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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声枪响

2025-03-05黄宁

福建文学 2025年3期
关键词:海城红日喜乐

陈先生把手伸进了钱柜的抽屉,摸了摸那把放在夹层的南部十四式手枪。深秋了,枪身有些冰凉。知道命里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就是今天了。他重新关好抽屉,脸色平静。

渡海口临时封闭。太古行的“吉安”轮在外海停泊,比预定到港时间提前了不少。卸货小汽轮由此往来频繁,航道拥挤,船舶所通知各船行一律暂停出港。咖啡室开门后不久,陈先生得知了这个消息,而后像闲聊一般在众人面前提起。他看见有人默默走开了,而后嘴角不经意地笑了。时针将要指向两点,侍应生忙碌起来了。前两日,特别市政府秘书处来人,订下了午后的包场。

就这样吧。陈先生坐在墙角那个习惯的座位上,一页一页地翻看《新月》。杂志已经停刊好多年了,纸页也有些泛黄了。

1

接到我的调岗申请时,林台略微有些意外。他没有马上表示态度,手上仍在忙着整理案头上的几本书。直到我站得有些尴尬了,他才瞄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申请单,而后抽出了一本有些单薄的小书。32开大小,看上去是有些年份了。他坐了下来,看着我,“怎么想的呢?我还以为你要交的是‘离职’申请。”

林台是意有所指。这两年电视台陆续走了好多骨干,就在昨天,有一位和我同期入台的同事刚办完了离职手续。他走之前还约我吃饭,我因为忙一直没有赴约。最后他给我发了微信,“要看清大形势”,这句话是有原因的,我心里自然明白,但多少还是觉得太过唐突,所谓的“大形势”究竟指什么?真要是看清了,那然后呢?

见我半天没反应,林台让我先坐下。我刚要解释,他却挥了挥手,“龙有龙道,虎有虎踪,我作为台长,最大的作用就是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我问:“林台,你认为我适合现在的岗位吗?”他反问:“不适合怎么能干了6年?”我说:“是啊,林台,已经干了6年。”他愣了一下,忽然笑了,“你这话好像是在戳我,怪我没有给你提正。”我想回答“是”,但退一步想,又不全是。

林台把刚才抽出的那本小书推到了我的面前。“你想去融媒体中心,那是新事物,正副手搭班子,互相是要熟悉的。而且,要年轻,能快速接受新事物。”他指了指那本小书,“书你先拿回去看看,根据这个策划选题,然后报给我。”

“还要拍一个专题片?”

“我同意你调岗了吗?拿工资干活,能讨价还价吗?你先做完这个选题,然后再决定是否调岗。”

我看了看那本小书,《烽火岁月——抗战时期海城史料选粹》。海城市社科丛书,海城市历史研究会编。

“你重点关注‘刺杀泽中一’这个事件,一周后听选题汇报。”说完这句话,林台就不再吭声了。我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他的习惯,对布置的任务,并不会特别解释原因。起身的那刻,我看见他轻轻地把调岗申请单收进了办公桌的抽屉。我拿着那本小书,却觉得分外沉重。

我花了两天时间才把《烽火岁月》看完。以我惯有的阅读速度,其实一天就能解决。但中间接了几个电话,主要是两个孩子打来的。弟弟先打来一个,大嗓门地问我:“爸爸,你吃饭了没有?你干吗不回家?”我解释了一通,说在单位有工作。过不了多久,姐姐又来电,“爸,你跟妈到底怎样嘛!”初三的学生了,马上要升高中,努力在争取本校保送。我清楚是自己的问题,和林晓棠无关。但我就是不愿面对,像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露出那个丑陋的屁股。

算了,不想那些了。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又拿起了《烽火岁月》。书里的内容限于篇幅,有的历史背景就简略介绍了,要充分了解还得补充看其他的书。好在,因为多年做专题片的缘故,我的办公室里收集了不少和海城有关的史料。林台提到的“刺杀泽中一”事件,源于书中收录的《闽省日报》的一则消息,标题是《刺杀泽中一,志士渡海归来》。

“(海城讯):敌驻海城兴亚院特派员、《海城新新报》社长泽中一,于上月26日被刺毙命后,敌海军司令部即滥捕我无辜民众,惨施酷刑,致死者已有13人。查事后该敌酋家属即电东京及台湾总督府,密告伪特别市政府蔡逆斯贤,以护卫不周之罪,请求严办蔡逆及相关人等。闻东京已致电市府,限令三星期内应将凶手缉获。又,敌海军司令部于8日,在各伪报登载悬赏缉凶启事一则,悬赏缉拿刺杀泽中一凶手,凡知下落报说者,赏4000元;缉凶解送者赏50000元(均系日币)。由此又证敌伪连日所捕皆系无辜。(1941年11月12日)”

这则消息简要交代了“刺杀泽中一”事件。但他到底是谁呢?我查找了一番,大致了解到这个“海城兴亚院特派员泽中一”,是日军在海城的情报机关长,但对外公开的身份却是《海城新新报》的社长。也就是说,他的真实身份是一名日本特务,而且是资深特务。他熟练掌握闽南语、粤语两种方言,早年即混入中国境内。但他做过哪些特务工作,刺杀他的两位志士是谁,又为何要刺杀他,如此等等,还有很多关于他的问题,我并没有马上找到答案。

周一上班,有人敲开了我的办公室门。我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个人。曹旭往我身上盖着的空调被看了看,又看了一眼办公桌上凌乱摆放的资料,摇着头说:“王林同志,您作为领导带头这么‘卷’,让我们这些部下如何是好?”卓立颜笑着提起手里的打包盒,“王老师,给您从食堂买了早餐,您爱吃的面线糊。”她说着把打包盒放在了办公桌上,又要收拾那些翻开的书。我已经起身了,“先打住,收拾整齐了,我就找不到要的资料了。”

“王林同志,找到什么采访线索了吗?”

我把折好页的《烽火岁月》交给他,“别没大没小,好歹我是你的师父。”

“好吧,师父。”曹旭快速看了一眼,又交给了卓立颜。我又把其他资料给他们看。曹旭边看边说着,“这个泽中一死的时候是42岁,但却是个老牌特务了。这个资料提道,他是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又入陆海军特种训练班。‘特种’嘛,就是干特务的。”

“但他到海城后,做的却是《海城新新报》的社长。”卓立颜想了想,“这个‘新新报’的旧址,好像就在我小时候住的家附近。我很小的时候,阿祖吓唬我们这些曾孙辈,说小孩子要是不听话,就关到那个楼里。”

卓立颜是海城本地人。我把剩下的面线糊赶紧吃完,对她说:“一会儿我们就出发,去报社旧址踩点。”

2

思明南路21号的这栋骑楼几经易主,用途难以尽数。我站在骑楼前方,抬起头看这栋三层的小楼。海城秋日独有的阳光,温暖之中又夹杂着季风性的凉爽,斑驳地掉落在骑楼的楼面上。不那么炽烈,又全然没有冷意。

曹旭端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按下了快门,“立颜,这楼看上去也没你说的那么吓人呀。”

“几年前政府出资把整条街的骑楼外立面都翻新了。可我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卓立颜摸了摸骑楼的立柱,“我和表哥表姐都怕进这楼。白天不见光,楼梯还是木头做的,踩上去吱吱呀呀。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其实是一种心理暗示。”

“因为听你的阿祖讲过报社的故事,说里面关着人。”

“阿祖还说,晚上的时候,楼里还会传来凄厉的叫喊声。”

“按理说不应该。虽然报社是个幌子,但泽中一要抓人,怎么能关在这楼里呢?它靠近当时最繁华的中山路,周围也有不少居民,不是太过显眼了?”

“我记得阿祖说那个时候自己小,也是听大人们说的。一代代传下来,大家也都信以为真。王老师,您一直没说话,您认为呢?”

我笑了笑,暂时没有回答她。思明南路21号,我并不陌生。刚参加工作那阵还在新闻部,因为采访关系来过这里。那时这栋楼是一个研究会的办公地点,但都已经是20年前的事了。时间不过就在眨眼间。上楼梯的时候,卓立颜又问我,后来还来过这里吗?我摇头,她接着说,刚才查了手机,现在这里是私人承租下来,在做老照片收藏艺术展。

鸦片战争后海城就开埠了。在骑楼的二楼,海城的历史通过一张张黑白的老照片呈现出来。因为是工作日的关系,艺术展上并没有多少观众。准确说来,其实只有我们这三位。还有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子,只是在我们进来的时候抬了抬头,其余时间都在盯着电脑。

曹旭给新闻部的同事发了微信,知道了那位男子是艺术展的负责人,通俗地说,是那些老照片的主人。他姓徐,但大家都只叫他的外号“红日”。他专门收集和海城有关的老物件,在收藏界小有名气。电视台对他进行过采访报道。

“红日老师,您好。我们是电视台的记者,新闻部的同事介绍我们和您认识。”曹旭伸出手,想和红日握手,但对方没有回应。他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手。“那个,红日老师,我们想拍一个专题片,能否和你了解一些情况?”

红日仍旧没有应答。曹旭看来有些急了,我把他拉住了。“红日老师,请问这个展览可以拍照吧?”他没有拒绝。我把曹旭和卓立颜拉到了一旁,让他们拍一些海城沦陷时期的老照片。等他们稍走开了一些,我才又回到了红日的身旁。

“你好,我们以前见过面的。大概是20年前了。那时,洪老在这里办公,是海城历史研究会的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我微微笑着说,“你还记得吗?我姓王,单名林。”

“想起来一些了。”红日终于愿意正视我的存在。

“这里原来是研究会的办公点。你那时读研究生,做洪老的助手。”

“嗯。你一直在做记者?”

“广义上可以这么说,但狭义上来讲,和拍新闻的记者有点区别。”

“说吧。”红日站起了身,还是那样的瘦高个子,“没有无缘无故的出现。”

我将事情简要说了,又从包里拿出了那本小书,《烽火岁月》随身携带着。红日随意翻了翻,“这本书,洪老还是编者之一。以前帮他整理资料,见过。成书大概是20世纪90年代初。”

“关于泽中一,不知道你了解多少?”

大概是觉得我的问话太过唐突了,红日有些意外,他想了想,在电脑上操作了一番,而后将显示屏转给我看。我看见了一张黑白的电子照,一位瘦削,梳着中分头,穿着挺括黑色西服的中年男子坐在一张藤椅上。周围摆放着几张办公桌,窗台边上摆放着花盆,隐约觉得是兰花。

“这位就是泽中一。这张是在报社拍的照片,就是现在你站立的地方。”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二楼的面积100平方米左右吧,如今摆放着一些展示柜,肉眼看来并不逼仄。我又想到了那个关于报社的传说,泽中一会把人关在这里吗?难道是在楼上?我抬头看了眼天花板。红日见了,没说什么,带着我上了三楼。原来他收藏的东西不只是老照片,还有大量的海报、报纸等。

“二楼展出的老照片,实际上是重新翻印的吧,正品存放在了三楼?”

“对。三楼常年开启空调,恒温22度。”

“花费不小吧?但你的展览又是公益性质的,不收门票。”

“有社会捐助,还有帮着政府做一些项目。”

“这么多年,你坚持下来了。”

“平生没有多大本事,唯有这个追求。人总得有点信仰吧。”

不知为何,听了他的话,我的心里微微有了些触动。但很快就不让自己多想,我向他道出了自己的疑惑。他上下指了指,“骑楼一楼对外开,一般是做商铺,二楼三楼地方就这么大,动静大一点,左右就都知道了。洪老是本地人,他提到过报社的传闻,但他回忆,这个传闻大约是从泽中一被刺后才传开的,那个时候他还在海城对岸的鼓屿读英华小学。太平洋战争还没爆发,鼓屿尚未沦陷。”

“泽中一公开的身份是报社社长,像是戴了一副面具,遇刺之后,他的真面目才慢慢被人知晓。不过,因为特务的身份,他身上注定还隐藏了很多秘密。”红日戴上手套打开一扇柜门,小心地拿出了一张老照片。“这是当年‘兴亚院海城联络部’的老照片,这个地方现在还保存良好。泽中一,是兴亚院的实际负责人。”

那是一栋白色的四层小楼,外立面装饰着如白色琴键的悬挂,风格和海城的旧建筑完全不同。我了解“兴亚院”,那里实际上是当时日本人在海城的最高领导机关。海城兴亚院同时还节制粤省的沦陷地——汕城。兴亚院设立了监狱,关押着未经审判就拘捕的抵抗人士。当然,还有那些无辜的海城

民众。

“合理地推测,大家会不会把兴亚院,关联到了《海城新新报》身上?”

“可能性很大。年代久远,众说纷纭之间,传闻就成真了。”

“关键还在泽中一这个人身上。你了解他为何被杀吗?”

“原因很多,我也只是了解一些。你最好去拜访洪老。他最近在做个人的口述历史。前两个月我去养老之家看他,哦,当时你们的那个林台长也在,他特意去拜访。”

林台也在?下楼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他不会是一时兴起,但是究竟什么原因让他对“刺杀泽中一”这个事件感兴趣呢?而他又想通过拍摄这样的专题片,得到什么呢?红日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果要拜访洪老,时间要抓紧了。我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淡淡地笑说,洪老今年九十了,耄耋之年。

3

在见过红日的第二天,我就去了康和。晚了一步。康和养老之家的护理人员说,洪老是在睡梦中走的,很安详。虽然身边没有家人陪伴,但他平时总是说那些书籍、旧报纸、复印件,甚至是他专用的放大镜,都是他的孩子。洪老退休后不久,他的爱人就先走了。夫妻俩一辈子琴瑟和鸣,没有孩子。我刚参加工作就采访过他,后来偶尔也在会议或者活动的场合遇见他,和他不算关系近,但见面还是有三分情的。可谁知道,洪老就这样驾鹤西去了。

“这说来也是正常。”护理员收拾着房间,一张新的白色的床单已经重新铺好。空气中有着散淡的消毒水味。“洪老年纪这么大了,他脑子也不糊涂,很早就交代好身后事。他特别交代,第一个要给图书馆的小周打电话,这些东西他宝贝着呢。”

我看了下周围,几个大纸箱装着书,还有剪报、手记等。我小心地翻阅着,发现都是和海城抗战时期有关的内容。一个留着利落短发、戴着宽边眼镜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我猜想她应该就是小周了。护理人员拍了拍那堆书,“你来了就好,这些东西就都给你了。”小周点了点头,眼神中微微有些暗淡。

“上周还来看洪老的,他精神还挺好。”

“你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王林,在电视台专题部工作。”我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请她到户外聊几句。“我刚才看了洪老的一些资料,都是和抗战有关的。我昨天见过红日,不知道你是否认识。他提到有人在给洪老做口述历史。我想,应该是你在帮着做记录吧?”

“我们邀请红日老师做过文史讲座。”我们走在了一条绿荫遍布的长廊上。她继续说,“洪老大概是半年前联系的我们,说自己想做个跟抗战有关的口述历史。他是民国二十三年,也就是1934年出生,亲身经历过海城沦陷的岁月。他说自己那时候虽小,但也是上学的年纪,童年时的遭遇一辈子都忘不了。”

“全国抗战14年,海城沦陷7年,时间不算短,他的回忆有没有侧重的?”

“海城沦陷那年正好进入抗战相持阶段。洪老对那段回忆较多。”

“哦,是为什么呢?”

“也许是记忆太过深刻了。我说一件洪老经历的小事。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就从海城赶到鼓屿,他们蓄谋已久要侵占鼓屿。之前因为鼓屿是公共租界,还有欧美等国的使领馆,日本人那时还没对他们宣战。洪老在英华小学读书,鼓屿被侵占的第二天,日本兵就站在了小学门口。洪老因为没有及时脱帽敬礼,就被日本兵狠狠抽了两个耳光。日本兵还要用枪托砸他脑袋,幸好一位洋人牧师赶来挡住了。那个时候,他才8岁。”

听到这里,我停下了脚步,将要做“刺杀泽中一”专题片的情况告诉了小周。我问小周,“洪老做口述历史,提到这个事件了吗?”

小周有些意外,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录音笔,“洪老的回忆,最后就落在了泽中一身上。”录音笔上的小红灯亮了,一个沧桑而缓慢的声音说着:“泽中一被刺杀,还有不少的疑点。有些疑点,我觉得只要深入探寻,不难得出答案。但有一个疑点,我一直想不通。各类资料都证明,是两个‘志士’,实际上是军统海城站的人员,连开两枪杀了泽中一。这两枪,是俗称‘马牌撸子’射的,也就是柯尔特手枪,当时军统人员惯用的枪。但过去我在市档案馆查伪政府警察厅侦缉队的资料,看到他们写道,在喜乐咖啡室的门外,还找到第三颗弹头。”

第三颗弹头。我有些惊讶,难道当时还有第三个人开枪?

“……这颗弹头来源,是日本陆军制式手枪,南部十四式专用子弹。”

林台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泡在市图书馆里。经过申请,小周带我到了地方文献综合库,里面收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海城发行的各类新闻报纸,海城开埠后的第一份报纸《海港邸报》都保存着。这些旧报纸都进行了数字化保存。

林台在电话里问我,选题准备得如何了?我告诉他,等大家的调查工作有眉目了之后,会及时向他汇报。林台问我还安排了谁一起做这个选题,我说都是部门的同事,曹旭和卓立颜。曹旭负责踩点拍一些素材。立颜去了市档案馆,对沦陷时期的官方档案进行查阅。林台听后“嗯”了一声,这大概就算是他的肯定了。

漫长的一天。当我看完《海城日报》1945年9月30日的报纸时,日头开始要下山了。那天的报纸头条写着:“第三战区司令官电令接收海城。”自1938年开始的海城沦陷就到此结束了。但遗憾的是,有关泽中一这个人的新闻只有两条。除了《烽火岁月》那本书上登载过的之外,另一条亦出自《闽省日报》,标题是《海城敌酋泽中一已火葬》。

“(海城专电)10月26日下午2时左右,我志士在大中路喜乐咖啡室门口,击毙《海城新新报》社长兼特务机关长泽中一,其身中两枪。事发后,敌海军特别队司令部立下戒严令,派出敌伪军警四处搜捕,迄已40多名嫌疑者。泽中一则据信已于1日上午7时在海城港日本公坟火葬。(1941年12月2日)”

泽中一是在喜乐咖啡室门口被刺杀。与事件有关的地点都集中在老城区一带,幸运的是那些街道也保留着,连路名都没有改变。但除此之外,有关刺杀的过程却没有更为详细的记录了。尤其是,新闻中并没有对泽中一所从事的特务工作的报道。但我转念一想,这也正常。所谓“特务”,定然是与秘密有关,背后的那些勾当又如何会被完全公之于众呢?

希望卓立颜那儿会有发现吧。我关上电脑,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王老师,有收获吗?”

“有,但不太多。”听到小周的声音,我站起身,伸了伸有些僵硬的背,“虽然泽中一的信息不多,但至少掌握了日本人当时在海城的特务机关构成。

“早在清末,日本‘调查会’就开始在海城活动。沦陷之后,日本又通过海军情报系统、陆军情报系统,控制的公司行号以及反动社团等,进行情报搜集工作。当然,他们的触角也不再局限在海城,而是向东南沿海省份及内陆延伸。

“兴亚院成立后,泽中一作为负责人,就成为节制海城所有情报机关的第一人。作为情报机关长,他就是关键人物了。”我看了看小周手上拿着的复印本,笑了笑,“看来洪老选你当口述历史记录者是选对了。”

“我负责馆里的文史讲座,对海城历史稍微有些了解。”小周淡然一笑,“这半年来跟着洪老做口述史,多看了些史料,但深入了解就谈不上了。这份复印本是您想要的,洪老的口述记录我借用了AI语音识别软件,连夜整理了一下,有些错别字和错句还没调整,但您可以先看看。另外,我把洪老的剪报也挑了一些出来。我觉得可能对您有帮助。”

我接过复印本,封面是一张A4白纸,写着“洪全仁先生资料汇编——抗战部分”。我看着小周,轻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不用谢我,应该感谢洪老。”小周陪着我往文献库外走去。“洪老退休后,经常自费外出搜集与海城有关的历史资料,只要他认为有价值的,就都搜集了。这份剪报复印本的资料,很多并不是来自海城,是来自省内外,甚至是海外。我把洪老搜集到的有关刺杀泽中一的史料都放进去了,他很早就开始做功课了。期待您能实现洪老的心愿。”

她的最后一句话,久久绕在我的心头。洪老想彻底弄清楚“刺杀泽中一”事件,他这样做有什么深意吗?林台是为了实现他的心愿而做这个专题片?在20年的职业生涯里,我策划过数不清的选题,拍过无法统计时长的视频,但却从未像今天这样,越深入越不清晰,这个选题带给我的困惑一层层在加深。

4

站在14楼的落地窗前往下面看,红色车尾灯星星点点,一闪又一灭。周五晚下班的高峰期,明天又将迎来新的周末了。林台将要听取我们的汇报,我把曹旭和卓立颜叫来了,晚上加个班,先把手上掌握的线索都过一下。我提前架好了投影机,他们俩的笔记本电脑已经放在桌上。我打开手机,和投影机同屏,在相册中翻看过去的一些照片。相册推给了我一条回忆短视频,里面的人物都是专题片的同事。专题部人数最多的时候将近有30号人,现在已经不到一半了。曹旭和立颜大学毕业就进来了,是我招进来的。转眼间,小年轻也要变成30岁的人了。但即使是30岁了,在部门里头,也还是被当作小朋友对待。他们两个笑得灿烂又无邪,年轻就是好。办公室的灯被打开了,白色的光线忽然铺满整个房间。

“师父,您的外卖到了。”

“哎呀,把我和立颜的照片放这么大,怪不好意思的呢。”

“不好意思,那你还咧开大嘴巴傻笑什么?”立颜嗔怒。

我笑了笑,“要不然等这个选题结束了,就年底,你们订个婚吧。”

“师父,您瞎说什么呢。谁会看上他这个大直男。”

我们打开潮汕砂锅粥的盒子,一边吃着,一边谈笑着。外面大办公室的灯都灭了,老余经过的时候,朝我们点头微笑致意。曹旭小声嘟囔:“我就觉得不公平,按理就应该是师父转正当主任的。他一个外人,忽然空降。”立颜插话:“他还有两三年就退休了,做事情处处小心。不知道林台怎么想的呢?”曹旭接话:“给个待遇,安抚‘老人’呗。”

说得逐渐有些离谱了,我制止了这个话题。心里服气吗?不会服气。但不能天天光想这个,每一天,人们都还要工作吃饭。我让曹旭熄灭了灯,投影机的光打在墙壁上,空气中飘浮的微尘在镜头前沉降。从曹旭开始,他将拍摄的影像剪成了一个短片。

“刺杀泽中一的过程,从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大致过程应该是这样:1941年10月26日一早,他像往常一样先到了报社,即使这天是周日。然后,按照此前和蔡斯贤约定好的,先后去了大光明戏院、蝴蝶舞厅,以及最后的喜乐咖啡室。这天的行程之所以那么丰富,主要是为了庆祝蔡斯贤再次担任伪特别市政府市长。”

“这个蔡斯贤就是《烽火岁月》书里那则新闻提到的‘蔡逆斯贤’。”卓立颜在一旁补充,“涉及刺杀案的戏院、舞厅这两个关键地点,在当时公开的报纸中是没有提到的。我在档案馆找到了伪政府警察厅侦缉队的调查报告。侦缉队采信了蔡斯贤的证词——获得南京的任命书之后,由他出面感谢泽中一的运作,即获得了兴亚院及日本驻军的背书。”

曹旭接着说:“根据当时的做法,每遇到节庆,都会安排在大光明戏院看电影。放映的大都是美化侵略的‘国策电影’。刺杀泽中一那天,大光明戏院包场放映的电影是满洲映画出品,李香兰主演,泽中一指定要放映这部片子。看电影的人数不少,泽中一主要请了海军特别队司令部的官兵。蔡斯贤则带领市参议会,以及伪政府财政局、侨务局、警察厅等主要局室长官出席。电影散场后,蔡斯贤已安排在临近的大同路上的蝴蝶舞厅用午餐。当时的舞厅多有提供西餐。用餐的人数,相比看电影的就少多了。泽中一只叫了兴亚院总务课的两个亲信陪同一起吃饭。蔡斯贤也没多带人,只有秘书处的两名随从跟着。吃完午饭后快接近两点了,泽中一又提议去喝杯咖啡。”

“看完电影又跟着吃饭,最后还去喝了咖啡?看来那天泽中一兴致很高。”我看着墙壁,视频最后定格大中路上的喜乐咖啡室。当然,咖啡室早已没了踪影,蝴蝶舞厅也在岁月中被抹去了。现在,当年风起云涌的两处地址,都已改为普通的商铺,一个成为网红打卡的奶茶店,另一个则做起了海城老字号餐厅。

“蔡斯贤回忆说,泽中一之所以那么高兴,除了因为自己再次延任市长一职之外,还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卓立颜将投影切换到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我翻拍了侦缉队的笔录,蔡斯贤说泽中一并没有告诉他究竟是什么‘秘密’,只是感觉他比较兴奋,言语中流露出了对侵占内陆地区的自信。”

我看着墙上投影的笔录,嘴里念着,“时闽省及临近省份内陆,日军尚力所不逮,唯泽中一先生言辞间表露,枪炮之外将有致命手法对平地国民党军、山林共产党游击队等造成巨大损害。”

又一个疑云似乎要出现了,这和刺杀泽中一有必然的联系吗?放映已经结束,曹旭打开了室内的灯光。乍然亮起的光线,让我的双眼不禁眯了起来。我揉揉眼睛,“泽中一不是个普通人,刺杀他必须要有十足的把握,同时也要有必要的原因。你们觉得为什么一定要刺杀他呢?”

“军统搞暗杀,是他们的老传统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国民党就成立了中央党务调查科,后来又有了‘蓝衣社’,也就是军统的前身,它们收集情报,对共产党和进步人士搞暗杀。抗战时期,军统也对日伪要人搞暗杀,目的是要震慑日本人还有汉奸走狗。”曹旭拿起了桌上的一本书,“这本《沈醉回忆录》就有详细的记录。至于泽中一,他是海城的情报机关长,代表性人物,危害性是真实存在的。”

“他领导下的兴亚院就是罪证之一。”卓立颜说,“我手上有个例证。光复后海城国民政府做过调查,日伪特务经常肆意拘捕民众,动辄以抵抗分子的罪名把他们抓到兴亚院私设的牢狱。后来幸存者回忆说,他们的虐待手段罄竹难书。其中有个叫作‘烧五毛’的刑罚真是令人发指。”她递给我一张复印纸,上面写着,“……把‘犯人’脱得精光,然后在头发、眉毛、胡须、腋毛、阴毛等处,擦以汽油,而后以火燃之,‘犯人’往往就在哀号之中没了呼吸。”

“人间炼狱。”我叹息一声。泽中一被杀是咎由自取。但我又隐约觉得,也许并没这么简单。“暗杀应该还有个契机。这个动因,导致了他必须要在那个时间点被杀。蔡斯贤证言里提到的所谓‘秘密’,会不会是直接的动因呢?”

曹旭和卓立颜都摇了摇头。一周的时间,能有现在这些调查成果,我认为对一个时长60分钟的专题片而言,基本足够了。虽然,“刺杀泽中一”事件还存有不少待解的疑问,但大家心里已经有了事件的基本轮廓,专题片选题的架构也大致清楚了。向林台进行汇报,我心里是有底气的。但隔天上午,林台的表情却似乎并不这样认为。

5

林台像往常一样抽起了“金桥”烟。海城本地的香烟牌子,焦油含量高,审片室本来就不大,烟味沉闷地弥漫在室内。卓立颜忍不住咳嗽,他听到声音,把烟掐灭了,但过不了多久又会不自觉地把手伸向一旁红白包装的烟盒。

听汇报的时候,林台锁着眉头,没有发一言。等我们三个都说完了,他才开口,“采访线索杂乱,主题不够明晰。”曹旭和卓立颜听了,明显感觉不太理解。如果说还原“刺杀泽中一”事件还不够全面,这个大家都能接受,毕竟时间仓促。但是说到策划的主题,这个怎么会不明晰呢?这不就是由事件本身决定的吗?以“刺杀”为主题,难道舍此之外,还有其他什么主题?曹旭和卓立颜都望向了我。

“林台,虽然时间短,但我们基本已经厘清了事件的大概。”

“如果这个专题片和此前你们制作过的那些片子一样,那就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专题片了,完全浪费了这个事件的选题,如果还要再往高了说,对不起当年的那些亲历者。”

“您是说刺杀泽中一的那两位志士?”我以为林台话里指的是这个,于是只得解释,“根据洪老给的资料,我们目前知道了暗杀者的真实身份是军统海城站的特务。他们分别叫作汪鹏、陈江海。他们虽然是军统人员,但在刺杀事件里面的行为,是有勇气的,当时报纸称呼他俩为‘志士’,这是值得肯定的。”

“要刺杀泽中一这样的人物,单靠两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他们可以说是刺杀的执行者,但你们想过没有,当时公开的报道里,泽中一露面并不多,他几乎是隐藏了自己,那么如何得知他那一天将会公开露面?如何判断可以在喜乐咖啡室动手?刺杀后,他们又如何安全撤退?还有很多的细节,足以表明刺杀行动的背后还站立着很多人——那些不愿跪着的人。他们是面目模糊的,是无名的,但却应该被记住。”林台从烟盒里抽出了“金桥”,但夹在手指中,并没有马上点着,“不要忘了,当时是全面抗战时期,那是全民族的抗战。”

我心中有了些异样的感觉,像是埋下了一粒种子,但却很快在生长。林台放缓了语气,“自‘四一二’之后,海城党组织就遭到严重破坏。全面抗战打响,在残酷的斗争环境里,很多同志不得不转到地下。在和上级组织失去联系,在不知明天什么时候来临的情况下,他们仍然坚守了下来。面对民族大义,他们往往还要和曾经的敌人,像是国民党军统,结成抗战的统一战线。这些,你们心中都要有数的。”

审片室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林台把烟放回了盒子里,看着我们,目光放缓了一些。“那些事件的亲历者,还应当包括当时的普通百姓。他们或许并不是刺杀事件的直接相关者,他们是大时代的一员,像是汪洋中的一叶扁舟,可我们也不能忘了他们。从根本上来说,正是由于当年百姓的家破人亡,所以才有了对侵略者的抵抗,也才有了刺杀事件。”

曹旭看着林台,似乎有话想要说。他试探地问,“林台,您对这个选题的了解,好像不见得比我们少。我甚至觉得,您好像很早就关注到了这个选题。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对刺杀泽中一的选题,这么在意?对这个事件您还了解多少,能不能也给我们指明个方向?”

“了解得越深,就会明白得越多。有些东西,并不是通过讲述能体会到的,而是需要你们去探索。”林台把座椅往后推,慢慢站起了身,“事情到了最后,往往是不言而喻的。”

曹旭显然还是困惑的,想要继续追问,但被一旁的卓立颜拉住了胳膊。林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泽中一被刺那天表现得超乎寻常的兴奋,这也许是一个突破口。两周后我再来听汇报。这是最后截止时间,选题过了还要拍摄制作,时间上很紧张。”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紧跟着问:“林台,这个专题片是不是要在明年推出?”

林台“嗯”了一声,然后又说,“明年是海城光复80周年,我们要纪念,但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不能忘却。说到底,是洪老给了我启发,他身上有一种精神,我很敬佩他。如果人手不够,可以考虑外请专家帮忙。”

林台推开门走了。我们三个人都站立着,默默地,没有说话。

我单独去找了红日。这是休息日的下午,老照片艺术展的观众多了一些。思明南路毕竟毗邻热闹的中山路步行街,游客走走逛逛,有免费的展览可看,多少会感兴趣。我上楼的时候,见到两三个游客拿着手机,在确认这里是否是短视频推荐的旅游打卡点。

和红日打了招呼,他让我先上三楼,他在展览现场找个人来先盯着。没多久他也上来了。我笑了笑,红日老师雇佣人来帮忙了?他说不是固定的,节假日请大学生来打零工,帮忙看下场子。他从收藏柜后搬出一张折叠桌,又拿来了两张红色塑料椅,一套小茶具摆在了桌上。我们靠着沿街的方位坐着,秋日的阳光透过窗台映照进室内。他娴熟地泡了一盏岩茶。

“听你的口音,像是北方的吧?”

“来海城念大学后就留下了。来了后就学会了喝茶泡茶。”

“林台是本地人,喜欢喝茶。但是,”我握着白瓷杯,“昨天汇报会上,他一口茶也没喝。”

“他想拍好这个专题片,想给后人留下点什么。这一点,他和洪老很像。”红日抿了一口茶,“我听洪老提起过,林台父亲和他是旧相识了,两家原来还是邻居。林台父亲和洪老是亲身经历过海城沦陷的,林台小的时候,相信也曾听长辈提起过那段岁月。”

“抗战是漫长的历程,为什么关注的偏是相持阶段?”

“洪老对历史的研究范畴很广,时间跨度也很大。我与他相识这么多年,抗战历史是他的研究点之一。他做口述历史,在他人生最后的时光里,选择回忆那个时代的故事,一定有最强烈和充分的理由。我想到很久以前给他当助手时,他说过的一番话。”

“说了什么?”

“他认为,抗战相持阶段是最痛苦绝望的,也是最考验人心的。好像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见到洞口的光。”红日很认真地看着我,“我们的生活,已经离那个时候太久远了。我们也许很难完全做到感同身受……”

“但我们可以替他们实现未能完成的愿望。”我接着红日的话,“我好像能明白洪老的一些想法了。刺杀泽中一,在当时的海城,也许代表的就是一种希望。那一声声的枪响,代表了濒临死亡前发出的呐喊。”

在一个平静的下午,我和并不太熟悉的红日进行这样的交谈。窗外是普通的海城秋日,机动车声、人语声、音乐声传进室内。虽然声音并不大,但我感觉格外分明。它们那么普通,但又没有那么普通。我把这样的意思也跟红日说了,他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来之前和你打过电话,还是那个想法,我们想邀请你做顾问。”我说,“这是件有意义的事。当然,台里会给你一定经费的。这个你放心。”

“要去省城拜访文史专家,车马费肯定是要有的呀。”红日捋了捋有些偏长的头发,“理想总要照进现实。”

“林台提到泽中一遇刺那天表现兴奋,对这个细节,你有什么看法?”

“泽中一是谁?他是特务,而且是海城的特务头子。能让他兴奋的,除了与他的特务工作有关,还会有其他的吗?”

红日起身走到收藏柜前,从格子里取出了一个透明密封袋。他把密封袋递给了我,里面装了一封家书。毛笔字书写,字迹有些模糊了。我轻声读了出来,“……经常川走省内,以‘日胜’‘泰昌’‘长兴’走私船及船务行为遮掩,刺探情报。大哥叮嘱常在耳边,弟虽怒但亦不能言……”

“这封家书是我在东方古玩城里无意间发现的。写信的应当是个水手,他在信中提到刺探情报的,就是海城的日伪特务。”

我打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一沓复印件。“这是我们同事立颜,在市档案馆翻印的有关材料,我也给你复印了一份。这里提到了当时伪市长蔡斯贤的一段证言。”

红日忽然眼睛一亮,“泽中一获得了很有价值的情报,或者他的情报工作对日军侵略内陆有很大帮助。不过,蔡斯贤说‘枪炮之外’的‘致命手法’,到底是什么呢?”

我拍了拍红日的肩膀,“这就需要你出马去省会榕城了。我安排了曹旭跟你一起去,一路跟拍,到时候可以当作专题片的素材。我觉得,这是刺杀事件的一个突破口。我们循着这个线索,也许可以解答很多问题。像是洪老口述记录提到的‘第三颗弹头’,这个事件最大的谜团。”

他轻抚着那沓复印件,而后找到文件袋,小心地收好。一个下午就将要结束了。我和他像是约好似的,望向了窗外。在天的一侧,落日的余晖开始照到整个海城。我忽然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会叫‘红日’呢?”

“因为,我很喜欢一首粤语歌,名字就叫《红日》。”

在那个时候,街对岸的商铺好像传来了一阵歌声。认真听了听,那个歌手这样唱道,“像红日之火,燃点真的我结伴行,千山也定能踏过。”

6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林台看了我一眼。自上次汇报会后,我还没和他联系过。有时在电视台大院见到他,我还会故意躲到一边。他大概是看见了,不过什么话都没说。他在食堂的那一瞥,我只能装作不知情,故意略过。

选题的调查其实是有进展的。曹旭给我挂过电话,他说红日老师拜访了几位省城的历史研究专家,他们都对抗战时闽省历史有研究。专家们提供了不少信息,但都没有直接点到泽中一。我说,不用急,红日有自己的方法,做好跟拍记录就好了。另一头,卓立颜去了粤省的汕城,还有它的省会,花城。她开始有些不理解,我告诉她,兴亚院海城联络部同时节制汕城,它也是沦陷地。汕城沦陷后,日军随即西进,攻陷了花城。泽中一会粤语,他和粤省之间必然有某种联系。卓立颜笑着问我,是不是又是凭着直觉?我说直觉是经验的累积。拍了那么多年的电视专题片了,对于采访线索的发掘,有时凭借的就是一种感觉。我请小周帮忙,让立颜联系上了粤省图书馆。

我不习惯事事汇报,时时请示。林台应该知晓我的个性,但到了那天下班前,他来到了我的办公室门口,看了眼有些杂乱的环境,不禁皱了眉头,“你照镜子了吗?嘴唇上的胡须乱得跟堆草一样。”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冷峻,“你天天这样,晓棠还以为是我逼你的。”我忙解释,“林台,不是因为您。晓棠也不会这样想的。是我自己窝在台里,不想回家……”他打断了我的话,不客气地说:“工作是要上心,但不能以这个为借口不回家。现在马上滚回去!”

当年他把我招进台里,那个时候他是最年轻的副台长,但一线新闻业务还是在做。他带着我跑新闻,我叫他一声“师父”。曹旭有时打趣,说自己要叫林台“师祖”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看着林台从年轻的副台长变成年纪最大的,最后终于熬成了台里的一把手。

姐弟俩见到我这么早回家都有些惊讶。晚上吃饭的时候挺热闹的,主要是两个孩子在说着学校里的趣事,又或者在斗嘴。我和晓棠在默默吃饭。

“最近单位来新领导了?”我问林晓棠。饭后,我提议去散步,她没有反对。“对材料的要求高吗?”

“从市府办下来的,搞文字出身的,你说呢?”

“哦,不过你在单位搞材料那么多年了,适应很快,没问题的……”

“什么叫没问题?你是我吗,你能了解我什么心情吗?”毫无防备,她忽然就声音大了起来,“从进单位开始,一直就在写材料。我到现在还是四级调研员,写材料要写到退休吗?”

“实在不行,那就换个岗位。或者,调到其他单位去。”

“我这个年纪了,还能折腾到哪里去?王林,你发现了没有?这就是我和你的最大不同。”林晓棠停了下来,站在一座商场的广场前。四处悬挂的彩灯,将她的脸照得格外鲜明,那张不再年轻的脸。“遇到不顺心的时候,我当然也会抱怨,精神内耗。但是,那些都只是一个片段,过去就过去了。我不会随身带着它,更不会把它带回家里。”

“你什么意思?”

“患得患失。”林晓棠转过身看着我,“你喜欢拍电视片,这是你的初心,那就坚持下去,没有转正又如何呢?不可能所有道路都是坦途,也不可能一路上都是繁花似锦。”

“我没说过不坚持啊,”我笑了,“更不可能回头,你要相信我。”

“别人怎么看你,其实都不重要。”林晓棠眼睛里飘浮过一片薄雾。

“可是四调相当于副处了啊。”

林晓棠愣了一下,而后嘴角慢慢往上翘起,“你太可笑了。如果试图通过拍片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那你就不是纯粹意义上的热爱。你就是个可悲的人。”

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形容我。可悲的另一面就是可恨。在深秋的夜晚,我衣着单薄,感觉到了难以形容的寒意。

过两天就要回海城了,曹旭和卓立颜都给我发了微信,对于海城沦陷期间的历史有了一些新的发现,或者说是新的观察角度。不过,这些新线索感觉还是碎片式的,缺少一个东西能把这些碎片都串联在一起。我给他们都回了一样的微信,“我们都学过唯物辩证法,万事万物都存在联系”。到了下午,专题部一般比较安静。我一个人待在办公室,又把洪老那未完成的口述历史资料看了一遍。我的目光在这段话上停留了很久。

“喜乐的老板是南洋华侨,姓陈,大家都叫他‘陈先生’。他年纪其实不大,三十五六岁吧。为什么他的咖啡出名呢?因为味道独特,有一种白咖啡,很受大家喜欢。父亲带我去过一次,印象里他穿白色的西服,戴着一副眼镜,人很清爽的样子。后来家境变坏,又到鼓屿读书,就再没去过喜乐了。又到了后来,听说那里发生了命案,就是泽中一在喜乐门外遇刺。事情发生后,喜乐就关门了。但奇怪的是,它后来再也没开门了。我查过刺杀前的报纸,关于喜乐的新闻还有好几条,例如它推出印尼风味的点心‘千层糕’,报纸还报道了一下,说广受欢迎。但是事情发生后,有关喜乐的新闻就都没了。就像被海水冲刷过的沙滩,什么都没留下来。”

泽中一是在喜乐咖啡室外被刺杀,那个神秘的第三颗弹头也是在那里被找到。这个“喜乐”在事件当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喜乐的主人,陈先生,只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吗?为什么喜乐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呢?我翻了翻洪老的笔记本,试图理出一条清晰的线索,但却感觉好似在深山之中行走,浓重的云雾遮蔽了脚下的道路。我离开了电视台,开着车在市区里漫无目的绕着。但不知不觉中,车子竟然开到了大中路。

我把车停在路边,那家装修现代的奶茶店就在眼前。很多年前,在那里,打着领结的侍应生端着南美胡桃木的托盘,走到客人身边,弯下腰将托盘里的琉璃咖啡杯轻轻放在桌上,然后笑着说一声,“先生,小姐,请慢用”。白咖啡,马来亚霹雳州华人改良后的咖啡,那样的香味同样令海城客人向往。那个时候没有网络,除了口耳相传,还有什么方式表达对喜乐的认可喜爱?不知为何,我的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我驾车去了市图书馆。路上,我和小周联系,请她帮忙再开放一次地方文献库。我说,我好像知道了些什么。虽然不太确定,但我有印象,这个印象还很深刻。在1940年6月1日这天,伪海城市政府成立一周年的日子,《海城新新报》文艺副刊发表了一首新诗《不变的白咖啡》。

我们漂洋过海去南洋

如今,我们又回来了

带回来的是思念,还有异域难忘的

白咖啡

你看那白咖啡,white cafe,清淡又

柔和

你闻那白咖啡,white cafe,浓郁香

满城

不论身处在何方,我们未曾改变过

那款滋味长久留心田

这首诗的作者,署名是“傥先声”。依着那时的习惯,“傥先声”应该是个笔名。在闽南土话里,“陈”发作“tan”。这首诗,没有拗口的词语,又和南洋有关……我好似在迷雾中依稀看到了一个人影。我没有和小周打招呼,匆匆离开图书馆,开着车往家里赶。

7

明天又要向林台汇报选题了。他的习惯,如果某项专题片选题,第一次论证的时候不满意,那会再给一次机会。但如果还是不满意,就不会有第三次了。或者另找人来负责推进,或者干脆就不做这个项目了。他一直认为,如果没把握,那就不做;如果要做,那就要做好。“让最合适的人,做最好的片子。”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我们约了在思明南路碰面。红日是前一晚才赶回海城,曹旭因为要回来剪素材,先他一天回来。卓立颜也回来了,昨天在专题部的办公室,对着电脑一整天。我没有马上问她调查的结果,如果准备好了,她自然会说。我只对她说,这趟外出辛苦了。她微笑,摇摇头,体力上还好。她回来的这两天,话不太多,我能明显感觉她的心情有些沉重。我看在眼里,但没有细问原因。

早上9点,我们都来到了《海城新新报》旧址门前。曹旭举着手持vlog相机,卓立颜穿着轻便的运动鞋,手里抱着一个大档案袋。红日从骑楼上走下来,单肩背着个包。根据前一晚约好的,我们将重走一遍泽中一遇刺那天的路线——作为报社的社长,他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是要看油墨厂印好送来的报纸。

“海城沦陷后的第二个月,《海城新新报》就开始出版发行。我们推测,泽中一在1938年中,已经来到了海城。《海城新新报》就是侵略者的吹鼓手,它每天都出版,分为中文和日文,中文版是四个版,第一二版刊发电讯,第三版是海城本埠消息,第四版是文艺副刊。”卓立颜从档案袋里抽出了一些复印件,“根据蔡斯贤的证言,泽中一这个社长不只是个挂名,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每天都会一早到报社。1941年10月26日那天,蔡斯贤根据约定,等他结束在报社工作后再在大光明戏院见面。约好的时间是9:15。”

“从思明南路到思明北路,如果步行的话,大约是10分钟。”曹旭看了下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大光明戏院就在这里了。”

大光明戏院身处思明北路的入口。只不过,现在应该称之为“思明电影院”。周五上午,工作日时间,戏院大门还关着。红日从背包中找到了一张A4纸大小的海报,说:“大光明戏院是海城沦陷后的叫法。这座戏院最早叫‘思明戏院’,是一对从南洋回来的曾姓兄弟建的。落成时间大约是在1927年底,也就是北伐完成的那一年。我手上拿的是黑白电影《战将巴特勒》的宣传海报,是戏院放映的第一场电影。海城光复后,戏院一度又改叫原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进行公私合营,称为思明电影院。这个名称一直沿用到了现在。”

“蔡斯贤虽然没有提到当天戏院的庆祝内容,但根据洪老的剪报笔记,可以得知当时的庆祝仪式,一般会在正式观影前有个致辞环节。”我抬头仰望这座历经沧桑的戏院,骑楼墙柱上的花雕装饰依然旖旎如昨,“庆祝活动是因蔡斯贤而举行,他必定会致辞。但庆祝活动能举办,最大的面子是泽中一给的,因此他也必然会受邀致辞。活动现场还有海军司令部长官,如果再加上他,每人致辞5分钟左右,整个致辞环节大概就是15分钟。”

“也就是说,正式观看电影应该是在9:30。”红日接着说,“这部片子有多长呢?我查了下,有两个不同的说法,一个是124分钟,一个是90分钟。根据我搜集整理旧电影海报的经验,时长应该是90分钟比较合适。”

“就是,124分钟,屁股都坐疼了。”曹旭说。

“别瞎打岔,听红日老师说。”卓立颜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句。

红日笑了笑,“如果是90分钟,看完电影正好是12点左右。从戏院出来,走到临近的大同路蝴蝶舞厅,时间也差不多10分钟。”说话间,我们都来到了大同路骑楼前,曾经的蝴蝶舞厅成为“阁再来本港菜”餐厅。红日指着那个招牌,“海城沦陷期间,这里是蝴蝶舞厅。舞厅有常驻乐队,人们可以在那里听音乐吃西餐,是海城上流社会的一个社交场合。”

红日打开了自己携带的平板电脑,我们凑上去看,他一边点开照片,一边向我们介绍。“当时海城比较有名的舞厅有‘新世界’,它是学沪城的‘大世界’,是一座游乐中心,在三楼设有舞厅。但海城沦陷后,‘新世界’这样的舞厅关闭了不少。蝴蝶舞厅的地理位置好,是当时社交的重要场地,生意向来不错。我这里有一张照片,是蝴蝶舞厅的广告宣传页,上面写着‘嘉宾众多,如需用餐,请提前三日预约’。”

“为蔡斯贤庆祝,这是一早安排的活动,舞厅也是提前订好。”我想了想后说,“泽中一从戏院出来,走到舞厅大概用餐时间是12:10。那顿饭宾主都很尽兴。饭吃完,已经快接近下午两点了。从这里到大中路上的喜乐咖啡室,不过5分钟路程。汪鹏、陈江海,这两位军统人员,为什么不在戏院或者舞厅动手?”

“一般来说,有预谋的暗杀,杀手会选择自己熟悉的场所动手。”红日解释说,“在戏院动手,不现实,人太多了,容易被发现而且不利于撤退。蝴蝶舞厅太过热闹,又和日本人、伪政府的关系匪浅,不要说在那里动手,就连前期踩个点,稍微有些异常,很容易就会被留意到。所以,舞厅也不合适。最后就只剩下喜乐咖啡室了。”

说话间,我们四个人来到了大中路。我又一次站在了那间网红奶茶店前,店员们已经开始忙碌,那一杯杯颜色各异的奶茶将不断送到客人手里。也是在这个地方,80多年前响起了清脆的枪声,一个日本特务倒在了地上。我的心中不禁有些感慨,海城的骑楼兴建于百年前,它们见证了很多,但又默然无语。

“大中路的尽头就是渡海口,如果坐船,可以直接到对岸公共租界的鼓屿。如果渡海口被封,也可以从这条路进入各个小巷,消失在人群之中。喜乐解决了刺杀后撤退的问题。”我指了指四周,“喜乐咖啡室的消费,相对舞厅而言也不会太昂贵,根据洪老的回忆,海城人有喝咖啡的习惯,市民来来往往,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不会显得突兀。当然,最关键的是,泽中一习惯在午后喝咖啡。”

“洪老的口述回忆里提到了两位志士,汪鹏、陈江海。由于当时还在抗战,事发后国统区的报纸都没有披露这两个人的真实姓名。后来,洪老退休之后,去省城图书馆做了研究,确认了他俩的真实身份。”

红日说完这些,我提议到奶茶店坐着歇一歇。卓立颜用手机下单,帮我们各人点了一杯奶茶。店员做好后,曹旭把奶茶端了过来。我喝了一口三分甜的黑糖奶茶,拿起红日递出的几张复印纸。

“洪老在浩如烟海的新闻纸堆里找到了《闽省光复特刊》。这份报纸存在时间很短,省会榕城是在1945年5月11日光复,报纸大概从那时起出版,到当年12月就收刊了。海城是在当年10月3日光复,一个月后出版的报纸中,刊登了海城沦陷期间抵抗运动的专版报道。其中有一篇就是关于刺杀泽中一事件。很难得的,这篇报道有汪鹏的一段回忆。大家可以看看。”

“……对沦陷区之日寇敌酋、汉奸、叛徒实施制裁,以达成惩戒之目的,此为戴先生一以贯之理念。我与另一同志陈君江海,接到上锋密令,谋划刺杀泽中一。泽中一系海城日军情报要员,对其暗杀并不出奇;但命令务求行动迅速,焦虑之情跃然纸上。我们虽有疑惑,但服从乃军人天职,于是着手准备……我们通过耳目得悉,泽中一深居简出,以报社为遮掩,余暇则多待于兴亚院之中。兴亚院建有日式宿舍,供其与日籍眷属居住。除此外,非有庆祝活动,否则绝少公开现身。唯有一点,其喜饮咖啡,若非要务,每日必去往喜乐咖啡室。江海经同乡介绍入喜乐任司账,潜伏月余后,遂觅得良机……当日,我躲于喜乐咖啡室骑楼墙柱后,见泽中一等人到来,连开两枪,待敌酋随扈反应,我已闪入大人宫巷,辗转至渡海口附近安全处与江海相会,直至数日后敌寇戒严结束,方乘渡船离去。”

报纸刊登内容不多,有关汪鹏的回忆还不到500字。文字本身承载不了危险、炮火乃至牺牲,但看完他的那段回忆,我们都陷入了沉思。两位志士的行动,胆大而心细,“刺杀”攸关生死,稍有不慎即可能命丧敌人枪口。

“汪鹏当年的回忆,大致还原了刺杀的全过程,但还有些必要的细节和背景没有交代。这或许牵涉到保密的需要。我在省城时也向几位专家询问,其中一位研究国共历史的教授,提供了一本很有价值的书,20世纪60年代台湾出版的书。”红日继续补充,“这本书是迁台军政人员对抗战相持阶段东南各省的回忆录。陈江海当时已出任一家报社的财务襄理,他回忆了当年的刺杀事件,大致内容与汪鹏所说一致。不过,他的回忆讲清了一些细节,比如,是他从泽中一随从那里打探到,10月26日那天将为蔡斯贤举行庆祝。还有,当天上午他从喜乐老板,就是那位陈先生口中得知,渡海口因故临时封闭。”

“哦,我明白了!”曹旭一拍大腿,像是有什么大发现,“渡海口被封闭,所以志士们先躲藏了起来。后来因为刺杀案,海城又开始戒严,断绝了对外的交通。所以,志士们要等风声过后,渡口解禁了,才得以离开!”

“你的推测合理,能够开动脑筋了。”卓立颜笑了笑,而后又问,“不过,既然已经知道泽中一固定会去喜乐喝咖啡,为什么偏就选择10月26日那天呢?那天不是还有蔡斯贤以及几个随扈?按理说动手不太方便。”

“你这个问题,洪老也想到了。”我站起了身,往奶茶店外走去。时间已近中午,阳光将道路从中切分,半是阴影,半是灿烂,“洪老在他的剪报笔记里,对10月26日这天做了个备注。搞暗杀,对活着的敌人、汉奸而言,形成心理震慑是很重要的,恐惧越大,就意味着暗杀效果越好。那天是为庆祝蔡斯贤这个伪市长延任,他虽没死,但内心定是非常恐惧。选择在那天动手,一经传播之后,影响效应就会得以放大。”

红日、曹旭、卓立颜也都已走出了奶茶店,站在了大中路的骑楼一侧。我看着他们,“现在,对刺杀泽中一事件,还有最大的谜团没有解开。这个谜团,我觉得和喜乐咖啡室的那位陈先生有很大关系。但我还缺少一些关键的线索,不过,我觉得你们的调查,会帮我补齐缺失的那些环节。”

红日紧了紧自己的背包,向我点了点头。而卓立颜的脸色,却变得有些凝重。

8

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透。再过几个小时天又要放光了,我其实可以待在办公室眯下眼,不用跑回家。但我忽然有种强烈的渴望,我要回去看看姐弟俩。姐姐虽然是半个大人了,但半夜还会踢被子。而弟弟呢,白天要是在学校太兴奋了,夜里就会尿床。还有,我想看一看林晓棠。

我打开了姐姐的房门,果然,被子已经掉在地上了。我重新给她盖上,海城的深秋,夜晚是凉的。到了弟弟那里,见他用最习惯的睡姿,趴着睡。我轻声问他,臭小子,要起来尿尿吗?他紧皱着眉头,闭锁着双眼,很快又把头埋在了枕头底下。看来并不需要。我掩上门,轻轻退出。在大卧室门口,我犹豫了下,没有按下门把。我走到阳台,关上推拉门,但没过多久身后响起了开门声,还是把晓棠吵醒了。

“明天一早要向林台汇报,压力大?”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忽然笑了,问她:“你觉得幸福吗?”

“什么?”她以为我在开玩笑,“怎么突然问这么宏大的问题?”

“宏大吗?可我觉得都是微小叙事。姐姐没盖被子,弟弟尿床了,我觉得就是幸福。甚至你对我的斥责,我觉得也是一种幸福。”

她看着我,很奇怪又很复杂的眼神。我躲开她的目光,然后告诉她,白天,我们走了很长的路,也说了很多的话。晚上,我们还在谈话,直到最后众人电量耗尽……我一个人絮絮叨叨讲着,好像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倾听者。讲到一半,她打断了我。

“是不是因为做这个选题,让你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

她的问话生硬而直白,但我喜欢她这样。“晓棠,我觉得我们现在其实是幸福的。我们要感谢他们。”我还说,“晓棠,等尘埃落定,我会和你讲一个很长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并没有我们的影子,但都跟我们有关。”

林晓棠沉默了一阵,而后转身,“外面风大,不要冻着了。”

审片室熄灭了灯光,拉上了厚实的隔音窗帘。

林台走进审片室,朝大家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了。曹旭点开了标题为“刺杀泽中一 11.09改”的视频文件。“11.09”是代表今天,11月9日。我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或者说从此以后,我都会牢牢记住这一天。审片室正前方的高清显示屏正用画面还有声音,不紧不慢地叙述着。画面里出现了《海城新新报》、大光明戏院、蝴蝶舞厅、喜乐咖啡室。其中还穿插着一些采访。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看着显示屏。我用余光看了眼一旁的林台,他的右手边放着“金桥”香烟盒,但他没有抽。这个视频我其实已经看过好几遍了。昨天从喜乐咖啡室离开后,我们就回了电视台,一到台里,曹旭就忙着剪片,我在一旁边看着,边告诉他怎么修改补充。在回台里的路上,卓立颜较为完整地讲述了在汕城和花城调查的内容,而她提到的内容,和红日最后在省图书馆的发现有联系。我让她把这些内容整理好后给我。

选题汇报的视频并不长,15分钟左右。我们这次汇报直接采用了样片形式。播放结束后,我们泡了一杯岩茶放在林台的面前,这一次,他喝上了一口。但他似乎还在思考什么,我们等了一阵,他才开口,“和上次相比,你们挖掘得更深入了,事件脉络掌握得也更全面,这个我比较肯定。但我感觉,还有一些真相你们没有反映到位,你们应该有所掌握了,但并没有在片子中体现。你们是有意为之吗?”

我将卓立颜整理好的资料交给了林台。他快速翻看了几页,然后问我们:“驻扎在粤省的波‘8604’部队,实施细菌战……这跟刺杀泽中一有关系?还原历史可以做一定的联想推测,但要小心求证。不能太离奇,像抗战神剧那样。”

“先说说这个波‘8604’部队吧。”我看了看卓立颜。

“林台,我们都知道那支臭名昭著的731部队,那是日军在东北进行细菌战的一支部队。但在南方,还有一支细菌战部队,波‘8604’部队。具体的介绍,王老师给您的资料上面都有。我只说说自己的一些真实感受。”卓立颜稍微停了一下,“花城有一座难民所,日军侵占后,难民所涌进了近万人。大本营设在花城的波‘8604’部队,用这些难民进行人体实验。后来难民人数太多,为了消灭人口,波‘8604’部队就在难民所投放鼠疫病菌……被细菌杀死的难民,最开始日军用土埋,后来用火焚。最后嫌用汽油太浪费,用上了‘化骨池’,人丢进里面连骨肉都给化了……花城后来在难民所旧址修建了纪念园,我去了那里,在凭吊难民纪念碑的时候,我没有忍住,哭了。”

卓立颜的肩膀有些颤抖,曹旭将抽纸盒推给了她。“这些死难者,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就像灰烬一样消失在了历史的深处。波‘8604’部队开展细菌战,不仅仅是在粤省,他们深入到南方各省内陆,向大量民众投放霍乱、鼠疫等病毒细菌。”

“闽省的省会,榕城,在沦陷前期即遭到了波‘8604’部队的戕害。”我看向了红日,“林台,现在请红日老师介绍吧。”

林台朝红日点了点头,“上次还是在洪老那里见到了你。这次专题片的策划,也要感谢你的大力帮助。”

“林台,这是我力所能及的。”红日说,“波‘8604’部队对外号称是‘给水防疫部队’,这个称号具有很强的迷惑性。1941年初,在榕城沦陷之前,波‘8604’部队打着供水安全和防疫的旗号,悄悄潜入了榕城郊外。他们试验投放鼠疫病菌,以实现让榕城守军减员的目的,从而配合日军大部队之后的登陆。但后来发现,鼠疫蔓延将危害登陆日军的健康,所以停止了这个试验。有关这些史实的细节,也都在立颜整理好的资料里。”

“如果照你说的,在省会榕城的试验停止了,那就和海城没什么关系了?”

“不,林台,不仅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红日忽然变得有些激动,“刚开始,当榕城的专家们提到有关闽省沦陷的历史时,我其实有些焦虑,这些虽然能为专题片的选题提供更多的背景资料,但和泽中一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回海城前,我和立颜沟通过,她给我提供了一个有价值的线索。她告诉我,波‘8604’部队如果要潜入周边省份、地区,特别是那些非沦陷区,单靠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必定需要依靠当地日伪特务提供情报,引导行动。”

红日拿出了一张复印的《闽省新闻》。这是从省图书馆文献库找到的一张老报纸,时间是1941年10月19日。他打开第二版,指着上面的一条消息。“林台,这则消息写道——‘数月以来,日寇因军事上之无力侵犯,而改用特务上之毒菌进攻,携带毒菌,潜入闽省各地,到处施放毒菌,造成我内地之广泛疫区,用毒菌杀害我民众’。这则消息出来的一周之后,也就是10月26日,泽中一遇刺。”

林台拿起报纸,又看了一遍,而后放下报纸,来回地在审片室走动,“波‘8604’部队如果要进入闽省内陆,海城作为沦陷地,无疑是最佳的登陆城市。如果波‘8604’部队要投放鼠疫病菌,根据这则《闽省新闻》提到的需要依靠当地特务,那么泽中一作为海城日伪特务的头目,则必然在这里扮演了关键的角色!”

“把这些线索串联起来,就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在蔡斯贤的证言里提道,遇刺那天泽中一很是兴奋。因为在他42年的人生里,他活着,最重要的就是完成他的‘使命’——特务活动。只要他的工作,能够为帝国的侵略提供最大的支持,他就觉得‘无愧’了。但恰是他的这种‘无愧’,不知给当时的中国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我看着显示屏上的泽中一,那是他留存在世的唯一一张照片。他微微扬起下巴,目光里透着难以遮掩的狡黠。我继续说:“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泽中一必须要被除去,而且越快越好。他多存在一天,对闽省人民而言,就是多受苦一天。”

“还有一个问题,对于泽中一与细菌战的这条关系链,为什么在现有的史料中,无法得出直接的证明呢?”

“林台,这恰好就是波‘8604’部队隐秘而不为人知的地方。”卓立颜解释说,“这里的原因有好几个,我通过小周的关系,咨询了粤省一位研究这段历史的教授。他说,首先,波‘8604’部队打着防疫给水的旗号,犯下的罪恶更为隐蔽;其次,日本宣布投降前,这支部队将绝大多数资料,包括文件、器材、实验人体等,都付之一炬;最后,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因为日本某些势力的拦阻,当地对波‘8604’部队的解密一直进展缓慢。所以,即使到了现在,我们也无法对这支部队的所作所为完全了解,更不用说当时那个年代。泽中一,以及他背后的那些秘密,都被有意隐匿在了黑暗当中。”

“直到我们要凿破黑暗,要让光明照进来。”林台让曹旭拉开了窗帘,打开了审片室的灯,室内由此明亮。“这也是我想要你们做这个专题片的目的。那个时代,长期抗战,持久磨难,很多人倒下了,也有一些人退缩了,甚至匍匐在地。但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沉默前行,他们有着最坚硬的脊梁。我们要向他们致敬。”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们说,“我也要感谢你们。你们尽了最大努力。”

林台说完这番话,我们静默了很久。虽然没有人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大家的内心不平静。汇报会讨论到现在为止,有关刺杀事件就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谜团。“林台,这段时间以来,我们对刺杀泽中一事件进行的调查,基本上都能找到相应的线索,也能把每个看似独立无关的线索,连接在一起。我们依据的是史实资料,还有合理的推断。但唯有一个人,我们只知道他存在过。但他究竟是谁,我们不但至今还没有完整的线索,而且,我们只能完全基于推测勾勒出这个人……”

“那么,你们相信自己的推测吗?”

林台看着我们中的每一个人,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我身上。

我说:“我们相信。”

9

陈先生,姑且这样称呼吧。不要说他的名字,连这个“陈”姓是否为真,我们也无法确定。他每天都穿戴整齐,早早地就会来到喜乐咖啡室。海城天热,即使是酷热难耐的夏天,他还是照旧穿着衬衫西裤。他也许会穿着短袖的衬衫,裤袋里时刻备着一条手帕,出汗的时候总是会拿出来擦一擦。到了冬天,天转凉了,他会在外面穿上一件挺括的西装。那个时候,海城的百姓私下里说到他,称赞他是“真缘投”。闽南土话就是帅气的意思。

海城的百姓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像咖啡这样的洋玩意儿,他们很早就喝过,而且还欣然接受。他们中的一些人,喝咖啡是每天必需的功课,就算是沦陷了,日本宪兵队的三轮军用摩托车在街上呼啸,绑着白色束腿的伪警察背着那杆“三八大盖”在骑楼下巡逻,再困难也总要去喝上一杯咖啡。海城的咖啡室关门了不少,还开着的咖啡价格也不断提高。但好像唯有喜乐咖啡室,一杯白咖啡的价格还是国币5元。饶是如此,随着时间推移,普通百姓进喜乐享用咖啡已经屈指可数了。不过,陈先生好像并不在意这些。人们看他每天还是穿着得体,有客人的时候就和侍应生一起忙着。如果没什么客人,他就坐在靠墙角的那个座椅上,拿着一本书或者杂志在看。他看的东西,很多人都看不懂。中文的,还有洋文。有一次,还有人看见他在看日文的书,有一个作家叫小林多喜二,书名叫《蟹工船》。他对这些书很珍视,店里来客人了,他就把书收进钱柜的抽屉里,然后锁好。

再到后来,海城百姓几乎都不去喜乐了。物价飞涨,纸币拿在手上几乎就是一张纸。雪上加霜的是,南京成立了伪中央储备银行,海城日伪设立了劝业银行,他们大肆发行伪币,老百姓的钱财被洗劫一空。还有,不去喜乐还不单是钱的问题,最主要的是那里日本人和伪政府官员去得多了。有些过去的老熟客,明着不敢说,但背地里议论,“这个陈先生也就那样啊”,尾音拖得很长。不知道这样的议论有没有传到陈先生的耳里,他好像并没有受多大的影响。海城人不来了,日本人、汉奸来多了,他也是照旧如常。在这些日本客人里,有一个叫泽中一的,来得最经常了。有时是一群人陪着他,有时他就带着一两个随从。他称赞喜乐的咖啡香味浓郁,口感顺滑。他还经常和陈先生聊天,一般是说闽南话,有时还用日语呢。

陈先生和那些客人相处得挺淡然的,但奇怪的是,那些人还就喜欢去喜乐。那个地方,不像戏院、舞厅那样热闹,它很平静,甚至有时是柔和的。不过,10月26日那天响起的枪声,彻底打破了喜乐咖啡室的平静。骑墙外先是连开了两枪,命中了泽中一。就在日伪要去追杀手的时候,又一枪从喜乐咖啡室内射出了。自那三声枪响之后,喜乐从此再也不存在了。它瞬间消失在历史光阴之中,所有的物理痕迹都被抹去,仿佛喜乐从来没在海城出现过,而喜乐的主人,那位陈先生,从此也再无踪影。人们也不再谈论他,那个年代,一个人的突然消失,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也不会有人去追寻。

直到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们再一次提起他。

晚上,当我讲到这里的时候,姐弟俩都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姐姐皱了皱眉,“那就是说,还是不知道这个陈先生是谁?你没有交代故事的结局嘛。”弟弟抢着问:“爸,那个陈先生,他是个好人吗?”我一下子有些愣住了。姐弟俩的问话都很直接,细究起来,这个故事里并没有太多的史实佐证。而弟弟的那个发问,更是让我的心情一下复杂起来。我正思考要怎么回答他俩的问题,姐姐和弟弟已经走开了。姐姐嚷嚷着周六晚上了,还不能休息,还有一堆的作业。弟弟则开心地跳起来,我的作业已经做完啦,我可以看投影,看“小黄人”大电影啦。我坐在沙发上,微笑着,心想这一切都很美好。

林晓棠在用电脑修改下周要交的报告,中间起身去接了几个工作电话。她断断续续听了我讲的故事,等姐弟俩都走开后,抬起头问我:“林台同意你的选题了吗?”我没有马上回答。她又接着说:“如果是以第三声枪响为选题的切入点,这有些冒险。因为,这个陈先生,绝大部分是由你的推想勾画而成。”说完这句话,她就继续投入自己的报告中了。我笑了笑,“我觉得,他会同意的。”

说完,我起身走到了阳台上。那天汇报会结束之后,我们已经能看见西边落日的余晖了。红日、曹旭和卓立颜收拾好东西先走了,林台把我单独留了下来。这个时候,他终于点上了一根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长出了一口气。

“做这个切入点,很难得,也需要有足够的胆量。关于陈先生,我们做的都是推测,虽然各个环节能衔接在一起,也具有合理性,但最大的问题是,缺少实际的史料证明。比如,那首新诗《不变的白咖啡》。”

林台的说法,是要对专题片负责。这部专题片要经得起时间的检验,更要对得起那个年代无名的人们。但这段时间以来,当我越深入,越觉得有种莫名的力量在内心深处蓬勃。就是这样的力量,让我坚信自己的理解。“陈先生,傥先声。”那首新诗的笔名,是他身处黑云环绕,用自己的方式做出的表达,也可能是唯一的表达。我在家中找到了那本《“五四”后马华文学的发轫》。抗战爆发后,受文艺勃兴的影响,马来华人用手中的笔,写下了铿锵的文字。陈先生生活在星马地区的华人社会,他受过良好教育,接受了进步的思想。

“陈先生从南洋归来,接受组织安排成为地下党员。但当时的斗争环境是异常严峻和险恶的。自‘四一二’之后,海城党组织就遭到严重破坏。后来,又爆发全面抗战,海城随后沦陷,日伪统治之下的这座城,成了一座孤岛。而陈先生,可以说是孤岛中的一只孤鸟。他潜伏在敌人的内部,等待着光明的那一天。周围没有人可以依靠,也不会有人理解。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是孤寂的,但他始终没有放弃。陈江海在喜乐担任司账,他也许很早就发现了端倪。刺杀泽中一那天,他也许并没有多想,拿起了那把相熟的日本人赠送的手枪开了一枪。这声枪响,吸引了敌人的注意,让行刺的两位志士成功撤退。虽然他们是军统,但民族的大义让他毫不犹豫地开枪,响起了第三声枪响。

“陈先生的牺牲,没有留下任何的记载。甚至,连他的姓名也不曾留下。

“林台,所以这是我认为,最让人动容的地方。于敌伪而言,他们不能也不敢提起陈先生;而对于组织来说,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失联也是无可奈何。”我缓缓地说,“曾经,无数的人前赴后继,他们大多数是默默无闻的,但他们从未后悔过。我觉得,这就是我们做这部专题片,最大的意义。”

林台笑了。他站在窗台边,望着远方,金色的阳光洒遍了的大地。“专题部明年要改制,这个选题是对你的考验,你顺利通过了。”

我也站在了林台的身边。我没有再说话,只是想着那位“陈先生”。还有曾经的,千千万万的陈先生。

责任编辑 林东涵

黄宁,中国作协会员、福建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二级文学创作、副教授。小说发表于《花城》《长江文艺》《青年文学》《小说选刊》等。已出版若干部小说集及长篇小说,其中长篇小说《旦后》被改编成同名院线电影及话剧。作品获福建省百花文艺奖,入选福建省中长篇小说双年榜、《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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