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公交车
2025-03-05陈树民
祥叔有贪小便宜的毛病。
他到市场买菜,慢慢逛几圈,看中便宜的花瓶菜,砍砍价,拣了五棵,让摊主称了,装进塑料袋。他付了钱,趁摊主不注意,敏捷地从摊上又拈了一棵,放进塑料袋,转身离开市场。
祥叔拎着菜,到市场外小街,经过一家卤料店,停下来,往柜台里瞧,盯住那盘卤鸡爪。祥叔最爱这卤鸡爪,在家喝点小酒,啃啃鸡爪,别提多美。他用手指向鸡爪。店主拿夹子夹了几只,装进塑料袋,称了称,递给祥叔。祥叔付钱后,见店主在招呼别的客人,忙把手伸进去,又抓了只鸡爪,放进袋子。不料,被转过头来的店主发现,店主嚷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你……”祥叔嘿嘿一笑,拎着鸡爪快步离开,任店主在后面斥骂,心里却乐滋滋的,嘿,又捡了个便宜。
祥叔时常贪小便宜得手,胆子便有些大了。
他到巷子里的理发店理发。理完发,付了钱,刚好理发师傅被人叫到门口说话。祥叔正要离开,见理发椅前桌子上,放着部崭新的手机,便迈不动腿。他四处瞧瞧,没人,一伸手将那手机拿了,塞进裤口袋,出店门,窜到巷子里。
理发师傅在门外与人说完话,回到店里,发现桌上的手机不见了,马上想到刚才来理发的祥叔,便冲出去,见祥叔还在巷子里,追上去问:“你,拿了我桌子上的手机?”祥叔摊摊手:“没有啊。”理发师傅说:“怎么会没有?刚才只有你在我店里。把手机拿来还我!”祥叔还耍赖,说:“没有,就是没有。你有什么证据,别冤枉好人呀!”说完,就往前走。理发师傅又拦住他。两人在巷子里推推搡搡。
理发师傅的儿子刚好到店里,见父亲不在,出来,看到父亲与人在巷子里喊叫推搡,就冲过去。理发师傅对儿子说了手机的事。祥叔还嘴硬说没拿手机。理发师傅的儿子从口袋掏出自己手机,对祥叔笑笑说:“那好,我打个电话听听看。”理发师傅儿子拨了他父亲的电话号码,丁零零,一串铃声从祥叔裤袋里响起来。祥叔顿时傻了。理发师傅说:“你听见了吧!我的手机就在你裤袋里,还说没拿?快,把手机拿出来还我,我就不追究了,要不然……”祥叔听着,满脸通红,只好从裤袋里掏出手机,交给理发师傅,低头快步往巷子深处走去。
祥叔偷手机没成,还被数落一番,沮丧了好几天。又过了些日子,他办了张免费乘公交车的老年卡,心情才好些。
祥叔从家里出来,天气很好,天蓝蓝的,灿灿阳光洒满他眼前的街巷。他走到离家最近的周家集公交站,掏出乘车卡,站了会儿,过来辆公交车,停下,哧,开了门。祥叔兴奋地迈上车,将卡往刷卡处一摁,嘀地一响,发出声音:“老年卡。”祥叔愣了一下,哟,我已是老年人啦!又一想,没啥,老年人就老年人,能免费坐公交车就好。他把卡收进口袋,轻松迈进去。前面中间座位都坐了人,他到最后面空座位坐下来。
车开了,窗外灿烂阳光下,行人、店铺和一排排披着金色阳光的翠绿行道树,移动着,移动着,令人目不暇接地一下下掠过去。祥叔稳稳坐着,望着,感到特别舒心。心想,嘿,这可是免费乘车呀!
不一会儿,车上喇叭响了:“前方到站×××,要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很快,喇叭又温馨地响了:“×××到了,开门请当心,下车请走好。”祥叔听着,在心里笑笑,他可不想这么快下车。这不要钱的车,他可要坐个够。也不知喇叭响了多少回,过了多少站,祥叔下车了,到公园,到商店,走走玩玩,再乘车满城逛,逛了半天,才回到周家集下了车,悠悠地回家。
到大热天,祥叔坐在开了空调凉爽爽的车上,满城逛得更久,到下午三四点,才下车回家。他一进门,一股热气扑来,呀,这家里还是热,太热了。可他没开空调,怕耗电,要多交电费。他忍着,热得满头大汗。熬到晚上,他还是不开空调,忍着,躺在床上摇着扇子。到半夜,实在熬不住,开了空调,才睡着。第二天一早,便将空调关了。睡得不够,他有些晕乎乎的,起不来。他躺着,太阳从窗口晒了进来。他猛地想到,马上到公交车上去,那里有空调,凉爽,待上大半天,不,待上一天,到晚上也待着,想睡,在车上睡也行,到晚上车不开了,再下车回来。到家只开短时间空调,再睡,多好呀!
一想到这些,他马上起来,拿上小背包,放进一个装满温开水盖得紧紧的大水杯,充电器和耳机也放进去。他急急出门,到便利店,买了些面包,也塞进小背包。他背着小背包往前走。天太热了,太阳刺眼地从天上烧下来,炙烤着地面。祥叔走到公交站,已满头大汗。他在站牌旁,等着盼着,车怎么还不来?他有些急了,不停地擦脸上汗水。
车终于来了,停下,哧,开了门。祥叔急急抬脚迈上车,将卡往刷卡处一摁,嘀,一响,发出声音:“老年卡。”祥叔会心一笑,往车里走,一阵阵清爽凉气迎面而来,一下包裹住他全身。他习惯地走到最后那排空座位前,坐了下来,把小背包放到旁边座位。他挪了挪身子,坐好,沉浸在清凉空气中,身上汗水很快干了,舒爽极了。
车唰唰开着,窗外烈日下刺目耀眼的街景,一闪一闪掠过。他听着车上喇叭一阵一阵报着站名,笑笑,仍稳稳坐着。他拿出背包里的面包和水杯,吃了几片面包,喝了几口水,又瞧了会儿窗外街景,掏出手机看。手机里发出一阵笑声,他也禁不住呵呵笑起来。前面有人转头朝他瞪眼。他意识到吵到人家,从背包拿出耳机戴上。前面的人头转过去了。祥叔又低头看手机,不时咧咧嘴笑笑。
到中午,他肚子有些饿了,又拿出背包里的面包和水,吃点面包,喝喝水,勉强把肚子填饱。
车开着,到一个公园,停下来,哧,车门开了。他站起来,走过去,门外一股热气扑进来。他退了几步,又回到车后座位上。车又开了。他又看手机,没电了。他从背包里拿出充电宝,充了电,又看手机。
车开着,喇叭一下一下报着站名。一个下午过去了。祥叔肚子咕咕叫,中午吃的那点面包早消化完了。他饿了,晚饭时间到了。他关了手机,收进口袋,往外望望,街边有一排饮食店。正好,车停了,开了门。祥叔背上小背包,从后门下去,往街边走。
他进了家快餐店,里面开着空调,冰凉凉的。他到碗柜取了个大盘子,往摆放了一盘盘菜肴的柜台走去。他瞅着,往手中的盘里夹了些蔬菜,又夹块红烧肉和三只大虾。他转身往饭厅走去,人坐满了。他走进里面一间小饭厅。小饭厅有扇小门半开地通向外面。他把菜盘放到一张小桌上,打了饭,舀了碗海带汤,坐下来吃。店里的人进来,瞧瞧他的菜盘,写了张收钱的小纸条,放在他菜盘边。他拿起来一看:二十元。呀,这盘里大都是素菜,荤的只有一块红烧肉和三只虾,这么贵!祥叔心里愤愤的。他抬头看看前面那半开的小门,一笑,又低头吃饭吃菜,吃个精光。他摸摸肚子,四处张望一下,轻轻站起来,从小门溜出去。
他走到不远的公交站等车,心想,没给钱占便宜吃了一餐,下次这家店不能再去了。又一想,也没什么,这一带快餐店多着呢,上别家吃。谁叫它那么贵,太坑人了。
祥叔站着,车还没来。天虽有点昏黑,还是热,没有一丝风。白天被大太阳炙烤的地面,热气咕噜咕噜冒上来,包裹了他,衣服黏黏湿湿贴着身子,难受极了。
车终于来了,停下,哧,开了门。他快快迈上车,将卡往扫码处一摁,嘀地一响,发出声音:“老年卡。”他会心一笑,迎着一阵阵空调的凉气走去,到车后部,坐在椅子上,将小背包放在旁边。他全身浸润在舒爽的凉气中,挪了挪身子,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
车开了,他望着窗外,亮起璀璨灯光的街道、店铺和楼房,一闪一闪从身边掠过。他听见车上喇叭一阵一阵报着站名,看着车门开开关关,车上人上上下下。他听着看着,太舒服了。过了许久,他觉得车上的喇叭声和乘客的说话声,听去变远了,眼前看见的人和物也模糊了。阵阵倦意侵袭进脑中(昨夜没睡好)。他打了个哈欠,双脚抬放到边上空椅子上,不觉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迷糊醒来,抹抹睡着时嘴角流出的口水,感觉到处热乎乎的,耳边也听不到乘客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也没有喇叭一阵阵报站名的声音,格外安静。他猛地睁大眼,车内灯光也不亮,黑乎乎的。他往窗外望去,不见街两边一闪一闪掠过的灯光,外面一片黑暗,只见远处有些不动的灯光。
他猛地醒悟过来,车没开,停了。他全身热汗一下迸出来。他在昏暗中往前方摸着走去,到车头,用力敲了敲驾驶座旁安全隔离门的玻璃,没回应。他掏出手机,用手机的电筒光照进去,一看,驾驶座没人。他慌了,到车门边,又拉又敲,车门就是开不了。他往窗外努力望去,外面整齐地停着一辆辆公交车。他一下明白了,这车被司机开进停车场,没发现睡在后座上的他,关门下班走了。他再努力往外望,见不太远立着座楼房,闪出几点灯光。他敲门打窗,又喊又叫,声音嘶哑了,外面没有任何回应。一辆辆齐齐停着的公交车,和稍远处几点灯光的楼房,都沉默着。他停止了敲打和喊叫。
他抹了抹满脸汗水,心想,怎么办?出不去,一个晚上被关在车里,会憋死热死的。他手乱动着,不经意触碰到口袋里的硬东西——是手机,对呀,怎么忘了用手机呼叫110求救!他掏出手机,摁了摁号码,那边有了声音。他急急说了一通,说得有点乱。那边半天才听明白,说:“你是说你被困在公交车场的公交车里,司机早走了,你出不来。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你别慌,别慌,我们就派人来。”
祥叔打完电话松了口气,坐在黑乎乎闷热的车里,浑身冒着汗,盼着快快有人来开了门,让他出去。过了会儿,还不见人来。他坐不住了,焦躁地在车里走着,不小心脚踢到座椅,跌了一跤,丧气地爬起来,又坐到椅子上,伸长脖子往外望。
来了,有人来了。他看见稍远处那楼房里出来三个人,照着手电过来。那三人在一辆辆车中间转着,高声叫着,手电光白亮亮地在黑暗中划来射去。祥叔也大喊大叫,乒乒乓乓狠命拍车窗车身,也亮起手机的手电光往外照,终于把人吸引过来。祥叔隐隐看出,是两位警察和一位公交公司的人。那公交公司的人用手电照到车里,瞅瞅他,便转到车头,用手电照了照车牌号,往那楼房走去。两位警察留在车旁。
公交公司的人拿了楼里钥匙保管箱里的钥匙回来,开了车门。祥叔从车里冲出来。他鞠躬谢了谢赶来的警察,而后对公交公司的人愤愤地说:“你们的司机也太不负责任了,把车开到这里,我还没下车,他就关门走了。要闷死我呀?”
公交公司的人不解地回应:“车到最后一站,喇叭会叫,司机也会喊,你就没听见?”
祥叔小了点声说:“我,我,没听见,不知道有没有喊。”
“你怎么没听见,你是聋了吗?”公交公司的人奇怪地问。
祥叔有点火了:“你才聋了!”接着声音小下来,“车上凉快,我,我在最后的座位上睡着了。”
“难怪,难怪,你也太奇葩了,会在车的最后面睡着!”公交公司的人有些讥讽地说。
祥叔有些不甘地说:“除了喇叭叫,司机下车前也该过来认真看看,还有没有人呀!”
公交公司的人说:“这位司机是不够细心,有疏忽;可你也不该在公交车上睡大觉。”
祥叔停了一下,回应:“睡觉怎么啦?又不犯法,不可以吗!”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相互怼着。警察看不下去,说:“都别说了,都有不是。”拍拍祥叔肩膀,“快回去吧。什么时候了,别让家人担心。”
祥叔不再作声,跟着警察和公交公司的人走出停车场,打了辆小车回去。
祥叔还是早早背上小背包,迈上开着空调凉爽爽的公交车。他把卡往刷卡处一摁,嘀地一响,发出声音:“老年卡。”
驾驶座上的司机刚好转过头来,认出祥叔:“是你呀,又来了!天天来,烦不烦啊!把车当家,揩公家油。”
祥叔悠悠应道:“政府对我好,让我免费乘车。我就把这当家,关你什么事,好好开你的车。”
祥叔说完,昂首走进去,习惯地到后面座位坐下,将小背包放到旁边。他舒舒服服坐好,慢慢从小背包里拿出水杯,打开盖,喝了两口,收回去,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看了起来。
车开着,一站又一站。祥叔在车上稳稳坐着,浑身沉浸在清凉空气中,看着窗外店铺、行人和街道,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刺眼地一闪一闪掠过。
到中午,他拿出背包里的面包和水杯,吃几片面包,喝几口水;而后倚靠在座椅上,舒服地眯眯眼,打个盹。打盹醒来,他伸伸懒腰,往前望望,车上人不多,稀稀的,便站起来,在车内缓缓地走走。他走到车前,望出去,见前面窗外被阳光烤热的地面,袅袅升腾起一股股热气。他伸了下舌头。
傍晚,车到他家附近那站。他下车往家走。天有些黑了,可到处还是热烘烘的。被烈日炙烤了一天的地面,还咕噜咕噜地冒热气。风吹来也是热乎乎的。他在车上清凉中干爽了一天的身子,又冒出热汗来,衣服黏黏地贴在身上。他不停地抹着脸上汗水,心想,还这么热,回家开空调多费电,还是再到车上待着,待到迟迟的,只要警醒些,注意听喇叭,最后到家那站下车,就行了。
他转身回到公交站,刚好一辆公交车过来,停下,哧,门开了。他往前抬腿就上了车,将卡往刷卡处一摁,嘀地一响,发出声音:“老年卡。”他一笑,收回卡,往里走去。一股清凉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他禁不住微微笑着,习惯地走到车后部,坐下来,卸下小背包,放到旁边。他轻轻动了动身子,坐舒服些,慢悠悠掏出手机看起来。
车唰唰唰开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手机,收进裤袋,往外望。天沉沉黑了,街边路灯和店铺楼房的灯光,灿灿地一闪一闪掠过。又过了许久,舒服地沉浸在清凉空气中的他,有了一点倦意。渐渐地,那股倦意浓重起来,袭进大脑。他的脑子里便如弥漫了雾一样,慢慢迷糊起来。他知道昨夜回家迟,为了省电又没开空调,太热了,睡得少又没睡好,这阵子想睡了。可他明白,不能睡,睡死了,弄不好又会被拉到停车场,又关到里面……他有点警醒起来,用力摇了摇头,伸手在眼前扇了扇,想赶走睡魔。可没用,睡意一波波袭来,他脑中的雾越来越浓……他完全迷糊了,不觉头往边上一靠,双脚往边上空座位一抬一伸,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祥叔醒来,迷糊睁开眼。车内暗了许多,漾着微微晕黄的灯光,却很静,没有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他睁大眼往前看去,没有一个乘客。他吓了一跳,难道又被拉进公交公司停车场,被关在车里?他往窗外望去,两边街道的灿灿灯光,由远而近,一闪一亮地不停掠过。呀,车还在开。这么迟了,这车……
他惊慌起来,想赶紧下车;可等了许久,没听见喇叭报站名,也没有停车。车内死一般寂静着。他朝前面叫了起来:“师傅,停车,停车。我要下车,下车!”没有回应。车还唰唰唰开着,窗外街道灯光一闪一闪快快掠过。祥叔想,这司机怎么啦?我这样喊,他都不理我,不停车。他忍不住站起来,往前走,到驾驶室旁,敲敲驾驶座边的安全隔离门,又叫:“师傅,停车,停车!”没有回应。他有些纳闷,借着微弱的一点灯光,透过隔离门玻璃,往里一瞧,吓了一跳——驾驶座上空空的,没有人,没有司机;可这车还开着。真见鬼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全身冷汗一下迸出来,心剧烈跳动着。他身子一软,瘫在驾驶座外隔离门上。
他在隔离门上靠了会儿,慢慢起来,回到后面座位上。他脑子乱乱的,还是盼着车能停下来,他马上冲下车去。可这车像中了邪,一直开着,从他熟悉的城市的灿灿灯光中穿过,将那些灯光远远甩到后面,冲进一片陌生的黑暗中,还不停地奔驰着。祥叔更加惊慌恐惧起来:这车疯了吧,开到这荒郊野外什么鬼地方!太可怕了。他不知所措,瘫坐在座位上,浑身发抖……
车穿过一片片沉沉黑暗,又到灯光璀璨的地方,吱地停下。祥叔走到车门前,往外一望,外面景象有些眼熟。哧,车门开了,车外来了一群大妈大爷。他正要迈出车门,那些大妈大爷争先恐后涌了上来,将他挤到边上。大妈大爷全上了车,哧,车门关了。祥叔只好又回到车后部座位上去。
祥叔坐在后面,前面中间座位被大妈大爷全坐满了。大妈大爷闹哄哄地说着笑着,很激动的样子,说要去听什么养生的课。祥叔瞧着听着,觉得这些大妈大爷怎么像孩子一样,这么吵;可再一想,也好,有他们在,他在这夜晚奔驰的车上,不再孤单,不大害怕了。
车唰唰开着,窗外的灿灿灯火急急闪过。车又进入一片黑暗。大妈大爷有些惊恐地喊叫起来,而后便大声唱歌。歌声在车中,在黑暗中热烈激荡着。过了会儿,窗外又亮了,两边的灯光灿灿,一闪一闪掠过,又到一个繁华地方。车内的大妈大爷不再唱歌,又兴奋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车渐渐慢了下来,在一座灯光辉煌的大楼前停住。哧,车门开了。大妈大爷纷纷下车,往那大楼走去。祥叔也下了车,夜里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四处瞧瞧,很陌生,不敢乱走,便跟着大妈大爷向大楼走去。
他跟着大妈大爷踏上一级级台阶,进了一个金亮亮的大厅。里面有好些穿着西装的年轻的女的,满面笑容迎接他们。其中一位年纪大些领头的对大家说:“这么迟了,大家一定饿了,先请大家用个点心,再听教授讲课。”说着,带大家进了一个餐厅。
祥叔跟进去,眼前一亮,见柜台上摆满一盘盘好吃的:海鲜肉蛋、蔬菜水果,还有饺子、包子、炒饭、炒面。大妈大爷们一哄而上,乒乒乓乓取了大盘子,你抢我夺地夹取食物。祥叔看见一大盘他爱吃但平时又舍不得买的大虾,几步上前,还是迟了,那一大盘大虾被抢得只剩三只。他快快把三只虾抓到手中盘里,一回头,见一位胖大妈竟然抢了好多大虾,高高地堆在盘子上。他不甘心地从她那抓了几只。那大妈便瞪眼吼他:“抢我的,吃去死呀!”祥叔也不让,怼道:“你太贪心了,拿了那么多大虾,吃得完吗?这不是浪费!”那胖大妈回应:“我就要这么多,关你什么事。”两人正打着嘴仗,祥叔见又有一大盘大虾端进来,放上柜台,便冲过去,夹了十来只。那胖大妈也冲过去,抢了十来只,将盘子堆得更高。
大家大吃一通,都吃不下了,弃下满桌食物,离开餐厅。祥叔不想浪费,硬撑着吃光盘里东西,摸摸圆鼓鼓肚子,跟着大妈大爷走出去,进到一间教室里。
教室前面立着个讲台,下面宽宽松松摆着一排排座椅。大家坐上去,嘤嘤嗡嗡地说话。那位年纪大些的领头的女的走进来,对大家说:“大妈大爷们,请安静,教授要来了,给大家讲课。”大家静了下来。祥叔坐在最后一排,有点好奇地和大家一样,目光炯炯地盯着前面讲台。
教授来了,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上讲台。他穿一件中式的灰色棉布裳,唇下飘动着长长的灰白胡须,戴一副黑框眼镜。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目光。他深邃的双眼往下面扫了扫,停住,慈爱深沉地望着对着他的众多渴求的眼睛。
教授开始讲课,讲的是养生,深入浅出精辟地讲着。下面的用心地听。祥叔从来不爱听人说教,懒懒地听着,觉得教授讲的东西,东一点,西一撮,像从哪里都听过看过,便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全没听进去。他有些不耐烦了,身子往后靠靠,有些歪歪地随意舒服地坐着,瞅瞅讲台上的教授,瞧瞧前面一排排用心听讲的大妈大爷或白或黑的后脑勺,只想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
果然,教授讲完养生,变戏法一样,从讲台下拿出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说这是他搜集了古今各种养生秘方,研究十年,调制出的最新养生产品——康乐口服液,并介绍了这口服液的非凡功能……
教授讲完,缓缓离开讲台出去。原先在大厅迎接大家的女人,穿着白大褂,涌了进来。一个个满脸甜笑地来到大妈大爷身边,俯下身子,亲热如女儿般,对大妈大爷喊妈叫爹,亲切地与他们叨叨拉家常,看他们的脸呀,舌头呀,手脚呀,还轻柔地摸摸捏捏;而后脸色纷纷沉下来,说他们一个个身体的种种病症。说得大妈大爷频频点头,却心慌意乱,脸色瞬间都黑沉下来,呀呀呀地,张口说不出话来……
也有个女的嘻嘻笑着找祥叔聊,瞧他的脸色、手脚,忽地脸色一变,说祥叔身体有种种病症。祥叔漠然听着,不动声色。那女的要摸捏他的身体,说再看看。祥叔挪开身子,站起来,不睬那女的,躲到一旁。他在边上轻轻走着,瞅着眼前的一幕幕,心里暗暗发笑。
他看见那教授又从外面进来,年纪大些的领头的那女的跟着。教授一步步稳稳走上讲台,并不说话,捋着长飘飘的灰白胡须,两眼慈爱地望着下面。同时,一袋袋康乐口服液从外面送进来,放到大妈大爷身边。那些穿白大褂的女人,取出一盒盒包装精美的康乐口服液,拿到大妈大爷面前,甜甜地说:“大妈(大爷),别担心,别害怕。人老了呀,总有些病,这是免不了的。现在好了,有救星了。只要服用了教授研制十年的康乐口服液,长期坚持服用,各种病症都会消失,身体会好起来的。”大妈大爷们听着,顿时一个个心宽松了,阴沉沉的脸色马上亮起来,光彩起来。
这时,年纪大些的领头的女的从讲台旁下来,高举一袋康乐口服液,对大家朗声说:“大妈大爷们,今天,大家老远到这儿来听教授讲课,辛苦了。这些康乐口服液就优惠给大家,只收成本价,每袋六盒,九百九十元。买三袋再送一袋。买了,还可以送一大袋免费的鸡蛋。”
于是,大妈大爷们纷纷掏钱或刷卡,买了一袋袋康乐口服液。
祥叔在边上走着瞧着。跟祥叔聊天的女的,也提了两袋口服液,到他面前。祥叔摆摆手,走开,心里暗笑着,我是什么人,只有我占别人便宜,哪能让别人占我便宜?想忽悠我,做梦!
教室里闹哄哄一阵。大妈大爷都提着好几袋康乐口服液,喜滋滋地走到门旁,再提一袋鸡蛋,往外走。
祥叔空着手到门旁,提了两袋鸡蛋,也往外走。
那些穿白大褂的女人在走廊,笑盈盈夹送大妈大爷们,挥着手:“欢迎下次再来,欢迎下次再来!”
祥叔拎着两袋鸡蛋,在人群里走着,不觉往边上一瞥,刚好看见和他聊天的那女的。那女的瞪他一眼。他赶紧转头往前走。
祥叔和满载而归的大妈大爷,又上了公交车。哧,车门关了,车又开了。街道两旁灯光一闪一闪不停掠过。车上的大妈大爷还兴奋不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好一会儿,他们大概累了,静下来,睡了,此起彼伏,发出阵阵鼾声。祥叔在公交车摇篮般的轻轻晃动中,不觉也睡着了。
祥叔睡了一会儿,醒来。车还唰唰唰地开着。车内异常安静。他借着微弱的灯光往前望,不见大妈大爷的身影。他走了过去,所有座位都是空的。那些大妈大爷不知何时全下车了。他们花大价钱买的康乐口服液全带走了,有三袋鸡蛋被弃留在车上。祥叔心内一喜,又捡便宜了。他把三袋鸡蛋拎到车后,和自己的两袋放在一起。
他又坐到后座上,想着车什么时候到他熟悉的地方停下,他便下车,将这些鸡蛋全拎回家,能吃上好些日子。
车开着开着,停了。他往窗外一望,边上是他没见过的夜市,虽是深夜却灯火辉煌,人来人往,甚是热闹。他低头瞧一眼搁放在车厢地板上的鸡蛋,心一动:这些鸡蛋拎回去慢慢吃,不如拿到这小街夜市卖了,赚些钱。
他想着,哧,车门开了。他赶紧将一袋袋鸡蛋拎下来,放到街边,放声吆喝:“卖鸡蛋哟,新鲜的土鸡蛋,一大袋十元,一大袋十元!”马上有路人在他面前停下来。他指着地上的鸡蛋说:“多好的土鸡蛋,又大又新鲜,每袋二十个,只卖十元。就这五袋,卖完就没有了。”很快,五袋鸡蛋被人买走。祥叔收了钱款,高兴地回到车上。
祥叔又坐到车后座上。哧,车门关了。祥叔想着:今天真不错,拎五袋不要钱的鸡蛋,一转手卖了五十元,回家又可以买酒,买些鸡爪,喝喝小酒,啃啃鸡爪,多有味呀。
他正乐着,突见夜市小街上,好几个人向他坐的车冲过来,一路骂着:“骗子,骗子,什么鸡蛋,全是石头。快出来,把钱还我们!”说着,这些人从塑料袋掏出一个个圆似鸡蛋的石头,往车窗车门砰砰砰乱扔乱砸。祥叔吓坏了,在车内蹲下来,心想:这也太奇怪了,明明是一袋袋鸡蛋,怎么卖给这些人,就全变成了石头?太可怕了!那些大妈大爷买走的康乐口服液,会是什么,又会变成什么……开车,快开车呀!
在一阵阵像鸡蛋的石头扔砸车窗车门的暴烈乱响中,车终于开了。祥叔从车厢地板上抖抖索索站起来,又坐到座位上,心还惊慌着,半天才平静下来。
车唰唰唰开着,将那条夜市的小街甩到后面,又闯进一片黑暗。在黑暗中穿行许久,开到一处灯光灿烂的街道。很快,又将那街道甩开,到了一处只有几点灯光,半明半暗的地方,忽地停了下来,哧,开了门。祥叔往窗外望望,这地方太陌生了,没敢下去,仍坐在后座上。
车还停着,突地从灰暗中闪出两个人,各提一个大大旅行包,迈上车。哧,车门一关,车又开了。
那两人到车中间,放下鼓鼓的包包。一个说:“这么多百元钞票,太重了。终于可以坐车歇歇。哎,这车空空的,没人呀!”另一个说:“没人才好。咱俩坐这车,走远了下去,就可以回到窝里了。”两人说着,在车中间座位坐了下来。
两人似乎很兴奋,还不停说话。
“跟着我,没错吧?我早就发现了这个局长的别墅。他没去住,只是有时开车去一下。我就觉得有些不寻常,里面一定有货。”
“算你踩点踩得准,可刚进去,到处翻,什么也没找到。你都要不干了,说看走眼,要走了。还是我坚持下来,再翻再找。打开衣柜,就觉得奇怪,没来住,挂那么多男人女人的衣服干什么?拿掉衣服,摸摸按按,嘿,衣柜壁板挪开了。手电一照,呀,里面是夹墙,齐整整码放着那么多百元大钞。这下发财了!”
“那些钞票不知放了多久,那里面有股霉味,冲得我打喷嚏。对了,还有十多根金条。”
“真想不到那里面有那么多钱,我们俩一沓沓拿,两个大包包全满了,里面还有好多好多。”
“过些天,再去拿一些。哎,我们拿了那么多钱,他发现了,不会去报案吧?”
“不会,哪敢呀?你想想,那些钱是怎么来的。他工资再高,也攒不下那么多钱,准是贪污受贿的。那些钱咱该拿。对了,还有那些金条……”
“我抓进包里了。”
“怪不得你的包包那么重。下车,必须分我一半。”
“会的,会的。你不用担心。”
祥叔在车后暗暗听着两个小偷的说话,听得胆战心惊。他听说过那位局长,可没想到他竟然藏了那么多钱财。
车唰唰唰开着,两个小偷还兴奋地说个不停。
“我听说,那位局长平时挺朴素的,总穿件灰色夹克衫,皮鞋也旧旧的,也没戴什么名牌表,不摆阔气,不讲排场。想不到啊!”
“他只是捞钱,不敢花,怕露馅。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呀?”
“是有病。我听说,他平日大会小会上,敲着桌子教育下边干部,要守法,不能伸手,伸手会被抓,要进牢房。可他自己……”
“哎,说一套,做一套。我看他迟早要进去。”
“咱要快些,再去捞一把,远走高飞离开这儿。”
两人说着说着,没了声响。大概是偷东西累了,在椅子上睡着了,发出阵阵震耳鼾声。
祥叔在后面听着,心里翻腾着。他反反复复想两个小偷说的话,便很有些愤愤的;顿时觉得自己平日里贪些小便宜,与那贪官一比,太小儿科,太可笑了。当然,他并不想当贪官,也当不上。他听着两个小偷沉睡的阵阵鼾声,头脑中冒出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马上行动起来,悄悄摸过去,到车后门中间走道上。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见两个胀鼓鼓的大旅行包。他蹲下去,手哆哆嗦嗦拉开一个包包拉链,闻到一股霉味。他右手伸下去,触碰到一沓沓挺括的钞票,有些慌乱地抓了好几沓,用左手接住,抱到胸前。他右手再伸下去,触碰到几根冰冷的硬邦邦的东西,是金条。他抓了两根,放到胸前的几沓钞票上。他右手轻轻拉上包包拉链,双手捧着钞票和两根金条,慢慢站起来,弯着身子,轻悄悄回到车后面。他把钞票和金条放到座位上,打开小背包,将它们放进去,拉上拉链,抱在胸前,慢慢坐到座位上。
车唰唰唰开着。祥叔捧抱着胀鼓鼓的小背包,大气不敢出地缩着身子坐着。
过了许久,车又到一处半明半暗地方,吱地猛停住。车晃了晃,祥叔胸前抱着的鼓鼓小背包差点掉落。他惊出一身冷汗。
前面那两个小偷被突地停住的车晃醒。
一个说:“呀,咱已走远了,可以下车了。”另一个应了声。
祥叔隐隐看见那两人站了起来,拎起包包。祥叔越加紧张,心提了起来,怕小偷发现他拿了他们包包里的钱和金条。他听见一个说:“我这包包好像轻了些。”
另一个说:“是睡了一觉,有精神有力气了,拎包包觉得轻了些。走,下去,下去。”
两人向车门走去,车门哧地开了。两人下去。车门又关上。
祥叔重重舒了口气。
车又开了,祥叔将抱在胸前的小背包放到双腿上,拉开拉链。他要看看刚才到底拿了几沓钞票。他把细纸条捆扎着的钞票全掏出来,数了数,共六沓。嘿,一沓一万,六沓就是六万。他把落到背包底下的两根金条也掏出来,在手上掂掂,沉沉的。他想:这下可发财了!他咧开嘴,呵呵呵笑了几声。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瞧着摸着那一沓沓钞票,玩弄着两根他从未见过的金条,将它们相互碰来碰去,发出悦耳的声音。
他玩弄了一会儿钞票和金条,将它们再收进小背包,正要拉上拉链,突地听见一阵阵哈哈哈的疯狂笑声。他吓了一跳,伸头往前看,车上没人呀!他细听,发现这笑声,是从背包的钞票和金条那响出来的。他大为惊诧,赶紧把背包拉链拉紧;可疯狂的笑声没停息,还从里面响出来,弄得小背包一鼓一鼓。他吓坏了,浑身冒汗,惊恐地将小背包推远去。
小背包里笑声响了一会儿,停了。祥叔心松了点,还是心有余悸地盯着小背包。突地,那小背包里传出哭声,一阵一阵,十分凄厉。天哪,这是怎么回事?他大为惊恐,心怦怦乱跳,缩成一团,伸脚一踢,那包包噗地落到车厢地板上;可里面还传出长一声短一声的哭声……过了好一会儿,那哭声终于停歇。祥叔心还是放不下来,盯着落在车厢地板上的小背包……
又不知过了多久,再没有笑声哭声。祥叔悬起的心慢慢放下,胆子渐渐大起来,过去,把地板上的小背包拾了回来,放到边上空座位上。他又盯着小背包瞧了会儿,静静的,才把手伸过去,把它拿近来,轻轻拉开拉链:那六沓钞票和两根金条都还在里面。他又高兴起来,去摸钞票和金条。
他摸着,感到这些钞票和金条有些发热。他的手缩了回来,停了停,再伸进包包,呀,里面更热了。他触碰到钞票和金条的手,被烫得慌忙收回来。天哪,他看见了什么——小背包里一沓沓钞票和金条上,跳起一朵像小孩伸出来的舌头一样的红红火苗。没等他反应过来,那火苗抖颤着大起来,腾地冲上来。钞票和金条呼呼烧了起来,包也烧着了。一瞬间,红亮刺眼的火焰蔓延着,冲上车顶……祥叔慌忙站起来,向车中间退去,一股股呛人的烟气弥漫在车里。祥叔连连咳嗽起来。
他捶打车门,又去开窗,开不了。他看见窗旁应急敲窗的锤子,取下来,往窗玻璃边角狠劲敲了几下,车玻璃碎了,哗地落下来。他头伸出去,吸着新鲜空气,往外张望,四处黑乎乎的,车还在急驰着。他不敢跳下去,猛吸几口空气,把头收回来。
他慌乱地在车内乱窜,脚踢到个东西。他低头一瞧,是搁在车后门旁座位后边的灭火器。他拿了起来,慌里慌张摆弄着,不知如何使用。他冷静下来,拍拍脑袋,想起那次去广场,正是消防安全日,消防队员教他和大家怎样使用灭火器,他还去操作了一下。他再想了想,拔掉灭火器的保险栓,不顾一切冒着迎面扑来的灼灼热气,提着灭火器,冲到车后座前,右手按下手柄,左手捏着喷嘴,对准座位上腾腾火焰的底部,顿时,一股白色干粉喷了出来……只一阵子,干粉喷完,火也灭了。
祥叔把空了的灭火器一扔,全身发软瘫坐到地板上,还瑟瑟发抖。他想:天哪,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犯了大忌,老天发威了,用这腾腾的火告诉我,那小偷包包里的钱和金条不能拿?太脏了,不能拿呀……
他在地板上瘫坐会儿,慢慢起来,坐到车中间车门旁座位上。他疲惫极了,一会儿就昏昏睡去。
他醒来时,天亮了。他半睁开眼睛,阳光从车窗照到他身上。车还唰唰开着,车内却不安静,满是说话声。喇叭也响了:“前方到站×××,要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他睁大眼,见车上都是乘客。他站了起来,走向车后座。座位椅子好好的,车顶也好好的,到处都好好的,没有一丝火烧过的痕迹。他的小背包还放在一个空座位上,也好好的。
他坐到后座椅子上,拿起小背包。小背包有些瘪。他拉开拉链,里面除了水杯、充电器和两片吃剩的面包,什么也没有。他伸头朝前看看,那个红色的灭火器,还好好固定在后门边座位后的地上。
他有些恍惚,心里乱乱的:真是见鬼了——那两个小偷,那些钞票金条,还有笑声哭声,还有那可怕的升腾的火……他感到莫名的恐惧,急急盼着到站下车。
等着等着,一站又一站,终于等到喇叭里说:“周家集到了,下车请走好,出门请当心。”哧,车门开了。祥叔一下从座位上起来,几步跨到门前,迈下车。
祥叔回到家中,待了好几天,一步都没出去。他脑中总浮现着那晚发生的一幕幕。又憋了几天,他慢慢走出家门,到街上,见到来往公交车,心里便发慌,躲得远远的。他不敢乘公交车了。
他又回到过去的生活,有空上街买买菜,回来洗洗切切,到时间再煮饭炒菜……
他发现自己变了,上街买菜,不再趁摊主不注意,多拈一两棵菜。买爱吃的卤鸡爪,付了钱,从店主那接过塑料袋装的鸡爪,他瞅了瞅柜台上大盘子里的鸡爪,也没趁店主去招呼别的客人,乘机伸手多抓一只。又到巷中理发店理发,理完,付了钱,师傅去卫生间,一架高档的手机诱惑地摆在镜前桌子上,他多瞧了几眼,还是走出店去。
过去,祥叔吃完晚饭不大出门。现在,他早早吃了晚饭,便到家旁边小广场,坐在亭子的人群中,听大家聊天。他用心听着人们七嘴八舌说身边和外面的新闻旧事。天黑了,大家聊得差不多,一个个抬脚要离去。他会禁不住说:“哎,别走呀,再说说我们地方上的新闻吧!你们有没有听说,有哪位当官的出事了,被关进去?”大家都摇头:“没听说,没听说。”一个个便都走了。
祥叔颇为失望,一个人还在亭子里暗处待着,脑中又浮现出那两个小偷在夜行公交车上说话的情景。他想着想着,心里便迸出好些愤恨。突地他冒出个大胆想法,写信举报那位局长,写匿名的;再一想,又觉得可笑,就凭他如梦一般在深夜公交车上听说的,根本没有证据,如何举报?他不再胡思乱想,站起来,慢慢迈出亭子,往家走,心里还是愤愤的。
他每天还是早早吃了晚饭,到广场去,进了亭子,竖起耳朵听大家聊天。
终于有一天,他听到有人报料,说有位贪官贪污受贿,被纪委叫进去。他马上问:“是不是××局局长?”
那人应:“是,正是,搜出好多百元钞票,有的都发霉了。”
他又问:“是不是从别墅夹墙里搜到的,还有金条?”
那人应:“听说是的。哟,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我,我也是听说的,听说的。”
天黑了,聊天的都走了。祥叔还坐在亭子里。他有些高兴,坐了会儿,慢慢踱出亭子,在广场上走,抬头望望天。天上星星一颗颗闪烁着,特别明亮。一阵晚风从黑蓝色夜空吹来,拂过他的脸和身子,吹动他的头发和衣服。他觉得爽极了。
他回到家里,开了瓶珍藏了多年的好酒,倒进酒盅里,一口口喝,还哼了几句小曲。喝醉了,他躺倒在床上大睡。
一天晚饭后,祥叔接到城市那头亲戚的电话,说有急事,要他过去一下。祥叔放下电话,在家待了好一会儿,还是大胆出门去。他缓缓走到离家不远的周家集公交站,站着。一辆车过来,哧,开了门。他旁边的一个个都迈上车。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刚要上车,哧,车门关了,车开走了。他又等着,又来了辆车,他迈了上去,手抖抖地把卡往刷卡处一触,嘀地一响,发出声音:“老年卡。”他不禁一笑,往里走去,清凉空气迎面而来,包裹了他。他习惯性地到车最后面座位坐下。
他挪了挪身子,坐好。车开了。他往窗外望去,街上的灯亮了,光灿灿一片,闪闪地往后掠去。他似乎有了点快意,却竖起耳朵听喇叭报站名。终于听到他要下的站名:“前方到站渔洋里,要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他赶紧站起来,迈到车后门前,抓住边上杆杆等着。喇叭又响了:“渔洋里到了,下车请走好,出门请当心。”哧,车门开了。祥叔迈下去,往亲戚家走。
乘了这趟车后,祥叔似乎不大怕乘公交车了,有事便乘乘;在车上留意听喇叭报站名,到站下车,不再待在车上到处逛。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