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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关银杏树的事

2025-01-24第代着冬

安徽文学 2025年1期
关键词:花房酸菜函询

入秋不久,苗禾青被人举报了。苗禾青是西津镇副镇长,头微秃,身材略显臃肿。苗禾青喜欢当官,他觉得当官没什么丢人的,即使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也口无遮拦。镇上有几个街坊对镇政府略有微词,见到官员爱指桑骂槐,人们唯恐避之不及。苗禾青例外,他照旧到处抛头露面,大谈当官的好处。

“当然喽,”一个曾跟镇长万加川争吵过的人讥讽他说,“你不当官,怎么可能捞到好处。”

“你说的是当官的坏处。”

“我倒想听听,你说的好处是什么?”

“我给你说个人吧,”苗禾青挽了挽袖子说,“韩信你知不知道?”

“知道,他钻过别人的裤裆。”

“如果他不当大将,怎么可能帮刘邦争夺天下?”遇到这种场合,苗禾青如鱼得水,“当官就是干事的平台,没有平台,怎么干事?”

“算啦,”有人息事宁人地劝与苗禾青争论的街坊说,“你不知道苗镇长来西津镇前是耍笔杆子的吗?你没那个能耐,耍什么嘴皮子?”

事实上,苗禾青的这套说辞并非他的原创。他入职行政工作前,曾在县报当过两年记者,善写新闻调查,文章思路清晰,逻辑严密,人送外号“八步”。这个外号借用了曹植七步成诗的典故,意思是他比曹植只多了一步。给他取外号的,是县城一个寂寂无闻的作家,叫侯一臣。侯一臣自称有个笔名,人们从没见过,有人猜测,可能他的笔名需要保密。

苗禾青与侯一臣多年交厚,无话不谈。自从苗禾青进入行政机关工作,由办事员、副科长到科长,再从县直机关下派西津镇当副镇长,一路平步青云。遇到复杂局面,苗禾青喜欢听一听侯一臣的意见。侯一臣是局外人,见解往往独到,策略时有奇效。侯一臣作家当得好不好苗禾青不知道,但他知道侯一臣是一个称职的幕僚。

“你要知道,”侯一臣对苗禾青说,“权力有三重属性,说得通俗一点,它是三个东西。”

“哪三个东西?”

“首先是个好东西,有了权力,就有了干事的平台;其次也是个坏东西,谁有了权力,谁就是围猎对象;当然,它还是个怪东西。”

“怪东西怎么讲?”

“权力像过滤镜,像哈哈镜,会让人获得过滤后的信息,看到变形的东西。”

苗禾青带着侯一臣的“三个东西”到西津镇上任,到处宣扬当官的好处,人们以为他喜欢当官。其实,人们没有误解,他是真喜欢当官。在西津镇的五年时间里,他把权力当成个“好东西”,大刀阔斧,办成了不少事情。人们蛮喜欢他的,觉得他没什么城府。

管宏达不这样看。管宏达是镇党委副书记,也是从县直机关下派来的,在西津镇没有故旧,时常面无表情,不苟言笑,性格难以捉摸。对下级的请示,口头禅是三个字,“知道了”,让人捉摸不透,不明就里。管宏达曾严肃地提醒过苗禾青,他很反对苗禾青不分场合、对象,跟人争执当官的问题。他认为这不是没城府,而是没规矩。退一万步说,就算没城府,也意味着口不择言,办事不稳当。再严重一点,会影响领导干部在群众中的形象和威望。

“没那么严重,”镇党委书记杜唯滨听了苗禾青的反映,安慰他说,“乡镇不比县直机关,没那么多讲究,跟群众打成一片有利工作,没坏处。当然,管副书记的出发点也是好的,你能理解吧?”

“能理解,只是我担心工作方法上确实存在问题。”

“我认为没问题。”

苗禾青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有口无心,他后面有个侯一臣。侯一臣看了不少官场小说,是个待在手机里的军师。苗禾青去找杜唯滨,是想探听杜唯滨的口风。镇长万加川调离西津镇已经一个多月,一直没配镇长。坊间传说接替万加川的有两个人选,一个是苗禾青,一个是管宏达。苗禾青知道,管宏达并不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阴鸷和危险,他除了为人古板,其他没什么问题。

在这个节骨眼上,苗禾青被人举报了。镇党政办接到县委组织部寄给苗禾青的函询件时,误以为是好消息。函询件是密封的,上面有“亲启”字样。党政办的几个年轻人把函询件拿在手里左右端详了一阵,认定跟提拔有关,他们打电话要挟苗禾青说,晚上请客,要不然,他们就扣下这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你猜。”

“你家母猪下崽了?”

“你都快当镇长了,说话还那么粗俗。”

“别瞎说,当什么镇长。”

“你如果晚上请客,我们可以给你一点提示。”

“我请你们吃烧鸡公。”

“一封信,组织部寄来的。”

“好,我处理完事情就回来。”

苗禾青接电话时,正在秀逸幼儿园处理家长和幼儿园的纠纷。秀逸幼儿园是一家私立幼儿园,当天上午举行了一场反暴恐演习。自从县城一个小学出了疯子持刀伤人事故,全县所有学校和幼儿园都进行了反暴恐演习。问题是,秀逸幼儿园为了宣传,请了家长来现场参观。请人参观也就罢了,更麻烦的是扮演暴恐分子的是两个家长,他们为了找出幼儿园的漏洞,没按套路出牌,偷偷从后面围墙翻入,挥着两把假菜刀见人就砍,吓得人群四下逃散。原来埋伏在大门口的保安没预料到暴恐分子从背后袭来,很快被干翻两个。围在旁边的家长见幼儿园这么不经打,一时护子心切,下场参加打架。他们是真打。幼儿园很快乱成一团,两个假装的暴恐分子被看热闹的家长揍得鼻青脸肿,另外还有七个人受伤,苗禾青带着派出所的民警去处理。

“他们不讲道理,”幼儿园园长指着两个假扮暴恐分子的家长说,“说好的从大门进入,他们自作主张,从后面偷袭。”

“暴恐分子怎么可能听从幼儿园的安排?”

“本来就是演习。”

“你们不是演习,是演戏,”苗禾青把园长训斥了几句,要求说,“你们按照发现的问题,重新做一个防暴恐预案。”

处理完秀逸幼儿园和家长的纠纷,苗禾青回到镇政府,从党政办拿到了那封被误认为是好消息的函询件。他回到二楼自己的办公室,迫不及待地撕开密封的信封。由于用力过猛,差点把里面的纸张撕碎了。苗禾青掏出信纸,才发现信封里装的是县委组织部干部监督科寄的一封函询,说他初春去花房村时,前呼后拥去了四台车,并用警车开道,是否属实,务必说清楚。

落差太大了,苗禾青一激动,忍不住在办公室里骂骂咧咧,弄得路过的同僚以为他在给某个难缠的对象打电话。骂了一阵,苗禾青冷静下来,琢磨该怎么办。函询内容确有其事,但又不完全是举报的那样,总之似是而非,令人很不痛快。

花房村是苗禾青的联系村。脱贫攻坚时,他负责花房村整体脱贫,并具体帮扶了一户贫困户。他帮扶的贫困户叫沈二喜,是远近闻名的老光棍。花房村本来还有几户贫困户,都是老实人,没沈二喜难缠,在确定苗禾青的帮扶户时,冉三旺坚持推荐了沈二喜。

冉三旺是花房村村委会主任,精力旺盛,仿佛他身体里有两部交替工作的活塞,让他终日不得停歇。自从苗禾青联系花房村,他拍着胸脯给苗禾青立下军令状,保证花房村能够按期脱贫。当然,沈二喜除外。

“为什么沈二喜要除外?”

“他不听我的。”

“他为啥不听你的?”

“我侵犯过他的通信自由,挨过万镇长的批评。”

“你怎么侵犯了他的通信自由?”

“我拦下过他一封信,沈二喜告到万镇长那里,万镇长说我违宪。”

苗禾青听说过那封信。那封信是沈二喜写给县长的。沈二喜喜欢喝酒,但酒量不大,沾酒就醉。他一喝醉酒就给县长写信。他在信上给县长出主意,教他如何收复台湾。有次县长给镇长万加川开玩笑说,他的治下有个胸怀全局的高人,天天操心国家大事。万加川把县长的话转告给冉三旺。冉三旺觉得沈二喜给县长捣乱,丢了自己和花房村的面子,一气之下,把他写给县长的一封信拦下来撕了。

沈二喜四十多岁,耳朵长得皱皱巴巴的,像两片肉色木耳。苗禾青帮扶沈二喜之前,沈二喜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花房村开小卖部的金如贵,一个是贩牛的赵五奎。金如贵鼻子宽厚,有双大手,喜欢将小卖部的包装纸、烟盒以及塑料袋揉成一团,从窗户上扔出去,吓唬从门前过路的鸡。沈二喜蹲在小卖部门前吃酒,常常被砸中脑袋,代鸡受过。

“你扔准一点。”

“我瞄准了的,谁知道风会捣乱。”

“关风什么事?”

“怎么不关风的事?如果不是风,我就砸中鸡了。”

沈二喜常年饮酒,坏处是越喝越穷,好处是身材保持得不错,瘦瘦的,几乎没肚子,蹲在地上膝盖能抵到下颌。金如贵能说会道,常用城里人减肥的事情教育沈二喜。他说沈二喜靠吃酒就把身上的肥膘减掉了。沈二喜觉得有这样一个朋友不赖,至少喝醉了没负疚感。

沈二喜的另一个朋友叫赵五奎,皮肤白皙,双手修长,像个女人。赵五奎跟话多的金如贵相反,他话少,开口只说三件事,牛,钱,女人。听了赵五奎的说法,沈二喜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女人,连梦中也不得空,跟一些面目模糊不清的女人亲嘴。沈二喜起初还很挑剔,认为双眼皮、瓜子脸比较重要。后来没那么多讲究了,觉得胡乱有个女人就行。赵五奎见多识广,让沈二喜很痛苦。后来,赵五奎在贩牛路上摔死了,这让沈二喜暗自庆幸,没有女人也好,命长。

“可不是,”金如贵赞同沈二喜的说法,他安慰沈二喜说,“老一辈人说,色字头上一把刀,一个人过日子,好处是头上没刀。”

“我倒是期望头上有把刀。”

“你睡着了就有了。”

听了金如贵的建议,沈二喜从此不爱离开床铺。他家是父母留给他的一幢老木屋,床边是壁木板。沈二喜睡在床上,听着屋外的鸟鸣和鸡叫,想侧过身就能欣赏花房村的风景。为了这个理想,他自学木匠,用一把手锯,活生生在一块好木板上锯出拳头大一个洞,满足了睡在床上就能欣赏家乡风光的愿望。

沈二喜将木板锯出一个洞不久,经过冉三旺的举荐,苗禾青将沈二喜作为自己的帮扶对象。他第一次去沈二喜家,发现了木板壁上的洞,并知道了洞的功能。苗禾青到处乱讲沈二喜家木板壁上的洞,沈二喜一下子成了西津镇的名人,洞成了名洞。人们再遇到沈二喜,不问他家增收情况,先问他家木板壁上的洞。

“早堵上了。”

“好好的,为啥要堵上?”

“苗镇长不让我睡懒觉。”

“你不睡懒觉干什么?”

“养牛。”

苗禾青帮沈二喜种了一亩皇竹草。皇竹草的种节每节一角五,一共种了二千节,花了三百元。又帮他贷款养了两头西门塔尔牛。西门塔尔牛的牛犊每头三千元,出栏一头能挣一万五。花房村的人对这笔账不感兴趣,只对苗禾青把沈二喜骗下床的手段感兴趣。

“我知道,”冉三旺说,“就是画饼。”

“画什么饼?”

“女人,”冉三旺幸灾乐祸地说,“苗镇长第一次去沈二喜家,看见他木板壁上的洞,问他有什么困难,他说困难很多,最主要的是缺个女人。”

“然后呢?”

“然后苗镇长说,政府不可能发女人,但如果沈二喜确实需要一个女人,他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养牛,”冉三旺吐了泡口水说,“镇长确实有水平,几句话,就把沈二喜弄下床了。”

脱贫攻坚结束后,苗禾青继续联系花房村。他让冉三旺想个办法,能让花房村持续发展。那段时间,冉三旺迈着像装了弹簧一样的双腿,走村串户,四处打听发展良方。他考虑过种植业,想在花房村种植八月瓜当稀奇水果;后来又想发展养殖业,准备在花房村挖几口水塘,养高山冷水鱼。他的这些奇思妙想很快被现实否定了。花房村九个社,常年在家的总共一百八十三个人,平均年龄六十二岁。

“你这样弄不行,花房村缺劳力,你得围绕实际情况来想办法。”

“那没办法了,干啥都需要劳力,没劳力啥也干不成。”

“可以考虑劳动强度轻一点的,”苗禾青出主意说,“比如,建个酸菜厂做酸菜呢?”

“这是个好办法,”冉三旺说,“酸菜厂劳动强度不是很大。”

花房村要建酸菜厂的消息很快在西津镇传开了,有的村干部想把本村的青菜卖给花房村,私下找冉三旺拉关系。他们承诺,如果冉三旺答应收购他们村种植的全部青菜,他们愿意承包花房村酸菜厂的所有种植任务,让花房村的人安心当工人,不用担心原材料。

冉三旺担心酸菜厂建成后没有充足的原材料,四处许诺,只要兄弟村种出青菜,一定照单全收,价格从优。事情一下子超出了镇政府的控制,酸菜厂尚且子虚乌有,供应酸菜厂的青菜提前在西津镇得到了大面积种植。

“这样要出问题的,”杜唯滨找到苗禾青说,“酸菜厂八字没一撇,人们就把青菜种下去了,到时候镇政府食堂天天吃青菜也解决不了问题,弄不好全镇都得出门卖青菜。”

“事情还在商量中,谁知道冉三旺爱吹牛呢。”

“我找人论证过,建酸菜厂是条巩固扶贫成果的出路。问题是,大家抢先把菜种下去了,倒逼你尽快把厂建起来。你赶快带着项目出门招商,最好赶在冬天收青菜前投产。”

那段时间,苗禾青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招商引资。据从城市里传回来的消息说,他像个贩子似的,带着几页纸在不同的企业进进出出,把西津镇以及花房村吹得天花乱坠,仿佛那是个世外桃源。

到油菜花凋谢一半,桃花将要开放时,苗禾青的鼓动有了收获。一个在县城做牛肉加工的老板听从苗禾青的建议,带着一笔钱来到西津镇,准备到花房村建一个年产三千吨的酸菜厂。杜唯滨和万加川大喜过望,安排苗禾青带老板到花房村考察。苗禾青为了显示镇政府对酸菜厂建设很支持,促成老板尽早下决心,组织了六个人,两台车,加上老板自己的车,浩浩荡荡奔花房村来。快到花房村时,遇到镇派出所下村检查治安,他们跟在警车后面,大张旗鼓地过了金如贵的小卖部,让老板握上了冉三旺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

桃花谢尽时,花房村酸菜厂动工开建。从放第一炮开始,关于酸菜厂的传闻就源源不断,传言中不乏夸大之词,主要内容是一旦酸菜厂建成后,青菜会坐地涨价,成为紧俏物资。这个传言影响了沈二喜的心情,他本来指望养西门塔尔牛娶上女人,如果青菜真如传说的那样,种皇竹草养牛还不如种青菜。沈二喜不想养牛了,他把木板壁上的洞重新抠开,躺在床上看家乡的风景。

透过木板上的洞,沈二喜能看见冉三旺家的虚楼。虚楼下有条路,路边有棵桃树。沈二喜看见冉三旺步伐轻快地路过桃树。他知道,冉三旺一定是听见他家西门塔尔牛饥饿的“哞哞”声,来喊他出门割草。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他从后门绕出去,给大门挂上锁,伪装自己已经出门,再从后门绕回来,继续通过板壁上的洞往外看家乡的风景。平心而论,花房村的风景确实不错,暮春时节,草长莺飞,空中充斥着画眉的鸣叫。本来,沈二喜并不反感冉三旺,自从传说种青菜比养牛更有可能讨到女人,他不仅反感冉三旺,还反感冉三旺家的狗。狗叫黑宝,似乎有特异功能,它能提前预判到沈二喜家吃肉,从而一早就来到他家等候啃骨头。

逮了多次,冉三旺在黑宝的帮助下,把沈二喜逮到了。冉三旺学聪明了,他知道自己叫沈二喜出门割皇竹草,沈二喜不会听,他就把苗禾青当成钟馗,用他来打鬼。冉三旺说,沈二喜的贷款担保人是苗禾青,如果他不好好养牛,到时候还不上贷款,苗禾青肯定要收拾他。

“他怎么收拾?”

“你知道他的手段。”

“好,好,我不跟你们计较了。”

“你不计较是什么意思?”

“我去割草,我去养牛。”

沈二喜害怕苗禾青收拾,花房村有两个不同的说法。一个说法是他们两人之前有协议,如果沈二喜再偷懒,苗禾青会让镇医院的医生来给他做结扎,让他永远娶不上女人;另一个说法是,苗禾青答应沈二喜,如果养牛成功,他愿意亲自给沈二喜当媒人。有镇领导保媒,沈二喜大概率能娶上老婆。对这两个说法的真伪,沈二喜不置可否,苗禾青也不置可否。

酸菜厂建设很顺利,沈二喜的西门塔尔牛也养得很顺利。进入秋天,苗禾青没等来收获的喜悦,却等来了一封组织函询。函询的内容就是他带领招商来的老板去花房村考察时,前呼后拥,狐假虎威,违反了有关规定。这封函询来得正是时候。镇长万加川刚刚调离西津镇,作为民间传说的两个候选人,连傻子都知道是谁写的举报信。

“不急,”侯一臣在电话里说,“也许坏事能变成好事。”

“怎么可能变成好事?”

“既然你都能猜到是谁写的举报信,难道别人猜不到?”

“我明白了,让大家知道有人在搞小动作。”

上午还没有下班,全镇的人几乎都知道苗禾青被人举报了。消息是苗禾青自己说出去的。他拿着函询的信纸,一共给五个人说他被举报了。第五个人是镇党委书记杜唯滨。杜唯滨手拿函询件,沉吟了片刻。他知道那次苗禾青陪招商来的老板去花房村的整个过程。警车是路上遇到的,陪同去的六个人看似不少,也各有任务,经得住检查。问题是,以他的经验来看,这封举报信看似在利用一件似是而非的事情浑水摸鱼,实则显得十分幼稚。谁会拿一件一问就能知道真相的事情去向上级举报呢,未必有人在演苦肉计?

“你别急,”杜唯滨把函询件还给苗禾青说,“有可能举报者不清楚情况,组织函询是正常程序,你把事情说清楚就行了。”

“问题是在这个时候,谁会搞这种事情呢?”

“都有可能。有可能是你,有可能是我,也有可能是不明真相的群众。”杜唯滨安慰苗禾青说,“别想多了,老老实实回复组织的函询吧。”

到了下午,全镇的人,包括边远村寨里耳闭的老人,都听说苗禾青被人举报了。至于举报内容,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苗禾青有经济问题。开始大家说得比较含蓄和笼统,后来胆大起来,有人说出了具体数额。也有人觉得说数额比较老套,就说苗禾青家的钱不用数,用秤称,一共称了多少公斤。另一种是说苗禾青有生活作风问题,他在城里养了小三。一个在菜市场卖猪肉的说他见过那个小三,长得像某个电视明星,只是腿要比电视明星的腿短一些。

这些说法苗禾青没听见,他请了两天假,专心在家回复组织函询。由于当事人没出面辟谣,关于举报内容被人们传得越来越离奇,也越来越古怪,听上去有鼻子有眼。持不同观点的人们相持不下,分成经济派和生活作风派,成了跳坝坝舞之余的争执话题。如果不是苗禾青及时回到镇政府,西津镇可能会因此发生暴力事件。

苗禾青把函询回复密封好,交给党政办按机要件送走,秋天就过去了。南迁的雁阵奋力振动着翅膀,像一枚粗大的箭镞冉冉滑过秋收后的土地。喑哑的鸣叫声落下来,落到收割后的菜地里,引发了村庄的狗叫。花房村的酸菜厂已经投产,收割的青菜正川流不息地往花房村运送。苗禾青想看看酸菜厂,也想看看沈二喜养的西门塔尔牛,决定到花房村转一圈。

苗禾青给冉三旺打电话时,沈二喜也在冉三旺家,他想坐在冉三旺的大班桌后面用手机照相。冉三旺家的大班桌是修公路的工程部撤离时,冉三旺从工程部捡来的。大班桌用复合板做成,很旧,摇摇欲坠。冉三旺把大班桌背回自己的虚楼,把房间布置得像大领导的办公室。花房村没出门的老人没事喜欢坐在桌子后面吃纸烟,假装自己是大领导。沈二喜喂了两头西门塔尔牛,又临时到酸菜厂上班,一下子成了紧俏货,两个邻村的寡妇通过媒人带话,提出先看看他的照片。沈二喜想借大班桌当道具,坐在桌子后面照张相,让媒人通过微信把他的照片发给寡妇。

“你坐在桌子后面照相也可以,但有两个条件。”

“哪两个条件?你说。”

“第一个条件,上面来暗访的时候你不能乱说。”

“你那么卖力,我肯定不乱说。”沈二喜好奇地问,“第二个条件呢?”

“你保证骑摩托车不违章。”

“我答应你,如果违章了,我自己想办法解决。”

沈二喜借口运送皇竹草,花钱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摩托车很旧,但不影响他把车骑到大马路上去违章。沈二喜不怕扣分,他怕罚款。他每次违章都以缴了罚款就会返贫为借口,让冉三旺帮忙想办法。冉三旺被他的违章搞怕了。现在好了,为了讨好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寡妇,沈二喜居然很爽快地答应自己处理违章了。

看过酸菜厂,苗禾青要去看沈二喜种的皇竹草。皇竹草种在一道山岗后面的山湾里,从沈二喜家出发,沿一条硬化的村道走一公里,就是沈二喜种皇竹草的责任田。再过几天,沈二喜就要将皇竹草收割回来做青贮饲料,到那时,责任田里就看不到皇竹草长势丰茂的景象了。

拐过山岗下面的小山坳,苗禾青远远看见,沈二喜种的皇竹草像大片丰收在即的甘蔗,瘦长的叶片在风中摇动着,像一片绿纱在阳光下起伏。沈二喜告诉苗禾青,他准备等皇竹草收割后,再贷款买两头西门塔尔牛,加上临时到酸菜厂打工,他现在也有底气挑选别人了。

“我没骗你吧?”苗禾青开玩笑说,“政府不能给你发老婆,但政府可以让你养牛,等你把牛养出名堂,自然会有老婆。”

“嘿嘿。”

到了皇竹草跟前,苗禾青发现地边长着一棵很粗大的银杏树。银杏树树干粗壮,枝桠虬屈,像蛟龙在空中盘旋。不知为什么,银杏树上有不少刀痕,离地最近的两根枝桠被人砍掉了。凭借自己的经验,苗禾青觉得银杏树肯定是棵古树,树龄不下一百年,至少可以列入三级古树进行保护。

“你们知道这棵树的树龄是多少?”

“我听老辈子说,”冉三旺说,“至少有一百五十年。”

“被砍掉的枝桠是怎么回事?”

“村里有个二杆子,今年没捡到银杏,说要不吃大家都不吃,他拿弯刀来砍了两枝,被我制止了。”

“这样不行,这是棵古树,要保护起来。”

“好,我给大家说。”

“光说不行,这样,”苗禾青掏出钱包,从中数了一千元钱给冉三旺说,“我给你一千元钱,先做个铁栅栏把古树围起来,我再报告自然资源局,让他们来鉴定一下,根据树龄实行挂牌保护。”

苗禾青离开花房村后,冉三旺带着一千元钱,在村里寻人做铁栅栏。沈二喜觉得镇领导如此重视,里面肯定有点利益。为了看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假装帮忙,跟在冉三旺后面走村串户,很快在邻村找到一个会烧电焊的人。那个人长得像沈二喜早年摔死的朋友赵五奎,双手修长,皮肤白皙,像个女人。烧电焊的人在村里替人做金属栅栏。经过讨价还价,他同意给花房村的银杏树做一个保护栅栏,实收五百元钱。

栅栏下午就焊好了,冉三旺倒贴了一顿饭。作为见证者,沈二喜也参加了陪吃。栅栏用的是铝合金,老远就能看见上面的金属反光。为了把苗禾青的要求落到实处,冉三旺和沈二喜除了用嘴巴在村里宣传了一遍,还在栅栏上挂了一块小木板,小木板上写了四句警告语:“保持古树,责任如山;龟儿乱砍,牢底坐穿。”

“我知道,”沈二喜说,“你身上还剩五百元钱。”

“等我遇到苗镇长,把剩的钱还给他。”

“给都给了,不如我们还做件事。”

“什么事?”冉三旺警惕地说,“你想拿去吃酒?”

“不是,你看,”沈二喜掰着手指头说,“苗镇长联系花房村,让我养了西门塔尔牛,种了皇竹草,相了两个寡妇。他劳神费力地为我们引进酸菜厂,还让狗日的举报了。现在,又出钱帮我们保护古树,如果我们再装聋作哑,就太不耿直了。”

“你直接说,想干什么?”

“我们要跟举报他的人对着干,用他剩下的五百元钱,在树下树块碑,就说古树是他出钱保护的。”

“看不出来,沈二喜,你蛮有政治头脑哇。”

那两天,冉三旺和沈二喜在花房村忙着给苗禾青树碑。其实也不是碑,就是一块脸盆大的黑色大理石。碑文是原来村小的民办教师撰写的。前民办教师已经八十岁了,为了写好碑文,他特意买了本《新华字典》,蘸着口水在字典上查了几天,才把两百字碑文写好。碑文东拉西扯,一共说了三件事:扶贫,引资建厂,保护古树。拿到碑文稿子,又花了半个月,沈二喜才找石匠刻上去,然后将碑立在了银杏树下的铝合金栅栏外面。

冉三旺和沈二喜在花房村给苗禾青树碑,苗禾青不知道。两个家伙没给他汇报,也没给其他人汇报,自作主张地悄悄把碑树了起来。苗禾青知道自己在花房村被树了一块碑,也是跟大家一样从网上知道的。不知是谁去花房村游玩,看见了石碑,一打听,居然是一个副镇长自己出钱树的,觉得是个奇葩,拍下来发到网上,供大家参观,言辞少不了讥讽。大家跟帖不断,骂声喧天。比较集中的观点是,苗禾青的脑子让驴踢了。

这回娄子捅大了,少不了被人举报上去,苗禾青除了到处解释,还得坐下来写函询说明。坐在桌子前,苗禾青恨不能抽自己两嘴巴。接替不了镇长倒没什么,关键是这件事太丢人了。苗禾青觉得,如果不是法治社会,他祖宗也有可能被大家骂得受不了,从坟里爬出来踢他两脚。

把函询说明通过机要渠道送走不久,空缺了三个月的镇长之位终于尘埃落定。新镇长叫王从炯,是从邻镇升职过来的。管宏达也接到调令,平职调到别的镇当副书记。送别管宏达后,苗禾青给侯一臣通了个电话。侯一臣正在经历作家生涯的一场冒险。他准备用业余时间写一本书,他想了很多年,正要动笔时,苗禾青的电话打来了。

“你如果不去保护那棵银杏树,也许能接替镇长职务。”

“不关银杏树的事,领导谈话时给我说了,所有人事变动都属正常调整。”

“管宏达呢?他不是因为举报你被调走了吗?”

“他属正常交流,也没举报过我。”

“那这两次是谁举报的呢?”

“邻镇一个酸菜厂老板,他举报我和把碑的事弄到网上去,目的不是为了搞我,是想搞垮花房村的酸菜厂。”

“你怎么知道?”

“他喝醉酒了,自己给花房村的冉三旺说的。”

苗禾青放下电话,看见窗外的一株蜡梅开了。一枚枚蜂蜡般的花朵从光秃秃的枝条上绽放开来,散发出阵阵稠酽的芬芳。一股微风轻拂过来,将蜡梅的馨香带到远处,也顺着敞开的窗户送进了室内。

苗禾青吸了吸鼻子,闻到了花开的味道。

责任编辑张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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