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圣诗心识阆中
2025-02-18邹雯
摘 要:杜甫与阆中因哀痛而相识,因怀旧而续缘,阆中的山水人文俘获了诗人的心。他在阆中前后共创作了60余首诗。《阆山歌》与《阆水歌》是他心系阆中,情怀家国的代表作。
关键词:家国情怀;价值共识;《阆山歌》;《阆水歌》
位于四川省南充市嘉陵江边的阆中古城,按唐代天文风水理论营造而成,是我国保留最完整的四大古城之一,历代文人墨客留下了无数的赞美诗章,有唐代杜甫的“峥嵘巴阆间,所向尽山谷”,宋代欧阳修的“闻说阆中同阆苑,楼高不见君家”,明代严光治的“胜地古来称阆苑,萍踪何幸此登临”,还有清代王士禛的“见说阆中好,轩窗临锦屏”等等。正是以诗圣杜甫的诗歌作为媒介,我对这座小城产生了极大兴趣以至于念念流连。
一、只知成都有草堂,不知阆中有祠堂
在成都浣花溪旁的市井中长大,自幼就被父母带着去杜甫草堂,读诗赏画、品茗倚竹,不知不觉间完成了诗歌诵读的开蒙。杜甫应该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诗人,背诵的第一首杜诗便是他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短短的28个字,已把成都之美刻画到极致,就像一幅色彩明丽的风景画。
读书之后接触到更多的杜甫诗作,也受教于更多的诗家名篇。或许是青春年少,对学习杜诗曾心生抵触,发现无论写美景、写美人,还是写美事,开篇的轻快和中篇的淡定,似乎只为起兴和过渡,诗作的笔调会慢慢下行,终究变调为家国忧思的凝重。愁而不怨,仿佛已是诗圣的性格底色。那时候的我,自然是不愿意吃苦的,也无法穿越到杜甫的现实中,去体会他的心境、触碰他的灵魂。于是,难免觉得这位夫子有些矫情。同样是诗坛名宿、同样是战乱流离、同样是仕途曲折,李白放言“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恣意而洒脱;杜甫苦吟“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凄怆而隐忍——难道这就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区别?由此,进入职场生存的我便不怎么读诗了。
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因为公干到了阆中。听说城南的锦屏山上有杜少陵祠堂,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关于成都杜甫草堂的回忆,不禁怦然心动,欣欣然前往寻访。于是,在这座偶然踏入的小城里,两首不甚闻名的杜甫诗作《阆山歌》和《阆水歌》,还有那些风云诡谲的故事和传说,竟令我产生了重读杜诗的兴趣,希望能从中获得索引,理解诗圣行为风范的原生形态和精神品格的人生养成。就这样反复吟诵,就这样反观织补,忽然就觉得自己读懂了杜诗,也走进了杜甫。在“诗圣”的巍巍大名下,他更引人注目的是诗人身份而非文人风骨;然而在封建帝制时代,传统儒家的修齐治平,几乎是所有读书人的价值共识和政治理想;即便仕途未必平坦、人生满载磨难,杜甫也会恪守为君分忧、为民请命的本分。如此便可洞见,愁而不怨并非性格而是品格,其间是与生俱来的责任心和使命感。
二、始入阆中只为友,再访阆中且为心
那么,是什么样的因缘际会把杜甫投放到了阆中呢,《阆山歌》和《阆水歌》又诞生于何种情境呢?探其究竟的动因,在于内心隐约的宿命感:如果不曾在成都草堂诵读杜诗,阆中祠堂就不会引我注意,我将在阆中城外匆匆而过,错过这人世间的阆苑仙境,那该是多么遗憾啊!然而这假设并不成立,因为盛唐诗坛有个杜甫,我与阆中注定是要相遇的。从史料的记载中可以得知,杜甫一生中曾两次踏入阆中的地界,先为奔丧,后为寻访。玩味细节便会注意到,两次到访阆中的杜甫,处境和心境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说第一次的重心是在某个人,偶然且匆匆;那么第二次的重心就在这座城,必然且从容。
公元763年春,历时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终告结束,寓居于梓州(治今四川省三台县)的杜甫辗转闻讯,写下了据说是他平生最欢快的诗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欢声笑语似乎溢出了书卷。然而未及踏上还乡的旅途,8月间,杜甫惊闻房琯在赴京任刑部尚书的途中,骤然病逝于阆州(治今四川省阆中市)紫极宫。梓州和阆州两地相距约三百里,作为房琯的同乡好友,杜甫星夜兼程急赴奔丧。诗人的第一次阆中之行,就在这大喜大悲的切换中展开了。
因奔丧而首赴阆中的杜甫满心伤痛,自然顾不上欣赏山水、体验人文,在为房琯处理后事的闲居中,没法只做时局的旁观者,而是写下了《征夫》(“官军未通蜀,吾道竟如何”)、《紧急》(“青海今谁得,西戎实饱飞”)、《王命》(“深怀喻蜀意,恸哭望王官”)等诗作,句里行间浸透着深深的家国之忧。本想在阆中驻留一段时间,顺道为出川寻找机会,却得知了曾任剑南节度使、在成都助力修筑草堂的严武将回川任职的消息,加之家中小女生病,杜甫这就返回了梓州。房琯客死阆中并安葬于斯,阆中自会不经意间牵动诗人杜甫的忧思怀念。
三、寻访中发现自己,诗作里煎熬本心
关于杜甫第一次在阆中的社交经历,史料中没有找到相关的记载。公元764年春初,应阆中王刺史的邀请,杜甫挈妇将孺,全家一起踏上了东行的旅途。诗人的第二次阆中之行,就在登临应答的游吟中展开了。
时值清明节前后,杜甫参加了当地官方组织、民众呼应的大型祭祀活动。杜甫去到城北为房琯扫墓,看到这孤零零一片伤心地,写下了《别房太尉墓》:“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诗文回忆了两人相交的点滴旧事,流露出深深的不舍,也透露出淡淡的哀愁:自己终究只是阆中的过客,今日一别,西走东奔,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再访阆中,更不知何时才能圆那还乡之梦?连这林间黄莺的啼鸣,也如送客远行的声声催促。是诗含蓄谨慎,用典也很讲究,风格雍容典雅,过眼之处都是为友悼亡之意;再用心品味,亦能领会诗人对朝局国是的殷忧和慨叹。
再访阆中的杜甫,在这里驻留了三个多月的时间,登攀锦屏山、挹水嘉陵江、寻访滕王阁,又创作了40余首诗作。《阆山歌》和《阆水歌》正是其中的代表作,另有《滕王亭子二首》(“尚思歌吹入,千骑把霓旌”)、《与任城徐主簿游南池》(“晨朝降白露,遥忆旧青毡”)等名篇名句。我有时会觉得,这些诗作的题目过于写实,缺乏言明主题的意趣,非其能力所不逮也,大约是诗圣觉得很难一言以蔽之,索性就在无趣中摸索深意吧。既有三面环水的圆融,又有四面环山的刚毅,山水风景相依、人文风情相衬,阆中就这样俘获了杜甫的心魄;连同上次创作的20余首诗作,阆中成为其旅居生涯中写诗最多处之一。
杜甫与阆中因哀痛而结缘、因念旧而再续,无论是初入或是再访,彼时的杜甫都不在人生的高光频段,但他却用自己的才情和真心,为阆中的历史打上了高光。后世是谁主持修建了杜少陵祠堂,如今已不可考,然而只要历史的脚步留下了回响,诗圣诗心就会牵引后世的人们走向阆中、走进阆中。四百多年后的1172年秋,爱国诗人陆游任职成都期间来到阆中,专门拜谒杜少陵祠堂并写下《游锦屏山谒少陵祠堂》:“虚堂奉祠子杜子,眉宇高寒照江水。古来磨灭知几人,此老至今元不死。山川寂寞客子迷,草木摇落壮士悲。文章垂世自一事,忠义凛凛令人思。”作为诗人的杜甫已然逝去,永远不死的是诗圣的家国心。
四、诗人笔下的山水,诗圣心中的家国
让我们一起来品品《阆山歌》吧:“阆州城东灵山白,阆州城北玉台碧。松浮欲尽不尽云,江动将崩未崩石。那知根无鬼神会,已觉气与嵩华敌。中原格斗且未归,应结茅斋著青壁。”首联和颔联重在叙景,茫茫的白,是灵山上用于祭祀的幡;满眼的碧,是玉台山上青葱的树;云之不尽,是与枝条相交的飘柔缠绵;石之未崩,是遇水激昂的挺立坚韧。颈联和尾联重在述情,这盛大的景象既如帝都华山的祭祀,也如故乡嵩山的祭祀,然而中原战乱刚告结束,四处残垣满目疮痍,自己实在无法“还乡”以成全清明的礼数,那就在这草堂里挂上青纱白幔,祭祖、祭天、祭地、祭亡灵吧。此诗一如既往的夫子风格,轻入重出,读表或者读里,各取其义,都不会遮蔽诗圣牵念家国的赤子情怀,甚至能读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意蕴。杜甫笔下的阆山,或许可以是灵山、玉台或锦屏,而心中的阆山,却不是具象的某一座山,而是阆中文化传统的承载和骨架。
再一起品品《阆水歌》吧:“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巴童荡桨欹侧过,水鸡衔鱼来去飞。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作为《阆山歌》的姊妹篇,还是典型的先轻后重、由眼到心的杜氏架构。与前诗的细微差别在于,本诗的首联、颔联和颈联都在叙景,仅尾联转为述情。前六句拙朴淡泊,方位明确、色彩明艳,情绪饱满、春意盎然,连孩童们都参加划船了,觅食的水鸡也飞来飞去,好一幅乱世外的桃源景象,恍然间有身临其境之感。然而此时诗圣发出灵魂拷问,仿佛一直在找寻答案,巴童荡桨、我却老矣,水鸡衔鱼、我无双翼,无需前文铺垫和情感过渡,最后两句跃然纸上,荡气回肠,意犹未尽,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把什么都说尽了。
既是胜事为何令人肠断?因为祭祀终究是一场感念亡灵、抚慰心灵的情感盛宴,诗人到底只是阆中的过客,“还乡”有梦却无渡河之舟楫,场面越喧嚣,灵魂越寂寞,“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如何不令人悲怆痛心?袖拭清泪却又情绪忽转,似乎是破涕一笑,强作欢颜,着意强调城南天下稀,言而未尽,埋下伏笔,似乎在说“来阆中一游就知道了,去锦屏山一看就明白啦”!要捕捉这景中景、情中情,仅靠遥望是难以企及的,而是要跟着诗人足迹走进阆中,沿着诗圣诗心识别阆中。
五、诗圣足迹印阆中,阆中承托家国情
《阆山歌》和《阆水歌》写作的先后顺序实不可考,前文做此排列并无依据。当对阆中的认知不只局限于“景点”的时候,它就不再是旅途中的某一个客栈,而是一个值得反复寻访的文化驿站——既有名人行径,也有凡人行径;虽有旧客飘零,更有新客驻足。那么,到底是阆中需要来迎合我们,还是我们需要去遇会阆中?
阆中这样一个底蕴如此深厚的古城,缺少的不是人文风光,而是文化基因的传承;缺少的不是社交风情,而是文化互通的链接。譬如,成都有杜甫草堂,阆中有杜少陵祠堂,都是诗圣诗心的精魂凝结,如何不能搭个经济的桥梁,让它们交相辉映?再譬如,南昌赣江边上有滕王阁,阆中玉台山上也有滕王亭子,都是那滕王李元婴的思乡怀旧之作,如何不能为它们牵个线索设个路径,让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和杜甫的“人到于今歌出牧,来游此地不知还”隔空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