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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旧账、故人往事与昨日再现

2025-02-05杨丹丹

特区文学 2025年1期
关键词:黄平老杨故人

2020年,黄平针对双雪涛、班宇、郑执等东北青年作家的崛起,提出“新东北作家群”概念。这是学界首次对东北青年写作的精神特质和审美特征进行整体性、系统性的理论建构。在此之前,黄平已对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班宇《冬泳》、郑执《生吞》等小说进行过个案研究。虽未从文学思潮和作家流派的视角进行勘察,但无疑为新概念及其周边话语的建构奠定了坚实的批评基础。在此之后,黄平不断介入新东北文艺相关话题,从东北文学延伸到东北影视剧、东北综艺和东北地方戏剧。或者说,黄平试图以自己的理论话语重返东北,并对其进行重释和再造,但这仍不足以改变人们对东北的固有认知和刻板印象。从学界对新东北文学概念的分歧中,可窥见这种认知模式的牢固程度。事实上,学界的论争主要锚定在概念的有效性上,却忽略了概念提出者的文化身份,以及由此生成的独特情感经验。黄平是从东北地方走出,定居世界都市上海,成为知名学者的东北人。这种生活空间位移、社会身份转变和阶层地位跃升,混杂着地方与中心、计划与市场、传统与现代、中国与世界之间的矛盾冲突,以及基于此滋生出来的独特情感经验和精神诉求。在此意义上,黄平的新东北文学理论建构的价值就不仅在学术话语生产层面,而且是一代东北青年人背负着沉重的东北历史,走异乡行异路,试图凭一己之力为东北“掮起黑暗的闸门”,放光明进来,让东北人能“安心度日”“合理做人”。这绝非有意推崇黄平的新东北文学理论,而是这种情感经验与精神诉求很难被东北之外的人发现、理解和认同。但文学批评的理性特征必然会对此节制、压抑和隐藏,因此黄平以小说的形式对此进行表述也就不足为奇。这也是我们解读《马大帅往事》的一个有效入口。

《马大帅往事》不是讲述电视剧《马大帅》中的人物马大帅的前史和往生,也非重述和篡改马大帅的人生经历,而是聚焦在一群喜欢模仿《马大帅》经典桥段的人物身上。表层上看,小说是对当下《马大帅》在社交媒体中的“二创”和“再生”现象的反映,但实际上是将其历史化,与东北国企改革历史对接,而且寻找的不是通约性和共识性,而是极具个性的理解。小说放弃了通过大肆渲染东北下岗工人的苦难史,将悲惨故事等同于历史真相的叙事模式,把东北国企改革涉及的复杂问题从赚取同情的泪水中重新打捞出来,不断追问一个核心问题:谁为东北国企改革导致的人生创伤负责?这似乎是不再需要回答的问题,因为主流话语已为此设定了明确的回答逻辑,国企改革是融入世界现代经济秩序不可回避的前置条件,而改革必然会伤害一部分人的利益。或者说,改革创伤本身就是改革的一部分,因此改革创伤的责任主体不是某个国体、政体和群体,而是改革本身。不可否认,这种逻辑有其合理性,但也意味着下岗工人的伤痛不但被宏大话语所掩盖,还会带来二次伤害。因此《马大帅往事》的核心叙事意愿是跃出这种改革逻辑,确认改革创伤的责任主体。

这恰恰是新东北文学的废墟叙事所模糊和遗留的问题。新东北文学有着非常明显的“以子之名,为父正名”的情结。正名的方式是重拾工人阶级的道义和尊严,但抗争和指认的责任主体仍是改革本身。也就是说,新东北文学在重建工人形象,及其对社会主义文化的诗意想象中,落入某种道德陷阱。改革创伤的责任主体也因此被消解。这也许不是东北青年作家的主观意愿,但无疑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作家在理解和表述东北国企改革的偏差。而黄平在阐释新东北文学的过程中,凭借自身的理性分析能力,敏锐地意识和捕捉到这一问题,并将其移植到《马大帅往事》中。但在小说中展开这一复杂问题,就不能仅仅依靠历史认知能力,还需要借助小说审美要素的创新,尤其是塑造新的典型人物形象来接纳和解释这一复杂问题。《马大帅往事》中的老杨就属于此序列。他的典型性和复杂性在于,他是仪表厂厂长和承包人,是改革的执行者和受益者。这为重新认识国企改革设定了一个新视角,也由此生成一个新的改革故事。

在老杨的讲述中,东北国企衰落的重要原因是“WTO,瑞典仪器仪表进来了”,这显然是从世界经济秩序角度,解释东北国企改革的必然性,而新东北文学往往忽略这种世界因素。黄平在提出“新东北作家群”概念时,就反复强调新东北文学不是地方文学,而是以东北为视角和方法来审视世界全球化进程中出现的诸多困境。老杨对东北国企改革的解释正契合黄平从东北看世界,从世界反观东北的理论逻辑。但需要警惕的是,小说如何避免再次落入依靠政治、经济和道德话语来解释改革历史的怪圈。如果老杨讲述的仍然是政治史、经济史和悲情史,那么改革创伤的责任主体还是被悬置起来。

小说很巧妙地解决了这一叙事难题,通过老杨回忆自己做仪表厂厂长主导的工人下岗,以及自己承包工厂获益的经历来重返改革现场,牵扯出国有资产流失、权钱交易、工人境遇等问题,其中就暗指谁应为改革创伤负责。所以孙程质问老杨:“下岗之后,减员增效,仪表厂好了吗?”“他们的家庭怎么办,他们的妻儿老小怎么办?老杨哑然,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一紧,没有说话”。这表明老杨借助世界经济发展逻辑,为自身脱责行为的失效。如果小说止步于此,也仅是叙事视角转换带来的改革再历史化,但小说又赋予老杨另外一重身份,即“马大帅”的扮演者,并让老杨重新设计马大帅、范德彪、玉芬等底层人物的翻身故事。这预示着老杨秉持的“世界意识”需要与这些底层小人物的悲苦命运、认知模式和精神诉求对话。更为关键的是,老杨讲述了一群底层小人物翻身失败的故事。这暗示出,即便让下岗工人再次面对这场改革,结局也不会发生本质改变。这是对新东北文学将下岗工人道德化和浪漫化的一种反驳纠正,并确认了这一群体也是改革创伤的责任主体。所以孙程感叹:“各有各的烦恼,各有各的罪。”这是黄平理解东北国企改革及其文学表述的独特逻辑,重塑下岗工人形象的前提是对这一群体与改革关系的全面反思,而非沉迷于“共和国长子”的身份和工人阶级文化中无法自拔。这说明我们既不能以宏大话语来证实改革创伤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也不能以改革创伤来斥责宏大话语的无情,更不能以虚无的诗意想象来遗忘改革创伤,而是要真正找到改革创伤的责任主体。黄平告诉我们,这个责任主体是世界的、东北的、群体的和个人的。

更富有意味的是,小说将东北国企改革再历史化的同时也将其当代化。现实生活中,“沈阳马学会”成员模仿马大帅、范德彪、小翠、玉芬等人物的现象被嵌套进小说。一方面,电视剧《马大帅》呈现的90年代社会现象在当下依然存在,只是换了形式和内容;另一方面,这些底层小人物经历的人生百态和市井炎凉也从未消失,继续在打工人群体身上延续。甚至可以说,围绕着“沈阳马学会”形成一个精神共同体。他们知道自己痛苦的来处,也知道这种痛苦的去处;知道自己如何死去的,也知道如何再活一回。无疑,黄平也深谙此道、深知其味。他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一定跟这些人物拉扯了无数回,因为他是地道的东北人。

如果说黄平《马大帅往事》翻开的是东北国企改革的陈年旧账,那么班宇《狐及其友》翻开的就是东北的故人往事。班宇从小说集《缓步》开始,逐渐有意识地保持与东北国企改革故事的距离。因为他不想一直被贴上新东北文学的标签。或者说,他有意尝试讲述一些看似东北,但又不是东北的故事。这与黄平提出的以东北为方法和视角的观点有着内在一致性。这就需要把小说从对工人、工厂、车间和下岗叙述中解放出来,呈现东北社会的另一副面孔。《狐及其友》就是一次成功试验。小说故事并不复杂。韩家勇、小可和“我”是少年朋友,经常在沈阳劳动公园滑旱冰。韩家勇因替母亲给父亲送毒被抓,后被人捅死。小可辍学后,在市场卖服装。“我”与网友结婚生子,过着平淡的生活。小说无意讲述一个关于少年暴力和青春伤痛的故事,而是执着于追问是否友人们还记得这些故人往事。所以“我”不断追问小可关于韩家勇的死、金龙歌舞厅的失火、小可与小龙的关系。实际上,“我”并非想解开这些事件的谜团,而是想从小可和“我”的记忆相互拼贴与印证中,复活被遗忘的故人往事。

因为死亡并不意味着人及其事的消逝,而遗忘却能使其彻底走向终结。那么如何抵制这种遗忘?也许只有在现实生活中不断提起被掩埋起来的历史线索,不断唤醒历史记忆,不断撩拨扎进内心的那根刺,才能留住那些故人往事。

那么唤醒这些记忆的意义是什么?我想小说重要的叙述意图是想借此消解现实生活的孤独和虚无。小说中“我”和小可都已结婚生子,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但背后隐藏着一种难以察觉却四处蔓延的幽暗、阴冷和坚硬。一切看似平淡如水,实则深处有着无法融化的坚冰始终在盘旋、打转,慢慢把生活往漩涡里拽,沉入水底,打碎后,漂浮上来一些生活的横截面。“我”对韩家勇被捅死和金龙歌舞厅起火,及其牵扯到的人和事的反复回忆与不断修正,主要目的是想把这些散落的横截面和破碎的人生重新拼贴起来,再现曾经的狂野、喧嚣、痛楚和温情。这与现实生活的死寂、孤独和生冷,互相映照又各自拆解,但“我”的回忆总是遭到小可的抵制。我想从小可的回忆中确认捅死韩家勇的凶手,谁给金龙歌舞厅放的火,大龙为何消失,小龙何以衰败,楚楚的父亲是谁,但小可却抗拒回忆,即便提供一些零散信息,也使我的回忆和诸多事件变得飘忽不定。这意味着“我”的回忆虽能让昨日再现,却不能让往事复活。我急切地想在现实生活和故人往事之间建立一种有机联系,借此冲淡内心的孤寂和荒凉,因为劳动公园的旱冰场、游泳池、湖水、游乐场见证了少年们的纷乱及其痛感。而正是这种痛感让“我”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和鲜活,但现实生活总是消弭这种痛感,让“我”寻找不到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什么都还在,公园在,冰场在,墙和歌声在,动物和湖水也在,没有谁是不在的”,但其中的人“走着走着,连同影子一齐消失了”。这些人曾与劳动公园的这些物发生过诸多热闹和喧嚣的故事,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别人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并想要得到认同。但事实上,这些喧嚣和热闹中隐藏着巨大的孤独与虚无。这些看似坚固的故人往事如此脆弱、不堪一击。韩家勇、小可和“我”仿佛被关在笼子中的狐狸,或蓄势待发或小心警惕或悠然自得,但乌云早已密布,大雨即将来临。这是谁也无法逃脱的孤独的宿命。“我”想挣脱孤独,却在回忆中深陷孤独;想在故人往事中求得慰藉,却被彻骨的冰冷包围;想浮出水面透口气,却被一双无形的手拼命往下拽。

陈年旧账和故人往事终将“万径人踪灭”,但这正是小说的叙事起点。当黄平和班宇把所经历过、感受过及理解过的人和事,嵌入不断流动和变化的现实生活,小说就有可能把诗意变成现实,在灰暗的生活中照进一丝光亮。我想这是他们写小说的朴素意愿和根本动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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