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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五体之数的思想意蕴与修史动机新探

2025-02-02李帮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5年1期
关键词:五行八卦史记

摘 要:司马迁创制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种编纂体例,五体之数蕴含着深刻的历史哲学思想,五体之数为“五”,应该与古人崇奉五行学说有关。本纪之数“十二”表征哲学意涵主要有王者之数、天道循环、地支之数及效法《春秋》等多重意蕴。表之数“十”表示完满,与十二本纪构成天干、地支时间体系,形成历史的经纬。书之数“八”为八卦之数,贯通天地人,探寻各项制度变化背后的客观规律。世家之数“三十”,表征诸多世家诸侯显臣围绕在国君周围,如辐条一般,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前行。列传之数“七十”当为数字七与十两数相乘之积,言众多传主环卫帝室,建功立业,在历史前进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史记》五体之数充分体现了司马迁“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治史旨趣。

关键词:《史记》;五体之数;五行;八卦;北斗崇拜

中图分类号:K20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5128(2025)01-0026-07收稿日期:2024-10-17

基金项目:安徽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宋代道教上清派历史地位与思想贡献研究

(2023AH053440);安徽建筑大学科研项目:从金仙公主入道看唐代上层社会对道教的接受(2021QDR01);安徽建筑大学教研项目:传统文化对大学生求职心理健康教育价值诠释——以道家时势观为中心的考察

(2022jy45)

作者简介:李帮,男,安徽颍上人,安徽建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哲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

究。

西汉大史学家司马迁呕心沥血创作出鸿篇巨制《史记》,将“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364,视为毕生理想追求。司马迁用心良苦创设本纪、表、书、世家、列传等五种编纂体例,架构全篇,把全书的内容、结构合而为一,构成有机整体,而五体之数的刻意选择蕴含有深刻的历史哲学思想意蕴。

《史记》的编纂体例成为后世正史撰写的基本范式,影响巨大而深远。后世治史者如南宋郑樵、清代赵翼等人莫不对《史记》及其体例推崇至极,至于五体之数,自唐代始即受到重视,如司马贞的《补史记序》、张守节的《史记正义序》等著作皆有论及。二人指出《史记》的五体之数蕴有深意,各按数理,“废一不可以统理天地”[2]13。自唐而后研究《史记》的学者,对五体之数多有论述。综合前贤观点可知,《史记》五体之数包含着司马迁对宇宙、历史、社会、人生的理解,体现其强烈的历史哲学思想。

一、五体之数何以为“五”的哲学意涵

司马迁之前私人著述较著者有《吕氏春秋》,系战国末期秦相吕不韦组织门客集体编纂而成。其体例为三,内容分十二纪、八览、六论。十二纪论述天时,八览论述人事,六论则阐释地理。对于数字“三”,许慎

《说文解字》说:“三,天地人之道也。”[3]9 吕氏以三为体例之数,架构全篇,实有沟通天地人之意。司马迁受此影响,扩三为五,创制五体,编撰《史记》。太史公刻意选择五体之数为“五”,应该与古人崇奉五行学说有关。对于前者,学者较能形成共识,如方坚伟指出:“《史记》‘五’的数字含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特殊的地位,其与五行有着密切关系。”[4]但五行所表征的深刻思想内涵尚需进一步揭橥出来。

所谓五行,即水、火、木、金、土五种物质的统称。有关“五行”一词最早见于《尚书·甘誓》:“有扈氏威

侮五行,怠弃三正。”[5]93 不过此五行之意指向似乎不甚明朗,“五行”实指为水、火、木、金、土最早见于《尚书·洪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5]146 此处的五行为五种物质,体现早期原始而朴素的五行概念。至春秋时期,人们将五行视为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认为一切事物皆由五行化生而

成。如《国语·鲁语下》:“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6]16《1" 孔子家语·五行》:“天有五行,水火金木土,分时化

育,以成万物。”[7]154 五行已成为天地万物存在的物质基础,自然界各种事物皆是此五种物质生化的结果。上述五行学说虽已涉及生化作用,但其内部的运行关系问题尚未言明。在春秋战国之际五行概念逐

步哲学化,五行与人事相比附,形成了一套五行相胜的观念,用以阐释事物发展之间的联系。人们开始用五行相胜来预测国家大事,如公元前 551 年发生了日食,史墨预测吴国将攻陷楚国都城郢,但因为金不能胜火,不能消灭楚国。五行相胜还与政治相结合,较为著名的是战国阴阳五行家邹衍据五行相胜学说创立

“五德终始说”,为历史嬗变、皇朝兴衰作解释,此后的王朝更替便将之作为政权合法性的理论与逻辑依据。大约在战国时期,出现了五行相生学说。现存文献中,《管子》最早记录了按相生排列的五行,《礼记·

月令》《吕氏春秋》《淮南子》紧承其后并有所发展。由此至汉代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囊括天地万物的五行生克学说。西汉董仲舒概括曰:“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五行者,五官也,比相生而间相胜也。”[8]457 五行学说将宇宙间天地人事物纳入一个系统之中,系统中的每一要素皆环环相扣,处在动态平衡的变化之中。五行之间相互联系、相互作用,共同构成事物发生发展的要素。

五行学说的提出,为解释宇宙起源及其结构原因提供了一种认识。以五行为框架,建立一种在比附天人基础上的全息宇宙生化图式,一直为后世所重视。诚如《新唐书·五行志》所言:“万物盈于天地之间,而其为物最大且多者有五,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其用于人也,非此五物不能以为生,而缺其一不可。是以圣王重焉。”[9]871 秦汉时代直至近代之前,五行学说成为我国古代哲学的重要内容,对思想文化影响深远,以至于庞朴先生认为五行已经成为中华文化的框架[10]。

汉代阴阳五行之说风靡于世,成为主要的学术思想。诚如顾颉刚先生所言:“汉代人的思想的骨干,是阴阳五行。无论在宗教上,在政治上,在学术上,没有不用这套方式的。”[11]1 司马迁之父司马谈“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2]3288,父亲的知识及思想背景必对儿子产生直接影响。又司马迁“年十岁则诵古文”,拜大儒董仲舒与孔安国二人为师,学习公羊、《春秋》及古文《尚书》。由司马迁的家庭出身、学习经历、人生阅历可知,司马迁自应谙熟易学术数、阴阳五行之学问,在此基础上创制《史记》五体结构自应为题中之义。《史记》五体以五行为魂,将历史时间与空间混融一体,组成宏大历史叙事逻辑框架,以探究社会历史的发展变化规律。一方面,在司马迁看来,五体以本纪为中心统摄书、表、世家与列传,构成历史的基本框架,历史的真实面貌由五体内容所囊括。另一方面,五体如同五行组成宇宙生化图式,五体相互滋生、相互制约,促进社会向前发展,体现为历史的更替、王朝的兴衰、人事的变迁等。司马迁沟通天、地、人,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为治史宗旨,因而,对其而言,以《史记》五体探寻历史发展的普遍规律,实乃最为恰当的选择。

二、本纪之数“十二”之意蕴

张守节释本纪曰:“本者,系其本系,故曰本;纪者,理也,统理众事,系之年月,名之曰纪。”[2]1 刘知几云:“盖纪之为体者,犹《春秋》之经,系日月以成岁时,书君上以显国统。”[12]48 质言之,“本纪”是以帝王的生平年代为顺序,提纲挈领地记述国家大事。

问题的关键在于本纪之数为十二的依据是什么?从轩辕至汉武帝显然不止十二个帝王,此应与“十二”这个数在古代社会所表征之意蕴相关。其一,十二乃岁星运行周期。《说文·岁部》云:“岁,木星也。越

历二十八宿;宣遍阴阳,十二月一次。”[13]9《9" 淮南子·天文训》曰:“十二岁而大周,天终而复始。”[14]76 是说木

星经二十八星宿,以十二个月为一次,十二次为一周,天作终而复始循环运行。《左传·襄公九年》:“十二年矣!是谓一终,一星终也。”[15]1134 即为此意。古人常将天象与人事相比附,如《周礼·大行人》:“十有二岁,王巡守殷国。”[16]817 周王巡行诸侯国十二年为一周期,王成了岁星的化身。又《国语·晋语四》:“天事必象,十有二年,必获此土。……天之道也,由是始之。”[17]225 十二年是一个循环周期,故为“天之道”。其二,十二个月与王者之数。先民在很早时候就已经认识到日月运行的规律,一年分为十二月,形成一个循环周期。由于是天道循环之数,十二被赋予神圣至极的意蕴,成为帝王常用之数。如《左传·哀公七年》:“周之土也,制礼上物,不过十二,以为天之大数也,今弃周礼,而曰必百牢,亦唯执事。”[15]2268 又《孔子家语·郊问》:“旂十有二旒,龙章而设以日月,所以法天也,……戴冕璪十有二旒,则天数也。”[18]324 十二为天之大数,故礼制以十二为天子专用之数。《白虎通》云:“ 天子麻冕,朱绿藻,垂十有二旒者,法四时十二月

也。”[19]252《8

礼记·玉藻》:“天子玉藻,十有二旒。”[20]56《0

礼记·明堂位》:“旂十有二旒,日月之章,祀帝于郊,

配以后稷,天子之礼也。”[20]605 均以十二对应天子之礼,表明十二已经成为“秉天而行的天子权力的象征和专利”[21]258。

本纪以十二为数,唐司马贞认为是“象岁星之一周”[2]102,而张守节则认为是“象岁十二月也”。今人向燕南指出十二亦是记日的地支之数,若以之与其所配合的十表之“十”所代表的天干之数联系,则又可构成另一种统摄时间始终的意义[22]116。上述诸人均忽略了十二为帝王之数,关于此点张亚玲颇为赞同,但其解释十二可能源于三、四两数之倍数似乎稍嫌简单化了。[23]前面已有论及,《吕氏春秋》纪体之数为十二,内容乃记天时,《史记》的编纂可能对此有所参考,亦取十二为数。而且十二为帝王之数,帝王乃沟通天人的代表,故为天子,司马迁以十二为本纪之数目,以上所言思想意蕴或当兼而有之,体现其天人观。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司马迁作《史记》应该亦受孔子《春秋》影响。司马谈曾告诉司马迁,自周公卒后五

百岁而有孔子出,孔子卒后五百岁,尚未有能绍明世者,希望司马迁承担起彰明道义、显扬志业的使命[2]3296。《春秋》起自鲁隐公,终至鲁哀公,包含了十二位国君。司马迁作《史记》以十二为帝王本纪,形式上正是有继承《春秋》之意,而且更有将周公、孔子以来的道统承继下去的意思,他在《太史公自序》中言: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2]3297 也正是因为这样,“《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司马迁撰述《史记》以十二为本纪之数,亦体现了其秉承孔子“春秋笔法”,彰显“春秋之义”的个人意图,这也解释了为何只取十二为本纪之数。

综之可见,十二本纪为五体的纲,纲举目张,其他四体皆围绕此展开,或为之辅助。本纪之数“十二”表征哲学意涵相当丰富,主要有王者之数、天道循环、地支之数及效法《春秋》等多重意蕴,正是基于此,司马迁以帝王活动为基点来考察历史的兴衰,厘清历史的脉络,因此,再没有比作为帝王的象征之数十二更能担当起纲纪《史记》全书的重任。

三、表之数“十”的巧妙安排

《史记》一书涉及种种历史人物、事件,纷繁复杂,因其“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2]3297。刘知几在

《史通·杂说》中评论说:“观太史公之创表也,……使读者阅文便睹,举目可详,此其所以为快也。”[12]52 认为以时间为序排列出来,可使读者一目了然。

这里要探究一下数字“十”在古代社会的思想意蕴,《说文》云:“十,数之具也。”[24]88 即“十”是个表示最大的数字。有人推测,这可能是源于以手指计数最大为“十”的缘故。[4]《国语·周语下》说:“若国亡,不过十年,数之纪也。”[17]18 又《史记·律书》指出:“数始于一,终于十。”[2]1249 在古人眼里,数字“十”是“数之具”

“数之纪”“数之终”,是最大的数,故古人多以“十”作为表示“多”的概数。

《史记》以十为表数,司马贞认为“十表放刚柔十日”[2]13,张守节解释与司马贞大体相同。所谓“刚柔十日”当指把阴阳五行学说的十天干应用于对天象的说明,强调历法与天象的相对应,统一纪年以记封建世代之终始。近人朱自清等人亦赞同表之数与十天干相关,以与本纪之“十二”象征的地支之数相互配合。又先秦诸家中,《周易》堪称神秘数字的渊薮,其对八、十等数的重视尤引人注目,其《易传》十篇称《十翼》,本身就是依据天数毕于十的安排。故有学者认为如同《周易》有“十翼”之说,“十翼”乃孔子襄赞《周易》之作,司马迁作“十表”,亦可理解为襄赞十二本纪之作[22],司马迁作十表之主要目的正是对“本纪”“世家”“列传”进行联络辅助。同时,“十”又是《周易》占筮中的“成数”之极,“表示神秘的圆满”。司马迁熟谙

《周易》,在《史记》中,他不仅称引《周易》原文,且著述易事易理,多处化用《经》《传》文辞,其“究天人之际” 的著述宗旨,在某种意义上可视为对《周易》“弥纶天地之道”的范式践履。[25]如此看来,司马迁以十为表数,在于揭示《史记》一书历史跨越年代之长、涉及人物之多,故采用自己所创立的表这一完美方法将之简单化、序列化,并与前十二本纪构成天干、地支时间体系,形成历史的经纬,将历史的本来面貌呈现给世人。

四、书之数“八”的表征内涵

司马迁创立八书“记国家大体”[26]7“6" 朝章国典”[26]76,用意通过考察社会制度的变革来探寻社会发展

规律:“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2]3319 司马迁欲以八书来明“天人之际”。书体数字为“八”,司马贞解释为“法天时之八节”[2]19,张守节所持观点大体与之同。所谓“八节”,乃指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春分、夏至、秋分、冬至等八个节气。二人皆认为八表示八节之意,然而有学者认为“八”之为《史记》“书”数,在《史记》创作时代更普遍的是指平面空间方位或平面延展之义,如八方、八极等,蕴含“地”数,与哲学意义上的天相对,形成古典时代特有的天人合一理论。[22]117

《吕氏春秋》以八为览体之数,记载人事,《史记》亦以八为书体之数,二者应有一定关联,不过需要强调指出的是,司马迁作八书目的在于“天人之际,承敝通变”,核心关键词在“损益、改易”,落脚点在“通变” 上。司马迁创制“八书”叙述典章制度,其意欲凸显的即是这背后的“通与变”。司马迁受易学、道家思想中的通变理论影响,提出“物盛而衰,固其变也”的观点,认为“变”是事物的属性,万事万物始终处于变化之中,“是以物盛而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2]1442。通过总结历史经验,司马迁认为统治者应当

“承敝通变”。司马迁看到了物盛而衰,必然会出现种种弊病,发现弊病,就要进行变通、革新。如若不然就会陷入极其危险之地,“周失之弱,秦失之强,不变之患也”[27]1053。司马迁对变革的原则有较为清醒的看法,他说:“汤武承弊易变,使民不倦,各兢兢所以为治,而稍陵迟衰微。”[2]1442 即是说变革要以民众利益为准则,要让民众得到实惠。从思想来源上看,司马迁此观点应受到《周易》的启示,《周易·系辞下》云:“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28]654 这里既强调了“变”,又说明了变的准则,那就是“使民不倦”“使民宜之”,体现了强烈的民本思想。故此,笔者较倾向于朱自清先生的书之数八为八卦之数说[29]93。此说实取法《易》数,《周易·系辞上》曰:“《易》有太

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28]63《7" 易》含有极强的生化变易思想,

此思想乃通过八卦的组合与变化而表现出来,司马迁认为世事变迁,祸福吉凶,皆与之相关。故书数为八, 实有贯通天地人,探寻各项制度变化背后的客观规律,所谓“通古今之变”之意,故以八卦之数名之。

五、世家之数“三十”的表征意蕴

“世家”是指那些对历史产生重要影响的世家大族,他们世代相传、忠于国家,是帝王的重要依靠力量。司马迁作三十世家表彰他们“忠信行道,以奉主上”,说他们如“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2]3319。在司马迁看来这些辅拂大臣是治理天下不可或缺的依靠。

司马迁以天象“二十八宿环北辰”与器物“三十辐共一毂”,来象征比附人事“辅拂股肱之臣……以奉主上”,其中二十八宿星座环绕北辰运行较易理解,而辐条车轮之喻需稍加解释。辐条之喻渊源有自,老子

《道德经》第十一章云:“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30]26 意思是说三十根辐条围聚在车毂周围,以车毂为中心构成车轮,车轮才能滚滚前行,载人载物。这里牵涉实物制作工艺,即车轮的规制问题。《周礼· 考工记》曰:“轸之方也,以象地也;盖之圆也,以象天也;轮辐三十,以象日月也(日月三十日而合宿,即相会一次);盖弓二十有八,以象星也。”[31]3232 郑玄注曰:“车有天地之象,人在其中焉。”[31]3232 这说明在古代社会车辆的制造受天圆地方观念的影响,车轮规制与日月之数相关。故《大戴礼记·保傅》说:“古之为路车也,盖圆以象天,二十八橑以象列星,轸方以象地,三十辐以象月。”[32]61 考古发现对这种圆盖方轸、轮辐三十的车辆造型进行了很好证明,如西安兵马俑坑出土的铜马车就是圆盖方舆、车轮为三十辐。此种现象说明古代社会在制造器物与建造宫室相似,皆受法天象地思想观念影响。

张守节与司马贞二人所谓“三十世家比月有三旬”[2]102 之说,与上述有关联之处,只是不甚准确。有学者认为三十乃三的十倍数[23],说法似乎更难以让人信服。不过还应看到,《史记》中三十世家应为虚数,合世家之谓的当不在三十之限,然取三十之实以表征,以言诸多世家诸侯显臣围绕在国君周围,如辐条一般, 推动历史车轮前行。不过还要注意的是,司马迁用三十之数尚有一层含义在里面,即王朝的建立与统治, 这些辅拂大臣功不可没,发挥着重要作用,如同三十根辐条支撑整个车轮般,有之车轮方能承载重物,正常运转,反之则不行,这就高度肯定大臣的作用。

六、列传之数“七十”的意义蠡测

司马迁作七十列传是为了记载那些“扶义倜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2]3319 的历史人物。如荆轲、汲黯、鲁仲连、李广等人,他们是一些有节操、讲义气、不拘礼节、先人后己、为国为民的人物。

《史记》采“七十”为列传体数,原因尤其令人难以蠡测。关于数字“七十”,前人讨论最多① 。杨希枚认为古籍数字“七十”大多为概数,泛指多数之意[33]694,如孔子弟子七十二常被说成七十子。向燕南赞同杨先生看法,他以为对《史记》列传之数七十含义,唐司马贞与张守节所说有过度诠释之嫌。[22]117 有学者虽认识到《史记》用列传七十之数实为七的十倍,但从整体上看,其以十二为三、四倍数,三十为三、十之积,而七十为七、十之积,这样看理由不甚充分。笔者认为,对《史记》而言,世家七十之数不会如此简单,否则断不会体现司马迁隐含之深意。据七十列传内容与《史记》中隐藏线索以及司马迁作列传目的,七十之数当为数字七与十两数相乘之积。数字十前面已有所论,关键在于数字七,其源于古代社会先民对“七”的认识。纵观古代社会,世界各古老民族都曾流行对于“七”的崇拜,如《圣经》有上帝七日创世说,后世以七日

为一礼拜等。不仅古希伯来人,而且在古苏美尔人的神话中,古巴比伦人在《吉尔伽美》史诗中,“七”的神秘观念与崇拜就已经存在了。甚至在佛教亦有七佛、七宝说,可见对数字“七”的认识是个世界性的话题, 在中国,“七”的神秘观念应与北斗七星信仰崇拜的观念有关。北斗信仰可能是中国人最早的星宿信仰,因

为它和人们的生活关系相当密切。《史记·天官书》曰:“北斗七星,所谓‘旋、玑、玉衡以齐七政’。”[2]129“1" 七政”即春、夏、秋、冬、天文、地理、人道,从北斗主“七政”,可以看出其与人类社会联系相当紧密。

先民很早就根据北斗的天象位置来决定人间所具有的功能,《史记·天官书》曰:“分阴阳,建四时,均

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2]129《1" 纬书》更说,“北斗”的存在,主“州国分野”,主宰人间的岁时丰歉、

富贵爵禄、年命寿夭。这说明在漫长的生活实践中,先民观察北斗的运行规律,依据北斗斗柄的不同指向以辨明四季,确定春夏秋冬与二十四节气等时令,以此来指示方位、制定历法、指导农业生产等。《鹖冠子·

①"" 代表性有闻一多、季镇淮、何善周等人合写的论文《七十二》,杨希枚之《论神秘数字七十二》,刘尧汉、陈久金之

《道、儒、阴阳家成数“三十六”和“七十二”之谜探源》等。

环流》亦有曰:“惟圣人究道之情,唯道之法,公政以明。……斗柄指一方,四塞俱成,此道之用法也。”[34]249所谓“道”应指天道,谓观察四时斗柄所指而定天下之事,亦具法天施治之义,即据天时决定人事政治。

另外,诚如孔子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35]11 司马迁当取法之“二十八宿环北辰”。众星及二十八宿中即有北斗星,作为天上星座,北斗亦如其他星宿,一年四季围绕北辰(北极星)作规律运转,将北辰拱卫起来。《易》以十为数之终为最大的数,八为阴数最大,分别为表、书之体数,以九为阳数最大,但古代社会帝王常用九数,以示尊贵。而七为仅次于九的阳数,加之如上所述,故司马迁不用八与九、八与十、九与十相乘,而只用七、十相乘,体现上述之目的。

前面已论十为“数之极”,七十为十个七,表面之意为多个北斗七星,拱卫北极星。司马迁一书为信史, 断不会故意虚假报数,隐恶事实。其修史剪裁取舍皆合乎心中标准,列传传主的选择不是随意的偶然的, 而是刻意为之,不会为凑整而言七十。司马迁之意不仅在于言众多传主如北斗等星宿拱卫北辰一样,环卫帝室,为天下大计建功立业,做出贡献,而且其中亦体现司马迁的人文关怀,在司马迁看来这些传主“扶义倜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高度赞赏他们是历史构成的主体,在历史事件、历史前进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有时甚至能决定历史发展的走向。

综上所言,《史记》五体之数的选择,绝不是凭空随意安排,从思想史层面言,至少体现司马迁所处时代之一般知识和思想在背后的支撑,体现“备天数以参事,治谨于道”的深层哲学内涵。[22]118 司马迁饱含深情创立五体,将五体之数与其结构和内容相统合,推天道以明人事,终极目的在于实现前述治史宗旨。由此,

《史记》一书对后世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其本人亦被尊为“史界太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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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朱正平】

A New Inquiry into the Ideological Implications of the“Five Genres”in

Historical Records and the Motivations behind Its Compilation

LI Bang

(School of Marxism,Anhui Jianzhu University,Hefei 230022,China)

Abstract:Sima Qian established five compilation genres for the writing of Historical Records,including twelve chapters of Benji,ten chapters of Biao,eight chapters of Shu,thirty chapters of Shijia and seventy chapters of Liezhuan,With pro- found historical and philosophical implications,the figure“five”in five compilation genres should be related to the ancient people’s reverence for the“Wu Xing”theory,which posits that the world is composed of five elements. The figure “twelve”in the twelve chapters of Benji,represents multiple philosophical implications,including the numbers of kings,the cycles of heaven,the numbers of earthly branches and the imitation of the writing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The fig- ure“ten”in the ten chapters of Biao,represents completeness,forming a time system of heavenly stems and earthly branch- es in the latitude and longitude of history with the twelve chapters of Benji. The figure“eight”in eight chapters of Shu,rep- resents the numbers of“Ba Gua”,which connects heaven,earth and man,exploring the objective laws behind various insti- tutional changes. The figure“thirty”in the thirty chapters of Shijia,represents the many noble lords and prominent officials under the monarch,like spokes driving the wheels of history forward. The figure of“seventy”in the seventy chapters of Lie- zhuan should be the product of the numbers seven and ten,meaning that many masters would serve for the lord and play an important role with great contributions in the progress of history. The figure“five”in the five genres for the writing of His- torical Records fully reflects the Sima Qian’s purpose of“explor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way of heaven and the way

of man with a thorough understanding of the course of historical development and the changes involved thererin and ex-" pounding his own opinions of the events of past with his own system of analysis presented”for historical writing.

Key" words:Historical Records;number of articles in five genres;Wu Xing;Ba Gua;Beidou Worsh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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