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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大虑周 思深意远

2025-02-09李楠

今古文创 2025年2期
关键词:诗论宋诗唐诗

【摘要】周裕锴先生《宋代诗学通论》以独特而深邃的理论框架剖析了宋代诗学的内在逻辑与精髓,勾勒出了宋代诗学的独特风貌。本文试图从理论架构、唐宋诗之比较、重建中国文论话语三个方面对该书加以评述,以期对该书构建的理论体系有更深入的把握。

【关键词】宋诗;诗论;唐诗

中国古代诗歌理论在宋代发展到了巅峰期。从数量上看,宋代累积的诗论资料之丰富,已远远超越了前朝各代的总和;从质量上看,宋代学人更是勇于突破前人的藩篱,提出众多深刻独到的诗学观点,持续照耀着后人的诗歌创作与理论研究之路。然而面对这样一座丰富的诗歌理论宝库,研究却在长期以来缺乏系统的梳理。周裕锴先生的《宋代诗学通论》则在这方面下了扎实的功夫,弥补了这一不足。他从中国传统的五行相生的观念中受到启发,把宋诗学分成诗道、诗法、诗格、诗思、诗艺五个部分,深入探讨了宋诗学“句法”“气格”“理趣”等重要范畴,并且涉及了宋诗学的本体论、功能论、修养论、风格论、创作论、构思论、鉴赏论与技巧论等各个层面,呈现出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清晰的理论形态,使得对宋诗学的解读有条理可循,可谓“非深明于道术精微者,不足于此”[1]5。细读之后,笔者认为该书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建构了一个严密的诗学网络

宋人的诗论如繁星点点,深藏于众多诗话、笔记、杂著之内,还散落于各种别集、总集的记序、题跋、书简、诗赋之中,甚至渗透在了各种诗歌选本、注本的评语、注释之中,可谓言辞丛脞、议论驳杂。周裕锴先生从纷繁复杂的材料中挖掘出宋人的诗歌观点,然后根据其间的逻辑关联,把它们组成合理的体系。他把宋诗学分为诗道、诗法、诗格、诗思、诗艺五个部分,将宏富浩繁而又琐屑零碎的宋人论诗话语编织成具有严密理论体系的诗学之网,使得我们对宋代诗学有了一个全面系统的把握:“诗道篇”是关于宋诗学的本体论和功能论;“诗法篇”是关于宋诗学的修养论,主要论述宋人对诗人所应具备的特质的认识;“诗格篇”是关于宋诗学的风格论,体现了宋人关于诗歌艺术风格的认识和追求;“诗思篇”是关于宋诗学的创作论和鉴赏论;“诗艺篇”则是关于宋诗学的技巧论。

同时,从总体来看,从第一篇(诗道)到第五篇(诗艺)完成了一个逻辑的闭环。对于诗歌创作来说,诗人的道德涵养、人格精神(道)必须转化为具体的语言形象(文)。诗歌的一切审美特质如格、韵、味、趣等,也无不附着于具体的语言艺术之中。基于这种“由道返艺”的逻辑,最后一篇“诗艺”就进入了对具体的语言形式的分析探讨,阐释了诗歌的结构、语词和声律,从浮游于语言之上的批评转向从语言出发的艺术技巧分析上来。而谈艺也最终归结于谈道,比如宋诗人为了改变律诗拘忌声病、形式老化的状况,解构唐诗声律系统而采用拗律,达到一种突出、挺立不群、峻直、健而有力的效果,这其实与宋人崇尚的人格力量一致,意味着宋人注意到了声律与诗格的关系,意识到声律的价值内涵,可见在诗艺层面的讨论已经包含着诗道层面的深刻认识。这样,由诗道反诗艺,又由诗艺进于诗道,宋诗学在理论上完成了一个循环。

二、贯穿唐宋诗之比较

通读全书可以发现一个贯穿全书的命题——唐宋诗的比较,抑或说是宋诗对唐诗的反驳和超越。面对唐诗这座高峰,宋诗一直在追求摆脱唐诗的影响并且超越唐诗,宋诗学是作为唐诗尤其是晚唐诗的反题出现的,在理论和实践上都体现出鲜明的立异于唐诗的自觉,力求一种异于唐诗的“陌生化”效果。将书中零散在各个角落的对唐宋诗差异的阐释进行归纳和总结,得出以下几个方面的结论。

(一)在诗歌的艺术素质方面,唐诗以韵胜,宋诗以意胜

唐诗以韵胜,传达感觉、情绪和想象;宋诗以意胜,表达哲理、意志和观念。宋诗从唐诗的印象感受、激情想象的氛围中走出来,以才学为诗,显示出“知识型、思辨型、人文型”的特点。具体来看,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第一,宋调属于内省型诗歌,有反求于内的倾向。宋诗人往往集儒林、文苑与理学为一身,自觉将理学(道德)、儒林(学术)的修养与文苑(艺术)修养结合起来,并将前二者“诗外功夫”置于后者“诗内功夫”之上。另外,理学心性修养、禅学自性具足的哲学思维也使得宋代诗人明心见性的道德修养论成为一股强大的时代思潮,诗歌是品行和学识的体现,因此,宋诗人十分注重内在的治心养气和博极群书。

第二,唐诗主情,宋诗主理。相比于唐诗,宋诗的理性精神更强。唐诗讲求个人情性的抒发,“以丰神情韵擅长”[3]3;而宋诗在理学的影响下体现出哲理化倾向,讲求理趣,“以筋骨思理见胜”[3]3。宋诗以议论为诗,通过议论、说理来达到意味深远、引人深思的目的,富于理趣。宋人喜欢以诗说理、讲究文字,往往以哲理思辨的眼光看待世界,以天理、事理、物理、文理等道理贯穿诗歌创作。

第三,唐人以才气为诗,宋人以才学为诗。宋文人显示出“知识型、思辨型、人文型”的特点。宋诗人的用典技巧超越了前代任何诗人,用事的广博富赡、精确深密,非前代诗人可比。除了致力于博极群书、宋人还普遍接受“文章老更成”的观点。学识不仅来自书本,还来自阅历。黄庭坚尊杜,正着眼于杜诗晚年“平淡而山高水深”的绚烂老成境界,是对人生和艺术透彻了悟后所达到的境界。从更广阔的背景上看,“老成”风格的提倡,不仅反映出宋人审美趣味的变化,而且标志着由唐至宋文化心理的转型,由少年时期的乐观浪漫转为老年时期的思虑深沉。

(二)在思想情志方面,宋诗的忧患意识、人文旨趣更强,往往求“ 趣”求“俗”

第一,宋诗的忧患意识更强。正如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5]421所言,宋代的文官政治使得士大夫有很强的历史使命感和责任感。同时宋朝严峻的外患威胁,也使得社稷之忧常常盘结于心,诗人笔下往往出现忧国恤民的情怀。宋朝涌现出的一大批爱国主义诗人如陆游、文天祥、辛弃疾等就是很好的例证。

第二,宋诗追求“趣”,往往在诗中表现出雅趣、谐趣、理趣等等。宋朝重文轻武,使得宋人从事艺术创造活动的热情很大,往往游心翰墨、陶冶情操,笔下常出现高雅情趣。宋人常常用“打诨”的方法取得幽默机智的效果,习惯以诙谐幽默的机巧化解人生困顿失意,表达活泼诙谐的生活情趣。另外,“趣”要合理合道就上升到了“理趣”,宋诗人习惯以理为诗,在诗中表达人生哲理和性情之正,在机智中见出了悟人生的透彻和深刻。

第三,在雅俗之辨上,宋诗往往化俗为雅。宋前诗人严于雅俗之辨,到了宋代,科举的改革也使得庶族文人得到仕进机会,因此宋代文人往往具有一种平民心态,习惯以俗为雅,雅俗可以相互转化。宋诗人往往采取方言俗语、歇后语、借代语入诗,不仅取得了异于唐诗的陌生新奇效果,而且使得诗歌剥落了浮华的辞藻,取得古朴高雅的意味。如果说唐诗的语言是对日常语言的否定的话,那么宋人便力图以一种生新的语言来完成对唐诗语言创造性的否定之否定。

(三)在语言艺术方面,唐诗属于表现型诗歌,宋诗属于表达型诗歌

第一,在意象的使用上,唐诗重意象的比喻象征功能,多境句;宋诗关心意象的张力与运动,重意句,把句中之眼作为批评的中心。唐诗人注重意象的排列组合,爱用蒙太奇式的意象罗列手法创造意境,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4]6741“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4]1804等。这种意象的堆叠难免造成意境的重复和老化。同时,唐诗意象的写实功能让位于比喻象征功能,描述性意象转变为隐喻性意象,使得诗歌变得朦胧抽象,丧失细节的真实。宋诗则致力于用结构的变换转变意象的组合方式,注重健字(动词)与活字(虚词)的锻炼,追求“文从字顺”,讲究“命意曲折”,崇尚“辞达”。

第二,在用典的技巧上,宋诗人超越了以往各代诗人。唐朝尤其晚唐诗人用典主要是为了传达感受,用造气氛,而非传达具体意义。比如李商隐的《锦瑟》,用多个典故的罗列营造出一种朦胧幽微的境界。而宋诗尚意,典故也是为达意服务的,因而须与诗意融合无间。宋诗人用典不仅广博富赡,而且精确深密,既能准确达意,又耐人咀嚼,在简练的形式中包含丰富的多层次内涵,做到了精当而含蓄。

第三,从声律的运用上看,唐代声律经历了一个由日臻完善而渐趋僵化的过程。而宋人认为“宁律不谐,不使句弱”[6]28,喜用拗律,以达到一种突出、卓尔不群、峻直、健而有力的气势,同时改变律诗拘忌声病、形式老化的状况,从而解构了唐诗声律系统。

唐诗虽然在声律上达到了成熟和顶峰,然而物极必反、比如语词的老化、声律的拘忌也带来了诗歌的僵化,而宋人则以拗律改变律诗拘忌声病、形式老化的状况。正如书中所说,“整个宋诗(或曰“宋调”)就是一次对唐诗的大翻案……无论是咏史、咏物、题画,还是送别、怀乡、迁谪,宋诗都表现出与唐诗完全不同的面貌。”[2]198宋诗学是作为唐诗尤其是晚唐诗的反题出现的,在这一过程中,也总结了唐宋诗歌的创作经验,尤其是提供了宋诗如何超越唐诗的具体方法和途径。

中国诗歌批评史上一直存在尊唐和宗宋的长期论争。无论是尊唐绌宋还是宗宋抑唐,归根结底都是从自身的创作需求出发,择其一端,为自己的理念张本。我们站在历史的另一端,作为旁观者,拨开“当局者迷”的迷障,理性地去看待唐宋诗的差异会发现:唐宋诗并无高下优劣之分,而是两种不同的审美范式。

三、为重建中国文论话语做出了努力

周裕锴先生在本书结语中提到自己运用了三种研究方法:比较法、阐发法和建构法。建构法和比较法在上文唐宋诗比较以及诗学体系部分已经有过阐述,这里重点探讨阐发法的意义。

众所周知,随着西方文论纷至沓来,中国古代文论长期处于“失语”状态,很多来自西方的理论已经长期地存在在我们的语言、生活、思考中。最明显的比如用浪漫主义概括李白的诗歌风格,用现实主义概括杜甫的诗歌风格。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有着很大的不同,生硬地照搬西方诗学的理论框架,只会造成传统诗学血脉的脱节。

该书在具体分析宋诗学的过程中穿插西方文论的概念和术语,在每一节的最后用一小段的内容引用西方文学理论来分析宋诗,以辅助阐释宋诗学的理论内涵。在此过程中,作者始终坚持宋诗学本位,“借他山之石琢己身之玉”,立足传统而借鉴西方,对西方诗学进行本土化处理。如以布拉克墨尔的“姿势语”来解读宋诗“拗体”,以贺拉斯关于诗“甜美而有用”的观点切入关于“诗的功能”这一议题,又如“诗画一律”中透露出的“出位之思”,“点铁成金”中蕴藏的“互文性”理论,“语不可熟”契合“陌生化”手法等等。这种做法不仅延续了中国诗学血脉,也将西方现代诗歌批评的某些因子包孕在内,从另一个方面把宋诗学纳入现代诗学体系中。

周裕锴先生对宋诗学的研究,无疑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一次重要突破。他提出的语言结构批评模式,挑战了以往那种认为诗歌只能心领神会、难以言传的观念,强调了语言在诗歌创作与批评中的核心地位,为中国古代诗论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与深度。在周裕锴先生的视角下,宋诗不仅仅是情感的自然流露或神韵的飘渺展现,而是成了语言选择与构造的精妙艺术。这种以语言分析为核心的批评方法,不仅使中国古代诗歌批评摆脱了“得意忘言”的神秘色彩,更展现出了其清晰、深刻且富有逻辑性的阐释能力。

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用“体大而虑周”“思深而意远”[7]559来评价《文心雕龙》和《诗品》,这也恰好准确概括了周裕锴先生《宋代诗学通论》的特点。周裕锴先生的《宋代诗学通论》确是一部闪耀着深刻思想与高度学术性的杰作,它巧妙地构建了一个独特而深邃的理论框架,不仅深入剖析了宋代诗学的内在逻辑与精髓,还细腻地勾勒出了那个时代诗学的独特风貌与辉煌成就。

然而,正如周先生在引言中所说的:“理论体系的建构以历史的割裂为代价,流动之河被鲁莽的主观之网拦腰截断。”[2]8该书是从横向剖析宋诗学的各个层面,是一种共时性的、平面化的研究。所以,对于宋代诗学的纵向发展、不同的诗学流派间的差异甚等问题,没有太多地阐释,这也是其自身体例所无法克服的局限。

参考文献:

[1](清)章学诚撰,叶瑛校注,靳斯点校.校雠通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M].成都:巴蜀书社,1997.

[3]钱钟书.谈艺录[M].上海:三联书店,2001.

[4](清)彭定求.全唐诗·卷一百八十[G].北京:中华书局,1960.

[5]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十八册·卷三八六[G].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6](宋)黄庭坚著,白石点校.山谷题跋[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22.

[7](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5.

作者简介:

李楠,女,汉族,山西忻州人,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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