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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债

2025-02-14王晓静

牡丹 2025年2期
关键词:顶柱韩先生大娘

1

男人的暴起是突然间的,他铁锤般的拳头纷至沓来,周如羽还没来得及还击就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他的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感觉肺腑像被巨手攥紧了,即将窒息。男人坚硬的皮鞋饱含戾气重重地跺在他身上,尖锐的疼痛如电流般迅速扩散至全身。那一瞬间,周如羽的脑子里突然闪过部门经理和前同事的脸,他们都在虚空里冷漠地看着他被疾风暴雨地毒打。

时间被抻得很长,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一声暴喝“住手”,冰雹般砸落的踢打停止了。周如羽松开抱着头的胳膊,睁开眼,一个民警正拽着男人,厉声说:“要不是这位大娘找我报警,你准备把他打死啊?”民警旁站着一个老大娘,白发纷乱如雪后荒草,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正关切地看着他。

周如羽的脑袋还懵懵的,像团凝滞的胶水。他努力捋了捋这兵荒马乱的一天,早上部门经理通知他,因为销售业绩不佳,他被裁员了。然后他联系了大学同宿舍的好友,准备去他那儿借住两天,顺便碰碰运气找找工作,结果刚跑到火车站,同学说女朋友来了不方便,他满心积郁的火苗在跟男人抢出租车时爆发了,刚骂出口,他就挨了一顿胖揍。

民警问他用不用去医院做伤情鉴定,他摇摇头,慢慢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向车站旁的药店,他只想赶紧逃离围观者密密的视线之网,逃离举起的手机镜头,逃离所有让他难堪的人和事。

脚步声紧跟其后,是那个大娘。她关切地说:“娃,我陪你去包扎包扎,都流血了。”熟悉的乡音像温暖的水波浸润了周如羽,他的心颤了颤,感激地对大娘笑笑。在药店里,大娘用蘸了碘酒的棉签小心地擦拭着他的伤口,嘴里唠叨着:“娃,可疼了吧?你今天真是倒霉,碰着这种恶人,以后啊,可别跟这种人起争执……”周如羽感受着大娘粗粝的手指在脸颊上的轻抚,忽然鼻子一酸,赶紧把泪水憋了回去。他也用乡音问:“大娘,您是来坐火车的吧?别因为我耽误了。”

大娘的眼睛漾上一抹笑意:“娃,咱们是老乡啊?不耽误,我晚上住在车站,我不坐车,我找人。”

“住在车站?那怎么行?车站工作人员会赶您的。”

“我想省点钱,车站旁边最便宜的旅馆也要几十元一晚上。”大娘局促地揪着衣角,脸上一层凄苦的笑意。

周如羽的心一阵发酸,他不敢想象这么冷的天,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怎么会在车站冰冷的地上和衣而眠。“大娘,您住我那儿吧,我屋子不宽敞,但还能凑合。”大娘推让了半天,终于答应了。周如羽吁了口气,又不禁暗自苦笑,刚失业,没有半点积蓄,下月的房租能不能交还不知道,还管那么多闲事。

回到出租屋,周如羽把行军床拎出来,铺好被褥,又磕了俩鸡蛋,撒了把青菜,做了一锅面条。大娘不住声地说谢谢,泪光在眼眶中闪烁,她喃喃道:“你真像我儿子,心好。”

氤氲的饭香驱散了屋子里的寒气,大娘边吸溜着面条边说:“我找的人叫韩先生,我没有手机,这两天都是借别人的手机给他打电话,可他根本就不接,唉,让我咋还他钱啊?”

“还钱?”周如羽惊讶地放下筷子,在他的人生经验里,只听说过有人跨越万水千山去追债,还没听过这样辛苦去还债的。他忽然明白了,现在的人心思都重,肠子拐着几道弯,恨不得个个把自己罩在金钟罩里,免受各种诈骗侵扰。别说大娘的乡音浓重得旁人根本听不出来,即使听出来还债的意思肯定也不相信,以为是诈骗电话。

他替大娘发了条短信:“韩先生,有位河南大娘要找您还钱。”

“我不认识什么河南大娘。”

“是大娘的儿子王顶柱要还您钱。”

……

手机的屏幕不知不觉间暗了下去,电话那头失去了动静,那位韩先生像是一只困倦的蜗牛,把触角缩回了壳里昏睡过去,完全忘了电话这头还有两个人望眼欲穿盯着屏幕。

忽然,信息发来了。“让这小子亲自来还钱!”这感叹号像炸弹一样炸碎了一室的安宁,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怨气。大娘慢慢地蹲在了地上,捂住脸,呜呜地抽泣声从枯瘦如柴的手指间漏了出来。

“我儿子死了。”

电话那头的蜗牛又缩回壳里昏睡了过去,屋里的静寂变得坚硬而尖利。突然,短信从天而降,只有冰冷的三个字“不要了。”

大娘像被抽去了脊梁骨,人迅速矮了下去,她手扶着桌子,缓缓地坐到床上,突然又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那些话淌到了周如羽脚下,湿漉漉地涨上来,淹没了他。

“我大儿子去年结婚没多久就得了病,哪还有钱给他看病呢?娶媳妇已经把家里的钱花光了。他抓着我的手说要出院,死活也不治了,他是在为他弟弟考虑后路,我那小儿子是个傻子,还没结婚呢。没办法,只好把他接回了家,捱了大半年就咽气了。我大儿子走之前一直盯着一个小本本看,上面记的都是他借的钱,一直盯到闭眼。我知道他不想带着这一身债走,他从小就是个重情讲义的人。所以我就决定替他还钱,现在已经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最后这个没还上。”

大娘的诉说被哭泣切割得支离破碎,周如羽勉强把它们拼凑在一起,听懂了个大概。他默默地又盛了碗面条,试图用温暖的食物来平复她的悲伤。

大娘的白发颤抖着,不停拭着泪,好像那里有两处流淌不绝的泉眼。“你真像我儿子,心好。每年麦收时,我儿子收完自家的,还会帮着乡亲们收麦子。平时不管自己缸里有几斗米,看见要饭的总会施舍点吃食。乡亲们都喜欢他,出殡那天乌泱泱来了很多人。”

周如羽忽然意识到,大娘一说起儿子就好像拧开了水龙头,刹不住了。大娘儿子像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烟雾,浮现在窗外渐浓的夜色里。

2

韩先生看着桌子上的手机,它像死鱼一样颓然躺在那儿。“王顶柱”这三个字把他的回忆扯到了一年前那个丢失手机的夜晚,那天韩先生就要疯了,手机里那么多和老板娘的照片和视频,随便一张艳照流出去,别说职位不保,半条命都得丢掉,老板的狠辣,他非常了解。彼时,媳妇正在炒菜,烈火烹油,滋啦一声,他觉得心也像被放在了油上煎。韩先生拿儿子手机给自己号码发条短信:“若归还手机,定当重谢!”

“手机会还的,能不能借给我三千元?”短信回过来,韩先生气得跳起来,什么假惺惺的“借”,分明就是讹人!他抓过儿子手机气啍啍地打给派出所的朋友,朋友道:“这不算敲诈,《物权法》规定,权利人领取遗失物时,应当向拾得人支付一定酬劳,至于酬劳多少,法律没有规定。劝你别耗时间在这种人身上,觉得不值当的话就买个新手机得了。”韩先生的脸暗下来,胸中那团火被泼了盆水,立马变成一堆冒着余烟的冷烬。

接下来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机。对方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形销骨立,一脸病容。韩先生恨恨道:“我已经拍下你的脸了,手机里的东西若泄漏半点,我可饶不了你。”

男孩垂着头,幽幽地说:“放心吧,不会的。”

韩先生憋着一股窝囊火扭身欲走。忽然,男孩在身后说:“对不起,我太急需钱了。我叫王顶柱,您姓什么?”韩先生愣住了,半晌撂下个硬邦邦的字:“韩!”

回忆起这些事,韩先生冷笑一声,他不信,男孩那时要钱是穷途末路,如今还钱是歉疚使然。他从头发丝里不信世间还有这种人。韩先生十八岁出来混社会,后来进了这家贸易公司,靠着苦心钻营,才踩着无数对手爬到主管这个位置。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亏没吃过?

韩先生笃定地想,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男孩根本就没死,正伙着别人给他下套呢,以后可千万不能接陌生来电了。他关掉手机,疲惫地将自己陷进沙发里。

3

第二天早上,周如羽迷迷糊糊地觉得屋里有人走动,一阵窸窸窣窣如风过林梢。他猛然睁开眼,天边还是鱼肚白,晨光熹微里,大娘正在整理行李,周如羽眯着眼,悄无声息地打量着那堆东西。忽然,一沓红艳艳的钞票从一方黄头巾里露出头,窥视着这个寒酸的屋子。大娘抽出它们,蘸着唾沫一张张数了一遍,仔细地用头巾包好,又掖进了行李包里。周如羽的心没来由地狂跳起来,不受控制地大鼓小鼓齐鸣。这一沓钞票,少说也要几千元。

周如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块正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糟木头。这些天,他一直在各大招聘网上投简历,但一无所获。口袋里已没多少钱了,能不能捱过这个寒冬还说不准呢,周如羽翻了一下身,绝望地把空瘪的肚皮贴住床榻,缩成了一张苍白的纸片。他一转头又看到了那个行李包,喉头一紧,咽了口唾沫。

“娃,我要走了,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大娘的声音里透着亲昵,一听到那声“娃”,周如羽的心立马像被浸泡在了温水里,暖意直沁到骨子里,他的手指颤抖起来。

“大娘,您要去哪?”

“我想去顶柱工作过的那个工厂看看,看能不能找到韩先生,我还是想把钱还了。”屋里静了几分钟,忽然,周如羽说:“我陪你去。”

大娘一脸惊讶:“孩子,你不上班吗?”

“我,我辞职了。”周如羽把失业说成了辞职,脸上不禁一烫。

中午,大娘又整理了一遍行李,周如羽躺在床上佯装看手机,眼珠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溜向行李包,包的拉链敞开着,像个惊讶地张开的大嘴,正含着一个金黄的装满钞票的布包。

4

大娘的儿子曾在阳城的宏达电子厂上班。周如羽盯着手机地图上那个红点,这地方就像个被城市扔出去的石块,随意抛掷在市郊,踞守着一方荒凉。它的四周都是同样的小工厂,养活着那些浩浩荡荡的打工大军们,也被他们所养活。

第二天他们一路风尘仆仆,转了几趟车终于找到了这个电子厂。

大娘一见厂门就呜呜地哭起来:“就是这儿,顶柱在这门口拍过照。”她扑上前去,细细摩挲着大门旁的柱子,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儿子掌心的温度。周如羽去找门卫,递上早就准备好的烟,请求能放他们进去看看。

门卫冷着脸说:“你们当这是公园啊?快走快走!”大娘不死心,巴巴地看着门卫说:“大兄弟,跟您打听个人,姓韩,我有他电话……”还没说完,窗户就被“啪”地关上了,门卫隔着玻璃大声说:“几万人的大厂,你们连名字都不知道,这不是大海捞针吗?”他们死磨硬缠了半天没用,只好怏怏地走开。

厂子外面都是一些小饭馆,不知谁家飘来了一阵炒菜的香味。忽然发现已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他们找了一家小店,刚坐下,大娘就问店主:“一会儿工人们下班都要来吃饭吧?”

店主一边择菜一边说:“中午不来,厂里管饭,吃完饭就要开工,时间紧。他们只在晚上加完班才出来吃夜宵。”大娘沉默了半晌,脸上挂上一层讨好的笑,用蹩脚的普通话问:“老板,你认识王顶柱吗?”

店主头也不抬:“不可能认识,这么多工人流水一样来来去去,哪还能记住他们的长相,更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名字了。”

大娘的笑脸立刻凝滞了,爬上凄楚的表情。她痴痴地说:“那是我大儿子,他长得可排场了,瘦高个,浓眉毛,一双大眼可有神了。”

大娘决意要坐到晚上,等着工人们来吃夜宵。她用路边纸盒做了个牌子,让周如羽写上“寻找王顶柱工友韩先生”,她说即使找不到韩先生,也想遇到儿子的工友,听听他们嘴里的儿子是什么样的。店主在一旁听见,毫不犹豫地斩断了她的念想:“这么大的工厂别说遇到你儿子工友的可能性太小,即使遇见,也没人会记得他。工人每天早上7点多站到工位上,那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嘴也不是自己的了,一交头接耳就得扣工资,下了工都累得要死,懒得说话,别看一个厂的,有的半年了还互相不知道姓名。”

大娘仍然木木地坐在那儿,一直坐到华灯初上。工人们都下了工,陆陆续续走出厂子,他们像流水一样缓缓淌过大娘身边,没有做片刻停留。她流着泪看着他们,始终没有搭话。

大娘要走了,周如羽送她到火车站。她一路近乎贪婪地看着公交车外的车水马龙,喃喃道:“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人,顶柱在这儿该有多孤单啊……”周如羽拍拍她瘦弱的肩膀,低声说:“大娘,别想了。”

买票的时候,大娘扶着头蹲了下来,说头晕得厉害。后面排队的人群不能继续往前移动,开始骚动起来。车站工作人员过来说:“不舒服就去那边医务室看看。”大娘慌忙道:“不用了,我得赶紧回去。”工作人员又指指周如羽说:“您儿子?让他陪您坐火车吧,这么大岁数了,路上好歹要有人照应。”大娘眼里闪过一点亮光,殷切地看着周如羽说:“要不跟我回老家吧?反正你辞职了,干脆回家过年,看看你父母?”

周如羽的身子忽然变得僵直,他不敢低头迎上大娘期盼的眼睛,只是不停地清嗓子,咳,咳,咳。后面的队伍又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喊:“前面的快走。”周如羽又重重地咳了一声,忽然说:“好,我先送您回去,再回老家。”大娘的皱纹霎时都绽开了,满脸溢着笑意。“好啊,来我那儿多住几天。”

火车平稳如静水流深,载着一车人的喧闹和梦呓向远方驶去。大娘笑眯眯地看着周如羽说:“睡会儿吧,路还长着呢。”周如羽的眼神像羽毛般轻飘飘地拂过大娘的包说:“您睡吧,我帮您看着行李。临近年关,小偷多了。”

“我不瞌睡,你睡吧。”

“我也不瞌睡。”

大娘看了看他,又看着窗外幽幽地说:“你可真像我儿子,他以前也是从早忙到晚都不打瞌睡。我老伴身体不好,所以,从年轻时我就干所有的活。生了大儿子后没多久就生了小儿子,谁知道小儿子是个傻子。大儿子脑瓜子可聪明了,可惜高考那几天他发高烧没考好,没考上理想的大学他就不想再读了,他说我太累,要照顾地里的庄稼,还要照顾他爸爸、他弟弟。他心疼我,硬是不复读了,跟着乡亲到这儿打工。第一年年底,孩子凄惶惶地回来说遇到骗子了,把他一年挣的血汗钱都骗光了,他急得直扇自己嘴巴,说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坏的人,把我心疼的啊,抱着他哭了半天。从那以后,他的性格就有些变了,以前爱说爱笑的,变得少言寡语了。唉,我儿子命苦啊,投生到了这个家。”

大娘说着说着声音就变了,不停地擦拭着眼角,她好像已经忘了,类似的话她已跟周如羽说过了。周如羽递给她一张纸,在脑子里拼凑出顶柱的样子:一张愁苦而消瘦的脸,嘴角向下抿着,满面菜色,像城市里那些擦肩而过的农民工。

周如羽想象着这个和自己同龄的男孩——他就像自己那些湮没在记忆里的同学、伙伴……他们身上都刻着寒门的标签,像蝼蚁一样努力而卑微地生存着。贫寒的原生家庭不停地为他们制造着麻烦,拖拽着他们在人生路上蹒跚而行。

车窗上仿佛出现顶柱晦暗的脸,他无声地张合着嘴,好像在说:不甘心。是啊,人生才刚开始,还没努力就被宣布终止,怎么能甘心?

顶柱的面貌渐渐隐没不见,一片黑暗中,周如羽自己的面容忽然浮现,也是嘴角微微下抿,眉头堆聚着对这命运的不满。两张面容悄然重叠,融合得天衣无缝,如同一人。周如羽悚然一惊,原来火车进隧道了。

5

当窗外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麦田时,周如羽知道,故乡到了。人们都说“近乡情更怯”,而他何止是怯,还有一种隐隐的厌恶。

大娘家的房子和他家的一样,是那种河南农村随处可见的平房,他恍惚有种错觉,像是回到了自己家。邻居们袖着手伸着脖子瞅他,问道:“杨大娘,这是你亲戚?”大娘乐呵呵地大声道:“是。”

院子里一个少年正趴在猪圈旁玩耍,猪圈里满地泥泞,却空空荡荡,一个老人正躺在檐下的草席上晒太阳。大娘对老人大声道:“来客人了,还不赶紧爬起来。”少年跑过来围着周如羽打量一圈,嘴里嗬嗬有声。

这个家陈设简陋,屋里充斥着陈旧腐败的气息。当周如羽看到晚饭端上来时,心里一热,大娘竟然专门为他杀了一只鸡,看着横陈在盆里那油光红润的鸡腿,他却没有一点食欲。他知道,一只土鸡对于一个贫困的农家有多大的价值。少年盯着鸡肉蠢蠢欲动,屡次被大娘的眼神吓了回去,不满地在凳子上左蹭右晃。大娘给周如羽夹了个鸡腿说:“娃,多吃点,你带我东奔西走的,今天我可算是能招待招待你了。快吃吧,看你瘦的。”周如羽只觉得被那慈爱的目光笼罩着,像是躺在柔软温润的温泉里,那颗一直浸淫在尘世里,被磨得粗粝冷硬的心,也一点点融化。

忽然间,他心里一动,也许自己就是为了这点温暖,才千里迢迢跟着大娘回乡吧。不,或许还因为些别的,只是他不敢再往深处想,那里蹲踞着一头丑陋的怪兽,他不愿和它相见。

吃完饭,周如羽环顾四周问:“这屋里咋没有顶柱的照片呢?”大娘沉默了,大爷接话道:“都烧了,看见也是伤心。”大娘看了周如羽一眼,欲言又止,转身去把行李包打开,取出一个卷着毛边的本子。

周如羽的眼神又若有若无地轻轻拂过,包里的那抹金黄一闪而过,烫着了他的眼睛。

大娘拿着本子指给他看:“看,这是我儿子记的欠款。”王某某,1000元。张某某,500元……韩先生,3000元。所有人名旁边都打了个对勾,对勾一路蜿蜒向下,停在“韩先生”的上方,大娘在旁边指着解释道:“画对勾的大部分是亲戚和乡亲,都是还过账的,除了最后这个,你看看,这最后一个还特意画了个圈圈住,这一定是顶柱最想还债的人,可惜偏偏这个没还上。”

周如羽心里忽然一惊,他的嘴唇颤抖着:“这些钱都是您还的?”大娘叹了口气,灯罩圈起来的那束光柱下,她的面容猝然苍老了几分,“是啊,得替顶柱还了,他从小就不爱欠别人东西。”

周如羽“啪”地合上本子,瞪着眼说:“可他欠您的啊,他没给您养老送终,已经是欠您太多了,您不该替他还这么多账!您不考虑考虑自己吗?人都没了,钱也不给自己留点养老?”话一出口,周如羽也愣在了那儿,好像刚才说话的不是自己,他被自己的激愤惊住了。

大娘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很亮,她好像在回忆着什么美好的事情,温和而耐心地解释道:“我把猪都卖了,牛也卖了,又包了几亩地种蓝莓,乡政府和村委会也常照顾我,放心,我存了点积蓄,养老没问题。我做不到不管啊,这债不还,心里就总欠着。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况人家在咱们有难时愿意借钱就是仁义,咱不能丢了良心,没羞没臊地活着……”周如羽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目光抚过大娘花白的头发、消瘦的脸颊,眼睛慢慢模糊了。他沉默着,死死地攥着手,半晌才发现手指被掐出深痕。寒夜的凉气渐渐围拢过来,凝聚在这个小屋里盘桓不去。

晚上睡觉前,周如羽刚想钻进被窝,大娘一脸神秘地走进来,手里举着一样东西让他看。是张不大的照片,照片上一男一女并肩站着。青年瘦高,有双和大娘一样的眼睛,睫毛很长,眼神像骆驼一样温顺。

大娘像个偷了糖果的小孩子笑眯眯地说:“看,这就是顶柱。以前我趁老头子不注意,偷了张照片藏在枕套里了,你看顶柱长得多排场。这是他的结婚照,后来他没了,儿媳就走了。唉,要不是这病,明年我就能抱上孙子了。”大娘兴奋的神色慢慢黯淡了下来,眼里又泪光闪烁。

大娘刚回屋,大爷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顶柱走了那么久了,你只要逮住个人就唠叨顶柱的事,说起来就没完……”大娘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慢慢地,屋里归于一片静寂。

看着霉点横生的屋顶,周如羽不禁想起了父母,平时他强迫自己不去想,父母遥远而尖锐,一想到他们,他们就会像箭一样刺到他身上。可今晚这村屋里熟悉的霉味执拗地牵引着他,回到了往昔的岁月。

也是这样破旧的小屋,后妈的斥骂声不绝于耳。他和小弟发生争执,被后妈的棍棒打得脊背快断了,末了还被罚待在院里不能动。他蹲在地上,恶狠狠地用木棍摁着蚂蚁,满地蚂蚁的尸体横陈。太阳毒辣辣的,灼得他的脖子生疼,眼前的蚂蚁开始出现重影,他挣扎着慢慢站起来往村口走,父亲正守着瓜摊,跷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瓶酒慢慢抿着,脚尖的旧拖鞋一晃一晃,欲坠未坠。

周如羽硬着头皮大声道:“爸,我要找我妈,张翠花不是我妈。”

父亲猛然睁眼,拖鞋坠落,砸碎一地树影。父亲盯了他半分钟,忽然一个耳光如流星砸来,他强忍住要涌出的眼泪,扭头便跑,疾步奔回小院里,抓起一块石头就砸向厢房的窗户。后妈尖利的惊叫声和怒骂声划破了午后的寂静,他在小弟惊愕的目光中拔腿便跑,蝉鸣像滔滔的洪水涌过来淹没了他……

长大了,他才知道,亲妈在他五岁时就和嗜酒的父亲离了婚,去广州打工,在那边再婚生子,家庭幸福美满。这么多年,母亲只会在每年他生日的时候打来电话,通话内容干巴巴得拧不出水,距离让他们变得越来越无话可说。

对亲生父母来说,他也许只是一夜欢愉后产生的一团血肉。他们忽略了他是个有思想情感的人,也或者,他们只顾奔赴各自的幸福,有意无意地忽略他的感受,村里的娃,哪个娇气了?不都是给口吃的,野生疯长的。可父母不知道,或许并不在乎,这对他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他漫长的童年时光,一直笼罩着阴霾,村里的男人们会时不时揪住他,嬉皮笑脸地问“你妈跟谁跑了?”班里的同学们他谁都不敢得罪,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关系,因为一旦有争执,对方就提着高腔喊道:“你这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他打过无数次架,被打得头破血流,眼睛肿得睁不开,都是为了这句谩骂,可是不管他怎么抗争,这屈辱都牢牢地黏在他身上。

多年后,周如羽做噩梦,还会梦见那些村民们俯视着他,那戏谑嘲弄的眼神兜头浇下来,像是要把他浇筑在原地。有时他也会想,如今的不如意,一事无成,也许都是因为他是被亲妈抛弃的野种,骨子里就不配过上好生活。

后来,后妈也跟父亲离了婚,父亲因常年酗酒,得过一次脑梗,行动不利索了。周如羽考上大学后每次回家都要帮忙干家里家外很多活计。他越来越厌烦父亲,不想看到他那苍老衰败的躯体慢腾腾地挪动,不想听到他口齿不清地喊自己小名,同学们谈论起父母时他总是沉默。但他又为这种厌烦而愧疚,他也知道父亲辛苦劳作是为了供他读完大学。但他本能地想逃避,想逃离那个苍白得像雪野的家,逃离那份沉甸甸的责任。而生命中母亲角色的缺失让他被母性所吸引,一生都在摸索搜寻那份渴望的温暖和疼爱。

周如羽叹了口气,脑子里又浮现出顶柱的脸,他忽然觉得满心都是妒忌,烧得他难受。他妒忌大娘三句话不离顶柱,大爷不让她提起,她就跟邻居说,跟村民说,跟班车司机说,跟周如羽说。

什么是真正的死亡?应该是:这世界上关于这个人的所有痕迹都没有了。可顶柱没有死,他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有人在怀念他的泥泞中一路跋涉,却甘之如饴。

周如羽攥着被子默默地流着泪,这个短命的男孩拥有了自己一直追求的东西。

6

第二天晚上,落雪了,细细密密的雪花从天空深处撒着欢儿飘落下来,清旷的田野间鞭炮声越来越稠,已近年关。

周如羽打定主意,今年不回老家了,还回阳城。只是囊中羞涩,房租又该交了,必须想办法赶紧弄来钱。他正踌躇间,大娘推门进来说:“唉,再过半个月顶柱的周年就到了,这最后一笔钱还没还上,我心里真不得劲。”

周如羽的心忽然又开始大鼓小鼓齐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挤出:“大娘,我帮您去找韩先生还钱吧?”

大娘愣住了,看着他,寒风咚咚地撞击着窗户,周如羽却觉得汗都要冒出来了。他忽然尴尬地笑笑,看着窗外说:“我最讨厌下雪了,每次一下雪,阳城那边就特别冷,房东不让用电暖扇,说怕会造成火灾,我总是半夜被冻醒,嘿嘿,就像小时候一样,脚趾头木木的,像是别人的,刀割都没感觉……”他不停地说着话,掩盖自己的慌乱。

大娘的声音变了:“孩子。”忽然,她变戏法似的从贴身衣服里掏出个东西,还是那摞钱,被那方金黄色头巾严严实实地包裹着。

“孩子,那就麻烦你了。”

周如羽的心里像有一万匹马奔腾而过,他在心里狂喊:您难道不担心钱给了我,我却不转交吗?您怎么那么傻?

大娘枯树般的手直直地伸到周如羽眼前,那明艳的金黄映亮了周围的一小圈夜色,也点亮了周如羽的双眸。他的手在口袋里捏紧再松开,松开再捏紧,最终像接过一块烫手山芋一样手忙脚乱地收下了。大娘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帮他摘下衣领上的头发,看着他睡下才起身回屋。

第三天,周如羽正吃着饭,手机忽然响起来,他看了眼,眉头不觉皱了起来,犹豫了片刻,他拿着电话走出屋外。等再进屋时,周如羽轻轻地说:“大娘,明天我就要走了。”他清晰地看到一缕失落的神色迅速爬上大娘的眼角眉梢,但她很快又弯着满是褶皱的眼睛笑眯眯地说:“孩子,你娘想你了?喊你回家呢?”周如羽低着头,不忍再看她强装笑颜的样子,含糊唔了一声。他说:“以后您想顶柱了就给我打电话,我陪您聊天。”昏暗的屋里,他们都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却都能感觉到,有种暖意在两人之间悄然弥漫流动。

这天夜里,周如羽失眠了。他回想着傍晚的那个电话,父亲说:“你妈从广州回来了,肝癌晚期,你快回来吧,看看她。”他愣住了,母亲模糊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脑海里,但他本能地想拒绝,想说今年工作忙不回去了。话在喉头翻滚了半天,还是没有吐出,像滚烫的铁块又被他咽了回去。他沉默着,慢慢地摁断了电话。挂掉之前,他恍惚听见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

晚上,周如羽躺在大娘特意为他准备的新棉花被里,棉花的清香拥抱着他,身体温暖了,大脑也异常滚烫。月光像水波一样盈满了一屋子,他翻了个身,床头桌子上那团金黄色映进了眼中,周如羽猛地坐了起来,呆呆地盯着那个包着钱的黄布包。

第四天,周如羽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院子里的鸡咕咕唧唧地叫着,窗台上的鸟也应和着叫个不停,一听就是个好天气,雪已停了。他穿好衣服坐在床边,看着那洗得发白的门帘发愣,门帘上绣着一只单脚站立的仙鹤和一小丛松树,针脚粗陋。

忽然,门帘掀动,仙鹤飞去。大娘走进来笑着说:“娃,看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周如羽忙道:“没事,反正我定的火车是下午走的。”大娘也坐在了床边,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有泪光在闪动,她颤声说:“娃,你要多吃些饭,太瘦了,太瘦了……”他不忍看她那凄惶的表情,低头盯着拖鞋上的一个洞,鼻子又开始酸了,眼眶越来越热,他能感觉到那慈爱的目光像只温暖的大手慢慢地抚摸他的头和肩。那么熨帖的温暖,是可以藏在心底抵御这寒冬的。

又一次踏上了火车,满车拥挤的人群都拎着往故乡带的东西,他们的目的地都是家。可只有周如羽,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孤独地奔赴那个冰冷的出租屋。

周如羽趴在车窗边,呆呆地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他明白,再往前就看不到这故乡的风景了。列车挟裹着前愁旧恨一路奔驰,把往事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周如羽的头开始疼起来,昨晚直到半夜他也没睡着,老鼠在墙角啮着桌子腿,他感觉良心也像在被啮噬,隐隐作痛。半夜时分,他把那摞钱又放回了大娘屋里,它们虽然能解决他暂时因失业造成的困窘,但他过不了良心的坎儿。窗外风景急速后退,那些成排的树木直直地擎着干枯的枝杈刺向天空,大片麦田在薄雪下安眠。他不禁想起幼时在那田间地头的嬉闹玩耍,那时天真无邪,不懂得成人世界里的腌臜污浊,只觉得天地宽阔,万物可爱。

火车隔一段时间就会报站名,驻马店、周口、开封,离新乡越来越近了,他的心莫名地狂跳起来,这个地方生养了他,也留给他无尽的痛苦。他知道没法选择出身,这一生都要和这个家庭捆绑在一起。

对面座位上的女人吃起了泡面,呼噜呼噜的,周如羽的肚子也叫了起来,便打开行李包准备掏出方便面。忽然,一角黄色像一只金镖,瞬间将他钉在了那儿。掏出来,竟还是那摞钱,被那方黄头巾密密地裹着。他的手指颤抖起来,抖得布包也快要掉在地上。脑子里忽然响起大娘临行前说的话:“你就像是我儿子,大城市打拼不容易,熬不下去就回家,家里有亲人。还有,有空了就回来看看我。”对面的女人惊讶地含着满嘴面条看着他,她看到一个面容憔悴的男孩正在无声地流着泪,泪水蜿蜒着爬了满脸。

这时,火车上的广播响了起来:“旅客朋友们请注意,列车前方即将到达新乡站。”?

责任编辑 李知展

王晓静

王晓静,河南鲁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青年文学》《莽原》《美文》《海燕》《海外文摘》等刊发表作品90余万字,小说集《浮生宴》入选“河南省青年作家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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