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创作中的一些老原则今天依然有效
2025-01-24孙志保
当代小说创作,充斥着各种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创新,但一些古老的原则直到今天依然有效。小说创作过程中需要注意的问题很多,一些基本的问题依然值得做更为深入的探讨。
一、形式和内容的协调和融合
我们常说一句话,什么样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这个在写文章时可以理解为:有什么样的内容,就要用什么样的形式去表现它。打一个生活中的比喻:我们买车,要看型号、功能等。某一款车型,有一种颜色是最好看的,与这个车型最配,搭配在一起,能把该款的优点更好地展现出来。当然,不合适的颜色也会让这个车型大打折扣。这就是形式与内容的结合问题。再举个穿衣服的例子:不同的皮肤和气质,需要不同的衣服款式和颜色去与之搭配。如果搭配好了,气质会增加;搭配不好,气质会受到破坏。这也是形式与内容结合的问题。
这个形式是什么呢?我把内容之外的所有技术都叫作形式。在写作中,文本的形式不可能是单一的。它可以是几种形式的结合,也可以是一种形式在起主要作用,其他形式辅助。我们可以把形式理解为叙述方式的确立,例如,倒叙、插叙、平铺直叙。也可以理解为叙述情绪的确认:它是以激越的情绪开始,还是以低沉的叙述为主调;是随着情节的推进不停地变换作者的情绪,还是以一种情绪推进到底;还有,我们在叙述的时候是理性的叙述,还是富有感染力的叙述。所有这些,都是形式中的一小部分。形式是博大的,既是宏观的,也是细小的,它每时每刻都能在文本中体现出来。但是,有一点必须注意,所有这些形式,都与作品的内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是由内容决定的。所以,我们对写作的内容要有充分的理解,以便决定所采用的形式,以便用最合适的形式来表达内容。
我们为什么要用绵密的思想带动情节发展?为什么要用情境的转换来带动思想渐进?为什么情节和场景要迅速转换?为什么要用足铺垫,四平八稳?我们是概括性的叙述,还是以对话来带动情节的发展?或是用生动的细节来吸引读者?所有这些,都与内容有着紧密的联系。不是我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是内容要求我们必须这么做,我们必须在内容的召唤下决定所采取的形式。
一篇作品,可以一直第一人称用到底,也可以是第三人称,或是几种人称共同使用。可以是书信体,也可以一个旁观者的口吻讲述。当我们的创作实践足够丰富时,面对已经确定的内容,形式的选择就容易把握一些。每个人的创作实践中,都有失败的例子。一部作品,写来写去,找不到感觉,写了数千字,最终还是放弃了,重新开始。失败的各种因素里,形式与内容的不兼容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们没有找到最合适的表达方式,目前的这种方式无法把我们的情绪带动起来,无法把内容带活。
鲁迅先生写《狂人日记》,他用第一人称,用“我”!如果用第二、第三人称呢?效果要大打折扣。那种歇斯底里的狂乱的却是一步一步理性推进的叙述,如果用了“你”或“他”,思想的尖锐性就钝了,随时爆发的激烈的情绪和倾泻就没有了,还能像扼住喉咙一样紧紧地抓住读者吗?没有了感染力,没有了读者与作者的共情,这篇作品还能叫《狂人日记》吗?
丁玲写《莎菲女士的日记》,她用的是书信体。为什么,因为书信体可以迅速完成各种空间和情绪的转换,可以把情节像意识一样随时传唤,可以在瞬间斗转星移,可以随意识变幻而行笔,可以把千里之外一下拉到眼前。这是她的小说的内容渴望的。当然,在看到它的优势的时候,也要认清它的缺点和局限:小说里的情节和情感,主要立足于作者心里所想,亲眼所见,是以作者自身为中枢发展情节。有时,优势就是劣势。我们需要做的,是找到优势,回避劣势。
我曾经写过一部中篇小说《浣纱记》。它的主角是一个女人,一个被爱情、爱人伤害的年轻女人。如果平铺直叙,一段一段叙述她是怎么受的伤,就过于平庸。而且,爱情的伤害,会让所有素材变得普通和平凡。在这种情况下,我使用了第一人称。当然,这个第一人称不是一个人在说,而是五六个人的第一人称,是五六个人在说。那些伤害她的人,他们在用第一人称说;那些同情她的人,也用第一人称说;那些旁观者,也用第一人称说。但是,有一点必须把握好,故事不能乱,穿插要清晰、合理,要有序地往前推进。时空可以变化,但是故事内在的逻辑不能乱。这样,她的形象就立体了,那些伤害她的人的内心就彻底暴露了,而且读起来,有一种起伏曲折的感觉。从头到尾,她没有正式出场。这部中篇,其实就是一个舞台剧,很多人登场了,他们说的是他们与同一个人的故事,而那个人,一直没在舞台上露面。但是,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了,我们已经知道那些在舞台上的人是什么样的了。如果她出场,那些人内心的流露,就没有了这样的效果。
形式没有好坏,关键是与内容的结合是不是最恰当。
当你开始写作实践时,要认真地思考这种结合。然后去尝试。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尝试。失败,恰恰说明你在摸索。
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们走的是最合适的那条吗?是最便捷而又最有文学性的那条吗?
我们可以从大门昂首而入,就不要翻墙头进来。选择了最合适的形式,就是从大门走进了故事,走进了作品。现在还有一句话:只有一条大路通往罗马。这个用在文学创作上,也可以说,只有一种最好的形式能与你想表达的内容相搭配。
二、素材的排列组合
占有丰富的材料,对一个作者十分重要:表达思想时,有足够的库存,更大的余地,更多的信心。尼泊尔有句谚语:无论怎样大的烙饼,也大不过烤饼的锅。就是说,一个作者写的作品,是受他的思想、生活积累、技巧水平的限制。生活积累,就是我们的素材库,积累越多,世界就越大。
有了库存又怎么办?去粗存精,去伪存真。
在选材上,我是这样认识的:一是你有多少素材?它丰富吗?你为写这篇作品准备的素材足够吗?二是你准备选用的素材,它与你要表达的思想是最吻合的吗?它被别人用过吗?有没有更好的了?三是你要用多少素材。
有一个说法:笋尖比笋身好吃,菜心比菜梗好吃,但是,有些人写起文章来,却忘记这个道理,不去区别什么是素材中的笋尖和笋身,菜心和菜梗,捡到一点有些光泽,有些意义的事情就写,结果只能写出很平常的作品。实际上,并不是说拥有有意义的事情就可以写成好作品。作者要有选择笋尖的本领,把一道菜做出特色来,做出读者需要的口感。
这就是拣选能力的问题。我们上街给孩子买衣服,哪件衣服穿在孩子身上最合适,最好看,最能把他的气质和形象衬托出来?就看你的眼光了。这个眼光,是要实践的,是要练的,是要靠积累的。一定要拣选与你要表达的思想最吻合的素材。同时,最好是别人没有用过的素材。然后就是用多少素材的问题。再好看的衣服,不可能一下都穿在一个孩子身上,那样会臃肿,影响效果。你选用的数量,能表达你的思想吗?能充分表达吗?表达得恰如其分吗?是多了还是少了?这些都要有一个把握。还有一个素材的接力问题,每一个素材都有自己的使命,在同一篇作品里,它们负有各自的接力使命,顺次提起,共同担当,在不同的阶段负有不同的使命。而且,接力要顺畅,合适,平滑,就像揉面团,要揉得绵软,没有任何痕迹。这个接力非常重要,接不好,就会撞在一起,内卷,影响效果。
三、难度写作
难度写作涉及的范围很宽广。比如写作的设计,这个难度是不可避免的。设计之后,难度仍然存在,这个难度在实践的过程中是一直延伸的,直到创作过程结束。随着实践的推进,每一个作家都会有新的认识,故事会有新的转折。所以,随时调整,随时改进,是不可避免的。这就是难度。有的开端很顺,有的则晦涩,很正常。开端时的写作实践,总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怕风吹草动。设计越周密,写作可能越顺利。
但是,周密的设计有可能让思维更有依赖性,会限制思想以及灵感的自由飞翔。这是矛盾,是解决以后还会出现的矛盾,我们只有在矛盾中前行。
创作的过程,快乐与痛苦并存。要为自己的喜怒哀乐留一个空间,不只是心灵的,还有物理的。我赞成把自己关在屋里创作。有的人可以在闹市写作,但是,如果他在安静的室内,可能效果更好。过程中的难度五花八门,有语言方面的,有作者自身风格与主题不兼容方面的,有文学掌控能力方面的,有情节推进方面的,等等。但是,我们这个时候必须做的,不仅是要克服这些难度,还要进一步增加难度。要增加哪些方面的难度,增加多少难度,为什么要在这里增加而不在那里增加,这都是要面对的。比如说,有的小说可以按时间顺序进入,这样的难度小些。但是,你从中间进入,然后把前面的故事通过一些技术处理慢慢地不着痕迹地带入,这样是不是更好?你不需要再反身讲以前的故事,只要不着痕迹地带入就行,既不影响进展,又不必浪费太多的笔墨。但是,这个不着痕迹,就是增加的难度。前面写得饱满了,人物性格鲜明了,有些故事一笔点到了,大部分人都会明白。反之,再“点”也不行。再比如,在中篇小说中,人物可以少一点,也可以多一点,多少是由作者把握的。有时,我们费心费力去勾勒的性格,去描述的事件,总是感觉不大好,有一种无法达意、无法精彩的感觉。这个时候,如果增加一个人物,增加一个合适的人物,也许就迎刃而解了,真是四两拨千斤。但是,这个人物的增加就是难度,他要有合理的身份,合理地上场,合理地扫尾。他的上场应该让人眼前一亮,而不是烦冗。难度增加的方式太多,作者难了,读者阅读的体验会更丰富,离作者的目的就更近了。我在中篇小说《三十年》里面,就做过这种尝试。有几个完成任务就退出的人物。他们在医院,在医院门前的饭店与主要人物相遇了,完成了任务,然后就离开。还有一个对于主要人物非常重要的女人,是在她自己的咖啡厅与他相见的。如果只用一味叙述的方式进行,故事也能讲清楚,但是,会显得冗长,显得沉闷。场景的出现与变换,人物带来的新鲜与活力,在很多时候对于文本都是很好的贡献,对于故事也是很好的有力的推进。
古典的中篇小说,对于完整性有很高的要求,故事的完整,思想的完整,人物的完整——它们对于人物的完整,对于人物关系的完整,达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我们大可不必如此要求自己。你的叙述,你的故事,你的思想,达到较为完美的结合,这就很好了。而其间一些技术性的处理,只要是圆滑的,不着痕迹的,就是可以理解的,可以容忍的。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它没有破坏美感,破坏你苦心搭建的结构,它完成了你赋予的任务——这就行了,它的出现就不是突兀的,就是有使命感的。
我写过一部叫《轮椅》的中篇小说。它的写作难度,我认为是不小的。总体上是按时间顺序叙述,但中间穿插了好多回忆。两个九十岁左右的老人,一辈子有很多恩怨,谁都不想再见到对方。但是,他们突然住进了同一个敬老院的同一间屋子。这中间要有多少回忆?怎么处理这些回忆,是个难度。一次写多了,就僵硬了,让读者烦躁。那么,分成几次写,不只是这两个老人的故事,还有与其他老人的故事,都需要回忆。分成几次写,怎么穿插?哪个故事穿插在哪个情节后?既要达到目的,又要有小说需要的起伏,很不好安排。但是,不能因此而降低难度。如果一次把两个人的关系回忆完,就不是明智的写作,因为你知难而退了。你的文学性体现不出来,你的文学手法体现不出一个妙字。枝叶虽然多,但没有一片叶子是多余的,没有一根树枝是没有用的,没有一片叶子或者树枝待在不该待的地方,这就是一个作家应该做的,且必须做好的。
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心目中一定要有一个优秀作品的标准,要争取每篇作品都能达到这些标准。这就是难度。达到了,作品的层次就高了。
四、发现是文学的重要任务
要发现别人未曾发现的,未曾意识到的,未曾变作创作实践的,未曾以类似文本出现的。发现远比写作过程重要,它从刚开始就决定了一部作品的优秀程度。有发现,作品才是独特的,这时候的写作,对于作者,对于读者,就有了更多的意义。写作的人要有一双自己的眼睛。如果用别人的眼睛去看世界,去看生活,观点就不可能是独特的,生活积累就无法在笔下充分运用。我们可以分析一下自己的写作,包括已经写出的作品,我们所发现的,到底是不是属于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可能是自己的,因为确实是我们想出来的,我们表达出来的。但是,如果这个“发现”是别人发现过的,是别人已经变作创作实践的,已经有创作成果呈现出来,这个发现就不是我们的。比如专利权,我们发明了一件产品,去申报时,却被告知已经有同款。我们说这是我们自己发明的,没有借鉴任何人,是没有意义的。别人已经走在了我们的前面,问题在于我们不了解别人。
当我们有志文学创作时,阅读文学作品,就不能简单地用读者的眼光去看。比如说,一个乒乓球爱好者去看一场球,完全可以当作一场热闹。但是,如果教练或专业运动员去看一场球,就不能仅限于看热闹了,要看门道,要看技术,要把自己摆进去,寻找击败对手的办法。作家在阅读时会自觉地寻找,寻找那些作家发现问题、表达观点的方法方式。在我们的时代,怎么去发现未经人发现的问题,未经人表达的问题,怎么去以文学的方式回答这些问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任务,也是决定我们能走多远的文学命题。发现别的形式无法发现的问题,解决别的形式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们的存在才是有意义的。能用政治的、经济的眼光去发现的问题,能用政治的、经济的形式去解决的问题,文学可以暂时远离。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系列小说,很多意识不到的问题被表述出来了,被提问了,被以文学的形式解答了。如果没有陀斯妥耶夫斯基,我们能了解那个时代的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吗?即使是那个时代的人,他们知道拉斯柯尔尼科夫吗?能了解被欺凌与被侮辱的娜塔莎和涅莎吗?没有托尔斯泰,我们能知道那个时代还有列文这样的人存在吗?俄国的农奴制,让当时的俄罗斯的文学多么繁荣,诞生了多少优秀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作品!那些矛盾,那些冷酷,那些用文学之外的任何文字都无法表达的农奴的喜怒哀乐,是多么让人难忘。这就是文学,它的魅力是任何形式都无法取代的。
我们读南非作家库切,能真切地知道那个当年的种族社会,黑人与白人是怎样的对立。真真假假的社会历史记录不足为凭,只要看一个有良知的作家的作品,就能了解更多,就能随着他的独特的发现去认识那个社会。有良知的作家,他的作品是我们了解社会、透视社会的最好窗户。
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飞翔的老子》。写老子的人很多,怎么能写得有自己的特点,有自己的思想?这就是一个“发现”的问题。
我用“飞翔”来写老子,感觉这就是一个发现。
从春秋到现在,老子一直在我们头顶飞翔,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我从三个方面进行了阐述:一是文人老子。这个观点,一般人不会提及。二是思想家老子。这是大家说得最多的,无法回避。三是平凡的具有普通人情感和选择的老子。这个观点,很少有人总结。这三个老子组合在一起,便使老子有了垂天之翼,像庄子的鲲鹏一样飞翔了起来,而且,扶摇直上九万里。
那么,怎么发现呢?
发现的途径很多,有的必然会到来,有的会偶然到来。但是,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建立在丰厚积淀的基础之上。积淀丰厚了,才会有持久的不间断的发现,才能有更多更好的发现。我们可以在读一本书时突然有所感悟,形成发现;可以在做一件事时联想到什么,形成发现;甚至会在一次聚会时发现。很多诗人,会在深夜睡着以后突然被灵感惊醒。时刻念着它,想着它,与它朝夕相处,心灵相通,才能发现。牵肠挂肚,才能得到更多的发现。
我们外出旅游,看到新景物,是发现吗?不是,是看到。它本来就在那里,你不去,它仍然在那里。发现不是在那里等着的,是从事物中总结出来的,是经过眼睛进入心灵的,是被积累和智慧以及锲而不舍的精神共同作用才能得到的。
责任编辑夏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