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疍歌
2025-02-14马晓红
暮春时节,忽晴忽雨。一日晚起,趁雨势稍停,背起单反相机,漫步德胜河边,寻找摄影灵感。河边破败的旧厂房,对岸青灰的废烟囱,江面往来的大货轮……快门闪动,留下的是岁月的光影。
正感慨间,忽闻橹起桨落,水声哗哗。放眼望去,一叶渔舟,悠然而来。渔船颇小,仅有丈余,圆木为柱,挂三五竹篓,油毡为篷,篷顶红旗飘飘。
船头一老翁,灰衣草帽,笑而不语,轻摇长橹,向岸而来。船尾一老妇,花白短衫,双手翻飞,从渔网里捡出鱼虾,放入盆内。歌声从网眼钻出,随波荡漾,婉转悠扬:“哥好咧,豆角开吨花咧,蝴蝶样咧,好哥来呀哕,又开嘢花咧,结哪籽尺多啊咧长啊哕……”
渔舟靠岸,两人一人一盆,拾级而上,越过长堤,穿过横街,在市场外巷口停下,设摊待沽。不多久,即有三两老人聚拢而来,有的闲聊几句,有的俯身捉鱼,看来都是熟客。
远远用长焦相机拍了数张,终于鼓起勇气,凑上前去,借故搭讪。老翁喜笑,老妇健谈。两人一边招呼买卖,一边与我闲聊。言语间,方知二人祖辈生活在江河之上,以船为家,以渔为业。
“听阿爸阿妈讲,旧时呢度得几条小渔村,我哋疍家人,出海三分命,上岸低头行,生无立足所,死无葬身地。后生时撑船揾食,以前年轻力壮,河水没污染,鱼多虾多,有次还捕了一条三十多斤的黑鱼。后来政府安排我们上岸安家,一子一女读书又叻,日子过得还是挺好的。后来两岸建了很多大工厂,制衣厂、冰箱厂,还有大码头。工业发展了,污染就大了,每日没多少鱼虾,就算有,都带一股电油味,根本唔食得。子女事业有成,在城里买了房,我哋干脆就洗脚上岸,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说话间,天气渐热,老伯用草帽扇了扇风,把剩下的一些小鱼小虾用塑料袋装好,放在树下眯眼半睡的流浪汉脚边,招呼老妇向河边走去。
故事没听完,我厚着脸皮跟上,得知后来老伯的女儿忙于工作,老伯无事可做,经常安步当车,回到河边,找老街坊聊天。
近年来,山渐渐青了,水渐渐绿了,河里的鱼虾渐渐多了,老伯的心也渐渐活动起来。在两人的再三央求保证之下,儿女帮他们找回了渔船。无风无雨的日子,去河中荡上几圈,不在乎有鱼无鱼,只为了散心强身。
我指指舱底半箱易拉罐和塑料袋,摇摇头说:“现在的环境也不见得好啊!河里的鱼虾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慢慢来啦!现在政府重视,工厂不往河里排废水了,我捡多一个易拉罐,你扔少一个塑胶袋,环境自然会越来越好啦!走,我带你去个地方看看!”
上了船,老伯摇橹,我帮阿婆整理渔网,聊着以前的水乡,听着疍家的传说,用“不咸不淡”的广东话学两三句疍家“咸水歌”。
渔船顺流而下,穿过两座桥,转过三个湾,到了一个小岛。老人在岛上有两间旧屋,平日不在此过夜,只为打鱼歇脚。
这是一个四面环水的小岛,没有工厂,没有高楼,花田纵横,鱼塘井然。放眼望去,大河东流,对面道路宽敞,高楼耸立,一座现代化城市正在崛起。
下船,上岸。岛上竹树茂密,小溪蜿蜒,溪边小路两侧,隐着灰墙青瓦镬耳屋,多半虚掩院门,或有三五老人,在树荫下喝茶弈棋,时有犬吠鸡鸣之声。
“到了!”老伯推开门扉,招呼我进屋。小院虽旧,但收拾得挺干净,种了不少花草。
阿婆转身进了厨房,老伯倒杯茶递给我,继续回忆着以前的水上生活。
“华叔华婶,你哋返来啦!”院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系呀!”老伯从檐下解一条腊鱼,迎了出去。门外是更爽朗的大笑,还有听不懂的家长里短。没多久,老伯回屋,左手提一串香蕉,右手抱两个大节瓜。
“阿丽急着搭船出去睇个孙,不入嚟坐啦!”华叔大声对着厨房说。“这是给你的!”华叔把香蕉放在我旁边的凳子上。
半晌,要回家了。婉拒了两位老人划船相送之意,我提着香蕉腊鱼,坐上过江渡船。
河水悠悠,一叶小舟从夕阳中咿呀驶来,船头一老翁引吭高歌,船尾一老妇在低声应和:“你是钓鱼仔定是钓鱼郎哕嗬,我问你手执鱼丝咧有几长……天上有星千万颗咧,海底有鱼千万条……”
选自《佛山文艺》
202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