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词“抬”的论元变化及其语义系统研究

“抬”的本义为“举、往上托”（《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其语义演变最大的语用动因是论元搭配的变化，它与不同性质的论元搭配会凸显不同的语义，如与可托举的实体论元搭配凸显“托举”义，与可运送的实体论元搭配凸显“运送”义，与可提升的数值论元搭配凸显“上增”义，与可调动的“人”类论元搭配凸显“调用”义，与可引用的话语论元搭配凸显“引用”义，与“杠”“举”搭配凸显结构整体语义。其中起作用的语言机制主要是隐喻和转喻机制，在此过程中，“抬”通过与其论元的动态性互动凸显其不同的语义。

“抬”是现代汉语常用的位移动词。前人虽然对“抬”有不少研究，但大多是将其纳入到位移动词体系中作整体研究。韩卢丹在《现代汉语位移动词词义属性研究》一文中将“抬”归为共移位移动词。乔艳《汉维语位移动词句法语义对比分析》一文也认同韩氏对“抬”的归类，并站在汉语、维吾尔语对比的角度对“抬”相关的位移要素进行分析。雷蕾在《江西鄱阳县方言位移动词调查研究》一文中将“抬”归为了陪同位移动词，名称不同，实际上等同于共移位移动词。现代汉语重要辞书《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仅收录了“抬”的四个义项：①动词，往上托、举；②动词，共同用手或肩膀搬东西；③动词，抬杠；④量词，用于两人抬的东西。如此一来，便无法解释以下例句的“抬”。语料如下：

（1）饶才富发觉国际市场鳗鱼供应充足，而国内养鳗成本已抬得很高……（《人民日报》）

可见，作为一个多义词，“抬”的语义系统和语义演变并未得到关注。“抬”在与不同性质的受事论元搭配时，会凸显不同的语义，这个过程是值得我们深入探讨的。

一、“抬”与可托举的实体论元搭配凸显“托举”义

在《汉语大词典》中，“抬”的古字为“擡”，东汉服虔在《通俗文》中释曰：“举振谓之擡。”本义为“举、往上托”。语料如下：

（2）禄山肚大，每着衣带，三四人助之，两人擡起肚，（李）猪儿以头戴之，始取裙裤带及系腰带。（赵莹《旧唐书》）

“托举”义是“抬”的本义，也是其最常用的语义，自晋代沿用至今。语料如下：

（3）古者大夫入国，以棺随其后，使人抬扛个棺榇随行，死便要用，看古人不讳凶事。（朱熹《朱子语类》）

（4）（正旦云）大人可怜见！休说四个孩儿抬着老身；我昔日曾闻荷担僧，

一头担母一头经……（关汉卿《状元堂陈母教子》）

（5）翻大山，跨田埂，抬着展板过佳节。（《人民日报》）

上述诸例中的实体论元皆具有可被托举的属性。可托举的受事论元可以是一般的物品，可以是人，也可以是肢体、器官。

二、“抬”与可运送的实体论元搭配凸显“运送”义

某人把物品抬起来，就是将其向上托、举。而当他保持这个托举动作，带着物品进行位移时，“抬”便有了“运送”之义。

“运送”义的“抬”，其前提动作是向上托举某物，通常可托举之物也可以被运送，所以“托举”义的“抬”也能搭配的受事论元“运送”义。语料如下：

（6）即时叫将轿番来，道：“见他上轿，抬到这里，却不见了。”（凌濛初、冯梦龙《三言二拍》）

（7）三兄弟，母亲的言语：着你过去烧火剥葱，扫田刮地，抬桌搬汤。（关汉卿《状元堂陈母教子》）

上述诸例中，光是例（6）的“抬”便不能再做“托举”解了，托举的施力方向是向上的，光凭这样是无法将轿子送往目的地的，所以除了前提动作“向上托举”，紧接着还有运送的动作，后一个动作是主要目的。所以，上述诸例的“抬”语义皆为“托起并运送”。

“运送”义的“抬”继承了“托举”义的受事论元，因此论元重、大的特点也使得“运送”义的施动者以两个及以上居多。

如何区分“抬”的“运送”义与“托举”义？首先，可以从句法判断，“托举”义如例（2）和（4），有着比较明显的标记词“着”“起”。

再如，同样是搭配肢体器官，以下两例就有明显的区别：

（8）a.接下来这个舞步动作需要我们把腿抬到高过小腹。（自拟语料）

b.把腿抬到垫子上来吧，我帮你按按。（自拟语料）

虽然同样有标记词“到”，但例（8）a为“托举”义，b为“运送”义，这是因为两者的动作目的不同：前者的目的就是托举，高过小腹只是用来精确地描述上托的程度；后者的目的是运送，说话人施令听话人把腿放到垫子上，那样才好帮他按摩。

另外，我们发现“运送”义的“抬”也出现了泛化现象，与更为抽象的受事论元相搭配。语料如下：

（9）第一类表现是较常见的现象，如在许多大众媒体上，在广告中动辄抬出某某“专家”“教授”的什么科研成果……（新华社）

（10）特意请来社会人士为孩子们表演“收心操”，更有学校还抬出名为“收心魔术操”的表演……（新华社）

（11）有的地方甚至乱点鸳鸯谱，搞“拉郎配”，只要与本地沾点边带点故的（哪怕是传说、神话），都翻出来为节所用，抬出来热炒一番。（《人民日报》）

（12）显然，自主招生的实施只能是威慑于传统思维“分数是硬道理”，又把统一高考这把“尚方宝剑”抬出来。（《人民日报》）

其中例（11）的受事论元根据上下文应为“文化元素”。李文莉在《隐喻的无意识性：语义泛化与意象图示》一文中对语义泛化的内在动因进行了解释，这种现象与隐喻的跨域映射有关。

三、“抬”与可提升的数值论元搭配凸显“上增”义

将某物向上托举起来，其离地的距离会增加，这是从物理的角度而言。若是将这种数值的增加沿用到其他领域，使“抬”与数值论元搭配，便凸显了“上增”义。语料如下：

（13）为了大捞一把，商家们往往把消费的价钱抬得很高，甚至在一些商品包装上打印一些格调低下的图案与话语。（《人民日报》）

有时这些数值不是实际存在的科学数值，只要人们主观上认为相关所指物可被量化，即便不能像价钱那样精细也没关系。语料如下：

（14）作为正处于上升期的这批年轻球员，中青队的队员都有很大的发展潜力，但也更容易感受到不足。沈指导对此的看法是，既不否定一切，但也不抬得过高。（新华社）

上述诸例中的“抬”，语义皆为“上增”。

四、“抬”与可调动的“人”类论元搭配凸显“调用”义

当语言使用者出于利用某人的目的，使“抬”与“人”类论元搭配时，“抬”便凸显了“调用”义。语料如下：

（15）对新秀而言，他们除非表现得非常优秀，裁判才会给判高分。这也是各代表队纷纷把老将抬出来的主要原因。（新华社）

上述例子的共同特点是趋向动词固化为“出”“出来”。“抬”的位移路线被淡化，表明它在语例中的语义已往抽象范畴延伸。与之相对的是，“抬”的目的性被凸显，即主动施为使某人或某种群体为自己所用。

五、“抬”与可引用的话语论元搭配凸显“引用”义

托起并运送一样物体，便是完成了一次传递活动。从物理上讲，参与传递活动的动作主要有“搬”“抬”“运”“送”“交”“给”等。而言语层面的传递活动，其动词主要有“说”“写”“唱”“表达”“陈述”等。当物理范畴的“抬”与言语相关的受事论元相搭配时，它也便有了向言说领域延伸的倾向，凸显了“引用”义。语料如下：

（16）对于“三通”更是今天许诺明天背信，反复无常，动辄抬出所谓“安全”做挡箭牌。（新华社）

与“调用”义一样，“引用”义的“抬”与趋向动词“出”形成了固定搭配，原本的位移路线被淡化，听话人的关注点不再在位移路线与起讫点上，而是在对方具体表达的内容之上，“抬”在这里已经有了言说倾向。在《词义演变中手部动作到口部动作的转移》一文中，董正存探讨了语义演变中手部动作向口部动作的延伸。他认为一个手部动词要取得独立的言说义，其必要条件是不再依赖于其他的言说动词或名词。我们认为“引用”义的“抬”只是手部义向言说义延伸的过渡体，并不具备独立、纯粹的言说义，因为“引用”义的“抬”不像真正的言说动词“提”“扯”那样能在语言表达中独立出现，更不能像它们那样自由地后接对话内容。

六、“抬”与“杠”“举”搭配凸显结构整体语义

“抬”+“杠”的字面意思是把竹杠抬起来或者是用杠子抬运灵柩，这些都是字面意思，而实际上“抬杠”还有一个语义为“争辩（多指无谓的）”，此时“抬杠”语义的产生符合“1+1＞2”的模式。语料如下：

（17）此人性情与大众不同，专好抬杠，你说东，他偏要说西……（石玉昆《小五义》）

杨琳在《词汇生动化及其理论价值—以“抬杠”“敲竹杠”等词为例》一文中对“争辩”义的“抬杠”进行了溯源：“‘杠’的本义是粗棍。《汉语大词典》：‘杠，粗棍。亦特指闩门或抬物的杠子。’过去家家常用杠子顶门，以防被人撞开，所以‘杠’引申为用杠子顶住的意思。”而用杠子顶住又引申出了“顶撞”义，泛指顶撞。语料如下：

（18）同一公司两搅拌车转弯时“杠上了”。（新浪网）

前一种顶撞是物理上的，两车相撞，后一种则是言语、心理上的。而对于“杠”为何会演变为“抬杠”，杨琳认为后者是利用动宾成词的手段，使“争辩”义之“杠”的表达更加生动所致。

“抬杠”也可以拆开使用。“因‘抬杠’为动宾关系，可以拆开来用，于是作为动词的‘抬’便获得了‘抬杠’组合才有的意义。这是词义演变机制中的‘组合沾染（syntag-matic contagion）’。例如《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三回：‘只看孟子与告子两个人抬了半生的硬杠，抬到后来，也不过一个道得个“食色性也”，一个道得个“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杨琳《词汇生动化及其理论价值—以“抬杠”“敲竹杠”等词为例》）

“抬”+动词“举”也非组构语素义的简单叠加，而仍然遵从“1+1＞2”的模式。许慎《说文解字》释“举”为“对举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再释“举”为“对举谓以两手举之”。可知“举”也是手部动词。但“抬举”并非字面上的“托起”义，而是“看重某人而加以称赞或提拔”（《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语料如下：

（19）然。只是当时六国如此强盛，各自抬举得个身己如此大了，势均力敌，如何地做！（朱熹《朱子语类》）

（20）他吃不过爹爹闲炒，去到长安，那里无人抬举他，流落教化，见平章宰相，疾忙田地上拜着。（高明《琵琶记》）

综上，我们得出了“抬”不同的受事论元与其对应凸显的语义：

表1：“抬”的论元与语义关系表

抬 +可托举的实体 +可运送的实体 +可提升的数值 +可调动的人 +可引用的话语 +杠；+举

①举、往上托。

①举、往上托。 ②托起并运送。

③上增数值；提升（形象、地位等）。

④请动或调用某人；借助某人的名义。

⑤拿出某种观点、证据、口号等为自己所用。

凸显整体语义。

北京大学CCL语料库显示，义项①至⑤均为现代汉语常用语义，其中④和⑤为新产生的。《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仅收录“搬”四项语义，不全面，应将“抬杠”义并入义项⑤，具体表现为“争辩”。《汉语大词典》虽收录七个义项，但未包括“调用”义，且部分义项分合与本文讨论有异，需进一步讨论。

强调通过论元变化来考察动词的语义系统是语言实际使用的需要，这种研究，应该进一步扩大范围至所有常用的单音节动词，这对于汉语动词的认知与教学都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