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 相
2025-02-07梁安早
村里许多人经常说我是个傻子,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父亲是谁。靠,我才不是傻子!我知道五十加五十等于一百,能背九九乘法口诀,能背许多唐诗,而且还知道我的父亲叫赵有财,我与他生活快十二年了,不是他,还能是谁?
我懒得与那些人去辩驳,他们才是乱嚼舌头的傻子。
那个空气像着了火的暑假里的一天上午,我割牛草回来,汗水像无数只蚂蚁在身上爬来爬去,痒得非常难受。
我拿了根棒头到小金鳞河去洗澡。这个时候水里的鱼儿沉闷难耐,会跑到水面上来,瞅准机会用棒头一敲,就能将鱼敲晕。今天兴许我能捉到一条肥大的鲤鱼,改善今晚的伙食。妈妈经常说,我正处于长身体的阶段,需要吃一些营养富足的东西,可家里穷,对不起我。她说这话时,眼睛像是涌进了许多湿哒哒的雨雾,朦朦胧胧,却像朝阳下闪烁晶莹光芒的露珠。
村里小卖部门前那棵枝叶浓郁的香樟树下,有三个老男人围着一张破桌子在下一种叫“五子飞”的棋。
这三个男人是村里有名的老单身,享受低保后,更懒了,除了聚在一起吹牛、谈女人、下棋外,他们什么事都不干。
这三个老单身简直就像他妈的长舌妇,每次看见我,都要表情猥琐地问我知不知道我真正的父亲是谁。他们每次问,我都要朝他们翻白眼、吐口水。
我看见他们,正想掉头从另一条路走,还没来得及转身,一个叫富贵老爹的老单身像往常那样喊,傻子!他的声音很沙哑,像一只公鸭。
我没理他,这个人没什么好理的,懒得要死。他简直是玷污了他的名字,整个村里最穷的人,非他莫属了。祖传的四间大瓦房,到了他的手里,有三间颓圮,剩下的那间,有一半的瓦片掉落,一到下雨天,他的房间兼伙房就成了一片汪洋,能养半斤重的鲤鱼。
赵宏基!在我转过身走了两步时,富贵老爹这次喊我的名字。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傻子,但喜欢别人叫我的本名。虽然我爸妈的文化程度不高,但他们却给我起了一个很有开拓精神的名字。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问他,叫我有什么事吗?
富贵老爹先是一脸的坏笑,然后指着不远处两条撕打在一起,难分难舍一公一母的狗说,知道它们在干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那两条狗在做什么了,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朝他啐了一口口水:老不死的,骨头都快成鼓槌了,不知道自珍自爱,真龌龊!
那是你妈和她的野男人在偷情,之后呢,就生下你。富贵老爹咧开嘴巴,露出满嘴恶心的大黄牙。
其余的两个老单身跟着哈哈大笑。
我知道富贵老爹所指的妈妈的野男人是谁,他是刘波元叔叔。我受到莫大的耻辱,气极了,骂了一声,是你爸和你妈在偷情!然后捡了块石头用力朝他掷去。富贵老爹虽然年纪大,动作倒敏捷,身子一闪,就躲开了石头。石头砸在小卖部的大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即使如此,富贵老爹吓得不轻,捂住胸口说,你真敢用石头砸?砸死我要你爸妈披麻戴孝叩头作揖下跪做孝子。
我呸!死了扯三根狗毛丢在你身上,算是狗屌死,然后丢到野外去喂野狗。我狠狠骂道。
是谁在乱丢石头?这时,小卖部的老板怒气冲冲跑出来吼道。
小卖部的老板与我家有点远房亲戚关系,他看看胸脯急骤起伏的我,又看看富贵老爹和其他两个老单身,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说,宏基,幸亏没砸中人,要不然你可闯大祸了!他又对富贵说,你也是,要是有老婆的话,早已经做爷爷了,还在逗一个小孩玩!
富贵老爹站在浓荫下,他的脸皮黝黑,我看到他的脸瞬间就红了起来。他讪笑着说,嘿嘿嘿,我一时鬼摸脑壳,蒙住了。
这么一闹,我再也无心洗澡,扔掉棒头转身回家。
院子里拴着一匹汗淋淋正在吃草的高头白马,我从它的身边走过,它抬起头温柔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埋头吃草。那草,正是我割回来喂家里那头怀孕的母牛。
这匹马是刘波元叔叔的。他住在我家背后,要翻过一座小山才能到达。翻越那座小山,差不多要一个钟头。那么远的距离,可刘波元叔叔却经常骑着这匹马到我家来。
爸爸不在家。刘波元叔叔和妈妈有说有笑从堆在地上、像一座小山似的山苍子里挑选树叶。我们这里主要的经济来源,除了山里的杉木,就是山苍子了。
几年前,我家走过野火的山地里长出不少山苍子树,比村里任何一户人家的都要多。这些年,那些山苍子树长势良好,今年应当结果实了。从妈妈脸上的笑容来看,今年的收成应该很不错。
看到他俩笑得很开心的样子,我想起了一些事。在农忙的时候,刘波元叔叔会丢下自家的农活,帮我家来做事。他每次买肉时,都要分一点给我家。妈妈有时会去他家拆洗被褥,洗衣服,甚至还洗他的内裤,一去就是一天。
于是,有人就说,我是刘波元的儿子。
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在我们村是一个大美人。有一次我找糖吃时,从她的箱底里翻出一张褪了色的照片。从模糊的照片上,依旧能辨认出妈妈的模样:鹅蛋脸,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两个甜美的酒窝,像……对,林心如你总该知道吧。
而我爸爸,长相就有点不敢恭维了。我妈妈为什么要嫁给他?后来我想,估计那时他在乡林业站上班,是端铁饭碗的。当时村里的姑娘流行找端铁饭碗的对象,不管对方丑也好,老也好,二手货也好(离婚或是鳏夫)。其实,爸爸那时在乡林业站只不过是一个临时工,在他们结婚的当年,就被辞退回家。
刘波元叔叔,像杉木一样伟岸俊朗,但不是端铁饭碗的,而且还坐过牢,所以很大年纪了才娶了一个长相平平,并且有病的女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妈妈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然而他们却偏偏不是。
现在爸爸不在家,而他俩又笑得那样开心、亲密,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像潮水一样向我袭来。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可能是那些爱嚼舌头的人的一种臆想,他们在茶余饭后无聊,编造出一些打发日子的花边消息,不能相信,也不要乱想。但我又不能不有所怀疑,因为许多事不是空穴来风的,总是有其根基的。
这个炎热的上午,如同踩在臭不可闻的粪便上,一切美好都被肮脏了。妈妈在我心中美丽的形象像大山般轰然倒塌,觉得她不知羞耻。
我忽然可怜起爸爸来——可怜他一直蒙在鼓里。我得去找我那可怜的爸爸,我有义务把真相告诉他。
刚迈开脚步,我转念一想,如果爸爸知道真相后,万一怒火膨胀,一时忍耐不住,拿刀捅人怎么办?胆小怕事的兔子发起怒来,也会伤人。
这样的事在村子里不是没有发生过。柳树的爸爸就因为这种事拿刀捅了强冬的爸爸,结果两个人都失去了爸爸。
我不想失去爸爸。
唯一的办法,就是赶走像黄鼠狼一样的刘波元,让不知羞耻的妈妈回头。
我想到了院子里的那匹白马,立刻有了主意。
刘波元和妈妈说得那样开心,没有发现我回来。妈妈也想不到我会这么快回来,我去洗澡,一般没有一个小时是不会出水的。
我解开缰绳,牵着白马往屋外走。或许那匹马经常来我家,对我已经非常熟悉,没有一丝的反抗,像一条温顺的狗似的跟在我的后面。
我牵着它从木根老爹的门前走过,他不在家。估计,他和富贵老爹以及另一个老单身重新找了一个荫凉的地方,继续下他们的棋子,嚼他们的舌根。
这个木根老爹也不是个好东西,每次看见我都要喊我傻子,都要神神叨叨问我知不知道真正的父亲是谁。
不过,他不像富贵老爹那样懒,每次没菜吃时,就去问人家讨,或是去人家菜地里偷。他在门口开辟了一个菜园,里面种满了绿油油的蔬菜。
看到绿油油的蔬菜,此时又冒出另外一个主意。我看看四周无人,打开菜园门,牵着白马走进去。
嫩绿的蔬菜汁多味美,绝对要比我割回来的草好吃得多。白马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宏基,你看到我的马不?刚才我听到它的叫声,那叫声不对劲。走到离家还有几米远时,刘波元从我家里冲出来,看到我慌里慌张地问。
现在离秋收的日子不是很远,许多农作物即将成熟。我们这里山穷水恶,种点农作物很不容易,所以村里就规定,在秋收之前,所有的家畜都要圈养。谁的家畜糟蹋别人的农作物,一旦查实,将以数倍来赔偿。
刘波元的这匹马高大,胃也大,我曾亲眼看见它一顿吃了一大袋谷子,
我在河里洗澡能看到你的马吗?你到我家干什么?我的语气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客气、礼貌,坚硬,冰冷,像警察在审问强盗。
大约刘波元从来没有见我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愣了一下说,我去找马了。
宏基,你在路上看见刘叔叔的马不?我刚走进院子,妈妈迎头就问。
我又不是弼马温!我冷着脸说。
奇怪,明明拴得牢牢实实的,怎么会跑掉呢?而且,还发出揪心的叫声。妈妈望着外面喃喃地说。
我“咣当”将院门关上,几乎是朝妈妈在咆哮,他走了,没什么好看的。
谁走了?
还能是谁?
妈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头,一声不吭。
不久,我就听到刘波元和木根老爹打架的消息,正在村委会调解。
我跑到村委会去看热闹。
村委会门前围满了人,我挤了几次才勉强挤进去。
木根老爹坐在椅子上,衣服被撕破,满嘴是血,还掉了一颗牙齿。
刘波元则两手叉腰,气势汹汹。
村支书和主任坐在那儿,不发任何话,听刘波元和木根老爹争吵。
通过两人的争吵,我大致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刘波元听到白马的叫声,循声找去,走到木根老爹的家门口时,看到他拿着一把带血的镰刀发愣。
刘波元又看到有血迹从木根老爹的菜园里一路滴落出来,通过血迹,他最后找到被砍伤的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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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波元立刻意识到白马挣脱缰绳后闯入木根老爹的菜园里偷菜吃,被木根老爹发现后,用镰刀将白马砍伤。
刘波元牵着受伤的白马回来,把木根老爹狠揍了一顿。
我真的没砍你的马。木根老爹呲牙咧嘴反复辩解着这句话。
没砍我的马?你手里拿着的带血镰刀怎么解释?事实和证据明摆着是你砍的。马是不会说话的畜生,亏你下得了手!刘波元黑着脸说。
我已经说过了,我回家时看到门口丢着一把带血的镰刀,觉得奇怪,便拿起来看,不巧你赶到了。木根老爹说。
我多么希望他俩再打一架,最后是刘波元一拳将木根老爹打死,然后他就被关进监狱,永远也不出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一直默不作声的村支书和主任听两人吵得差不多,发话了,木根老爹你不该砍刘波元的马,刘波元你不该打木根老爹,两人都有错,各打五十大板。经过我们的商议,现在做如下判决:刘波元你自己花钱治疗你的马,木根老爹你自己花钱治疗你的牙,这样谁也不赔偿谁,如有不服,请你们到镇里去找司法解决。
刘波元表示同意。
木根老爹开始不同意,后来在大家的劝说下,勉强同意了。
看着木根老爹走出村委会时一瘸一拐佝偻的背影,很可怜,很孤独、无助的样子,我的心软了下来,有些后悔。
妈妈当然敏锐地意识到了我的变化,她不止一次忧心忡忡对爸爸赵有财说,这段时间咱们的宏基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板着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十把斧头也砍不进。我和他说话时,他的话像一根顶向大钟的钟杵,顶得人心口痛。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啊,很乖,很懂礼貌。
爸爸说,宏基的青春期可能提前来了,变得叛逆。
尽管这样,妈妈还是像以前那样无微不至地关心我。在我看来,她的这种接近讨好的关心,反而暴露出她的心虚。
我多次当着爸爸或者是客人的面顶撞妈妈,她都会吃惊地望着我,然后就垂下脑袋,用手去擦拭眼角,肩膀一耸一耸的。爸爸咆哮着说,宏基,你怎能这样对待你的妈妈?
我对爸爸的呵斥充耳不闻,看到妈妈伤心哭泣的样子,心里竟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
如我所料,刘波元有十来天没来我家,这让我心里好受了一些。
爸爸对山苍子过敏,只要一接触,浑身就会冒出许多大块大块的红斑,奇痒无比。再说,他的身体羸弱,走不了那么远的山路,也上不了树。我简直就像一个家庭主妇,不仅要上山割草喂那头挺着大肚子的母牛,还要照顾家里的两头猪、四只鸭、十只鸡。所以,采摘山苍子的担子就落在妈妈的肩上。
每天她一早起来,招呼我们吃过早餐,挑着箩筐出门。为了节省时间,午饭她在山里用饭团解决。
割牛草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已经到秋天了,空气干燥,草已停止生长,并慢慢走向死亡。村里好些人家都养牛,近一点的鲜嫩些的草已经被割尽。而那些老了的草不但牛不爱吃,而且韧性强,往往割不了几下,镰刀的刃口就会卷起来,再也割不动。
为了割一担鲜嫩的牛草,我要走很长一段路,找好几个地方,花大半天的时间。
下午没事时,我一般会到小金鳞河洗澡,然后去钓鱼。
我表面是在钓鱼,其实是在想着心思。一旦要我说清楚我在想什么心思,脑袋却一片空白,似乎好像什么都不曾想过。这样浑浑噩噩想着想着,我就会靠在石头上睡着。
我仿佛与生俱来就有某种特异功能,每次我醒来时,太阳恰好挂在西边的树梢上,整个天空呈现出葡萄酒般的颜色。
收购山苍子的那个胖胖的老板总会在我们晚饭后,我和妈妈在挑选山苍子树叶时如期而至。他捧起一把山苍子放在鼻子边闻了闻,然后张开手,山苍子像珍珠一样一颗颗掉落下来。
他告诉我们,尽快把山里的山苍子采摘回来,过几天他就不收购了。这些天来收购山苍子的老板一天比一天少。实际上,大部分人家的都采摘得差不多了。
这天早上,我起床,却发现妈妈还没起来。我有点奇怪,她一向不是贪睡的人。或许,这段时间她太累了吧。
然而,当我走到堂屋时,所看到的景象却令我大吃一惊。一夜之间,半个堂屋都被山苍子占据了。在之前,妈妈采摘回来累积起来的,仅是它的五分之一。
我再仔细一看,山苍子堆光光洁洁的,没有一片树叶。
也许是我在学校时推理故事看多了,我感觉有好戏即将登场。许多推理故事告诉我,在没有抓住犯罪嫌疑人的确切罪证前,切勿打草惊蛇。时间到了,狐狸的尾巴自然会露出来。
我像潜伏的猎人,耐心等待猎物进入伏击圈。
果然,三天后的傍晚,刘波元出现在我的家里。他还是牵着那匹马。
那匹马变得有些瘦了,毛更长,后背那儿凸起的那块骨头,就像长了两只角。它的左大腿上,有一道不是很长的伤痕,看来它的伤并不是很重。
这匹马对于刘波元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耕田时需要它,秋收驮运粮食需要它,帮别人驮运水泥、杉木挣钱也需要它。如果它废了,刘波元自然就无法在家待下去,最后不得不带着他的病老婆背井离乡外出务工。
我忽然惶恐不安、自责起来。
在我自责的时候,刘波元从马背上取下一个袋子说,有财兄,好些天没来了,非常惦记你。
我知道你忙。爸爸说,请到屋里坐。
哼,口是心非,是惦记着我的妈妈吧!我心里一阵冷笑。
我朝着刘波元吼道,你在说谎,你分明在三天前的晚上就来过,而且不止一次来。
兔崽子,你在胡说什么?爸爸朝我瞪大眼睛,那眼睛大得吓人。
我迎着那吓人的眼睛,按照我的推理继续说,如果你没来,我家那些突然多出来的山苍子难道自己会从树上掉进我家?
刘波元一时结舌……
给我闭上你的臭嘴!爸爸捡起一根木棍朝我打来。我一闪身,躲过木棍。
木棍打在地上,断为两截。要是砸在我的身上,我不死,也会去半条命。
我愣了一下,立刻愤怒起来: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对我下手居然这么狠心。
打啊,打死我啊!我挺身而上,对着爸爸吼道。
你以为我不敢?爸爸举起手中半截木棍冷笑着说。他的脸色铁青,面目狰狞,变了个人似的。
有财兄,宏基还小不懂事。刘波元拦在爸爸的面前。
我就是要打死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爸爸挣扎着说。
你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不听劝呢?刘波元抢下爸爸手中的半截木棍。
我委屈极了,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经我这样一闹,刘波元觉得再也没有必要在我家待下去,他把袋子递到爸爸的手中说,我去了趟黄牛镇,顺便给你捡副药。听说,这药对你的病有奇效。
让你费心了。爸爸没有推辞。
刘波元牵着白马走出院门。
爸爸送到门口,说,有空多来走走。
嗯。刘波元和他的白马走入暮色中,暮色将他们一点一点吞没,直至完全消失。
我冲到门口,朝着刘波元的背影大声吼道:滚,有多远滚多远,永远别踏进我家半步。
我希望,他就这样永远消失掉,就像被外星人捉走。
可能是意识到我已经洞察到他与妈妈之间那种不清不白的关系,他不好意思再来,或者是由于我的种种敌意引起妈妈的警觉和恐慌,为了不给我在心灵上造成伤害,同时维护家庭的稳定,她主动断绝与刘波元的关系。总之,从这之后,刘波元再也没出现在我的家里。
我松了口气。
虽然我恨爸爸的无情,但是,又为他愤愤不平。一个男人戴了顶绿色的帽子,对于这种人格上的奇耻大辱,居然毫无觉察,无动于衷。
我还想,是不是爸爸蒙在鼓里丝毫不知情,还是明明知道,由于某种难以言说的苦衷,只好装聋卖哑,独吞苦酒呢?
有那么几次,我有一种冲动,想把真实的情况告诉爸爸。
每次话到嘴边时,我就会想起语文老师给我们说的潘多拉魔盒的故事。爸爸内心的那种压抑与痛苦,是常人无法忍受的。那种压抑和痛苦,就像地底下运行的炽热的熔浆,一旦找到突破口喷发出来,就会引起一场巨大的灾难。而告诉他实情,不正像把潘多拉魔盒打开吗?
想到这里,我就会慢慢地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后,我有了更深一层次的思考:要说刘波元与妈妈有不清不白的关系,谁亲眼看见了?至少对于我来说,我没有亲眼看见,没有掌握确切的证据,在很大的程度上,我只是在听来的流言蜚语的基础上进行一种猜测而已。
那么,这种的猜测会不会给妈妈造成伤害呢?我想会的。
所以我就常常告诫自己,不要去猜测,不要伤害妈妈。告诫的次数多了,加上刘波元再也没有到我的家里来,或许是某个人说得对:时间是最好的稀释剂,能稀释一切。慢慢地,我又恢复了往日那种乖模样。
时间真快,很快就开学了。
为了整合教育资源,提高办学质量,我们村的小学只有一到四年级,五、六级就要到镇上的寄宿制小学去读,礼拜五傍晚回家,在家住两个晚上,礼拜天下午返校。
这个学期我读六年级,还有一个月就是我十二岁的生日了。
阿凤婶婶上前天过世了,昨天出的门。新学期第一周回家,爸爸这样告诉我。
阿凤婶婶就是刘波元的妻子,我见过她。她身材瘦小,背有点驼,左脚不太方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右脸有一块婴儿巴掌大的黑色胎记,那张脸总是苍白没有血色。
我懂事起第一次见到她,她右脸上的黑色胎记好像是张牙舞爪的妖魔,把我吓得哇哇大哭,无论妈妈怎么哄我也不肯停歇。
后来,我每见她一次就要哭一次,有时哭过之后还要发高烧。就这样,阿凤婶婶不再到我家来,即使是在路上遇着,她总要躲得远远的,生怕吓着我。
我的年龄再大一点,才了解到,阿凤婶婶其实是一个很可怜的女人。她因为残疾,脸上有胎记,而且身体有病,总是要吃药,好一点的男人不愿娶她,差一点的男人她不愿嫁,最后嫁给家穷、大年龄坐过牢的刘波元。重点是,她小时候生过一场怪病,导致终生不育。她非常渴望有个自己的孩子,每次看到别人怀里抱着孩子,总要凑过去看一看,抱一抱,亲一亲。有时候,她会站在村里小学对面的斜坡上,痴痴地望着操场上嬉闹的孩子们。
怎么过世的?我问。我在心里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疑问。
爸爸说,病死的。
真的?我问。
难道还有假?爸爸忽然暴怒起来。
有财,你不该这样对待宏基,孩子嘛,好奇心总是很重的。妈妈说。
我发现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仿佛两个熟透的水蜜桃。
后来我听说,阿凤婶婶出殡的那天,妈妈扑在黑漆漆的棺材上哭得拽不起身。
我想,阿凤婶婶的过世,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对于我家来说,也是一个福音。她过世后,刘波元孑然一生,他才四十多岁,正当壮年,不可能做个鳏夫,他会再娶。而凭他现有的家庭条件,本地是没有哪个女人会嫁给他的。因此,他必须外出,去娶外地女人。我们村有两个像他这样情况的男人,后来到邻省某个比我们这里更贫穷的地方娶回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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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我家就会安稳下来。
我发现今天傍晚的夕阳格外漂亮,一级一级梯田里那弯着腰、黄澄澄的稻谷特别迷人,甚至是从天空中飞过的那只乌鸦我也觉得很漂亮。
学校开始放“黄金节”假。我从学校回来,梯田里黄澄澄的稻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直指蓝天的禾茬,以及一座座宝塔似的草垛或谷垛。
我们这里收割稻谷时,先将稻秆割倒,放在稻田里暴晒,等稻谷晒干后,收拢来堆集成宝塔形状的谷垛。有时间了,再将稻谷脱粒搬运回家,剩下的稻草依旧在稻田里堆积成草垛。这样的好处是不占据家里狭窄的空间,使农忙时间变得充裕。
家里种有四亩田,只靠妈妈一个劳作,她累得又黑又瘦,看起来让人心痛不已。
我说,妈妈,我和你一起去脱谷粒。
只剩两个谷垛了,不用你帮忙,瞧你细皮嫩肉的,未必吃得了这种苦。妈妈拢了拢额前的乱发说,这段时间我打算好好休息一下,过段时间再说吧。
空旷的田野里,有许多大人和孩子拎着鱼篓弓着腰在捉泥鳅。
宏基,去捉泥鳅呀。爸爸说,好久没吃了,怪想吃的。
爸爸最喜欢吃水煮泥鳅,他是做这道菜的高手。他把泥鳅洗干净晾干,在热油里将姜蒜炒香,再添加豆瓣酱、米椒炒,然后加适量的水煮开,之后放适量的鸡精、老抽、酱油,再放入泥鳅煮入味,最后加一些晒干的香芋梗,煮上一定的时间便可以开锅了。
他做的这道菜不但色香味俱全,还有一股特别的香芋味。
我也馋死了。我吞咽着口水说。
稻田里有那么多人捉泥鳅,我去得迟,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即使有泥鳅洞,不是被他们发现捉了去,就是被他们的脚印破坏掉,根本捉不了多少。
我只有另辟蹊径,找一个远点、现在还没人去的地方。
我向猪槽冲走去。
猪槽冲是一个地名,四周环山,中间是一个洼地,站在山顶向下望,洼地就像一个装潲的猪槽。
在很久以前,猪槽冲是一片区域不大的沼泽,后来,在那个农业学大寨的年代里,村里的人在沼泽中间挖出一条大深沟,将沼泽里的水排出,这片沼泽就变成了良田。
这儿土地肥沃,又比较湿润,泥鳅、黄鳝肥而多。但由于离村庄比较远,左边的斜坡上是一片乱葬岗,埋葬着村里许多非正常死亡的年轻人,因此显得很阴森,平常没事时,很少有人到这里来。
很快,我就捉了好几斤泥鳅、黄鳝。
捉泥鳅、黄鳝是一件很费力的体力活,头顶上的太阳又那么大,我感觉到有些口干舌燥、头昏脑涨。
喝了几口泉水后,我决定先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再回家。
身边有一个高高的草垛,稻草在阳光下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我想起小时候与小伙伴们在草垛里捉迷藏的事,那个时候,还有人与我玩。我们把自己埋在草垛的稻草里,等着人来寻找。
在草垛里歇息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我用稻草把自己埋起来,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我想象着有人绕着草垛转圈,有人在用稻草匆匆将身体埋起来,却有两条腿露在外面,有人翘起屁股,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稻草……身上金黄的稻草深情地安慰着我,让我回到了童年美好而又温馨的时光。
渐渐地,我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忽然被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吵醒,那两人的声音我熟悉得要命,就是来自地狱,我也能分辨得出来是谁和谁在说话!我预感一出精彩的好戏即将上演。如果上演了,正坐实了我之前的推测。
在愤怒之余,我竟然有一种悲哀,一个男人在自己的妻子尸骨未寒时,居然出来会情人。
我按耐住愤怒,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别激动,别激动,在他们苟合时再抓把柄。
我把稻草稍稍扒开一点,让眼睛能够看清外面的情景。
我看见久未露面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我藏身的不远处一座草垛的阴影面坐着。
虽然他们坐得很近,但并没有拥抱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们之前做了什么事,说了些什么话。
这时,男人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说,你还记不记得十六年前我们在这里发生的故事吗?
他说这句话时,朝我藏身的草垛瞟了几眼,有那么一次,我和他的目光碰在了一起。男人好像没觉察到我的存在,把目光收回,然后左顾右盼,似乎在观察周围是否有人。
记得。女人说,你为什么要提往事呢?
男人说,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没来由的经常回忆往事,难道不是吗?
是啊,这几年,往事不断地进入梦境中。女人接过话题说,那年,我在这里堆积草垛,天忽然变黑,接着电闪雷鸣,而这旁边又埋着许多短命鬼,吓得我要死。只好躲在草垛里。不久,就下起大雨。谁知道,你找牛回来遇上大雨,也钻到这个草垛里来躲雨。
是呀,这也是一种机缘巧合吧。男人又吸了一口烟说,说实在的,我早就暗地里喜欢你。
可是,那天你发现我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稻草在我身上盖得厚厚的,然后牵着牛就走了,这是为什么呢?女人问。
我家里是那样穷,我哪里敢对你表白?男人说。
其实,那时候我也喜欢你,你在我们村是最帅的,当时只要你对我表白,我就会毫不犹豫跟你走。女人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害羞地低下头。
唉。男人叹了口气。
然后是一段短暂的沉默。
那时赵有财正在追求你,而且你家里都同意了。男人打破沉默说,我与他又是玩得很好的兄弟,我岂能横刀夺爱呢?
我再听不下去了,悄悄捏了一个泥团,朝那对狗男女掷去,不偏不倚,正砸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男人和女人像两只受到惊吓的苍蝇,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匆匆离开了。
我回到家里,妈妈正在剁煮潲的菜叶,不知为什么,剁着剁着,她大叫起来,手被剁去一块肉,鲜血淋淋。
我假装没看见,直接回到房里。
很多天没有看见刘波元了,我觉得很好奇。
十天过去,一个月过去,都没见到他的影子。
一天,我特意跑到他家去看,却发现他家“铁将军”把门。透过墙缝,看到屋里的东西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从此,刘波元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像一滴掉入小金麟河中的雨点一样没了踪影。
关于他的去向,有一段时间成了村里茶余饭后的谈资,流传出许多版本:有人说他去南方某座大城市打工;有人说他到某个偏僻山村的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家里入赘了;有人说他挖煤去了;还有人说他由于抢劫被人打死了……
在这些谈资中,我听到一件很有价值的事,是关于他坐牢。
那年爸爸和妈妈结婚时,爸爸拿不出过彩礼的钱,便利用他在林业站上班守卡的便利,与刘波元大肆偷盗杉木卖,后来东窗事发,刘波元将所有的罪责揽在身上,为此坐了一年半的牢。爸爸本来有转正的机会,因为失职,被辞退了。
几年后,爸爸的病越来越重,不得不经常上医院。
有一天,在一只破旧的木箱里,我无意中发现一张发黄、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病历,但勉强还能看出几个字:
睾丸损坏
我拿着病历,像电击一般,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