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刑
2025-02-14林铭
我在清澄的黑暗中行走,不知为何将头抬起,饱和的月光在目中流动。胸腔中的机器运作着,手指能感到传递过来的震感。那是梦中才有的触感。
有声音,像是皮球落地。我将眼皮向上翻起,睡眼蒙眬,眼球如同被蛛网覆盖,我看见五个混浊的、灰黑的无脸人形生物围着我,形成囚笼,疲于逃脱的空气在其间静静下沉。我躺在烟灰色的地板与烟灰色的天花板之间,身上压着什么,巴黎绿的,或许是发霉的薄被。清晰的事物只有那五个“人”抱在胸前的步枪,漆黑的轮廓隐约映射着银色的冷光。
正对我的“人”的面部忽像被搅动的糨糊一样运动,伴随齿轮转动般的杂音。我一面困惑着,一面回味着梦的残像,但那搅动却让我头晕目眩,无力思考。想要挪动躯体,却感到被量身定做的铁皮包裹,动弹不得。那“人”机械地举起步枪,面部抽动着,向下划过一道死气沉沉的弧线,枪托砸在我身上,伴随皮球落地的声音。没有痛感,只有一个信息传来——他们是我的处刑人。于是在他面部又一次运动时,我点了点头。只有这个动作是如此轻松,仿佛颈部的关节已经松动了。他们便把我拉起,扶着我,踏着不知何时倾倒的门框走出十平方米的房间。
一望无际的混浊的灰黑色,是门外世界的全貌。那几个“人”迅速与这颜色融为一体,只露出浮在空中的黑得发光的步枪。看不见的手如囚锁般将我的上身完美地定住,下肢吃力而缓慢地向前迈进,如同在沼泽中拖着重索。灰黑中,总有几个我与齐高、与我的头同大的色块在我左右扭动,齿轮声隐隐约约。我突然意识到那是围观我的死亡的人。不知为何将头抬起,盖在头顶的是一成不变的混浊的灰黑,看上去如此高远又如此接近。
不知是走得慢,还是路太长。如果质量越大,时间越慢,死亡大概就是质量无限大的黑洞。周围的灰暗又让我想起了梦,在清澄的漆黑中行走的梦,还有胸中机器传来的触感,还有抬头所见的饱和的月光,以及月光在眼眶中的流溢回旋。但似乎,我也只能记得这三种体验。即使时间很充裕,我却还是搞不懂很多东西:梦中和眼前的黑色、押送我的“隐身人”、处刑,以及处刑之后……我搞不懂对这些东西的喜恶,也永远无法想清楚其中的含义了,因为我已经看不到太多东西了,只剩下流动的色块与悬浮的步枪。不过,尽管说不出这种信念的来源,我却有这样一种信念:我是经历过梦中所见的。
在永恒的时间逝去后,我在一座万米高的、洁白的、宏伟的大理石纪念碑前站立,却没有战栗。我感到自己理应发抖,却不知为何。纪念碑上刻着凌乱的浮雕,发出的光比那月光清晰百倍,明亮百倍。我将在这儿接受处刑。不等那无形囚锁动手,我自觉转过身,面向这片灰黑色。一切的灰黑色开始扭动,没有预期中的震耳欲聋的齿轮声,无声,身旁的空气是如此清洁。其实我无所谓,因为早就听不懂了,不管那灰黑说了什么,我只要轻轻地点点头。审讯很快结束,漆黑的、发着银色冷光的步枪缓缓举起,枪口朝向我,朝向我胸中并不存在的机器。
我凝望着那深深的枪口出神。
真的就像黑洞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