

临走时,他抓住我的手不放,连声道谢,我只是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就松开了。

我把雷雨送走,刚打开手机,就接到女友的电话。

她说:你在房间里发什么神经呀?

我一愣:没有啊。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唱歌。

她冷笑:朋友?你有空还是把你的牙齿洗洗吧,一口烟黄牙还敢张嘴唱歌!

我想解释什么,却听到小火车的汽笛声传来,电话就挂了。

我冲到街上,对着有些刺眼的太阳龇龇牙,就满街溜达起来——我想找个洗牙店洗洗耳朵。

果然,雷雨没再唱歌了。好久没有听到午夜歌声的投诉,我快把他忘记了。

我仍在保安热线室值勤,处理突发事件,生活得波澜不惊。我抓到过一个小偷,那是唯一的一桩让我喜出望外的事儿。那天下午,一导游打来电话报警,说她的旅行团里三位游客在坐环岛观光小火车时,口袋里的钞票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赶至案发现场,看见数个游客正围着导游叫嚷着,就像在菜市场上争购小白菜。我走过去问明情况,却一时难以锁定偷钱嫌疑人。就在那时,一条肥嘟嘟的白毛小狗,从女游客的怀里挣出,朝着一年轻的男游客訇訇然地吠叫起来。我们把目光聚向男游客,男游客慌得拔腿就跑。我愣了愣,举着电棍追去,边追边喊:站住!站住!男游客跑到湖边,不知是自愿跳水还是脚下一滑,扑通落进了湖里。他显然不会游泳,在水里胡乱地挥动着手,仿佛进入癫狂状态的舞者。我用对讲机寻呼渔人码头的保安,不一会儿,一只救生艇驶来,用渔网把男游客捞了上来,就像捞上一只湿漉漉的海豚。男游客吐完水后,承认那些失踪的钞票是他随手牵羊的。他说他来岛上旅游就是想戒掉窃瘾,可还是没有忍住下手了。其实,他一路上对那条白狗很好,给狗喂食,逗狗玩耍,让狗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心,没想到却被狗出卖了——这样的事件有点意思,就像调皮的孩子朝我枯燥的生活泼上了几星颜料。

那些日子,我在躲避着女友。我意识到无论是在矿山还是在北斗岛,人都要沿着铁轨过完一生,恋爱、结婚、生子、退休,然后忍受疾病,直至死去,还好几次在夜晚的湖水里看到了垂垂年老的自己。我不想坐上女友的观光小火车,那么快就抵达终点。我开始跟红泥巴KTV的发小频繁联系,带着那个一睁眼就说个没完的话痨同事,去简易的工棚里喝啤酒吃龙虾下象棋。话痨同事总是一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非常热爱生活的样子。更可贵的是,他还会惟妙惟肖地学狗叫,让参加聚会的女同胞发出快活的尖叫。我乖巧地负责喝酒,喝得把女友的名字都忘了。无论有多少酒在身体里发酵,我都不忘自己是个守规矩的保安,都会沿着高楼大厦的墙根走,即便醉得腿像是租来的不听使唤,也要摇摇晃晃努力走成一条直线,以免发生交通事故。夜晚的北斗岛总有酒鬼出没,他们三三两两地在路灯下大呼小叫,在街道上载歌载舞,在雕塑上抱头痛哭,仿佛是心灵相通的同伙。可他们遇见我这个安静的酒鬼,就会不屑地瞪我一眼骂骂咧咧而去,显然没有把我当作他们的同类。有天晚上,我醉醺醺地走到铜神广场上,看见一个酒鬼在对着月亮背着唐诗,口齿不清却很流畅。我歪着头看着他,由衷地为他鼓掌。可他却斜着眼骂了我一声“神经病”,就趔趔趄趄地走了。我伤感得想哭。

那个有月亮的夜晚,我接到报警电话,说青铜时代大酒店小广场的第九根路灯柱上有马蜂窝,就赶忙携带好工具,貌似武装整齐的消防队员赶去了。我戴着防蜂面罩,用长钩把马蜂窝捣下来,装进蛇皮袋里泼上汽油烧,却一直没有看见马蜂飞出。在卸下防蜂面罩时,我忽然想起工作时也需要戴面罩的雷雨,就穿过一条街向铜街13号走去。月光又白又凉,宛若冰镇后的牛奶。我走近那间会唱歌的出租屋,从虚掩的门缝窥去,看见雷雨像以前一样站在圆镜前,拿着话筒摇头摆尾,只是没有戴耳机。他的嘴巴忽张忽闭,却没有发出声,像是在练习面部表情,又像是在对着镜子做鬼脸,可我知道他是在无声地唱歌。

我敲敲门,他闻声转过脸,欣喜地对我翕动着嘴唇,虽然没有声音,可我知道他是在喊我的名字。

我心里一惊,怀疑他真的哑巴了。

他放下话筒,用手扭扭自己的耳朵,仿佛按动了开关键,嘴里的声音放了出来。

他说:哦,你来了!请进请进!

我走进去,笑笑:雷雨,你在做什么呢?

他像被抓住的小偷:我……我没干什么啊。难道又有人投诉我扰民了?

我把防蜂面罩搁在桌上:没有,我只是顺道来看看你。

他心有灵犀,从柜子里拿出电焊面罩放在桌上,仿佛跟我地下工作接头似的。

我跟他聊了几句,就告辞了。

北斗岛的夜真的很安静,当然如若仔细聆听,还是能听到不实际的梦呓声、不明显的碰撞声,还有流浪猫抓挠窗玻璃的吱吱声,那些声响被湖水和月光遮盖住了。我慢慢地骑着车,眼前出现了两个面罩,就像两个相对无语的人面面相觑着。我觉得以无声的方式唱歌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态度,我希望雷雨能那样继续坚持下去。

铜塔顶上的歌声还是如期而来了。

又是一个晚上,我接到有人要跳塔的报警时,远处的铜塔钟声就颤悠悠地响了。铜塔是北斗岛上最高的建筑,高九层,是供游客登高望远的观光塔,不是供人跳下的。我急忙骑车奔向铜塔,穿过红绿灯睡去的街道,远远听见歌声从塔顶传来。那是个男人的歌声,唱的是《干杯,朋友》,歌声飘忽,低沉中夹杂着欢庆般的啸叫,像是酒鬼在对着月亮抒情,也像是溺水人在呼喊。

我迅速钻进铜塔,向塔顶攀去。铜塔中间有透明的电梯直上直下,可电梯正在检修中。我只好沿着四壁环绕的螺旋状跑道向上走,走着走着,仿佛钻进了螺壳里,耳边回荡着嗡嗡的歌声:“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干了这杯酒/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一醉到天尽头……”那歌声缠得我头晕目眩,仿佛奔走在大音箱里。我跑得气喘吁吁,攀到第六层时就知道塔顶上的人是谁了,脚步迈得更快了。

我攀上塔顶,仿佛跑出了地球,像宇航员一样有了失重的感觉。我喘着粗气看去,塔上的人影果然是雷雨。他摇晃着身子,张开双臂,对着天空高唱,在邀请月亮干杯。他的脚步比月光还乱,显然是喝醉了。他的歌声惊醒了星星,满天的星星眨起了眼睛。

我走近他,隔着一小段的距离看着他。

他浑然不觉,仍在反反复复地唱:干杯吧,朋友……

塔顶上视野真开阔,天上的星星落入脚下的湖里,跟岛上的灯火交相辉映着,让我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风在吹,吹起雷雨蓬乱的头发,吹得他瘦瘦的身子就要飘下去了。我知道他跟我一样是个喜欢湖水的人,眼前便出现了他飞下铜塔、落入湖面的幻象。

我腿脚发软,小心地喊:雷雨!雷雨——

他转过身,依然保持着原有的造型,歌声却停了下来。

他眼睛发亮,嬉笑:你又来啦!

我提心吊胆地看着他:是啊,我是来听你唱歌的哦。

他醉态可掬:扯!没人愿意听我唱歌,你骗我!

我没骗你,我请你唱过歌的啊……要不,我俩下去……干杯?

我不想喝醉……就想唱歌!

行行!那你想唱就唱吧。

我边说边猛地上前抓住他的手,吓得他后退了一步,把我的冷汗都逼出来了。

风还在往塔里灌,灌得铜塔有些摇晃了。

我紧紧攥住他的手,往身边拉。

他倾起身子俯向我,似乎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却没有说出来,就一头倒在了我怀里。

我扶着他向塔下走去,他太瘦了,身子很轻很轻,像是一根细长的羽毛。我走着走着,忽然嗓子发痒,忍不住唱了起来——至于那时我唱的是什么歌,现在已经忘记了,我只记得事后我和雷雨的几句对话。

我问酒醒的他:你还记得你在铜塔顶上唱过歌吗?

他愕然地睁大眼睛:怎么会呢?我不会在那么高的地方唱歌的,我唱歌只是唱给自己听!

我又问:那你站在塔顶上,会有跳下塔去的冲动吗?

他茫然地转动眼珠:不会啊。我又不是长着翅膀的鸟。

我没再说什么,我知道鸟是一种会唱歌的动物。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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