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浮生

珠珠一家在江上卖艇仔粥。阿爸撑艇、阿妈煮粥，疍家人无闺阁避忌，珠珠梳起大辫，身着一袭黑衣黑裤，干净利落地在艇前艇后招呼食客。

白天，荔枝湾游人多，黄沙码头有大把苦力，珠珠一家在沿岸卖粥。傍晚，裙屐少年、夜游公子云集长堤，成百上千艘停泊岸边的花艇菜艇紫洞艇，一排排、密仄仄，接到客人后则散开游弋。夜晚，珠珠一家就到长堤卖粥，越晚越忙。

阿爸说，做人、做生意，均要真。食客称赞珠珠家的艇仔粥，有“三足三绝”，“三足”是：一料足，鱼片、虾仁、叉烧、浮皮、海蜇、花生、薄脆、田螺，八宝鲜味，样样落足；二熬足，煲煲粥底熬至浓稠顺滑；三给足，碗碗粥都满到碗沿。“三绝”是“人靓、粥正、歌好听”，有时艇仔尚未转过弯来，珠珠的歌声早已传到。

珠珠爱笑，让珠珠皱眉的是打风天。七年前，飓风横扫云山珠水，大船小艇被吹得篷飘桅断。当时珠珠一家摇桨到北江探亲，避过一劫。每当夜深，珠珠侧身蜷缩在艇舱被窝内睡不着，就默默盘算还要卖多少碗粥才能洗脚上岸。庙头盲公炳说，乙卯兔年是好年，一定会有好收成。每念及此，念一句“妈祖保佑”，珠珠就能安心入睡。

时来运转，七月某日，有位风度翩翩的先生登艇，他对珠珠一家作揖，自称是十三行布商梁府师爷，东主梁老爷爱食艇仔粥，特聘艇仔粥厨师到梁府长住，按月发薪。师爷遍寻多日，觉得珠珠一家人最老实、粥味最鲜，愿作保荐。谈好薪金，珠珠一家当即签契画押，收下十两银锭订金。

阿爸正筹备卖艇，滂沱大雨却下了几日几夜，江水逐渐转黄，上游漂来疍家人和灾民，纷纷传言，北江西江已多处决堤。珠珠家连同其他疍家艇仔，直接驶入西关街巷，接载街坊迁入老城避灾，由朝到夕，忙不过来。

等到暴雨停歇的间隙，珠珠听到惊呼：“走水！”远处似天崩地裂，正是火油火柴铺一条街的方向。熊熊烈火肆意舔舐着一座连着一座的骑楼，梁柱、门窗扭曲变形，更远处的骑楼轰然倒塌，珠珠双眼噙满泪水。

大火烧足一日一夜，大水在第七日退去。

火灾焚毁街道二十五条，毁屋两千八百余间，死亡万余人。珠珠上岸一路询问找到布行梁府，只见梁府所在，一座大屋只剩当时被水浸泡的第一层，二层上几根木柱木梁横七竖八，烧到焦黑。

洗脚上岸，原是幻梦一场。

艇在人在，日子照旧。灾后艇仔粥生意大减，常有食客谈起受灾惨况，满座悚然，令艇仔仿似下沉几寸。珠珠转念想，一家三口，齐齐整整，无伤无痛，知足了。

八月中旬，珠珠听食客提起，有游子归家，目睹昔日富丽家园，今日瓦砾残垣，跪倒在旧宅门前，抱头痛哭。有人问，谁家公子？

食客答，布行梁府三少，先前下南洋发展生意，避过一劫。

珠珠一家听到，停住手脚。阿爸忙入里舱，打开木匣大锁，拿出十两银锭，对珠珠说，力不到，不为财，莫贪便宜。快去找到三少，退还订金。珠珠听话，一手拈住契纸，一手紧握银锭，上岸后跑到大辫沾不着背，直至梁府，见一位少爷瘫倒在梁府趟栊门前，双眼红肿，衣衫凌乱，三魂不见七魄。

珠珠问明身份，讲清缘由，将十两银锭、一纸契约塞到三少手里。三少如痴如梦，珠珠道一声“保重”就转过头跑回艇上。

当晚，清波月下，阿爸摇桨，一家人，一条艇，渐渐隐没在黑夜中。良久，浩瀚珠水上，传来珠珠的缥缈歌声：

祝你，遇河行桥有好木，

出门遇乡里衣食足，

若然再过南洋呢——

揾钱翻嚟，

再起一间龙凤大屋。

选自《小小说月刊》

202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