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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中的农祭诗与西周礼乐文化

2025-02-09鄢海峰

今古文创 2025年2期
关键词:诗经

【摘要】《诗经》中的多篇农事诗都有农业祭祀的书写,寻常的农事劳动与对宗庙社稷的宗教祭祀浑融和合,使周人的社会生活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在《诗经》的《小雅·大田》《周颂·丰年》《良耜》等诸篇农祭诗中,现实意义的农事生活歌咏与宗教意义的祖先神灵祭祀交织并行,形成有周一代礼乐文化的独特景观,寄托了周代先民对仓廪粮足、风调雨顺的美好愿望。

【关键词】《诗经》;农祭诗;农祭文化;礼乐文化

在中国早期文学的书写中,周人的农业生产及生活劳动是主要吟咏对象之一。西周社会以农业为本,上至周天子、下至百姓黎民无不重视农事。《国语·周语上》言:“民之大事在农,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1]16虢文公的谏言阐述了农事对国家和民族的重要性。然而先秦时期农业生产力尚处于低级阶段,先民面对洪水、飓风、旱涝等自然灾害频发无力应对。对土地生产力与自然灾害的忧虑促成了商周先民的忧患意识,也构成了宗教祭祀活动的前提,逐渐形成了重视现实生活的理性精神与报祭农神、祖先神以祈丰五谷的宗教观念,故而农事与祭祀交织相融,形成西周礼乐文化的独特景观并表现于《诗经》的农祭诗中。

一、《诗经》时代的周人祭祀生活

农祭诗即农事祭祀诗,是指表现周人农业生产生活的同时叙述祭祀活动与颂赞神灵的诗歌。先秦时期的农事祭祀多见于《诗经》,如《大雅·生民》,《小雅》中的《大田》《甫田》《信南山》《楚茨》,《周颂》中的《载芟》《丰年》《噫嘻》等都是对周代先民春夏祈谷,秋冬报赛等礼典仪式的文学书写,是周代祭祀文化的真实再现。

(一)《诗经》中的农祭诗与周人社会生活

《诗经》中的农事诗涉及周人种植、农耕、稼穑、收割等农事劳动,再现了西周社会的农业生产情况,《雅》《颂》中的农事诗更多关涉到祭祀风俗。《说文解字》释“祭”“祀”谓:“祭,祭祀也,从示,以手持肉。”“祀,祭无己也。从示己声。”[2]“祭”与“祀”之本义即是以手持肉祀贡先祖。《小雅·信南山》中记载周王祭祖祈福:

祭以清酒,从以骍牡,享于祖考。执其鸾刀,以启其毛,取其血膋。

是烝是享,苾苾芬芬,祀事孔明。[3]829-831

又如《豳风·七月》中“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3]506也是一场规模盛大的报祭活动。周人以羔羊与韭菜祀神,本应庄严肃穆的祭祀仪式却在“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这般祥和的宴饮中进行,可见农事祭祀为周民族提供了思想指引与精神鼓舞,祈谷享神的农祭文化与周代先民的社会生活密不可分。

(二)《诗经》中的农祭诗与祭祀文化

祭祀源自人类原始的自然观和巫术信仰,反映了人们对天地神灵的崇敬与畏惧。祭礼伴随宗教观念的发展而成熟,是周人以醴酒牺牲作为珍贵之物祭祀先祖鬼神的仪式活动,如吕思勉先生所说:“盖人之所急,莫如饮食,则以为神亦然。”[4]1154祭祀的核心价值是善,向幻想的鬼神献祭礼物后,人们更能以积极的心态从事生产劳作,保证西周农业发展的和谐稳定。

南宋经学家王质在《诗总闻》中阐明农事与祭祀的关系:“大凡诗人言祭祀,必以农事起辞,言农事必以祭祀续辞,言农事祭祀必以福禄结辞,三者未有缺一者也。”[5]628-629王质认为《诗经》中的农事、祭祀与福禄三者相辅相成,祭祀则是周人农事劳作后以祈福为旨归的宗教活动。《周颂·丰年》:

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3]1325-1326

《毛诗序》曰:“《丰年》,秋冬报也。”[3]1325在年成丰收时周人行“秋尝冬烝”的祭礼,周代以十万为亿,“万亿”的大丰收后要举行大规模的报祭仪式,周人将收获的黍和稌粮酿成美酒甘醴以祭献祖先,虔诚感谢先祖的恩赐,庄严的宗教祭祀也呈现出一派欢腾鼓舞庆祝丰收的生活图景。

二、《诗经》中农祭诗的宗教基础

西周农事祭祀的神灵基本分为农神与祖先神两类。农神有社稷神和田祖、四方神等,“社稷”是农人土地崇拜的象征。对后稷和文王、武王等祖先神的祭祀是先民对农事丰收的殷切期望,也使农业祭祀具有鲜明的伦理色彩,以“敬”“德”为核心的先祖祭拜体现着周人的道德意识与理性精神。

(一)社稷崇拜与享祀农神

农业祭祀的核心是祭社稷。《说文解字·示部》:“社,地主也。从示土。”[2]3按许慎之意,社为掌管土地的神。西周社会的经济发展以农业为根基,土地为周民族一切生产活动的根本。郭沫若先生认为,“年岁的丰啬,在原始的时候,只能说是自然的力量。”[6]118周人世代依靠土地繁衍生存,对土地充满眷恋的先民们逐渐形成了浓厚的故土情结与土地崇拜。《白虎通疏证》谓:“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土地广博,不可遍数也,五谷众多,不可一一祭也。故封土立社示有土尊;稷,五谷之长,故立稷而祭之也。”[7]83可见土地在周人思想世界中的重要位置。《礼记·郊特牲》谓:“唯为社田,国人毕作。唯社,丘乘共粢盛,所以报本反始也。”[8]788强调祭祀社神森严的礼制规范,不仅全都城的人参与,还要持祭祀专用的米报祭社神以报答神灵的恩赐。除了祭祀社神外,还有对田祖的祭祀。《小雅·大田》《甫田》即是周王祭田祖祈丰年的诗,人们播谷耕作,将螟螣、蟊贼等害虫投入烈火烧死,唱颂“田祖有神,秉畀炎火”[3]849的赞歌,黍稷装满祭祀的盆和碗,配上纯色的羔羊祭祀田神,祈祷田祖保佑为人们带来福泽使庄稼“不稂不莠”,随后以赤牛黑猪与黍稷禋祀于天,“以享以祀,以介景福”[3]853。人们认为“田祖有神”,祈求田祖降福保佑让庄稼不受天灾虫害,风调雨顺,仓廪丰实。

(二)先祖崇拜与祭祀后稷

对祖先的崇敬与祭拜不仅是周人宗教思想与天命观念的核心内涵,也是周人宗族观念与伦理思想的具体体现。后稷为华夏农耕文明的始祖并为周人视为民族先祖,他善植百谷并教之以民,人们学会播谷种植、稼穑耕作、收获加工,有了生存保障和延续种族的可能,于是以后稷为代表的周民族祖先及其英雄事迹成为颂美的对象。《大雅·生民》中载“后稷肇祀”,率领百姓筹备祭祀物品,“取萧祭脂,取羝以軷,载燔载烈”[3]1073以享祀先祖,寄托“以兴嗣岁”的美好愿望。后稷以农事与祭祀的卓著功绩造福百姓,在“德”观念高举的西周时期,他自己也成为周人的祭拜对象:

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菲尔极。[3]1309-1310

《思文》颂后稷之德,周人认为后稷造福万邦,其德配享上帝。除《思文》外,还有《小雅》的《楚茨》《信南山》,《周颂》的《丰年》《潜》等都是祭祀先祖的诗歌。《诗经》所祭祀的祖先神多为有开创之功、造福于人民的民族始祖与周初君王,故而在周人的思想世界中,以后稷为代表的周民族先祖能与至上神天帝相配并受享祭,正如叶舒宪先生所说:“这表明了农业宗教的信仰对象如何被组合到更古老的原有神谱中,并占据了重要地位,成为整个宗教意识形态的关注中心。”[9]439

三、《诗经》中的农祭诗与西周礼乐传统

祭礼出于内心之崇敬,“敬”是礼的基本内涵。祭祀与西周礼乐文化密不可分,而且四季各有祭礼不同,如春日行籍田礼、秋尝冬烝等习俗,周天子以其礼典政治的宗教仪式与敬天尊祖的祭祀行为施礼乐教化于民,成为西周农祭文化形成的前提。

(一)《诗经》中的农祭诗与四时之礼

《礼记·祭统》云:“礼有五经,莫重于祭。”[8]1345吉、凶、军、嘉、宾是为五礼,其中唯有祭礼最重。耕作的先民虔诚地奉献祭物给神明、行祭礼作为祈祷风调雨顺的思想寄托,由此维护西周时期农业社会经济的稳定。然而“唯贤者能尽祭之义”,只有贤德的君子充分理解“祭”的真正意义。《小雅·天保》有云:“禴祠烝尝,于公先王”按四季更替举行不同祭礼的记载,《周礼·春官·大宗伯》云:“以馈食享先王,以祠春享先王,以禴夏享先王,以尝秋享先王,以烝冬享先王。”[10]269《大宗伯》明确“禴祠烝尝”的春夏秋冬四时之祭名,四季的祭祀礼仪将天子与百姓、宗教与农事、政治与生活统摄在一起,形成一套严明的农祭礼制规范。

傅道彬先生指出,“上古人类将四时看作是上天神圣意志的体现,因此有着对岁时节令变化的普遍祭祀风俗。”[11]321《礼记·月令》载关于籍田礼:“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躬耕帝藉。”[8]461《载芟》《噫嘻》都记载周王“率时农夫,播厥百谷”,率领诸侯公卿及士人、田官播种百谷、开垦农田,天子亲自持耜躬耕,举行这场“十千维耦”“千耦其耘”规模盛大的籍田典礼。可见西周统治者对农业的重视,以亲身躬耕为范,劝诫田官、号召百姓及时务农,周人以现实的理性精神把握到祭祀仪式的本质,以宗教的仪式活动感召农人,为西周农业生产发展提供思想引领。

秋收之后举行“尝”礼以享神,如《鲁颂·閟宫》“秋而载尝”,周人“享以骍牺”,以隆重的礼典仪式祭祀后稷,祈求先祖降福保佑,“俾尔昌而炽,俾尔寿而臧,保彼东方,鲁邦是常”[3]1413。秋祭曰尝,冬祭曰烝,“秋尝冬烝”常常在《诗经》中连用,如《小雅·楚茨》中“以往烝尝”、《商颂·那》《烈祖》中“顾予烝尝”,这些都是周人农祭文化中“秋冬报赛”在文学上的表现。《楚茨》记载周王祭祀祖先,“絜尔牛羊”“苾芬孝祀”[3]812,虔诚的洗净牛羊享祀先祖,做到“式礼莫愆”。“秋尝冬烝”体现了周人将生命活动委托于神,向神酬恩,并以神作为判断价值标准的最后依据。

(二)《诗经》中的农祭诗与礼乐教化

战学成先生认为,“祭祀是《诗经》时代的重要文化现象,是礼乐教化的根本手段。”[12]135周人在文王、武王的励精图治下成功壮大了周民族,推翻殷商暴政而奠定西周基业,周公制礼作乐形成一套系统的礼仪规范,强化了整个西周社会从上至下对“德”的崇尚,文王与武王等先公先王遂成为“德”的代表,成为周人祭礼中的祭祀对象。《周颂》中《清庙》《维天之命》《维清》《我将》等篇是周天子祭祀文王的歌诗,《执竞》《武》《载见》等篇为祭祀武王,《昊天有成命》是祭祀成王的诗。周初统治者将天命与政治合而为一,以“德”之思想教化民众,使百姓崇尚文武之德,在追思祭拜先祖先王的宗教活动中西周社会俨然形成融洽的伦理关系。周人对“德”的崇尚体现于文学即是农祭诗中对先王的颂美礼赞,如《维天之命》歌颂“文王之德之纯”,《维清》颂赞“文王之典”,《我将》记述祭祀文王的筹备过程与祭祀仪式:

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飨之。[3]1528-1529

此言周王祭祀上帝而配祭文王,歌颂文王的神圣和伟大,以牛羊等牺牲虔诚的奉祭天帝与文王,祈求其保佑周王朝对天下的稳固治理。《礼记·祭法》有云:“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8]1292文王与武王成为周人的祭祀对象自有西周王权实施教化的政治目的,这一政治目的借宗教祭祀的方式呈现于文学的诗中,融合于西周的礼乐文化传统而广布于天下。《国语·周语上》云:“古者,先王既有天下,又崇立上帝,明神而敬事之。于是乎有朝日、夕月以教民事君。”[1]40先王立上帝而敬祀之绝不只是思想史意义的宗教崇拜,更是强化王权、维护周王朝文化正统的政治基石。西周君主以神道设教的方式祭祀上帝沟通天人,维护君权神授之天命思想的合法地位,并将祖先崇拜与“德”之观念与输入自殷商继承的思想体系,完成对周人的思想改造。而飨祀上帝、祖先、先公先王的报祭活动与宗教仪式也造就了周代祭礼与农祭文化的蔚为大观,《诗经》中的农祭诗对农事祭祀的现实书写与《礼记》《周礼》中对周代祭礼的阐述共同构建了西周的礼乐文化传统。

四、结语

农事祭祀与周民族生活息息相关,农事为西周社会之根本,祭祀为礼乐教化之礼制。周天子重视农业与祭祀,躬身率公卿大夫举行籍田礼、祀文王武王、秋尝冬烝等祭祀仪式,使周人的宗教祭祀蕴含着明显的政治色彩。先秦的农事祭祀源自周人的社会生活,因而宗教的、礼乐的、政治的农事祭祀最终以诗歌的文学方式呈现,农事祭祀既表达了周代先民对先祖与社稷神灵的宗教情感,也是周人天命观、鬼神观念认知变革的理性精神体现。立足于现世生活的理性精神与祭礼相结合,贯彻于周人的思想世界,成为中国古代文化思想的重要渊源。

参考文献:

[1](春秋)左丘明撰,韦昭注.国语[M].北京:中华书局,2013.

[2](汉)许慎撰,(宋)徐铉点校.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8.

[3]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4]吕思勉.先秦史[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

[5](宋)王质.诗总闻卷十三·四库全书第72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6]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M].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

[7](清)陈立撰,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4.

[8]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9]叶舒宪.诗经的文化阐释[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20.

[10](清)方苞集注,金晓东校点.周礼[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

[11]傅道彬.诗可以观——礼乐文化与周代诗学精神[M].北京:中华书局,2010.

[12]战学成.五礼与诗经时代的社会生活[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

作者简介:

鄢海峰,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汉魏六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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