矗立于心的小楼
2025-02-24陈继军
每次从位于镇中心的老学校操场经过时,我总是要向操场最西头遥望。可是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凝望,那栋两层小楼都不会重现,那是我到苏州后一家人所住的地方。那是一栋陈旧的小楼,但细想一下竟然发现,它是除了我出生的老屋外我待得最长时间的屋子。这就注定了它在我的人生记忆中一定会占据一定的比重,就像那陈年佳酿一样,年份上去了,酒香自会浓烈。
我仍记得十几年前第一次到这所学校的情景。当我拎着行李,跟着招聘我过来的陈伟华校长来到它的面前时,我竟愣在那儿。那时是2010年,我们进入21世纪已经有10年了。我在老家县城刚购置了一套120平方米的新商品房,也刚刚将它装修好。现在,我却有一种穿越时空回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感觉,因为我面前这栋两层楼房就是那个年代的建筑,没有特殊情况它的年龄肯定比我大。它的东侧临近操场的墙壁上竟然还有富有年代特征的标语“为学生终身发展奠定基础,为教师施展才华创建平台”,墙壁上的石灰也已经斑驳了。陈校长领我打开楼下的一间屋子,楼下共三间,最东侧临近操场的一间作为体育器材室,西侧靠近厕所的一间暂时空置,中间的就是我的宿舍了。推开门,屋内还算整洁,有一张床和一张老式的办公桌。陈校长有些抱歉地说:“房子有些破旧,先委屈些!”我赶紧说:“谢谢陈校长关心!”虽说对宿舍的环境不是很满意,但我也深知在苏南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已属不易,哪还能挑三拣四。就这样,我和小楼的缘分结下了。小楼虽已经陈旧,但并不寂寞,除了我和另一位同年被招聘过来的热情、诚恳的苏北老乡缪海峰外,它还有一位房客是早我们一年来的体育老师马腾,是刚毕业的南师大的高才生,一位帅气、阳光的小伙子。他和缪海峰住在楼上。小楼在2010年的开学期因为我们的到来而热闹起来。不久之后,随着我妻子、母亲和四个月大的儿子的加入,小楼变得更加热闹。我把另一间闲置的屋子也收拾出来,这样我就有了两居室。而我们一家人就在这栋小楼里正式落户。
然而不久之后我们在小楼里便有了一次令人啼笑皆非的经历。一天晚上,我和妻子在小屋里用浴帐给四个月大的儿子洗澡。浴帐是新买的,密封效果很好。我和妻子忙了一身大汗,帮儿子洗好了澡,然后把他抱到床上。这时我俯身看儿子,却发现他呼吸似乎很微弱,加上当时屋内光线暗,我对妻子说,儿子的嘴唇好像有些发青。顿时,妻子紧张起来。我赶紧叫了楼上的缪海峰和马腾帮忙。那时还没有电瓶车,他们两个迅速下楼和我们一起抱了孩子往医院跑。在浏沽泾桥那里,马腾拦了一个陌生人的电瓶车要送孩子去医院。那人听说我们是学校老师,二话没说就把车子借给了马腾。然后我抱着儿子坐在车子的后面,马腾骑着电瓶车,沿着浏沽泾河边那条坎坷不平的小路一路狂驰,妻子和缪海峰在后面追。这时我隐约听到怀里的儿子有了鼾声,心里稍安些,但又怕他睡着了会出事,就不断地叫他。就这样,一会儿的工夫,我们到了医院。妻子和缪海峰很快也赶到了。因为跑得太急,也太紧张了,妻子在急诊室的大厅里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号啕大喊:“医生啊,你救救我孩子啊!求求你啊!”医生看这阵势,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几个护士赶紧过来从我手里接过儿子,询问我们是什么情况,有人扶起了妻子。我们把情况说了一下,护士赶紧叫我们去买氧气面罩吸氧,然后把儿子抱到抢救室,让他躺在小床上。等我把氧气面罩买来的时候,护士指着正在酣眠的儿子对我们说:“孩子不挺好的吗?没什么问题啊!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啊?”我和妻子面面相觑,然后尴尬地笑了。一旁的马腾和缪海峰这时才松了一口气,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这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然而现在想起来依然有一种如饮热茶般暖心暖肺的感觉。这是独属于小楼赐予我的异乡的温馨。
第一眼看到小楼时,我犹如看到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秋风中瑟缩着身体。再加上那时正是开学前几天,周围环境空旷,我想这里一定会很冷清,可是过了几天我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小楼的旁边有一个操场,这个操场在白天上课期间,学生自然是少不了的。这些熊孩子甚至在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期间都会到小楼这儿来,有的还敢蹿到楼上。到了傍晚,学生虽然放学回家了,但是这里的人并没有减少,都是镇上的居民。这时我才知道,这里是镇上居民们的传统锻炼场所,打篮球的、溜冰的、练太极拳的、跑步的,不一而足,操场上到处都是人,甚至到了深夜,还有三三两两散步的。
原来小楼并不孤独啊!
我对小楼的浅薄认知还远不止这些,这位沧桑的老人可有着极为丰富的阅历。它的前身也不仅仅是吴县中学老师的宿舍楼,它曾经还是一所幼儿园,是吴县中学的附属幼儿园。这是一所幼儿园,看着它现在破旧的样子确实是不容易想到,但其实我第一天进来时就有这个感觉了,因为我住的那两间屋子里竟然画满了壁画,那些画逼真得让人叹为观止。无疑,这栋楼作为幼儿园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但是墙壁上的这些画却没有由于年代久远而变得斑驳不清,虽然不是那么鲜亮,但仍然无法掩住它的生动精彩,就像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面对夕阳依然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在我床头的墙壁上画的是一位大树爷爷,树冠上是几只小鸟在快乐地鸣叫。在对面墙上有一只正在低头吃草的黄底黑点的梅花鹿,这只梅花鹿已经被我母亲和儿子的照片给永久截留了。上方靠近屋顶楼板处是一个长着白胡子的红色太阳公公,旁边是一只招手示意的青蛙王子和在坏笑着的蘑菇小妹。在墙的北面窗户两侧还有两位长者,一位是穿着西装的山羊公公,另一位是穿着背带裤的大象伯伯。在这样生动活泼的童话世界里当然不能少了孩子,在屋顶上方则画的是一个乘坐着宇宙飞船的小孩子正在俯瞰着大千世界。这就是我所住的那间陋室内的画的内容,自然、美好、梦幻、童趣盎然。它伴随着我儿子的整个童年,承包了我们一家数年的岁月。毋庸置疑,它一定是孩子梦境的重要底色,因为它本是为了伴随孩子们的童年而生,尽管屋子的功能后来由幼儿园转变为了职工宿舍,但幸运的是,它依然是我们童真岁月的最后一站,滋养了我们的心灵。
操场附近像我所住的这样的小楼有好几栋,它们就像人一样已走过人生中最辉煌的岁月,现在都垂垂老矣。不过如果你因此而轻视它,那一定就错了。离我所住的小楼六十米左右有一栋建筑,它不是楼房,但却有不亚于楼房的高度,而且很长,有大概六七十米,它的窗户也特别高、特别大,门前长着一排排的树,每棵树都有两人合抱那么粗。这栋建筑当时是体育馆,可以打羽毛球、篮球。里面空荡荡的,因为特别高的原因,所以人站在里面,仰头看颇有一种身处荒原之感。然而,这栋始建于20世纪70年代的建筑,曾有个非常豪横的称呼—“全国最大的中学宿舍”。大到什么程度呢?最多时大约有一百多名学生住在里面,一间宿舍一百多号人,不要说那时候,即使现在恐怕在全国也是第一。一百多名学生齐聚一堂,那场面绝对壮观,十几个人的宿舍,就已经是乱成一锅粥了,现在十几倍的人数,大概对面说话都得对着耳朵吼吧,当然最头疼的应属看宿舍的老师吧。
不过我想这体育馆被改成男生宿舍,应该只是暂时的。因为1985年,在这栋建筑的东面50米左右处又建了一栋正规的男生宿舍楼,共五层,但这栋楼在我搬过来时就已经废弃不用了,因为原先的吴县中学已经搬走,现在的浒关中学没有住宿生,自然也就不需要宿舍楼了。我当时还想住进去,后来学校领导说里面水、电都没有了,不方便,便作罢了。那栋五层的宿舍楼因为它的高度在周围的建筑中显得格格不入,仿佛也在彰显着它不同的身份。不久后,这栋宿舍被拆除时,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因为它有太多的钢筋,拆除时,施工队噼里啪啦地用挖掘机竟然砸了好长时间,让包工头狠赚了一笔。围观的人发着感慨:“那个时代的人们不偷工减料,实诚。”这时知道内情的人说:“你们不知道这栋楼是花了大价钱的,花钱的单位还不是吴县中学,而是一个有钱的单位—中国高岭土公司。”我们这才知道,在1985年,观山驾校边上的中国高岭土公司职工子弟学校关闭,初中学生全部进入吴县中学就读。作为交换,高岭土公司以捐助名义为学校建了这栋宿舍楼,那是一个有钱的单位,更何况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上学,自然不会偷工减料。这是我到浒关后见的第一栋拆的小楼,一时还觉得新鲜,后来整个老镇都成了一个大的拆迁场,每天都响彻着刺耳的砸钢筋声,包括我所在的学校也在不断地被拆,很多熟悉的建筑渐渐地消失在烟尘中,随同消散的,还有那些刻在这些建筑身上的诸多印记。对此,人们或许已习以为常,但内心却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烦躁与惘然。
日子如水一般平淡而悄然。在不知不觉中,我住的小楼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衰老了,那个时候整栋楼已经只有我们一家人了。小楼似乎有些冷清了,缪海峰调到实验高中好几年了,马腾也早搬到自己的新房子里去了。我和妻子则搬到楼上原来马腾的房间,因为那里可以装空调。我们买了一台空调,那经年腐朽的砖墙让装空调的师傅颇费了一番功夫。装上空调后,怀孕的妻子便少受些许酷热之苦。到了苏州五年后,年近不惑的妻子怀了第二胎,小楼即将迎来又一位小房客。某一天夜里,突然楼上发生一声巨响。第二天,我四处查看,发现楼上东边的一间屋顶已经坍塌。抬头一看,小瓦和屋梁部分坠落在地面上,还有一些悬挂在空中,随时也会掉下来,地面上到处散落着瓦片。我把残破的门关闭,想用铁丝把门扭紧,但那门年久失修,已经无法关紧,只得嘱咐家人不要进来,防止被砸伤。这时候它外墙的石灰也已大片大片地剥落,就像一个老人满脸皱纹一样。屋顶是江南小楼特有的小瓦,这时从远处看已经是高低不平,坍陷的部分也很明显。又一个刮风的夏天,小楼边上的厕所屋顶开始坍陷,先是南面一间,再是北面一间。没有了厕所,我们的生活会受到极大的影响。于是,我到建筑工地上扛来了一块做活动板房的泡沫板,把它塞到屋梁上,这样,即使有瓦片掉下来了,也不会砸到人。还别说,一直到我们离开,都没有发生瓦片砸落的情况。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约好了一样,也或者学校的这些建筑都是同气连枝的原因,学校北边的一栋教学楼也发生一声巨响。虽然那栋楼是新建的,但是这不明原因的声响还是让学校领导感到很紧张。于是学校领导就决定把那一届的初一学生全部拉到小学去了。由此,学校以及周边拉开了拆迁的大幕,先是操场边上的学生宿舍楼被拆除,紧接着是以前做浴室的配套用房,随后是有问题的那栋教学楼,最后是原属于吴县中学的教师宿舍楼。一栋栋楼房在烟尘中轰然倒塌,运河边那些独具特色的粉墙黛瓦、木质排门的两层小楼,以及小巷里那些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的低矮小屋,都逐一消失了。但奇怪的是,学校内有一栋早已经废弃不用的四层小楼,却一直矗立在那里。这栋小楼,就在学校最前面的教学楼的旁边,外墙上缀满了爬山虎,已是残破不堪,周围由铁栅栏围成一个小院。我曾经多次想进去探幽寻胜,结果连进去的路都没找到,只能怀着一种莫名的敬畏远远地看着它。这栋小楼最终也没有被拆迁。后来我才知道,这也是一栋有历史的建筑,这栋三层的青砖楼建于“民国”时期,它的原主人是原国民党南京兵工署主任童致咸。这栋小楼20世纪80年代曾作为浒墅关派出所的驻地,后来按国家政策归还给童家后人,但后来童家后人又把它捐给政府,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是作为吴县中学的教师宿舍的。这些沉默的建筑无意中见证了历史的兴亡更替。
那一年,在小楼的那间装空调的房间里,我的女儿出生了。那一天的下午,我陪着妻子在操场散步,还在计算着日子,结果当天晚上羊水就破了,女儿着急出来过中秋了。想当年在老家时,我和妻子为儿子的出生费尽了周折,而这次一切都那么风平浪静,妻子甚至一直工作到临盆,中途还在操场上摔了一跤,这让我不得不感叹这江南的风水就是好啊。后来,还有老师总结说我们学校的老师都生了一儿一女,还有人说这学校原来是龙华寺,是块福地、善地。虽说有牵强附会之嫌,但看来冥冥之中,这些拆了的和没有拆了的小楼也许都在庇护着这里的人们吧,当然也包括我们一家。女儿出生了,然而她并没有像我儿子那样幸运地拥有一个有着一大片操场的童年,因为我们所住的这栋楼房突然变得那么不宜居了,那个夏天,无数白蛉日夜不停地往我们住的地方爬,原因大概和房顶的坍塌以及周围房子的搬迁有关系吧。我特意找了生石灰撒在房前屋后,可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它们的疯狂入侵。后来,在枕头下发现一只蜷曲的大蜈蚣之后,我决定举家搬迁到新房子。彼时我的新房子已装修好,但还不满半年,幸好当时从环保考虑并没有使用太多的木板。但搬家还是遭到母亲和妻子的反对,妻子认为新房子有甲醛,母亲觉得还是这里方便。是的,住了五六年的地方当然是习惯了,也有感情了,更何况这里门前就是广阔的操场,人来人往很热闹。到了新房子就会整日待在楼上,自然憋闷。最后我们决定先搬走部分东西,晚上还过来睡觉。然而就在我们搬走部分东西的第二天,楼上房间里新置的桌凳和沙发椅,以及厨房所需的微波炉、电磁炉、插座都被洗劫一空。我们赶紧报案,派出所的警察备了案。但是,偷窃仍在继续,我们楼道间有一个铝合金的伸缩门,也被人硬生生用铁棒撬开,把房间里的电线和铝合金窗户都拆走了。这时我们才意识到这是一群拾荒者所为。这些人像蝗虫一样,凭着他们独特的嗅觉,瞅准我们不在这儿的时间,进行“合理合法”的行窃,因为他们自称“拾荒”。我们在小楼的东西已经再无保障,五六年来,我们门有时候都可以不关,可是现在关上门的锁都被他们生生撬开,我们吓得赶紧连夜搬运重要的物品。一天,我母亲在操场上看到三个五大三粗的男子,用三辆三轮车把小楼能拆的全部拆走了,我母亲跟在后面追,他们早就飞也似的逃走了。
就这样,我们被迫离开了小楼,没有举行任何庄重的告别仪式。我们就像那些在蝗灾中急于抢救庄稼的农民一样,在一个天色阴沉的黄昏,回望那座已变得满目疮痍的小楼,用借来的板车装载着最后一批生活用品匆匆离开,心中那种如同与母体割舍般的痛苦让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以这样的极为尴尬的方式离开这座颇有历史的运河小楼,搬进了另一栋运河大楼。我在这座城市真正安了家,一家人生活在现代化的居住环境里。可是,我仍然无比想念着那一栋栋运河边的小楼,它们在喧嚣中终于安静下来。也许有一天,它们终会消失,但那些它们曾经承载的记忆不会。因为它们曾经像一枚图章一样,清晰地在这块土地上盖上鲜红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