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异化到和解：解读《老人与海》中人与自然的关系

《老人与海》是美国小说家海明威最家喻户晓的作品，它奠定了海明威一流小说家的地位。“小说曾在48小时内就卖出了20多万本，创造了小说销量的传奇。”（李丹《快人一步读名著》）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叫圣地亚哥的古巴老渔夫，他在经历了八十四天未打到一条鱼的窘况之下毅然前往更深的海域去捕鱼。后来，他花了三天三夜终于捕获了一条大马林鱼，但鱼的血腥味很快招来了成群的鲨鱼，无奈之下他只得同鲨鱼搏斗，最终只拖回了一副鱼骨。疲惫的他回到了自己的窝棚，不久进入了梦乡。

小说中的圣地亚哥身上发生的一切都置于同一个大环境，那就是自然，更准确地来说是大海之上，这就为从生态视角方面来解读小说提供了一个清晰的切入点。马尔库塞的生态伦理思想给《老人与海》这部小说提供了一个新的生态批评视角。本文将运用马克思异化理论和马尔库塞的生态伦理思想来分析《老人与海》中人与自然之间的异化以及和解，进而展示人与自然之间平等和谐关系构建的必要性。

一、人与自然之间的异化

“异化”这一术语最早由黑格尔提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将异化劳动的概念定义为：“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换言之，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劳动者生产出的劳动产品并不属于自己，却反过来使人成了劳动产品的奴役。

（一）为商品而生活的人

《老人与海》的主人公是一名渔夫，他靠大海来获得生存所需的最基本的物质资料。故事开头提到，老人已经八十四天没有打到鱼了。老人以捕鱼为生，大海就是他能获取生存资料的唯一来源。此时的大海，或者说是自然，其实是人为了生存而被索取的对象，它在人们眼中只是一个客体，完全没有任何的主观能动性。

老人在经历了八十四天未打到鱼后选择了前往大海深处去捕鱼。在布置了各种捕鱼陷阱后，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一条大马林鱼上钩了。在看到大马林鱼的庞大之后，老人暗自思忖：“看它那模样，有一千五百多磅重，没准儿还重得多。拿出三分之二来，切干洗净，一磅卖三毛钱，一共多少钱呢？”在资本主义追逐利益的驱使下，生态中一切可以带来利益的客体都成为人类精打细算的对象，只有能够带来实实在在金钱利益的东西才是有价值的。此刻，鲜活的大马林鱼在老人的眼中成了赤裸裸的金钱，这是资本主义一味追求利益导致的人的异化的必然结果，即将自然界中的一切彻底客体化，盲目追求利益。

小说中多次出现了“棒球新闻”这一具有娱乐性质的体育竞技比赛的报道。老人生活贫困，在历经八十四天没有打到鱼的情况下却从床底掏出了一张有关棒球新闻的报纸，这足以说明棒球运动比赛在老人的生活中占据了精神食粮的地位。在小说中，老人不止一次向曼诺林讲述关于棒球比赛的情况，这足以说明棒球比赛对于老人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享受，而相反，捕鱼这类在马克思看来是可以自由从事的劳动却成了奴役他生存的活动。在经历了八十四天未打到鱼之后，老人的生存已经面临了困境，“什么一锅黄米饭啦，鱼啦，其实都没有”。最后还是曼诺林帮其解决了晚餐的问题。小说中曼诺林与老人之间最常聊到的话题就是棒球比赛，这一话题已经成了他与老人交往的一部分。

小说创作于“二战”结束六年后的1951年，并于1952年出版。彼时的美国处于繁荣的发展期，科技高度发达，各种媒介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而小说中的棒球比赛就是依靠报纸和收音机这两种媒介得到传播的。在小说中，老人在捕鱼时曾自言自语道：“发财的人，船上有收音机给他们广播，给他们报告棒球赛呀。”在追捕大马林鱼的时候老人也在想：“真不知道今儿两大联盟各自的棒球赛怎么个结果。要能有个收音机听听就太美好了。”由此可以看出，棒球运动在当时已经成为从事底层工作的劳动者的精神享受，捕鱼则是他们维持生存和发财致富的方式，而媒介的发展，如报纸和广播等，成了传播思想和意识形态的工具。与此同时，他们对自然进行着无休止的掠夺，认为对于自然的攫取是获得财富的捷径。正是这种媒介的发展导致了人类对于自然无休止的索取和利用。他们将自然看作是获得财富的攫取对象，体现了现代文明对自然的疏离，导致了人与自然之间更深程度的异化。

（二）为商品而存在的自然

自然界本来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但在人类不断的“征服”之下逐渐变得支离破碎。小说中的自然以大海这一生态系统为主要呈现对象。小说中提到：“捉住鲨鱼的人，已经把鱼送到港汊对过的鲨鱼加工厂，那儿用滑车把鱼吊起，挖肝、去鳍、剥皮，再把肉剖了片，准备腌上。”鲨鱼作为海洋中的强大生物也逃不掉被人类消费的命运，这一整套机械化的加工流程看不到人类对于自然界生物的丝毫同情，相反，技术的发展为人们征服自然提供了更加便利的手段。于是，人类对于自然的攫取成为合法的行为，而人在技术的裹挟下则成为只知道索取与占有的，丧失了对自然的反思能力的单向度的人，自然却沦为了人类取之不竭的对象，技术成了导致人与自然关系恶化的罪魁祸首。

小说中的自然给予了人类丰厚的馈赠，而得到的却是人类的鄙夷与厌弃。“有些年轻渔民，就是那些用浮标做钓绳浮子、靠鲨鱼肝赚大钱买了汽艇的人，却用阳性词elmar来称呼她，他们把她说成是个竞争对手，是个水域，甚至是个敌人。”elmar是一个阳性词，是那些渔夫对于大海的称呼，在他们看来，大海是一个具有攻击性行为的男性，因为在海上捕鱼会遇到各种不确定的因素，有时甚至会像老人一样空手而归。因此，他们将大海视作是竞争者和敌人，大海因为阻碍了人类获取财富的道路而遭到了人类的厌弃。

再如谈到海龟时，“大部分人对海龟都残酷无情，因为把一只海龟剖杀以后，它的心脏还要跳动几个小时”。海龟作为海洋生物，在人类眼中除去经济利益之外，剩下的只有鄙夷。海龟作为生物和人类一样具有同等的地位，但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使人们仅仅将自己作为宇宙的中心，将海龟看作是获取利益的客观对象，对待海龟就像对待鲨鱼一样，丝毫没有任何同情与怜悯。从鲨鱼身上获取的鲨肝油具有防伤风、预防感冒和护眼等功效，但渔民们多半都讨厌它的味道。渔民对于自然的馈赠无动于衷，真正能打动他们的只有具有金钱价值的东西。

在资本主义逐利性的驱动下，人类沾染上了功利主义思想。从鲨鱼、海龟沦为被消费的对象，再到人类对大海充满敌意，这无不显示出人类将经济价值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大海沦为人类的消费对象而完全丧失了主体性，这种逐利的思想加重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异化。

二、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解

人与自然之间绝不是互相对立的关系，二者之间也不是人们通常认为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马尔库塞认为，必须承认自然主体，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才能实现人的终极价值”（步蓬勃《马尔库塞生态伦理思想的现代性阐释》），而审美是实现二者和谐交融的重要手段。

（一）承认自然是主体

“承认自然是主体标志着自然由实体客体向应然主体的转换，标志着人与自然两大价值主体互动关系的形成。”（步蓬勃《马尔库塞生态伦理思想的现代性阐释》）小说中老人与大海之间的互动就体现了老人承认自然的主体地位，体现了老人与自然互动关系的形成。

小说中老人称大海为lamar，这个词在西班牙语是阴性的称呼，老人在这里将大海称作lamar显然是把大海当作女性来看待。面对大海的阴晴不定，老人没有丝毫的怨言。即使经历了八十四天没有打到鱼的人生低谷，他仍未对大海失去希望。老人在小说中通常使用she这个代词来指称大海，在这里，老人将大海视作与他地位平等的人类，大海无私的给予使老人心存感激。面对遭人厌弃的鲨肝油，老人从没有丝毫抱怨，他每天坚持喝一杯，这就是为什么别人在他这个年纪会看不清楚东西而他视力很好的原因。老人在出海捕鱼的夜间看到了两只打闹的鼠海豚，于是发出感叹：“它们耍闹，逗着玩，相亲相爱。它们跟飞鱼一样，都是咱们的兄弟。”鼠海豚和谐融洽的相处状态使老人想到了人类，于是鼠海豚在老人的眼中成了与人类一样的生物，是人类的兄弟。正是因为老人承认自然是主体，才使得老人在捕鱼过程不至于太孤单。

“当老人与马林鱼之间展开博弈时，老人开始欣赏马林鱼的毅力和智慧，认为马林鱼是一位尊敬的敌人，甚至为杀死马林鱼感到难过，这是老人热爱自然的真情流露。”（陆海峡《论〈老人与海〉中的生态观》）在钩住大马林鱼之后，老人对鱼说，“我喜欢你，佩服你。可是不等今儿天黑，我就要你的命了”，以及“要杀死我们的亲兄弟，就够受了”。老人在对待鱼将要面对的命运时充满了同情与怜悯，他将鱼看作是人类的兄弟，给予了鱼同人一般的主体地位，认为鱼是和人一样的具有生命的平等的生物。老人将自然中的一切生物都看作有生命的，认为它们与人类处于平等的地位，这种态度实际上使他完成了与自然的和解。

（二）以审美的眼光看待自然

人与自然的和解是通过双向的互动来共同促成的，“马尔库塞的生态伦理呼唤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解，回归到美的自由状态，上升到诗意栖居的境界”（步蓬勃《马尔库塞生态伦理思想的现代性阐释》）。

在小说中，老人在捕鱼的过程中是带着审美去看待自然界中的万物的。“只见暗苍苍的水波里，浮游生物纷纷扬扬，像万点落红，同时太阳也在这发出奇光异彩。”这是老人出海的时候在海上看到的自然风光。在老人眼中，自然界的万物本就是一体的，所以太阳照耀下的大海显得越发美丽，自然万物融为一体，一切都呈现出一种和谐的自然之美。再如大海中的海龟，在他人看来，海龟唯一的价值便是从它身上获得的经济价值。然而在老人眼中，海龟是大海中美丽的生物，他将海龟视为自己的朋友。老人眼里的大海还充满了动听的生命之音：“他划船的时候，听得见飞鱼出水时的抖动声，以及它们在黑暗中升空时直挺挺的鱼鳍发出的咝咝声。”“他完全融入了周围的大自然，全副身心地去感受生物所带来的生命律动，体验着生命活动的丰富多彩，在物我统一的状态中确认了自己与自然的亲缘关系，在自然的脉动中感受着自我生命的精彩和对自然家园的热爱。”（廉亚健《生态批评视野下的〈老人与海〉研究》）

正是老人这种以审美的视角去看待自然界中的一切生物，才使得他即使在远离了人群之后依旧不会太孤单，因为自然界中的一切就是他的朋友。而大海对于老人来说不仅仅是一位善良的馈赠者，同时也是一位美丽的母亲。老人在与大马林鱼僵持之际，大海为他提供鲜美、富有营养的小虾，这使他有力气与大马林鱼进行搏斗。而当他的双手被绳子勒得出血，他知道“咸水就会把它们治好”。

老人对大海怀有无限的敬意与爱恋，他将大海以及海中的生物看作是自己亲密的朋友，即使身处渺无人烟的外海，在周围自然界的陪伴下，他并不会感到孤独。因此，“他明白了，一个人在海上绝没有孤单的时候”。

本文通过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分析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异化，展现了人类对于自然的功利态度，同时通过马尔库塞的生态伦理思想揭示了老人与大海及自然界中的生命之间的互动，展示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共生。自然不仅仅是人们索取资源的客观对象，同时也是人类的伙伴，只有尊重爱护自然，承认自然的主体性地位，以审美的眼光看待自然界中的一切，与自然建立起互利共生的关系，人类与自然才能迈向更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