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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尾关

2025-02-07隆林刚

大理文化 2025年1期
关键词:文强王姐康康

1996年我技校毕业,学的是烹饪专业。

当初选专业的时候,我半天下不了决心。导游,笨拙的舌头,含混不清的普通话,当众说话就会脸红心跳,语言跳跃,思路混乱。会计,让人头晕的魔法数字,初中数学从来只在20分左右徘徊。护理,既要善解人意又要温柔体贴,我一个男生,粗枝大叶的,想想都让人崩溃。但招生老师很热情,带着不把我招到麾下誓不罢休的决心,又向我推荐了王牌专业——军警卫班。说擒拿格斗、秘书公关都要学,最终目标是文武双全,成为高级保镖或保安,工资待遇可谓一片春光灿烂。他眼神坚定,口吐莲花地为我描绘未来,但我知道,高收入意味着高风险,打打杀杀、暴力血腥不说,我身高一米五六也不行啊。我爸我妈都矮,按遗传学来说,我变异的可能性不大,除非人家大脑短路,不然没有道理拿钱请一个小个子去保卫家园。

见我半天下不了决心,我妈急了,生怕我一执拗,闲在家里成废人,就说,我看你那么喜欢吃,要不就报烹饪吧。我想想,有些道理,就报了。但喜欢吃和喜欢做到底还是两回事,算是瞎混了两年,唯一的收获就是谈了个女朋友,晓敏。她算不上漂亮,但挺文静的,一头披肩长发,又柔又顺,风一来,仿佛瀑布流动,在班上女生里也算得上抢眼。当时,追她的人也不少,要知道在技校,除了读书可有可无,其他的都是浓墨重彩,男生在追女生这件事上又特别会搞浪漫,所以,虽然我长到了一米七,但因为浪漫细胞少之又少,根本就没有什么优势。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我,也许,是我对她的好吧,不仅是那种360度无死角的好,而且是言听计从的好。好多男生把女生追到手后,就原形毕露,好像再拿出以前那些好脾气就会把女朋友惯坏。而我不一样,自始至终都是她让我干嘛我就干嘛,绝不问一个为什么。对于她的各种小脾气,我都能轻而易举地用笑脸统统接住。舍友说我窝囊,说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晓敏会爬上我头上拉屎。我只笑笑,并不觉得这样宠她有什么问题,相反,我很满足和珍惜,说到底,是我高攀了。

我的技校时光可以用两个成语来概括,轰轰烈烈和莫名其妙。

轰轰烈烈指的是我和晓敏相处的时光,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和她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感觉自己在燃烧,烧到某个阈值了,也会有一些浪漫的奇思妙想冒出来。我曾带着她半夜翻出校园围墙,骑一辆单车去看凌晨2点的洱海月。洱海静默深沉,是另一个天空,彼时我们置身于两个月亮间,分不清天上人间。我曾牵着她的手在雨中爬上斜阳峰,彼时春天已来,然而春风猛烈,源源不断从苍山和哀牢山的山口涌来,我们像两片飘摇的树叶,艰难前行。当我们终于置身于山顶巨大的狗尾巴花海洋时,既惊叹又兴奋,弱小的生命在高山之巅如此绚烂壮观,只因它们彼此紧紧相拥。最疯狂的一次,是晓敏生日的时候,我请全班去歌厅唱卡拉OK。想象一下,整个歌厅都是我们的人,整个歌厅都摇曳着我们的舞姿,整个歌厅都飘荡着我们的歌声,是何等欢腾的场面。是我制造的这一切,我很骄傲,感觉这一刻我和晓敏拥有了全世界。当然,这一切是需要付出昂贵的代价的,我可怜的钱包自然不够应付,只能找同学借。高潮是切蛋糕时,集体高唱生日歌。那是我有生以来听过最激动人心的生日歌,在大合唱的冲击下,歌声成了一枚子弹,击中我的耳膜。在万众瞩目下,晓敏羞涩地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诚心许愿。当我还在猜测着她许了什么愿望时,就先看见了从她眼角滑落的泪水。当然,欢乐散场后,就剩下还债的一片狼藉,在长达一个学期的时间里,我节衣缩食,顿顿都是馒头就咸菜。同学嘲笑我贪慕虚荣,但只有我知道,比起晓敏的那些泪水,所有的付出都微不足道。它们闪耀着晶莹的光,洗涤了烛光,洗涤了一个夜晚,19岁的我置身于如梦如幻的童话世界。

莫名其妙指的是我匆匆的读书时光,开始了吗?已经结束了,仿佛两年的时光就从来没有存在过。我蜻蜓点水一样地穿梭过所有课程,当我茫然地站在毕业考试现场,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毕业考说简单也简单,就是做两道菜,也不复杂的那种;但说难也挺难的,因为菜谱不能自己选,要由抽签决定。中国那么多菜系,每个菜系都是百花齐放,你不可能熟悉每一朵花的花香。我抽到的是粤菜,蒜蓉蒸排骨和葱油鸡,一看我就傻眼了,完全不会,菜谱也只有模糊的印象。我比较喜欢川菜,只要课程和川菜无关,一律自动屏蔽。考前的突击训练也主要是川菜,我是这样想的,反正也没有认真学,不如赌一把,万一运气到家,一不小心就抽到川菜呢。晓敏见我有些茫然,就问我要不要和她换题目。她抽到是徽菜,其难度对我来说和粤菜完全没有区别。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在那无比煎熬的一小时里,我化身木头人,动作机械僵硬,还会时不时瞬间凝固,发挥一下想象力,往菜肴里添油加醋。

评审时,所有的作品交到前台,等待老师逐个评审。因为知道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在等着我,便有些沮丧,心里也挺后悔没有好好学习。3位评审老师上场了,似乎每个同学的作品都能照亮他们的脸,他们微笑着边品尝边点头,直到我的作品出现。他们先是一愣,继而瞪大眼睛,像是发现了史前动物。他们小心翼翼地试吃,好像只要多吃一点点,就会立马被毒死。我心里吹过一阵凉风,觉得很丢人,想提前离开评审现场。但晓敏拉住了我,她说,还没有公布成绩呢,着什么急,万一有奇迹呢?我只好硬着头皮等。公布成绩的时候,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索性跟着瞎起哄,过关的,又拍手又大叫,不过关的,又拍手又大笑。我想好了,轮到自己,首先带头拍手大声笑,我要用超级的无所谓打败别人的嘲讽。我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通过考试。当老师念出我的成绩为优秀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笑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仿佛置身梦境。我看向晓敏,她正看着我笑,那笑很奇怪,透着得意和狡黠,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我正不明就里时,就听到了晓敏的名字。李晓敏,不合格。我望向她,她还在灿烂地笑着,阳光一样。我明白了,是她安排的这一切。为了制造这个奇迹,她偷偷换了菜肴前的考生信息。而这一切的代价就是她无法顺利毕业,得在3个月后参加补考。

我如愿拿到毕业证书,却无法高兴。这算什么啊,靠女朋友毕的业,和吃软饭有什么区别?毕业证红色的封面我越看越刺眼,恨不得把它丢进垃圾桶。我妈却喜欢它,宝贝一样,左看右看,举高了看,激动得好像它是一本大学毕业证。

我妈良好的心态,得益于我不断的打压磨炼。对于我从小就可怜兮兮的成绩,我妈也曾奋发图强,立志要让野百合也有春天。她和我爸省吃俭用,把攒下的钱砸在我的各种兴趣特长班和文化补习班上。兴趣特长班基本没有收效,钢琴、小提琴、毛笔、画画,都会,但那种会也就是仅仅会,比没有学过的人会上那么一点点。文化补习班呢,基本就是石头上施化肥了,几年如一日地没长进。跌跌撞撞上了初中,我爸我妈终于想通了,有人坐轿就有人抬轿,也不用太过悲伤,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使命。从初一年级,他们就开始降低对我的期待,我考60分,他们说不错,及格了;我考50分,他们说也行,没有垫底。当我有一天终于只能考20多分,稳稳垫底时,他们说,也不错,只要不吸毒就行。他们洒脱的要诀,就是无论我留下的阴影面积有多大,他们总能智慧地找到阳光照进来的地方。

只要不吸毒就行,这可不是一句玩笑话。大理是滇西重地,金三角的海洛因想要进入内地,必经大理。大理作为毒品的一个中转站,没少受毒品的侵害。特别是年轻人,一旦禁不住诱惑或落入陷阱,后果不堪设想。当败家子的还算是好的,最怕他败光了家里的最后一丝光亮,去偷,去抢,去杀人。那些年,只要有什么盗窃案、抢劫案、杀人案发生,大家不约而同就会想到是吸毒人员干的,等到公安破案,八九不离十就是吸毒人员干的。还有,吸毒一旦过量,就容易猝死。我妈同事的孩子就有吸毒吸死的,其中一个男的,18岁,死在公厕。还有一个女的,好像都结婚当妈了,结果被丈夫拉下水,染上毒瘾,最后两口子都死在了公厕,据说那个女的一只脚还踩进了粪坑。也不知道公厕何德何能,被吸毒人员如此青睐,茫茫人海,他们总能追逐到公厕的味道。吸毒者的故事,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在我的身边上演。终于,年轻人付出惨痛代价,活生生的人间惨剧,成为家长们共有的清醒,孩子读书不好也算了,只要不吸毒;孩子干什么都行,扫大街、挑大粪都无所谓,只要不吸毒。不吸毒成了孩子们好好活着的底线。我妈更甚,极尽所能描述吸毒者的悲惨遭遇以及他们死在公厕的各种惨状,以此来给我一遍遍敲响警钟。效果很好,一是我开始对白色粉末怀有高度的警惕,以至于很长时间都不吃面粉和小粉;二是害怕上公厕,只要看见公厕里有骨瘦如柴或面如死灰的人,我就能感受到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大小便都不利索了,仿佛马上就要看见他们掏出白色粉末,目露诡异之光,将白粉吸进鼻孔,然后口吐白沫,迅速死去。

毕业后,我去应聘了几家川菜馆,都没有应聘上。客气的,说他们考虑一下;不客气的,直接说我炒的菜是臭狗屎,说我这种水平也敢来当厨师,真是笑死天边一头牛了。我不服气,翻开毕业证给他们看,大声强调我是正规烹饪专业毕业的,告诉他们我两年的川菜不是白学的。到底有些底气不足,语气就只剩下单薄的倔强。应聘失败,我有些气馁,感觉两年的技校白读了,就想着先待业在家,再把厨艺好好练一下。起初还好,每天做做一日三餐,也算是为家里做了贡献。但无论我做什么菜,哪怕煮个稀饭,我爸我妈都赞不绝口,好像那个稀饭来自五星级酒店,带着贵族血统。有些菜,说真的,要不是我妈阻拦,我肯定是要倒掉的,但他们一样吃得津津有味。我知道他们的意思,就是想鼓励我一下,给我信心,但太刻意了,就会让我觉得自己特别无能,是一条寄生虫。我的想法就有些松动,不再执着于非厨师不当,其实也可以从学徒做起,从洗菜配菜做起。放低姿态,也许才应该是我要学习的第一步。我把想法和我妈说了,我妈一拍大腿说,有出息,我就知道我儿子是好样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妈就去找伟叔,把诉求一说,伟叔大笔一挥,一张求职海报瞬间拟就,墨迹未干就贴在龙尾关的告示栏上。伟叔写得一手好字,闲时义务帮人写各种书信文书,告示栏用的也是他家的外墙。龙尾关上下就一条街,准确一点说,其实是长坡一条,坡很陡,上坡悠悠慢,下坡风一阵。街坊邻居在坡上抬头不见低头见,哪家有困难,都很热心愿意帮忙。果然,才过中午,伟叔就上门来了,说赵姨说,菜香缘餐厅缺配菜工,问我去不去。

那天早上,赵姨带着我去菜香缘,在接待大厅,她把我介绍给经理王姐。王姐的一张红唇仿佛笑容的开关,和赵姨打招呼时,开关打开,浓烈的笑容滚滚而出,简直能把人淹没。赵姨才一走,开关一关,笑容立刻蒸发,冷冷扫我一眼,跟我来。话音未落,身姿早已摇曳出去了。我慌忙跟上,一个颇有气派的白族民居院落在我眼前缓缓展开。很大,也不知道几进出,回廊、假山、拱门、照壁、天井、巨大的绿植,一个接一个,有一瞬间,我觉得我永远也走不到厨房了。有胡辣椒的味道传来,混合着一种酸,很好闻,我都要流口水了。菜香缘主营地道的大理菜,大理菜以酸辣为主,辣是春天花园里的百花争妍,而酸则是吹动花园的风。酸菜的酸是清风,酸梅醋的酸是劲风,而木瓜的酸则是热风,不同的风让百花荡漾出层次和变化,呈现出不同的风景,共同构成了大理菜的滚烫灵魂。

王姐立在厨房门口,皱着眉头,仿佛只要走进厨房就会立刻被烟火气毁了容。她大叫一声,文强。一个年轻人应声而出,瘦高,白净,眼睛很大,闪着光,很机灵的样子。王姐用眼睛扫我一眼,说,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文强,听好了,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又扫一眼文强,试用期一个月,务必要严格要求,我们这里可不养闲人啊。说完,头一扭,摇曳着走人。被傲慢的语气提醒,我害羞得脸发烧,好像偷盗被抓了现行。文强似乎看出我的尴尬,拍拍我的肩膀安慰说,别理她,狗仗人势,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收拾。

文强带着我熟悉工作环境。说实话,这么大的厨房我还是第一次见,足足有半个操场那么大,按功能划分出炒菜区、蒸菜区、洗菜配菜区、出菜区。可能我轻微的惊叹声激发了文强的自豪感,他挺胸抬头,一副主人公的架势,声音也不知不觉高了上去。你数数看,他骄傲地说,有多少个煤炉。20个?我惊讶道。他点点头说,想象一下,就餐时间,8个厨师同时上阵是什么场景。我愣了一下,仿佛又回到学校的实践课上,一长排煤炉前,一长排身着厨师服的学生,锅铲与长勺齐飞,刀光和剑影一色,仿佛战场厮杀。文强告诉我,不要小看配菜工,食材新鲜度的分辨、切菜的刀法、配菜的速度、配菜的比例等等,都有讲究,这里面的学问不比厨师少。他打了个比方,说如果厨师的工作是画龙点睛的话,那我们的工作就是得把龙画好。听完,我眼前一片茫然,只觉得两年的技校白读了,做厨师做不好菜,做配菜工要学的东西还多得一眼望不到头。

配菜工加上我一共5个人,虽然距离中午就餐时间还早,可作为餐厅的先头部队,他们早已忙得一头大汗。文强让我先热热身,跟着李婶切生皮、生肉。生皮,就是生猪皮,准确一点说,其实不是生的,经过稻草的炙烤,已有八九分熟了,呈诱人的焦黄色;而生肉呢,的确就是生的了。这是大理名菜,生皮、生肉。菜香缘的生皮、生肉取自早上现杀的生猪,以肚底肉为最佳,配以酸梅醋调制的蘸水,口感筋道、酸爽。我照着李婶的样子,先把生皮从肉上剃下,切成小方块状,再把肚底肉的瘦肉剔出来剁碎。生皮、生肉的摆盘要点是,先用萝卜丝做底,再把生皮片片平铺开来,中间空出一个小圆,放上一二两生肉,最后封上保鲜膜。很简单的一个工作,三下五除二,我和李婶就完成了。还剩下一些边角料,文强让我们分了吃。他取了一碟蘸水,又端来一碟血糊里拉的东西,一筷子下去,夹起一箸,蘸水里一点,滋溜一声,吃得极其酸爽的样子。我一阵哆嗦,鸡皮疙瘩一身。是生猪肝,切成条状,生皮、生肉的极致吃法,血肉模糊的样子,让人闻之颤抖、见之惊悚。我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只捡着生皮、生肉吃。喂,文强突然叫了一声,新来的。我看向他,刚才热情的文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文强,眼光狡黠,嘴角挂着一丝笑。嗯,你的,他把那一碟生猪肝放到我面前,不容置疑地说,吃了。我愣了一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听清啊,他瞪大眼睛,凑近我的耳朵,那我再说一遍,听好了,把它吃掉。我看向李婶,她也是陌生的,和着另外几个配菜工站在文强旁边,事不关己的样子。他们是一伙的,都在等着好戏的开场。我好像听见了笑声,正从某个缝隙钻出来,在我头顶飘荡。我看向碟子,装满了血糊里拉的恶心。我才拿起筷子,头皮就一阵发麻。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我的筷子徐徐向前,它探索着犹豫着,终于夹起一片生猪肝。然后,我闭上眼,张开嘴。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种感觉,冰凉而恐怖,一下就灼伤了我的舌头。与此同时,我听见了文强他们响亮的大笑声。

后来我才知道,只有吃过生猪肝,才算得上是备菜组的人。这个规矩也不知道是备菜组的哪一任领班定下的,听说文强来的时候,也经历了这样的震撼教育。当时,他嘴角留下的一抹惊恐鲜血还湿漉漉未干,嘴里生猪肝泛出的一丝腥甜已在头脑中绽放成一朵硕大的莲花,如梦如幻。文强拍拍我的肩膀说,大头,有些事情,只是看上去让人害怕,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领第一个月工资时,我很激动,数钱的手都在抖,好像从来没有数过钱似的。虽然只是200块刚出头,但那种终于自食其力,人生翻开新篇章,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感觉,甚是美妙。晓敏刚巧前一天通过了补考,算是双喜临门,我准备大大地庆祝一下。我打算把文强和李婶也约上,一来图热闹,二来是联络一下感情。我总觉得文强有时候是在故意针对我,那种针对不仅仅是“新来的”给个下马威吃顿生猪肝那么简单,而是一种无论我怎么努力做事他都能挑刺的恶意,那种想显摆的官威。

我就是在那一天见到文强的女朋友李娟的。她只比晓敏大两岁,怎么形容她呢?很活泼很开朗,话多得好像春天苍山上奔涌而下的一股溪流,哗啦啦地不停响,还很会搞气氛,会找话题。晓敏一向不爱在陌生人面前说话,那一天,被李娟带着,话多得也像一条溪流。有一会,李娟给我们又夹菜又倒茶倒酒,反客为主的姿态,搞得我都差点忘记去结账了。好在说说笑笑的氛围很愉快,频频举杯间联络感情的目的也算基本达到了。我发现,每次李娟起身给大家倒茶的时候,逆着光,会留下一个侧影,剪影一样,睫毛长长,好像一个明星,具体是哪个明星,一下子也又想不起来。

吃完饭,李婶先走了。文强说,今天难得这么高兴,我们去“新天地”跳舞吧。“新天地”?我愣了一下,犹豫地望向晓敏,晓敏也一脸犹豫地回应我。我们可能是那种传统教育里走出来的死板孩子,和歌舞厅隔着一个世界。当然,还有一重考虑,就是请吃饭我已经花了一笔了,不想再当冤大头去“新天地”那种高消费场所再花一笔。文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膀说,走吧,我请客。李娟趁势拉住晓敏的手,姐妹情深边说边往前走,走了几步,晓敏回头一笑,走吧,大头,去玩玩。

我一开始以为只有后厨是文强的舞台,吆五喝六的,像个大管家,威风不赢。完全没有想到舞池也会是他的舞台,跳的还是霹雳舞,毫不夸张地说,只要他开始跳舞,那种近乎霸气的自信就会散发出万丈光芒,全场就会卷起风暴。当然,在菜香缘,他的自信是有的放矢的,毕竟走出后厨,还有经理王姐管着,还有顾客上帝一样的脸色要看。而在舞厅,他的自信就是那种青山也遮不住的,简直无法无天了。看得我是一愣一愣的,完全想象不出来,这些艺术细胞平日里是怎么藏在他单薄的身体里。李娟告诉我们,文强以前就是在歌舞厅领舞的,因为个性比较张扬,得罪了一个小地痞,小地痞成天来找碴,换了几家歌舞厅也没用,他到哪里,小地痞的麻烦就追随到哪里,最后只能离开这个行当了。李娟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点无奈,相反,是一种庆幸。她说,其实,我早对文强说过,歌舞厅就是个是非之地,领舞也是青春饭,让他别干了。看得出李娟也不喜欢歌舞厅,至少是不太喜欢,但她的好处就是特别会顾及文强的感受,他想来她就乐意陪着来,且既来之则乐之。她虽然也不会跳舞,但还是拉着我们走进舞池。不要想着要怎么跳,她大着嗓门说,跳舞其实很简单的,就是你想怎么跳就怎么跳,你要听从身体的节奏。于是,我们就跟着她开始摇头晃脑起来,偶尔挥挥手踢踢腿,渐渐就找着感觉了,有一会,感觉灵魂都钻出了身体,在音乐中透气,然后长出翅膀,逍遥地扶摇直上九万里。灯光闪烁,音响淹没了世界,正在舞蹈的晓敏是陌生的,一切都显得荒唐而虚妄,而李娟的侧脸却再次从昏暗的海水中浮现出来,是这巨大虚无中的一点柔情和倔强。我想起来了,是《倩女幽魂》的某个桥段,聂小倩不肯离去却不得不离去时的深情回眸,两行清泪间,滴滴都是宁采臣不肯放手的苦楚。是的,她的侧脸,就是香港影星王祖贤。

那一天,我喝得有点多,一个冲动,就跑去前台把账结了。啤酒两打,还要了些台点,总共220元,果然高消费。我带的钱不够了,又跑找晓敏要了50元。晓敏知道我要去结账,气得骂我疯子,说文强都说了他请客了,我还要装什么老大。我说,饭都请了,那就搞个全套,不在乎再出这么一点。晓敏说,一点?你是不是跳舞跳傻了?这可是你一个月工资啊!我说,算了,一次请到位,人家才会记得你的好。

走出“新天地”的时候,已是凌晨2点30分,我头晕晕的,被冷冷的下关风一吹,一个冷战,肚里的东西便翻江倒海上来了,我扶着歌舞厅门口的梧桐开始吐,情形惨烈,半天直不起身来。可能喝得太多了,吐了半天,也没有好过一点,依旧晕晕乎乎的,怎么上的出租车,怎么下的车、上的楼、进的屋都不知道,直到哗啦一声倒在床上,知觉才重新回到身上。我听见我的鞋放在地板上的声音,听见倒水的声音,它们先流进水杯,后来滚进脸盆。我本来可以睁开眼睛的,告诉晓敏我可以自己喝水自己洗脸,但我还不想睁开眼睛。我依稀记得文强在得知我结账后,过来向我敬酒,对我说,兄弟,谢了谢了。不再是大头,是兄弟,看来这钱没有白花。李娟也过来敬我酒,悄悄塞了东西在我手上,并小声对我说,好好拿着,不要出声。小小的一卷,我猜到了是什么,就放进口袋,上厕所时,拿出来一看,果真是两百元钱。大概李娟是知道文强的为人的,也知道这笔钱本来就不该我出。这事本来我想告诉晓敏的,想了想,还是算了。她心里装不住事,万一说漏嘴了不好。此刻,我被屋里细碎的声音所吸引,它们都和晓敏有关,我甚至听见了她的呼吸,均匀而细腻,正在制造幸福梦境。

终于,晓敏安顿好了一切,拎起包,向门走去,如果我还要紧闭双眼,一声门响后,屋子里就只会剩下她的呼吸和我的落寞。我跳了起来,一把将她紧紧抱住。她吓了一跳,叫出了声,声音一半飘进了空中,一半被我的嘴堵回在嘴里。穿过她湿润光滑的唇,我含住她的舌头,巨大的梦境呼啦一下铺展开来,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腋下生出翅膀,乘风飞翔。晓敏反应过来了,紧紧抱住我。于是,更大的风浪来了,我载着她,扶摇直上。我的手伸掠过她的衣服,开始攻城略地。我知道自己将迎来什么,很长一段时间了,我的长驱直入都会被卡在那里。最后一步,无论我怎样突破,都无法逾越她坚固的防线。我知道她的意思,要留到洞房花烛夜,才该是它的价值和意义。这一次,也不例外,我同样卡在了最后一步上,硝烟弥漫,只有我徒劳无功。然而,晓敏的反抗从某种程度上激发了我的斗志,借着酒精的燃烧,我幻化成猛兽,向万里长城再次发起冲击。突然,晓敏像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绷紧的身体一下软了下去。她紧紧抱住我,像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终于,我乘势而上,会当凌绝顶。就在那一刹那,我看见她眼里晶莹的泪水,越来越亮,最后从眼角滑落,滚烫地落在我的手背上。与此同时,一道尖锐的疼痛从背上袭来,我知道,那是她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我的脊背。然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大声呼喊,晓敏!

王姐出事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张大的嘴巴完全可以跑进一头野猪。谁吃了豹子胆,敢欺负我们威风凛凛的王姐?

真的,要知道王姐那张脸,在我走进菜香缘大门时,在我洗菜时,在我切菜时,经常会神出鬼没地从天而降,坚硬而生冷,什么都不用说,就会让我情不自禁地打上一个冷战,耳畔浮起一个声音:今天上班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她何止盛气凌人,随便甩出一个眼神都是一把锋利匕首,插到你的胸口上你就要溅出几滴鲜血,一滴血5块钱。菜香缘几乎人人都被她扣过工资,搞得我们一度怀疑,她这么死心塌地为菜香缘卖命,要么是老板的亲戚,要么就是能从罚款中拿回扣。

那天晚上,王姐回家已10点30分。晚风清凉,路灯朦胧,走过无数次的回家路在夜色中一点点铺展开来。王姐不慌不忙地骑着车,知道再过20分钟,自己就能掏出钥匙打开家门。途经一条昏暗小巷时,迎面骑来一辆单车,王姐远远就靠右避让,不承想这车在靠近的一瞬间,猛地一下就朝着她撞了上来。丁零当啷中,王姐摔倒,跌入一片浑然。一个戴帽子戴口罩的黑衣人手提一根棍子恶狠狠地走了上来,王姐不知所措,目光恐惧。黑衣人高高举起棍子时,王姐紧紧闭上了眼睛。总共两棍,一棍落在腿上,留下一片淤青,一棍落在头上,眼前溅出一片星光,脑里荡出一片浪花。王姐尖叫一声,声音尖锐如兵器,刺破夜幕,刺中黑衣人。黑衣人慌张地四处张望,见楼上有人打开窗户,探出头来,慌忙跳上单车,仓皇逃跑。

想到医院病床上,脑震荡的王姐正两眼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大家不但一点不难过,反而有些欢喜,开始数落王姐谄媚老板、为难员工、克扣员工工资的种种罪行,欢腾的场面仿佛亲朋欢聚。上个周五,我洗菜的时候突然尿急,上个厕所,跑着去跑着回,最多两分钟,谁知她刚好来查岗,指着水龙头问我,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想了想说,知道,是钱。她摇摇头,轻蔑地说,是态度,硬是扣了我20元。一泡尿,20元,气得我差点吐血。如今,重提我的悲情故事,阴霾一扫而空,只剩下晴空万里。文强大笑道,真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大快人心。文强爱睡懒觉,经常迟到,没少被王姐扣钱,最夸张的一次,一个月的工资被扣了小一半。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正如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黑衣人不会凭空出现,这里面一定藏着故事。大家开始为故事的各种版本注入想象力。王姐工作过于任性,结怨太多,黑衣人很可能就来自菜香缘。于是,大家又纷纷化身福尔摩斯,开始查案追凶。从黑衣人下手的力道和身手来看,女性作案的可能性不大,那么,菜香缘的20多个男员工个个就都有了嫌疑。突然,李婶问一名男员工,是不是你干的?这是一个玩笑,却不是一个好问题。把人打进医院,不仅是赔药费的问题,搞不好警察还会找上门,吓得那人拼命摇头,说怎么可能。李婶就笑,又问另一个员工,是不是你干的?人家还没有出声,就听见文强大声说,不用问了,是我,是我干的,他的声音透着欢乐,这下你们开心了吧。李婶大笑,大家也笑。笑完了,八卦也就结束了。后来,切菜的时候,我突然想起第一天见到文强时,他说过迟早有一天王姐要被人收拾。应该是一句玩笑话,不说别的,单是单车这一条就不成立,因为文强要么没有单车,要么不会骑单车。反正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骑过单车,每天上下班他不是走路就是坐公交车。我看向文强,他正在切土豆丝,密集的案板声里,土豆丝在刀光里点点集结,他咬肌微微跳跃,轻车熟路,像在用机枪狂扫。有一会,他分明抬起头来看向窗外,若有所思的样子,但这也丝毫不影响一个土豆在他的刀下很快就改变了模样。

下了班,我去City Rose,一家西餐厅,就在龙尾关街口,距离我们家八九百米。我认识房东,两口子都是毛纺厂的工人,下岗后在家门口摆了个饵块摊,卖杂酱烧饵块。杂酱是饵块的灵魂,他们家的杂酱一般般,也不知道是酱的问题还是火候的问题,等于少了半个灵魂,生意也就一般般。别家的饵块最多到中午就卖完了,他们家经常要熬到晚上,有时还得靠街坊邻居的帮衬。有好几次,我们家的晚饭,就是我妈买回来的烧饵块。

一天,来了一个戴墨镜的上海人,买了一个烧饵块,也不急着走,嚼了一口,意味深长地看向这户人家。正值秋天午后,天很蓝,像沉静的湖水,几片阳光落在两层的木瓦房上,屋檐上立着几束衰草,有岁月流逝之感。上海人心头微微一动,恳请房东让他看一看小院。三坊一照壁的白族院落里,上海人走得很慢,好像是要寻找什么。到了楼顶露台,置身于苍洱大地之间,被下关风紧紧拥抱,他摘下墨镜,眼里泛出洱海一样的波光。时光凝固,他也凝固,久久未动。后来,上海人租下这个院子,开了西餐厅City Rose。而得到一大笔房租的房东,再也不用卖烧饵块了,去市中心买了一套商品房,从此和着媳妇过上了无忧无虑的日子。这些故事是我妈告诉我的,她语调里透着酸酸的羡慕,都是龙尾关的平头百姓,凭什么人家住在街口我们住在街尾,人生就有了天壤之别?

说真,要不是因为晓敏,我是不会来City Rose的。我喜欢它的装修,既注入了现代元素,又保持了老建筑的风骨,把复古和潮流很好地统一起来,很高级的感觉。但我不喜欢西餐,什么牛排、披萨、意面统统不爱。我也不明白,晓敏做菜那么优秀,为什么要来这家西餐厅工作?上海人开的工资是要高一些,但要知道西餐就那么几道菜,做法简单,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话,一个人就没法得到成长。

才进餐厅,晓敏就看见我了,她正在帮客人点餐,笑着向我眨了眨眼睛,我也笑着回应她。我上到露台,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上海人真懂生活啊,把一个露台装修得这么高级,绿植、遮阳伞、户外桌椅,搞得身在其中的我也瞬间高级起来。我看看洱海又看看西洱河,觉得它们都很好看。晓敏上来了,给了我一杯咖啡和一块披萨。来这里我从来没有买过单,都是晓敏安排。我说,我这样经常来,你们老板会不会有意见?晓敏说,你就是瞎操心,我们老板可不是小气鬼,再说了,我是谁啊?我说,知道了,City Rose未来最厉害的主厨嘛。未来最厉害的主厨,是晓敏的目标,她的终极目标是拥有一家自己的西餐厅。她说,店的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晓晓的西餐厅。

等到晓敏下班,我们一起回我家吃饭。她带了一个饭盒,说是给我爸妈带的可颂。晓敏特别会讨我父母欢心,他们也特别喜欢晓敏。我问,什么是可颂?她说,我们的新品种面包。面包就面包,我说,取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名字,有意思吗?晓敏说,这就叫讲究,也算是对美好生活的期待。我点点头,就像我们给菜肴取的那些名字一样,对吧?晓敏笑了,你真聪明,一学就会。我说,也就在你眼中,我有点用。晓敏说,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大前天,上班的路上我还遇见了文强,他骑着一辆单车,骑得飞快,我叫他,他都没有听见,风一样就刮过去了。我愣了一下,你看错人了吧?晓敏说,怎么可能,我5.1的视力。大前天是哪一天?我盘算了一下,哦,刚好是王姐出事的那天。那天下班,我和文强一起出来,天已黑透,我看了下时间,快9点30,还有最后一趟公交车。我和文强都坐4路无人售票公交车,一人一元,我掏出2元,说,我有零钱。他说,我还有事,你先走吧。我以为他要去找李娟,公交车很快来了,驶出一段,我看见人行道上的文强,大步流星,转进一个巷口,当时,我还疑惑,他怎么走那里,和李娟家完全南辕北辙。

下班时,文强递烟给我,去哪里坐坐,我有事和你说。饭是已经吃过了,我想了想就说,去City Rose吧。快到龙尾关时,文强说,小时候他就特别喜欢来龙尾关玩,有一个卖冰粉的老奶奶,她的冰粉又糯又软,还放了玫瑰糖,每次都要吃两碗。我说,我记得那个老奶奶,每天都有人排队买她的冰粉,如今,老奶奶已经不在了,可龙尾关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我们多了一份记忆。文强说,正是我们的一份份记忆,才拼出了龙尾关全部的样子。我看向文强,他半眯着眼睛,好像落进了风尘,却是一副诗人的样子。

文强很喜欢City Rose,对晓敏做的咖啡和薯条也大加赞赏。晓敏还给我们上了两杯红酒,文强惊讶地看了看我,是不需要这么隆重的意思。我笑笑,是不用客气的意思。晓敏告诉过我,有些客人剩酒了,他们就会把酒存起来自己喝。当然,文强不会知道这些的。文强说,是不是很贵?我豪迈地说,没事,你尽管喝,我请客。他说,是我有事找你,怎么轮都轮不到你掏腰包。我说,说吧,什么事?他说,你觉不觉得我们太穷了?工资又低,做什么都要精打细算,买个屁大的东西都要先问一问贵不贵。我点点头,表示深刻理解“月光族”的悲哀。他说,你和晓敏还好,脚踏实地的,我和李娟就不行了,贪玩,有一分花一分。我说,我们也是手散,攒不起什么钱。文强说,想不想做点生意?我说,什么生意?他说,卖书。我说,行不行?他点点头,眼光坚毅,我考察过,绝对赚钱。

我们一人投资500元,总共1000元的本钱,首批进货900多,留了几十元做流动资金。书摊摆在文化路的夜市上,下午6点准时出摊,去晚了好位置就没有了。在地上铺一张塑料布,把书一本本放上面,也不需要叫卖,等着客人来买就行。下午6点,也是菜香缘最忙的时候,我们肯定走不了,李娟待业在家,就找她来帮忙,算她一股,我和文强下了班再过去。每次出摊要带100多本书出去,李娟一个人根本应付不了,就得有人帮她。我是肯定走不了,那么多事情等着我做呢,只能文强去。王姐出院后就没有来菜香缘了,听人说,是脑震荡的后遗症,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垮了,简直是另外一个人。那黑衣人下手这么狠,该是有多恨王姐啊。新上任的经理挺人性化的,不像王姐那样,整天防贼一样防着我们,文强又是领班,加上我的掩护,中途消失一会,也不会有人注意。起初,文强借了一张大载重单车,因为有时间卡着,一趟来回,忙得像打仗一样。后来,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了一辆蓝色的二手摩托,鸟枪换炮,速度噌地一下就提上去了,一个来回,也就一趟厕所的时间,再不见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我们的书摊主要卖言情和武侠小说,生意还不错,平均一晚上能卖出去三四十本。基本上都是对半赚,利润可以说是相当可观。每天晚上数钱结账时,都是幸福时光,大家有时兴奋起来,就开始畅谈未来,好像要不了多久,那些好日子就可以全部被眼前的幸福拉进现实。书是我和文强去昆明螺蛳湾批发来的,那个云南省最大的批发市场真的是天大地大、热闹非凡,我俩绕在里面,像两只蚂蚁在逛森林,我们要随时关注对方,以防在汹涌人潮中走散。按照文强的思路,逛了十几家店后,心中有个大概的谱气,我们就开始选货了。我嘴笨,基本上都是文强在砍价还价,有那么一会,我都觉得价格可以了,砍不下去了,但文强还能软磨硬泡,又砍下几分来。后来,考虑到出行成本以及进货期间还能顺利出摊,文强就说他一个人去好了。

经常有人偷书,有时还是合伙作案,他们混在买书的人群中,表面上一本正经地在看书,实则察言观色,等待下手时机。他们有分工,互为掩护,有时候你看准了,却从偷书者的身上找不出书来,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把书转移的,真是让人防不胜防。文强在还好,多一个人多一双眼睛盯着,他去进货了,我和李娟就有些应付不过来。一个人收钱,另一个人的一双眼睛就得盯着好几个人。有一次收摊,清点货物,居然丢了5本书。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书,那个时候人有点多,有个老惯偷也混在里面,我已经盯得很紧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疏忽了。我很自责,有一种被小偷愚弄的耻辱感。李娟说,你不用太自责,书被偷,我也有责任的。我看向她,灯光落进她的眼里,嘴角上扬,有一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从容。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偷了5本书,这个晚上就白辛苦了,她心里也一定不好受。

那天收摊后,我们去了烧烤摊,烤肉串遇见大理啤酒,已是绝配,再被下关风轻轻一吹,再大的沮丧也就淡了。我说,我感觉自己有时候挺失败的,书没有读好,事情也没有做好,看不到什么前途。李娟告诉我,她小学时成绩很好的,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每年都是三好生,一直都是别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母的争吵声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家里的幸福平静。她爸爸迷上了赌博,欠了好多钱,后来还吸上了毒,她妈妈要离婚,她爸爸不离,动不动就打她妈妈。他虽然没有打过李娟,但她妈妈身上那些拳脚相加的疼痛也全部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立志好好读书,读书可以改变命运,她希望有一天能够带着妈妈离开这里,去一个新的地方生活。可是,她的成绩越来越差,也不知道为什么,注意力就是很难集中起来,黑板动不动就会流动起来,一张脸若隐若现,好像是父亲,凶神恶煞地看向她。初中毕业后,她就没有再读书了,这里混几天那里混几天,到最后除了年龄什么都没有混到。你说,她看向我,我是不是也挺失败?我还没说话,她就自己笑开了,不过,没有关系啊,都说人生是一场马拉松,那我们就坚持一下,继续前进,说不定前面就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你说对不对?对,我点点头,举杯敬她。她笑着和我碰杯,清脆的一声,像小小的鞭炮声。我传她一支烟,她含进嘴里,我便凑上去帮她点烟,有淡淡的发香传来,我屏住呼吸,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侧影像一个明星。此时,我再次凝望这个侧影,感觉更像了。可能是酒的缘故,也可能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故,我们渐渐高兴起来,在酒精燃烧出的火焰里,我们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记了,好像只要再付出一点点耐心,就真有一个美好的明天在等着我们。

我记得在“新天地”李娟喝啤酒的样子,喝水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勇猛的女中豪杰。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才两瓶下去,就头晕大舌头了。我打车送她回家,一上车她就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我有点不知所措,一动不敢动,目光也不知落在哪里好,只能看向窗外。文强在就好了,这本该是他的职责。到了她住处,我扶她下车,她摇摇晃晃,支支吾吾地告诉我怎么走。进了屋,我扶她到床上躺下后,准备离开。一居室的出租屋布置得挺温馨,是家的感觉。靠窗的晾衣架上有两条内裤,一条男款,一条女款,有风,它们微微摇动,好像在努力靠近。文强,文强,是李娟的声音。是不是难过?我忙走过去,低头问她,她伸出手搂住我,柔弱中带着一种力量。文强,李娟呼唤着,声音像从水里钻出,湿漉漉的,毛毛虫一样爬进我的耳朵。我听见自己含混不清的声音,我不是文强,我是大头。文强,她突然发力,我失去重心,撞向了她,撞向她的发香,撞向她的柔软,撞向她的滚烫。电闪雷鸣之际,我忘记了文强,忘记了晓敏,忘记了我本应该回家的。

文强进货回来,神秘地告诉我,进到好东西了,便从怀里掏出一本杂志丢给我。妈呀,才看封面我就听见自己的心跳了,一个赤裸裸的女人,正鲜艳欲滴地看着我,那眼神简直就是熊熊火焰,一秒就把我烤得口干舌燥。翻开杂志,更不得了啦,全是手榴弹,我立刻就被炸得四分五裂,魂飞魄散。黄色杂志的利润很高,但不能明目张胆地卖。我们把它们装在袋子里,放在书摊附近隐蔽的位置,我们会很小心翼翼地辨别顾客的身份,确定安全,再带他们去选书。那天,来了两个人,穿着粗鄙,胡子拉碴,目光闪躲,语言囫囵,感觉不是民工就是无业游民。他们还没有开口我就知道他们想买什么,生活寡淡,就喜欢用那种书给生活加点佐料。我带着他们去拿书,他们脚步迟缓,像两个拖沓的影子。在一个转角处的路灯下,文强的摩托车停在那里,我打开袋子,才拿出那些花花绿绿的书,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了。借着路灯,光开始在他们的眼里聚集,精气神一下子就起来了,眼神变得坚定,语言变得铿锵,不要动,我们是公安!

损失惨重,书籍全部没收,一人罚款500块,还好当时李娟去上厕所,不然就是彻底的一锅端。走出派出所时,天微微亮,下关风清冷,我和文强落寞地缩了缩身子。在路边摊,我们一人吃了两碗煮饵丝。文强说,妈的,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没有说话,只感觉像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有纷飞的钞票和荷尔蒙。

后来,出了件大事,City Rose西餐厅被盗,算是近几年我们本地最大的入室盗窃案了。

那个上海老板喜欢玉石,那天,他从银行取出30万现金,准备和朋友去缅甸赌石。花重金买下灰头土脸的一块原石,一旦切开,要么价值连城,要么分文不值,玩的就是一个心跳。可朋友临时有事,上海人就把钱锁进办公室的保险柜。反正只是一晚上的时间,还有防盗门,一楼也还有人值班,他根本没有想到会被盗。

第二天早上,上海人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破碎的阳光打在防盗门上,有点抽象画的意思。不过是极其平常的一个早上,要不了多久,上海人就会出现在缅甸的赌石场上,用勇气和运气下注。打开门,他先是发现了地上破损的保险柜,它躺在厚厚的棉被之上,好像睡着了一样。头皮发麻之际,他又看见了头顶天花板上的一个破洞,龇牙咧嘴地,正在嘲笑他。

晓敏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告诉我这一切。我也深有同感,窃贼真是太聪明了,防盗门太硬,他就绕开它,从楼上的杂物间入手。保险箱太重不好搬运,他就地撬开。撬保险箱噪声大,他就垫上厚厚的棉被消音。撬地板、撬保险箱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刑警根据现场的多枚脚印初步判断,应该是团伙作案。30万元是临时存放在保险箱里的,平日保险箱里就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早不盗晚不盗,偏偏就在放钱这天被盗,极有可能是熟人作案。于是,警察开始轮流找员工问话,晓敏都被问过两次了。我对这事不太感兴趣,只担心这事会影响到晓敏。晓敏说,怕什么,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早上上班的时候没有见到文强,我还以为他有事或者生病请假了。经理召集我们日常训话时,说文强辞职了,他的工作暂时由我负责。我一愣,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好歹也算合作伙伴,怎么辞职这么大的事都不打个招呼。我去他家找他,他爸说他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里。我又去找李娟,书摊被查封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我没有想到才一久未见,她面色昏暗,无精打采,仿佛刚刚经历磨难。她告诉我,前两天,文强找到她,告诉她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理由是大理太小了,他想换个地方折腾折腾。一场从天而降的告别,李娟迎来了她世界里的一场大地震。她问,那我怎么办?文强说,你重新找一个吧,我配不上你。她咬了咬嘴唇说,我是说,我肚里的孩子怎么办?这还是个秘密,她还想着找一个机会再告诉他。他一定会欢喜,跳跃起来,为人生的新篇章欢呼。她相信孩子的到来会把她送进婚姻,送进踏踏实实的油盐柴米酱醋茶里。文强愣了一下,看向她的肚子,那里孕育着另一个他。她看着他的眼里闪出了光,他终于缓缓伸出手,她等着它们放到她的肚子上。她想告诉他,孩子已经有了心跳。然而,他的手停在了半空,李娟说,他眼里的光消失了,冷漠重新回到他的眼里,把他变成一个陌生人。打掉吧,他说。他不敢看她,她那流满泪水的脸,像正被大雨淋湿。他匆匆离去,她望着他的背影,幻想着他会突然转身,告诉她这只是一个玩笑。然而,他只是趔趄了一下,然后很快消失。楼道空空荡荡,她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像从地下传来,震颤着她的身体。

一个月后的一天,李娟来找我。文强不会回来了,她说,我知道他的脾气,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不然他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她要我和她去医院。人流室门口,几对男女表情凝重,各怀心事。有女的出来了,脸色苍白,柔弱无力,男的慌着上去搀扶。他们一步三摇,像做了错事不敢回家的孩子。李娟伸手抓我,大头,我害怕。我抓紧她的手说,没事的,没事的,一会儿就结束了。她进去了,我如坐针毡,紧紧盯着门。很快,她出来了,我慌上去扶她,结束了?她摇摇头,医生说,我有子宫肌瘤,一旦流产就很难再怀孕了。大头,我,我想生下这个孩子。她望向我,声音低了下去,近乎绝望,可是,我害怕做一个未婚妈妈,非常非常害怕。我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消散,拳头攥紧,好像再不艰难地下一个决心,就会被藏进无尽黑暗。我几乎想都没有想,就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我可以娶你。她看向我,一脸茫然,我点点头,又说了一遍,我可以娶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晓敏说这事,这事搁谁身上谁都会滋火,她要是狠狠甩我几个耳光,我也绝不躲避。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她。在龙尾关口,我听见有人在聊City Rose的被盗案,蓝色摩托,红色毛衣,他们在说。我愣了愣,隐约觉得非常熟悉。到City Rose,还没有到就餐时间,晓敏正在休息。我叫她,说有事要和她说。我们走出City Rose,她说,说吧,什么事?我说,不着急,我们去城楼上走走。她说,行,你等我。转身回去后厨,然后兔子一样地蹦跳出来,递给我一个可颂。我做的,她得意地说,你尝尝。龙尾关前的这条陡坡,很陡,上坡的时候得弓腰发力,下坡的时候得控力收脚,有锻炼的效果,又叫健康坡。我们登上龙尾关城门时,已气喘吁吁,苍山洱海就在眼前,我们迎风而立。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就咬了一口可颂,松软香甜,她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案件是不是有新线索?我说。晓敏说,是啊,案发那天晚上,有人看见龙尾关口一个角落里停着一辆黄色摩托车,这辆摩托车很可疑,因为它从来没有在龙尾关出现过。还有,警察在天花板的洞口处发现了一些红色纤维,检验结果出来了,是红色毛衣,估计是其中一个窃贼钻洞时留下的。红色毛衣!一根火柴在我脑海里擦亮,我也见过一件红色毛衣,火焰一样的红,曾在冬天的冷风中热烈燃烧过,我清楚地记得文强的脸庞,被它燃烧得像涂了胭脂。晓敏,我终于说,我们分手吧。啊?她看向我。我们分手吧,我又说了一遍,我不敢看她,声音有些飘。沉默降临,只有风依然呼呼而来,吹动我们的头发。

你知不知道,龙尾关为什么叫龙尾关?晓敏说。我摇摇头,没有说话。晓敏说,你看,苍山自北向南是不是势如游龙?我看向苍山,从小到大我无数次看过它,在学生时代的作文里,我用过很多形容词来描绘它,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它原是游龙一条,到此一个神龙摆尾,惊艳亮相。你想说什么?我说。晓敏说,唐朝天宝九年,云南太守张虔陀调戏南诏王阁罗凤的妻子,阁罗凤一怒之下,派兵攻破姚州都督府并杀死了张虔陀。天宝十年,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军讨伐南诏,阁罗凤派遣使者再三请和,表示反抗皆因张虔陀过度压榨,情非得已。同时,他也半威胁地说道,若不答应,就投靠吐蕃。鲜于仲通目中无人,以为南诏小国不过小小蚂蚁,不堪一击。岂料当他和南诏大战于西洱河时,吐蕃军从后方突袭,唐军大败,鲜于仲通逃回成都。宰相杨国忠为了掩盖失败战绩,不但将大败粉饰为大捷,还给鲜于仲通加官晋爵。天宝十三年,唐朝大将李宓率兵十万再次攻打南诏,阁罗凤联合吐蕃在龙尾关外的西洱河四面夹击唐军,唐军威武之师千里征战,早已疲惫不堪,加上水土不服,不过病猫一只。果然,全军很快覆没,李宓也沉河而死。即便事已至此,阁罗凤也依然对唐王朝有着求和之心,他将10万将士尸骨安葬于下关万人冢,隆重拜祭以表诚心。而李宓则被奉为本主,享受白族人民世代祭拜。历史来到今天,斜阳峰上的将军洞里,李宓已成为大理最威武的本主,袅袅香火中,祈福者络绎不绝。而在天宝公园里,战争的硝烟也早已散去,松柏苍翠,万人冢沉默不语,一切仿佛只是大梦一场。晓敏,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晓敏说,有时候,我们可能只顾着抬头赶路,连脚下的土地都忘记看一看了。我说,那又怎样,我不照样在这里过得很好。晓敏说,以前我也不知道这些,只觉得龙尾关有种特殊的味道,让人忍不住留恋。后来,来到City Rose才知道龙尾关果然是有故事的,以前,我算是白来了。我看向晓敏,她正望着静默的下关城,如果不是风吹动了她的发,她也是静默的,是融进天地这幅画卷的。我知道她为什么去City Rose,那是我回家的必经之地,好多次,还不等我走近,她已经微笑着出来迎接我了。我想说点什么,可心虚着,就只是张了张嘴,眼前一片烟雾腾起,是天宝战争消散的硝烟又回来了,恍惚中,我置身于血流成河的战场,伤痕累累,我轻飘的一生,最后又落在这猩红的战场上,一片空空荡荡。我重新看向苍山和洱海,它们好像还是天宝时的样子,又好像在时间的长河里早已改变了模样。等我回过神来,晓敏早已离去。寂寥的城楼上,我没有感到解脱,相反,我被无尽的风吹碎,一片片的,无家可归。

按李娟的要求,我们的婚礼简单低调,就是亲朋好友凑了两桌,在饭店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我妈起初反对我娶李娟,说我不能那样对晓敏,酒席上我也看得出来她是强颜欢笑,对李娟也是两种态度,人前人后的。后来,李娟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才恍然大悟自己要当奶奶了。等到我儿子康康出生,她已经把李娟当作了真正的儿媳妇,月子里各种关心,生怕李娟落下什么病根。特别是抱着康康时,她脸上的笑容,是从心底生发出来的,是那种人生终于驶进新一站的喜悦。我也喜欢康康,虽然我知道他不是我亲生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抱着他我也有一种人生抵达新境界的感觉,并暗暗下定决心,要让他幸福快乐。我买了一个相机,经常给康康拍照,童年的时光那么美好,我希望用相机能把这些美好的回忆留下来。外出游玩时,我也会把相机带上,它有着长长的镜头,挂在胸口像一个小型武器,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多看几眼。婚前,我答应过李娟的,如果文强回来,我就和她离婚,她尽管回到文强身边去。但我还是留了个私心,就是希望用我的爱把她们母子留下来。

康康快1岁时,李娟也说过,我们离婚吧,这样对你不公平,反正只要结过婚,康康就不算是野孩子了。我说,我是自愿的,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再说了,文强也还没有回来。后来,可能是她见我对康康的态度,视如己出,还有我爸我妈那样对康康,真是拿在手上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再也没有说过类似的话。夜晚,我爱看向睡在身边的李娟,轻微的呼吸声中,一点微光勾勒出她的轮廓,安静美丽,像一个沉浸在深海里的梦。

我爸我妈深陷在当爷爷当奶奶的喜悦中不能自拔,康康上幼儿园时,他们轮流每天接送康康。每天下午,他们早早就去幼儿园排队接康康。幼儿园大门才一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们斗志昂扬,冲锋而入,不是接孩子,而是抢孩子,而我爸我妈总能在抢儿大战中拔得头筹。他们牵着康康第一个走出幼儿园时,那骄傲的样子就像打了一场胜仗。康康6岁时,背着葫芦兄弟书包去读一年级。他好动,坐不住,又喜欢欺负同学,老师三天两头请家长。李娟在老师面前点头哈腰,憋得一肚子气又在康康面前跳脚训斥。我劝她,孩子还小,不懂事,我们不能太急功近利,要静待花开。她点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我在菜香缘已经干到厨师,也算是一步一步成长起来了,只是比较忙,一周只轮休一天。休息日,如果康康上学,我就会去接送他。我喜欢看着他从人群里向我欢奔而来的样子,好像我是一颗棒棒糖。我喜欢牵着他的小手,喜欢他说的每一句话。那天,我接到康康后,感觉身后有人跟踪。那个人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骑着单车,车轮半天咕噜出一圈,悠悠地跟在我们身后不远处。我带康康去肯德基,点餐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没有鸭舌帽。我给康康点了薯条和炸鸡,中途我去了一趟卫生间,出来时,看见康康手上多了一个玩具车。他说是一个戴帽子的叔叔给他的,叔叔叫出了他的名字,问他和谁来,然后给了他这个玩具,走的时候还摸了摸他的头。我忙望向门口,一辆单车已经驶远,黑色的背影渐渐模糊,一顶鸭舌帽若隐若现。

李娟给我打电话那天,我正在炒菜,我才喂了一声,就听见她的哭声。原来,康康今天又动手打同学了,李娟去学校照例被班主任上了一课:上课讲话,写字敷衍,一分钟都坐不住,影响周围同学,哪个班委管他他就打哪个。班主任恨铁不成钢,三番五次的教育都成了瞎子点灯,语气就有些犀利,学渣啊,家教啊,父母啊,反正都问候到了。李娟点头哈腰,差点跪下磕头。从学校才出来,一肚子的憋屈就爆发了,李娟开始动手打康康。康康边哭边躲边求饶,可李娟不依不饶,只想着要一次打够,他才会长记性。突然,康康丢下书包,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跑向远处。你站住,李娟的声音张扬而虚弱,想一把拽住康康的脚步。康康一定是以为妈妈来追他了,他突然转身,向着马路对面的公园狂奔去,公园里有很多路,康康可能想,只要跑进去,妈妈就找不着他了。他根本不会想到,马路上正驶来的一辆小轿车会把他带到哪里。巨大的撞击声响起,好像来自一个容器,沉闷而厚重,李娟先是痛苦地张开了嘴,然后她就听见自己刺耳的尖叫声。

我赶到医院时,康康已经送进了急救室,李娟坐在门口抹眼泪,看到我,又哭出声来。我搂住她,告诉她不会有事的,康康那么可爱,老天会保佑他的。急救室的红色灯牌焦灼地亮着,我们走来走去,盼望着大门早点开启。终于,门响了一声,医生出来了,告诉我们康康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让我们放心。我长舒一口气,李娟则哭出声,可能是喜极而泣,也可能是自责。

康康被送进了ICU,隔着玻璃窗,能看到他,如果不是戴着呼吸机,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李娟很疲惫了,我让她回去休息一下,她摇摇头。我就陪她坐着,她告诉我肇事司机是个中年男子,他应该也是被吓到了,坐在驾驶座上半天不敢下来,交警把他带走的时候,他的脸还是苍白的。也不能全怪他,李娟说,我们也有责任。我说,是的,我们不是坏人,不会讹人的。有一会,李娟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我就看着过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医院可真热闹啊,像极了一场赶集,集市上陈列着各种天灾人祸,病痛折磨,人间悲喜。突然,一顶鸭舌帽浮现在我眼前,我想看清它,可它一闪,就混进人群消失了。

李娟醒来,我去买了快餐。我吃完后,说,我到楼下抽根烟。走出门时,我回头看李娟,她还在神游,是座椅上的一尊石雕,身旁的盒饭一口未动。我走到院子里,坐在台阶上,点起一根烟。天色已暗,医院的喧嚣已散场,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无尽的下关风吹来,把我吐出烟圈带走,饭后的倦怠袭来,我微闭双眼。恍惚中,有人坐到我的身边。我看了看他的鸭舌帽,呵呵一笑,递了一根烟给他。给他点火的时候,我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鱼尾纹。这些年很辛苦,是吧?我说。该经历的都要经历,谁也逃不过,他说。我说,我答应过李娟的,只要你回来,我就会和她离婚。他说,一个人戏演久了,连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谁了。我说,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说,我一直以为康康是我儿子,我没有想到李娟会生下他。其实,我没有打算回来的,我在外面已经成了家,可一直没有孩子,我以为是我老婆的问题,根本没有想到会是我的问题,无精症。于是,我想到了康康,我有一些疑问需要搞明白。我回来了,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不会是我的孩子,他的眉眼、嘴角,都是你的样子。但我不甘心,我想办法得到了康康的头发,去做亲子鉴定。果然,他不是我儿子。我推算过康康出生的日期,应该是我去进货的时候,我知道李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会背叛我。我不知道你的手段,可能是药也可能是其他的东西,反正不会是你情我愿。我走的那天,我还记得她的眼神,很悲伤很失望,但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是我对不起她。我呵呵一笑,摇摇头,说,你可以去写小说了。他说,小说多半是虚构的,虚构需要想象力。那我就凭借想象力再来说一说,你这个人不简单,进菜香缘前,你跟着师傅在汽车修理厂工作了一个月,你对那些工具应该是有天赋的,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也许是不喜欢钻在车肚子下昏天暗地,也许是不喜欢师傅的飞扬跋扈。City Rose那个案子,也不会是合伙,应该就你一个人,你只是制造了团伙作案的现场。撬开木地板,撬开保险箱,这不是一个小工程,你真是个天才。你应该是从晓敏那里听到的消息,City Rose的老板有一笔钱放在办公室的保险箱,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但你不应该把我拉进去,红毛衣是我丢在菜香缘的,箱子没有上锁,而我的摩托就停在我家小区的单车棚里,书摊查封后,我几乎很少动它。你应该是在我们摆书摊的时候配的钥匙,也许你只是想着有时间偷偷骑一下,你肯定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它会派上这么一个大用场。我看向文强,香烟在他的手上几乎快要燃尽,一个扭曲的烟灰头马上就要掉下来了,我说,你的故事编得真好,如果主角不是我,我都差点以为是真的了。文强丢掉烟头,踩灭。我重新递烟给他,他摆摆手说,有些东西,年轻的时候,那么喜欢,上了年纪,也会慢慢放下,爱上别的东西,就像你爱上摄影一样。我没有说话,好好看着他。他说,你那个照相机不便宜吧?日本进口的,两万多,几年前的两万多,对于普通人来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我去看过晓敏,她开了一家西餐厅,就在龙尾关City Rose的附近,她的手艺棒极了,餐厅的生意很好。无论聊到什么,晓敏总是笑着,我非常喜欢她的笑,阳光一样,我们几个人,好像只有她活明白了。她还告诉我,当年你在技校请全班去歌厅给她过生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许下心愿,真的,她说,心诚则灵。我愣了一下,我无数次路过龙尾关那家叫阳光的西餐厅,也向里面张望过,有那么一刻,我想过这会不会是晓敏的店,但我马上又摇了摇头,她不会再在这里了,再说了,她早给她的西餐厅取好了名字,晓晓的西餐厅。我本想问问,晓敏当年许下了什么心愿,但只是张了张嘴,一切都过去了,就像风吹过的草原,草原还在,风却追不上了。还有,王姐那事也应该是你做的,因为我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人,李婶曾说过她在富海小区那边遇过你,你说你去送女朋友上班,晓敏上班是在龙尾关,和那里完全是两个方向,应该是你慌乱之中说错了话。我后来想起,那是王姐回家的必经之路,你应该是去踩点。我没有说话,只是努力摇了摇头,文强,我不想再听你编故事了,说吧,你到底想怎样?文强说,李娟和康康就在楼上,这些东西本应该属于我的,欢乐也好,痛苦也好,都是我自己的人生,但是,你欺骗了他们。你现在和我一起上去,把真相告诉他们,他们不能活得不明不白。然后呢?我说。他说,然后,我们再去警察局。我该回来了,他说,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早该回来了,他又说了一遍。

我不想说话,只想好好坐着。夜幕之下,医院橘黄色的灯光荡漾出一片深海波光,婆娑树影,仿佛巨大的水草在招摇。我们都是潜伏的鱼,心事重重。我感觉到一只手在拉扯我,但我还不想起来,就开始挣扎。突然,有东西抵到我的后背,冰凉而尖锐,我无可奈何,终于站起。有风吹来,远处的苍山和洱海陷入昏暗,和天空连成一片,巨大而深沉,有夜鸟经过,仿佛飞鱼,留下破碎涟漪……

隆林刚,男,1976年6月生,大理市下关二中语文教师,大理市作协副主席。业余从事小说写作,在公开杂志上发表《谁能拥抱洱海》《你可以在环海西路上飞》《风的城》等多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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