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城市车轮碾压的铠甲
2025-02-24燕岭
一
雾霾天气,让这条位于城市边缘的小巷子,仿佛被时光遗忘,房屋低矮、拥挤,墙面斑驳陆离,显露出岁月的痕迹。在巷子的尽头,有一个由废弃猪圈改造的廉价小旅馆,四周杂草丛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异味。
佩奇从一串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嘴巴上侧生出朝天鼻,头生出了呼扇呼扇的耳朵,身着铠甲,变成了冬瓜一样的形状,四条腿像麂子腿一样纤细,因为头不肥,耳朵也不大,所以又得名“冬瓜猪”。他朝天仰卧,被子遮盖不住肚子,眼看着向下滑。他那与身躯不成比例的细得像柴火棍的麂子腿,在他眼前无助地颤动着。
“我出什么事了?”他想。这不是梦,他租住在城中村5平方米的用砖和白灰砌成的低矮平房里,房子小得只能放张床、桌子及柜子。虽然房子小了一点儿,却稳稳当当。他无法翻身仰着,只得像“冬瓜猪”一样蜷缩在他熟悉的墙壁之间。春风吹拂过老柳巷的破旧瓦房与破败的猪圈,带起一阵尘土。
佩奇接着又将目光转向后墙上的窗户,漫天纷飞的雪花砸在窗户上,使他全然陷于忧郁之中。他试图挪挪酸软的身子,身体似乎不听大脑的支配,他想,他根本办不到。平时他习惯于仰着睡,但现在这个状况,他只能反复用气力仰着睡,因为狭小的床铺会让他又摇摇晃晃地转回侧卧姿势。他反复折腾多次,使劲闭上双眼,让腿不再映入眼帘。
“天呐!”他想,“我在干如此辛苦的工作啊!”他日复一日地奔波于道路、高楼之中。工作上的烦心事比在家看店多得多,还得忍受奔波带来的痛苦,他常常听到平台发出的:“你送的快递将在5分钟后超时……”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他觉得有点儿疼,只能蹭着墙皮挪动着身子,他看见发痒的地方已经被蹭出片片红色,说不出那是些什么东西,想用腿蹭,立刻就缩回来了,一接触全身就起一阵寒战。
将被子掀掉并不难,他只需鼓鼓肚子,被子就会自动滑下去。不过下一步就难了,特别是他的身躯非同一般的宽,想坐起来就得用手肘来撑,但他那像冬瓜一样的身子又不停地颤动,他控制不住它,只得痛苦地挣扎着爬起来。
只要两个强壮的人就够了—他想到他那个在读大学的妹妹,为了没有学费的事而劳心伤神;他想到村里人在“汤泉一品”洗浴中心的污水口洗澡,弟弟乔治为快递订单抢时间发生车祸丧命的情景;他想到大雪天因路滑,自己骑车摔倒,伤了左腿,艰难地爬起推车送快递的情景……此刻,戴着手指粗的金链子的光头房东的呵责声将他拉回现实:“你今天该交剩余的600元房租了!”他拉佩奇离床,然后弯腰放下,小心又有耐心地等待他在地上翻个身就行了。那么先不说门都是锁着的,他是否真该叫人帮忙呢?虽然境况那么糟,但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微微笑起来了。
片刻之间,院子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们不去开门。”佩奇怀着一种毫无道理的希望自言自语地说。但是,房东自然还是像往常一样踏着缓慢的步子去开门。听到来客第一声问好,佩奇就知道来的是谁了—公司的人事部部长。佩奇一心为公司干活儿,这次出了点小小差错,之前的工作业绩都会被抹杀。难道我们快递员都是痞子?我对公司一直忠心耿耿,我是真的下不了床,公司难道不该叫个人来看看我吗?难道非得人事部部长亲自前来?这事难道只能交给公司领导才会解决吗?佩奇越想越气愤,气得他一用力将自己摔下床。扑通一声,声音挺大,也不是那种非常大的响声,背上的猪毛挺厚,使佩奇跌落的声音弱了许多。
佩奇特别粗心,忘了抬头,他被自己的行动气着了,活动活动头,在地上挪动着。
人事部部长说:“你好,佩奇。”“我生病了。”佩奇答道。“佩奇!”人事部部长扯起嗓子喊着,“你是啥子情况?让老人担忧,是大不孝。我以你双亲和老板的名义,请你严肃地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讲清楚。”
“太让人惊叹了,太让人惊叹了。我一向认为您是性格平和的人,您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发脾气。部长先生—”佩奇结结巴巴地喊道,“是我想得太少,没有考虑到后果。”
佩奇打算起身开门,但突然有种眩晕的感觉。他使劲抬抬身子,感觉又恢复了一些力气。“我不小心摔下床了。请耐心地稍等片刻!”佩奇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佩奇遇到突发情况!昨晚他还一切正常,或者说得准确些,昨晚已稍有预感,为什么偏偏就没有向公司请病假呢!只是,人一般总是想,一点儿小病能够扛过去,不需要留在家里休息。“部长先生,体谅体谅我的家人吧!您刚才对我的那些指责我是不能接受的,我知道这些事。您大概还没看到我最近的业绩和那些快递单吧。我8点的时候还有几单呢。休息了几个钟头,我的精神好多了。别让我耽误您的时间了,部长先生。一会儿我就去送快递,劳您先去说一声,代我问候老板!”
佩奇结结巴巴地说着这些话,当时他的嘴已经不受大脑支配。佩奇挪动着像冬瓜一样的身子,他想倚靠着柜子站起来。他意识到需要打开门,和人事部部长聊聊,人事部部长这么急切地要见他,要是目睹了他“冬瓜猪”的样子,会是什么反应呢?这是他迫切要知道的。
要是人事部部长被吓了一大跳,那么责任与自己无关,他可以安心一些;如若人事部部长没有任何反应,佩奇再动作麻利一点儿的话,就能完成8点的快递单。柜子像抹了油一样光滑,他重复了几次,一咬牙,终于站起来,下肢钻心地疼,可他并不在乎这种感受。
佩奇现在镇静多了。人事部部长不知佩奇所云,但佩奇感觉自己说明白了,比之前说得更清楚。
或许耳朵听顺了,给人感觉他好像哪里出了岔子,要帮他。
不过至少现在人家相信他不完全对劲,准备来帮助他了。
公司做这些打算时显得稳操胜券,信心满满,这使他感到全身舒服。他觉得自己重新被归入人类的圈子,愿医生和开锁人能做出惊人的业绩。
佩奇让人事部部长听他内心的声音,他清清嗓子,放慢吐字的速度,尽量让人事部部长听清楚他的表达。佩奇撑着椅子拖着冬瓜身子向门口走去,到了门边,用嘴咬住椅子挪开。
就这么休息了一会儿,接着,佩奇张开朝天鼻下的嘴去转动锁孔中的钥匙。糟糕的是,当他用门牙咬住钥匙不停地转动时,从他嘴里流出了一些白色液体,液体流过钥匙,滴到地上。可他一点儿也没去注意。“加油,佩奇!”人事部部长这样高喊,“坚持坚持,坚持弄开门锁!”佩奇脑海中浮现出领导在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的画面,便用尽力气不顾一切地咬住钥匙。随着钥匙的转动,他也绕着锁转动,现在他只用两只手撑住身体站立着。他根据需要,时而将自己贴靠着钥匙,时而用全身的重量去压下钥匙。锁终于打开了,响亮的咔嗒声使佩奇清醒过来。他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那么我不用锁匠就打开锁了。”他把头靠在门把上去,想把门整个打开。
开门时,佩奇缓慢地用朝天鼻把门拱开,慢慢地迈开四个蹄子,以免自己两只呼扇呼扇的耳朵和朝天鼻吓到人事部部长。门开的一刹那,就听到人事部部长“啊”的一声大叫起来,那声音就像雷声。现在,佩奇也看得见人事部部长了。他靠门最近,手遮着张开的嘴正在慢慢地后退,好像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他向后退。接着,人事部部长朝佩奇走两步就感到眼前发黑,一阵眩晕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人事部部长醒了过来,他明白佩奇是唯一保持镇静的人。“好吧。”佩奇说,“我会马上穿好衣服,收拾好储物箱,然后骑电瓶车上路。您愿意,您愿意让我去吗?您看,我并非不遵守公司的纪律,我是愿意承担快递员这份工作的,是吗?您会将所见所感如实向老板上报吧?一个人可能暂时失去工作能力,但这时公司也应想想他以前做出的成绩,还应考虑到当他排除障碍之后,他会比先前更加勤快,更加努力工作的。我对老板忠心耿耿,这您是很清楚的。另一方面,我还得操心父母和妹妹。我还陷于困境中,我会重新挣扎出来的。我的处境已经十分艰难了,请不要再雪上加霜。请您站在我这一边吧!”
佩奇一小步一小步地朝门口走去,好似有一条神秘的禁令不准他离开房间似的。佩奇如果待在这家公司,一辈子都衣食无忧,何况他眼下需要公司发放的薪水,盘算着明天如何生存。
二
直到太阳落山时,佩奇才从他那昏沉沉的深睡中醒来。没有嘈杂的叫卖声,也没有灯光秀闪烁嘈杂的音乐声,他会睡到自然醒,不过他仍觉得好像是被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和小心关闭大门的声音给弄醒的。街灯的亮光,这儿一块那儿一块淡淡地映在天花板和柜子的上半部,佩奇底下却是一片漆黑寒冷,取暖的蜂窝煤炉子已熄灭。
他笨拙地用朝天鼻探索着,到这时他才知道鼻子之可贵。他慢慢地将自己朝着门口移去,想看看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身子的右侧是一条长长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很不舒服的伤疤,他只能一瘸一拐地用那两条腿挪动步子,此外,有一条腿在昨天夜间的事故中受了重伤。只有一条腿受伤,简直是个奇迹—它毫无力气地被拖着走。
到了门旁他才发现,真正吸引他过来的是什么,那是食物的气味。
那儿放了一个缺角的小方盆,里面盛满甜豆浆,还有两根油条漂浮在上面。他高兴得快要笑起来了,现在他的肚子不断发出咕咕的叫声,于是他马上将头浸入其中。但是,很快他又失望地把头抽了回来。佩奇从门缝里看到院子已点起昏黄的电灯,到明天早晨是不会再有人来看佩奇了,这可是他已住了5年的房间呀,之前能远远地闻到一股股猪粪味,大门墙上被白漆涂抹覆盖—隐约能看到“猪”的字样。他无意识地转了身,带着一些羞愧急忙钻到床底下,虽然背部有点儿被挤压着,头也抬不起来,但他立刻感到舒服。可惜身躯太宽,他不能整个藏进去。
整整一夜,他就待在那儿,有时半睡着,有时被饥饿感弄醒,有时则沉浸在忧虑之中,时而夹杂着模模糊糊的希望。总的结论是,目前他必须镇定从事,要有耐心,要极力体贴家人,使他们比较容易忍受他在目前的状况下不得已给他们造成的烦恼、难堪。
清晨,其实那几乎还是夜里,佩奇就已经有机会检验自己刚下的决心到底坚不坚定了。穿着西装的人事部部长突然打开了佩奇的房门,紧张地朝房里看。他没有立刻看到佩奇,但当他发现佩奇在床底下时—天啊,他总得待在那儿吧,他又不能瞬间消失—他吓了一大跳,用纸巾捂住鼻子,似乎有病毒入侵他的鼻孔,便不由自主地将门从外头砰地关上。但是,他仿佛又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他立刻又把门打开,踮着脚走进来,好像探望的是重病人或是陌生人似的。佩奇把头一直伸到床边上注视着人事部部长,心想:“他是否会注意到我没喝豆浆?他会不会拿其他比较适合我的食物?如果他不主动去做这件事,我是宁愿饿死也不会去促使他注意的,虽然我极想从床底下冲出来,用朝天鼻拱他的脚,求他随便拿点什么好吃的来给我吃。”但是,人事部部长马上就惊讶地发现缺角的四角盆里豆浆还是满满的,只是四周洒了一点儿,他立刻拿起有裂口的盆子端了出去,但不是用手直接拿,而是垫着一块抹布拿的。为了让佩奇换换口味,人事部部长带来了许多不同的东西,他将那些东西摊在一个裂口的铁盆里,有半腐烂的蔬菜,有晚餐剩下的肉骨头。此外,人事部部长又放了一个缺角盆,在里头倒了水,看来这盆是永远归佩奇专用了。
人事部部长知道,佩奇就是再饿,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进食。出于维护佩奇尊严的想法,他三步并作两步退出房间,甚至还垫着纸巾把钥匙转了一圈,只为了让佩奇知道,他可以不用被人看着吃东西了。佩奇拖着那条伤腿,飞快地奔向食物。佩奇的伤肯定是全好了,他没再觉得有什么不便,对此他感到吃惊,他想起一个多月前手指头让刀子给切伤了,那伤口到前天还在疼呢。“难道我现在不迟钝了?”他想直接享用米粥,因为在各种食物中,米粥一直吸引着他。奇怪的是,新鲜的食物、水果他觉得并不好吃,他不喜欢这种气味,他把他想吃的东西拖出很远。他就这样把咸菜和馒头一样接一样地都吃了,眼里浸满了泪水。当人事部部长慢慢转动钥匙时,佩奇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正懒洋洋地躺在原处。人事部部长进来时将他吓了一跳,因为他正在打瞌睡。他又急忙连滚带爬地回到床底下。吃了这么多东西,佩奇的肚子鼓胀起来了,挤在那狭窄的床底下快要不能呼吸了。强忍着一阵阵难受,他用有些突出的眼睛看着那毫不知情的人事部部长。人事部部长用扫帚将他刚才吃过的食物扫在一起,连同那些他碰都没碰的新鲜食物,好像连这些也不能再要。随后,人事部部长将所有东西倒入一个桶里,用木盖子盖住,接着全提走了。他刚出门,佩奇就从床底下爬出来,伸伸腿,打着嗝儿。佩奇就是这样每天得到他的食物的。
三
天气看起来一天比一天不清爽,对面的国际大酒店他已一点儿也看不见了,而以前他为了总要看到这家酒店的霓虹灯和吵人的夜生活而咒骂过,不确切知道自己住的牙村虽然幽静却完完全全是市区的话,他真以为窗外见到的是一片灰蒙蒙的、天地不分的猪场呢。细心的保洁只有两次看到椅子在窗前放着,便在每次打扫完房间之后又重新把椅子推到窗前原来的地方去。窗外,漫山遍野的桃树,挂着人们垂涎欲滴的鲜红的桃子。
屋里万籁俱寂,院外不时传来猪在撕咬时的哼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