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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山

2025-03-05安勇

福建文学 2025年3期
关键词:祖先蚂蚁

半年前,一个秋天的雨夜,我们正在办公室加班准备一份标书,堂妹爱民打来电话。爱民是大伯家的孩子,比我小两岁,住在我们老家所在的县城里,为人心直口快,说话不会绕弯子,一上来就问我,还记不记得李国义?

我望着窗外的夜色,有些不明所以。被雨打湿的夜黑得发亮,像一堵墙似的把屋子里的灯光封锁住,竖立在明亮和黑暗之间的玻璃窗如同一道屏幕,一面映出我们忙碌的身影,另一面映出漆黑的雨夜。斜落在窗玻璃上的雨丝,同样匆忙,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弯曲爬行,迅速消失在窗框边缘,似乎要赶赴一场集会。给人的感觉,好像我们眼前的生活正被一群虫子不断拱开,又自动弥合修复起来,反过来说好像也可以,我们正把一群虫子的生活不断拱开。

相隔几毫米,我们和它们形成了某种奇特的呼应。

我含糊其词地应付两句,心里想着尽快结束通话。

爱民说:“哥,你咋把他忘了呢?就是二道河子那个李国义啊,你小时候的死对头。你带一伙人,他带一伙人,见天晚上在土山那儿打仗。后来他做生意挣了大钱。这人现在得了精神病,没事就给别人打电话,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是想提醒你小心点,他正四处打听你的号码呢,要是他给你打电话,你千万别搭理他。如果被他缠上,你就没有消停日子过了。”

我哼哈答应着,问了几句大伯的身体,就把电话挂断了。

这次竞争对手实力很强,能不能中标大家心里都没有底。另外,公司里有一个人始终觊觎我的位置,千方百计想要取而代之。这些事情都让人神经绷得紧紧的,不敢有半点松懈,哪还有心思去回忆那个童年时的李国义呢?这件事转眼就忘在了脑后,就像生活中很多无足轻重的事情一样。

再次想起这茬儿,是因为几天后我真的接到了李国义的电话。通常情况下,陌生来电我是不会接听的,但当时我正处于投标失败的挫折期,公司里还有些不好的谣传,让我感觉屁股底下的位置也有些岌岌可危,看到是老家的手机号码,本能地有一种控制不住的亲近感,就随手按下了接听键。

李国义的声音低沉、疲惫、沙哑,给人的感觉,他正在一条幽深狭窄的坑道里艰难爬行,而这通电话是他看到的唯一一线亮光。报出自己的名字后,他停顿了片刻,显然对我是否记得他把握不大。

我当然记得他,我和他是小学同学,同年级不同班,我是一班,他是二班,教室相隔一道墙。当年,他是个小黑胖子,两只大翻鼻孔,人长得又粗又壮。我奶奶每次见到他都会指着他的朝天鼻说一句:“这孩子长大能挣钱,也能散财,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啥也剩不下。”我当时长得也不矮,我们俩都比同龄孩子高半头。我家在头道河子,他家在二道河子,两个村子相隔二里地。大凌河先流到我们村,绕着蚂蚁山转出个U形弯后,再流向他们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们把书包一扔,就各带着一群孩子玩打仗游戏。从半下午打到夕阳西下,星星和月亮升起来,麻雀和乌鸦聚集到河滩旁的杨树林里,大人们呼喊吃饭的声音一遍遍从村里传来时,才鸣金收兵,约好第二天接茬儿再打。一直到小学毕业,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才宣告结束。我上了韩家初中,随后上县高中,考取了一所建筑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他初中毕业没继续读书,跟随村里人外出打工,后来做起了生意。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十年前,那天我们在县城最大的福临门饭店给奶奶办生日宴,在走廊上碰巧遇到了李国义。他的模样几乎没变,只是从小黑胖子长成了大黑胖子,两只大翻鼻孔还是朝着天上。我俩握了手,简单聊了几句,嘴上说电话联系,但谁也没有主动要对方号码。吃完饭去前台结账时才知道,我们的账已经被李国义偷偷结完了,这件事让我感动了好长时间。

我喊出了他小时候的外号老黑。

李国义听说我还记得他,显得很高兴,改口喊我大头——这是我小时候的外号,已经好多年没人喊了——很恳切地问我,有没有空和他见个面,一起吃顿饭,他有些话想对我说。我问他平时人在哪。他说在县里,如果我有空,他就到省城来找我。我说有话可以在电话里说。他说电话真说不清楚,最好面谈。他咳嗽两声又说,他想告诉我一个秘密,那个秘密有些匪夷所思,如果不当面说,怕我不会相信。突然又压低声音问我,最近有没有感觉胸闷气短浑身无力?想到堂妹的话,我开始警惕起来。哼哈答应几句,就赶紧结束通话,心里想着,但愿他不会真的跑到省城来。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来了。一个周六的上午,我再次接到李国义的电话,他先问我人在哪,得知我在家里后,他说已经到了我住的锦绣天地小区门口,请我务必出去和他见一面。我有些惊讶他竟然能摸上门来,转念一想,老家那边知道我住处的大有人在。但我还是不想出去,生活压力这么大,每天都过得很紧张,谁有心思陪一个精神病人闲扯呢?李国义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咳嗽几声后对我说,不要听别人瞎说,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精神病,只是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情,而我和这件事关系密切,所以才想找我聊聊。

“大头,我真的没病,求你了,就出来一趟吧!你要是不来,我也不会走。”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想起他结的那次账,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十年不见,李国义完全变了一个人,从一个大黑胖子变成了干巴巴的小黑瘦子,两只朝天的鼻孔似乎都变小了,弯腰驼背,不时还咳嗽几声,看上去像大病初愈。一件湖蓝色的韩版夹克衫穿在他身上显得又肥又大。如果不是他主动伸出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认出他来。我带他去了小区门口东边一家老汤面馆,靠里面的散座很清静,适合说话,又不用和他关在一个封闭空间里,如果情况不妙,方便撤离。

我随便要了几个菜,外加每人一碗手擀面。还没到饭点,面馆里客人很少。坐下后,李国义喝了一口水,从桌子对面探过身来,盯着我的眼睛满脸担忧地问:“大头,你最近有没有感觉胸闷气短浑身无力?”

我告诉他没有,搞不清他为什么一再这么问,但也不想深究。我忽然注意到,他的眼珠是黄色的,闪烁着一种异域人种的光泽。李国义先是有些如释重负,随后又疑惑地摇摇头。

“那这事就有些说不大通了。”

看他的样子,似乎只有我胸闷气短浑身无力才正常,除了他精神有问题,想不到第二种解释。菜陆续上来,我没有要酒,要了一壶白开水,心里想着尽快结束,挥动着筷子让他。

“老黑,十年没见面了,咱边吃边聊吧!”

老黑这个外号是我起的,表面上是说他的肤色,其实每次叫时我心里想的不是看家护院的黑狗就是拉磨的黑驴。李国义没动筷子,满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有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大头,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打仗的事吗?”

“当然记得。”

“你知道当年咱们为什么打仗吗?”

这话问得更莫名其妙,不就是玩个游戏吗?那时候没有手机和电脑,当然就没有那些五花八门的游戏,也没有全民健身设施,农村孩子玩的东西很有限,女孩子跳绳跳房子打口袋,男孩子骑驴摔跤打电炮,这些都是相当常见的娱乐项目,难道还需要找什么理由吗?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

“男孩子玩打仗游戏当然不算什么,但你想想看,咱们从三年级开始,一直打到六年级毕业,打了整整四年,同一个游戏玩那么久,而且还都是你和我带队,是不是就有些奇怪了?”

李国义又把头探过来,离我很近,我甚至能从他的两只黄眼珠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他呼出的气息里有一股青草味。生活中有些人,就是喜欢用设问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见解,碰到这种人时,我往往都是善解人意地给对方搭好台阶,让他们顺着往前走,这次也不例外。

“那你说当年咱们为什么会打仗?”

“因为我们身不由己,那些仗都是替别人打的。”

“替谁打的?”

“替我们的祖先打的。大头,这些年里,你是不是也经常做打仗的梦?”

他已经开始满嘴跑火车了,我心里后悔和他见面,但也不想多说什么,激怒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后果不可想象。我告诉他自己每天晚上都睡得贼死,脑袋沾枕头就睡着,一觉到大天亮,不仅打仗的梦,啥梦都没做过。

李国义不解地摇摇头,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很剧烈,眼泪直流,把一张黑脸咳成了酱油色。我把倒满的水杯推给他,问他要不要紧。他喝了一口水,脸色渐渐恢复了平静,摆摆手说没关系,告诉我他三个月前刚做的手术,目前还处在恢复期。他手上的肌肉和神经似乎搭到了脸上,摆手时,脸也跟着抖动。我问他是什么病动手术。他再次摆摆手,脸也再次跟着抖动起来。

“这事待会儿再说,你还记得咱当年打仗用的那些武器吗?”

武器我倒记得,那些东西千奇百怪,很难让人忘记,都是从蚂蚁山上找到的。

我们当年玩的游戏名叫抢占山头。山就是堂妹爱民说的土山,因为上面遍布蚂蚁窝,黑蚂蚁红蚂蚁大小蚂蚁爬来爬去,人们也喊它蚂蚁山。山是椭圆形的,只有五六米高,长十七八米,宽十二三米,上面也没有石头,其实称不上是一座山,说成大土包更合适。因为我们老家地处凌河平原,方圆几十里只有它一个高处,像从地里长出来似的,孤零零地站在河湾处。山顶上长着两棵树,一棵是杨树,另一棵是柳树。原本有乌鸦在树上做窝,自从我们去玩游戏,乌鸦就不敢再去了。游戏玩法简单粗暴,先在土山脚下画一条线,头道河子和二道河子的两帮孩子,一帮往东走五十米,另一帮往西走五十米,喊完一二三,一齐向土山跑,谁先占领山头不被打下去,谁就是胜利者。有时候,一帮孩子跑得快,抢先上了山,另一帮孩子就往山上攻,游戏就变成了攻守大战。更多的时候,两帮孩子在山底下相遇,先展开一场混战,占据优势一方再往山上爬,随后仍然是攻守大战。两帮孩子旗鼓相当,有时候我们守,老黑他们攻,有时候他们守,我们攻,打来打去好多天,始终分不出胜负。

最先使用武器的人是我。

有一天下午,我无意中在蚂蚁山下挖到了一根石棒。那根石棒有擀面杖粗细,长短也和擀面杖差不多,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我并没有真的拿它打人,只是上下挥动了几下,正冲过来的李国义他们就立刻像被施了定身法,傻乎乎地站在了原地。我们成功占领了山头,在山顶插上了一面用塑料做的战旗,还在杨树和柳树之间拴了根绳子,轮流坐在上面荡秋千。我派一个孩子手拿石棒守在半山腰,只要李国义他们靠近,就随便抡几下。二道河子的孩子们聚集在山脚下,谁也不敢往山上攻。有了那根石棒,战争的格局一下子改变了。我们得意了没几天,李国义也找到了一件武器。他从蚂蚁山下挖出了一根长条形的骨头。那根骨头三四十厘米长,闪耀着一种神秘莫测的白色光芒。我质问他弄根骨头干什么。他不屑一顾地说,那不是普通的骨头,而是一把骨刀,是他拥有的新武器。说着话,他随意挥舞了几下,骨头上生出呼呼的风声,满眼都是白光,让我们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和他的骨头刀一比,我的石棒顿时失去了威力。我们谁也不敢再上前,眼睁睁地看着二道河子的孩子占领了山头。几天后,我们又从山脚下挖到了一件武器。那是一把货真价实的短剑,剑刃形似柳叶,剑身中间有两条脊椎骨般的剑脊,剑柄前粗后细,后端有个枕头形状的把手,握上去非常趁手,表面虽然覆盖着绿色铜锈,但仍然能看出剑刃和剑尖锋利无比。我耍了几个剑花,几步之内顿时笼罩了一片绿色的杀气。李国义开始还想拿骨头刀较量一下,被我一剑挥过去,斩成两段。在那之后,寻找武器成了我们打仗的重要内容,我们两帮孩子每天都在蚂蚁山脚下挖个不停。谁找到一件新武器,局势就会发生变化。我的短剑败给李国义的铁剑,我的柄上带孔的大刀又战胜他的铁剑,他的长矛又打败我柄上带孔的大刀,我的三叉戟又克制他的长矛……最后,我们各找到了一把弯把子手枪,战争终于又回到了势均力敌。

在寻找武器的过程中,我们也会从蚂蚁山上挖出些别的东西,这时候,我们就会暂时化干戈为玉帛,进行一些友好的交易。我曾经用一个形如猪头的宝贝和李国义换了一口青铜锅。四年级下学期,我找到过一只生锈的面具和一只画着枝叶花纹的大瓷碗。有一天,李国义找到了几枚方孔钱币,那些钱币做工很精细,一面有星星和月亮,另一面写着四个字。我们两帮孩子琢磨半天,只认出其中一个是“天”另一个是“通”。李国义那时候就展现出了经商天赋,主动提出来,要用他的钱买我的面具和碗。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我拿到了他的钱,把碗给了他,而没有给他面具。各得其所后,我们靠在蚂蚁山上,嘴里叼着一根茅草或者一片树叶,仰头看天,天上的云一会儿羊一会儿狗变换不停。在我们身边,蚂蚁们也在打仗。虽然住在同一座山上,但它们属于不同的巢穴,每天都会因为食物和领地打个不停,几十只几百只撕咬缠斗在一起,因为模样都相同,难以分辨谁胜谁负,除非是大个的黑蚂蚁对阵小个的黄蚂蚁,黑蚂蚁力气大,但数量少,黄蚂蚁力量小,但数量占优。双方的战斗往往打得难解难分,昏天黑地。

“大头,你知道我们当年找到的那些武器都是什么东西吗?”

李国义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问。面早上来了,他一口没吃,坨成了一团。

“你说是什么东西?”

“我一件件说给你听吧。我找到的那根骨头不是什么骨刀,而是我们老祖先的胳臂骨化石,考古学上叫肱骨化石,离现在六万年。你找到的那根也不是石棒,学名叫石杵,属于新石器时代,距今一万来年。你那把青铜短剑名叫双侧曲刃剑,常见于战国时期。我的铁剑属于汉代,你那把柄上带孔的大刀名叫环首刀,从汉武帝时期一直用到南北朝,长矛和三叉戟都是清代的,歪把子手枪学名叫短火铳,是近代的东西……一句话,它们都是文物啊,从古到今,咱们的历代祖先就是用这些家伙打仗的。”

谁都知道它们是文物。八年前的夏天,考古工作者挖掘蚂蚁山的过程由省电视台进行了直播,吸引了全国很多文物爱好者的目光,我听别人说起后看了重播。我们抢占的那座蚂蚁山原来是一座古代陵墓,墓里埋葬着东晋十六国时期北燕一对冯姓贵族夫妇。我也知道在挖掘出的文物里就有我们小时候用过的那些武器,专家也确实说过那一带曾经是三燕故都,也是有名的古战场。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根本用不着像李国义这样大惊小怪。

李国义显然看出我对他的话并不认可,喝下一口水,又说:“你仔细回想一下,每次挖到那些武器的前一天晚上,是不是都做过梦?我们之所以能挖到它们,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因为祖先托梦给我们。祖先为什么会托梦给我们?是因为要我们替他们打仗。为什么我们会打了整整四年?因为祖先的仗没打完,就让我们代替他们,接茬打下去。使用石器时,我们是在替远古的祖先打仗。使用青铜器时,我们是在替战国时的祖先打仗。使用铁器时,我们是在替汉唐时的祖先打仗。使用长矛和短火铳时,是替清朝和近代的祖先打仗……”

李国义又咳起来,双手捂住嘴,把脸转向窗户,这让我对他有了一丝好感。窗台上一盆绣球花开得正好,繁复的蓝色花瓣簇拥在一起,散发出阵阵香气,据说它的花语是美满和梦幻,而这两者似乎有些矛盾。李国义这次咳得不算严重,很快就控制住了,缓了缓,又接着往下说。

“大头,你想想看吧,不但是小时候,咱们长大后,直到如今,也仍然在打仗,只是不再使用那些真实的武器,而是使用各种明争暗斗的手段。我们儿时的游戏始终没有停下来,一直都在继续。我在商场打仗,你在职场打仗,也有人在官场打仗,还有人在情场赌场打仗。每个人都在不同的战场上打来打去,我们还给打仗换了个时髦的新说法叫竞争。归根结底一句话,大家都在场上打仗。你也好,我也好,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士兵,稀里糊涂地被拉进了打仗的游戏里。”

如果从寓言角度讲,他这番话倒有几分道理,或许他的病不像堂妹说的那么严重,我忽然产生了和他争辩几句的兴趣:“老黑,那你说说看,小时候祖先是怎么做到让咱们替他们打仗的?别和我说托梦,你我都知道那是无稽之谈。还有,以前咱们是为祖先打仗,那现在又是为谁打仗呢?”

“大头,咱们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这也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都是因为它。”

李国义的右手伸进夹克衫内侧口袋,拿出一只不大的透明密封袋,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透过相隔的塑料,我模糊看到一只袋角有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奈何眼花缭乱,到底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李国义打开封口,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一张餐巾纸上,推到我眼前,让我再好好看看。我凑上去仔细看,餐巾纸上有一个小黑点,好像是一只蜷缩着身子的某种小昆虫。

“是蚂蚁。我们当年替祖先打仗,就是因为它,现在打仗,也是因为它。不但我们,就连我们的祖先,还有世界上所有那些争来斗去的人们,打仗都是因为它,不起眼的小蚂蚁。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认为我是在胡说八道,原来我也蒙在鼓里,如果不是几个月前的手术,恐怕永远都不会得知真相。等我讲完,你就彻底明白了。”

他的话越说越荒唐,黄眼珠里的目光看上去也有些迷离,但我找不到借口离开,只能听他继续讲下去。相隔两张餐桌有人抽烟,李国义又咳起来,这次咳得很厉害,弄得窗台上的绣球花枝乱颤。我想让他喝口水,他一只手捂住胸口,似乎这样就能把咳嗽压下去,另一只手慢慢摆了摆,脸也跟着抽动起来。咳嗽平息下去后,他接着往下讲。

李国义是突然发的病,在那之前,他一直能吃能喝,强壮得像一头黑驴。生意也做得红红火火,在县里市里都数得着,经常接受报纸电视采访。尤其是在他从事的饲料行业里,几年内通过各种手段,打败了所有竞争对手,实现了一家独大的愿望。像所有成功的男人一样,除了老婆之外,他还有两个情人,其中一个还怀了他的孩子,信誓旦旦地说要给他生下来。半年前,李国义忽然开始胸闷气短全身乏力。起初他没在意,他对自己的身体一向很自信,以为只是酒色过度造成的体力透支,泡个温泉,捏捏脚,好好睡一觉,就又会生龙活虎了。没想到,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十几天后,他又开始不停地咳嗽,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还总是头晕眼花发烧,做事情无精打采,走几步就会气喘吁吁,只想躺在床上不起来。就这样,他也没认为有啥大不了的,以为自己只是一时不注意感冒了。

他老婆意识到不对劲儿,硬把他拉到了县医院里。普通CT做完,医生又让做加强CT,接着又做核磁共振,还有其他化验和检查接连不断。这时候,他开始觉出情况不妙了,明确告诉妻子和医生,不管查出啥病都要对他说实话。听他这么说,妻子和医生都没敢隐瞒。医生指着片子告诉他,左肺上部靠近肺门的地方有一块黑影,怀疑是肺癌。李国义根本不信,认为县医院医生医术不行,又去了市里水平最高的附属一院,检查结果和县医院一样,医生告诉他就是肺癌,而且八成已经到了晚期。这期间,李国义咳得更厉害了,好几次咳出的痰里还带血丝,人也变得越来越瘦,走几级台阶,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两个情人一看这情况,一个找他要了笔钱,到医院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另一个开走了他的越野车。但李国义还是不信自己得了肺癌,又托朋友找关系,挂了省城一家权威医院的专家号。专家看完片子,结论和县里市里的医生完全一样。李国义只能相信了,问自己还能活多久,专家说凭他的经验,不会超过半年。他问还能不能手术。专家说可以手术,但从片子上看阴影面积较大,不适合微创,只能开胸,另外,肿瘤靠近肺门,风险非常高,而且肿瘤长这么大,成功切除的把握也很小。李国义问手术的话能活多久。专家说这个很难说,人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也可能打开发现已经扩散,只能再缝上,那就也是半年。如果手术真的成功了,随后还要做化疗放疗,那样或许能多活一年半载。让他们夫妻俩好好考虑考虑再做决定。李国义说用不着考虑,现在就能做决定,就算有百分之零点一的把握,只要能多活一天,都要做手术。

专家看李国义态度这样坚决,就给他安排了手术。

进手术室之前,李国义老婆本想安慰他两句,刚拉住他的手,眼泪就下来了,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李国义反而笑着让她放心,说自己死不了,不管医生怎么说,他还是觉得不是啥肺癌。主刀大夫打开李国义胸腔,用撑开器扩开切口,找到左肺部的病灶,惊得“啊”了一声,下巴差点没掉进刀口里。旁边的助手和护士凑上前看一眼,也都惊得目瞪口呆。

“大头,你猜他们看到了什么?”李国义望着我,有几分得意地问。

我摇摇头,没搭话,心里盼望他能快点讲完,早点结束这次怪异的见面。

“别说是你,神仙都猜不出来,他们看到的是蚂蚁。没错,就是我刚才给你看的那只蚂蚁。它把我的肺子当成了家,在里面吃喝拉撒睡,折腾了四十多年。我的左边肺已经被它啃出了一个大窟窿。更加神奇的是,它竟然还活着,不但活着,当医生把它取出来放在托盘里后,它没有四处爬动,而是用两只后腿站立,把身体竖直,摇晃着头顶的触须和两只前腿,不停地做鬼脸,似乎对人类的无知无能进行无情的嘲弄。”

我险些笑出了声,赶紧转过脸去,用咳嗽进行掩饰。世上的精神病五花八门,但能把想象力发挥到如此程度的,恐怕也不多见吧!转念一想,如果不拿它当真事听,只把他说的这些当成一个笑话,倒也挺有意思。

李国义站起身,脱掉夹克衫,把左侧身体转向我,将毛衫和内衣撩起来。

“大头,我知道你不相信,医生们也解释不清楚这件事,我还通过朋友询问了一位研究昆虫的专家,人家也说不清楚。但事实真就是这样,我一句谎话都没说。你看看吧,刀口就在这里,左胸上部,第五根肋骨。”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瘦,肚子夸张地塌陷,一根根骨头刀锋般突出,似乎随时都会把包裹的皮肤割开。胸廓两根肋骨之间确实有一道刀口,一拃多长,泛着狰狞的紫红色,周围缝合的痕迹还没有褪去,就像一条条细密的步足,整个伤疤酷似一条硕大的蜈蚣,看一眼,让人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蚂蚁你看到了,刀口你也看到了,不会再怀疑我说的不是真的了吧?”

“即使有刀口,也不能说明什么。”这话是我在心里想的,并没有说出口。

“它被取出来后,又活了三天,第四天早晨死了。我猜它是环境改变再加上没有食物而死的。正是在它死后,我躺在病床上慢慢理清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可以肯定,这只蚂蚁是在童年进入我身体里的。这事很好理解,蚂蚁山上到处都是蚂蚁,我们在山脚下打仗时,靠在山上休息喘气时,它们都有可能通过鼻孔进入呼吸道,最后在肺里安营扎寨。问题的关键在于,它并不是一只普通的蚂蚁。从寿命上说,普通蚂蚁只能活几个月,长些的一两年或者十几二十年,只有白蚁能活五十年。这只蚂蚁显然不是白蚁,但它却在我肺里活了四十多年。另外,它并不是简单地活着,而是控制了我们的意志,正是在它的操纵下,我们才整整打了四年。”

“你说它不是普通蚂蚁,那它是什么蚂蚁?蚂蚁精吗?”我忍不住嘲讽,“就算它能进入人类体内,而且能正常存活下去,它又是怎么控制人类意志的呢?”

“答案很简单,它是特殊的蚂蚁,准确地说是咱们祖先的蚂蚁。打个比方说,你就能理解了。它就像血液里的遗传基因,祖先正是用它控制后人的,在它的控制下,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循环。”

“我还是不明白,咱们的祖先是怎么把意志传递给蚂蚁的呢?”

“我们的祖先虽然死了,埋在了地下,但生前没有完成的愿望都凝聚在血肉和骨头上不肯散去。蚂蚁吃了祖先的血肉,啃噬了祖先的骨头,就有了祖先的精神和意志,成了祖先的蚂蚁。这样的蚂蚁始终在寻找合适的宿主,一旦进入下一代人身体里,就把他们的身体当成巢穴,啃噬他们的血肉,控制他们的神经,让他们完成祖先没有做完的事情,争名夺利、扩张领土、四处征伐等,这样一来,一代代人的命运就在祖先的蚂蚁操纵下进入了死循环。不但我身体里有蚂蚁,你的身体里也有蚂蚁,所以我才会问你有没有感觉胸闷气短浑身乏力。不仅你我,世界上很多人的身体里都有蚂蚁,只不过有人发病,有人不发病。它也未必都在肺里,也可能在身体的任何部位。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我之所以要来找你,是因为和别人说不明白,他们都认为我脑子坏掉了,精神不正常,只有当年和我打仗的你能判断出我说的都是真的。想知道别人身体里有什么样的蚂蚁,办法其实也非常简单,看眼珠颜色就行了。黄眼珠有黄蚂蚁,黑眼珠有黑蚂蚁,灰眼珠有灰蚂蚁,依此类推就不会错。你看看,我的眼珠是黄色的,所以我这只蚂蚁就是黄色的。”他盯着我的眼睛说,“大头,你的蚂蚁是棕色的,但你没有胸闷气短浑身乏力,所以,它应该不在肺里,我也不判断不出它藏在哪里。”

李国义临走前,郑重其事地提醒我,一定要抓紧时间去医院仔细检查一下,越早把那只蚂蚁找到清除出去越好,“大头,只有摆脱蚂蚁的控制后,你才能真正地轻松起来,活成你自己,就像我现在这样。”

李国义走后,我给堂妹爱民打了电话,刚一接通,就直截了当地问她,李国义是因为什么得的精神病。爱民说,李国义先是被几个竞争对手举报饲料里有违禁药品,四处花钱打点,罚了一大笔钱,总算没进监狱,但又气又急,身体就垮了,得了一场大病。两个情人看这情况,先后离他而去,顺便卷走了不少钱。幸亏有他老婆求爷爷告奶奶借钱,凑齐了手术费。从手术台上醒过来后,他的脑袋就坏掉了,非说从他肺里取出的东西不是肿瘤而是蚂蚁,没完没了地向主刀医生要。他老婆被弄得实在没办法,就抓了一只蚂蚁,让医生给了他。李国义就每天拿着那只蚂蚁看,还嚷嚷着说那不是普通蚂蚁,而是带着祖先意志能操纵人精神的蚂蚁,已经活了四十多年。

爱民说完,再次叮嘱我:“哥,你千万不要搭理他,要不然他会像牛皮糖似的缠住你不放,不是让你看蚂蚁,就是让你看伤口,咱老家好多人都让他折磨苦了。”

我嘴上答应着,但精神却有些恍惚。我没有和李国义说实话,小时候每次找到那些奇怪的武器之前,我确实和他一样做过类似的梦。另外,这些年来,我也确实经常做攻城略地打仗的梦。还有,从半年前开始,我就总是感觉胸闷气短浑身乏力……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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