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三人
2025-01-16安庆
一
那年夏天,我无所事事,经常游荡在蒲苇河边。那段日子里,我认识了富有银。他家在对岸的梨湾,与我不同的是,他经常赶着鸭子来到河边。他泳技好,在河水里钻来钻去,和鸭子捉迷藏。有一次,他把鸭子赶到下游的蒲苇河里。河里的蒲苇格外茂盛,水拐了几道弯,苇莺儿喳喳叫着,白色的水鸟在水面上盘旋。鸭子走失了一只,富有银在蒲苇河里寻找,天近黄昏才在一片蒲苇丛里找到,原来那只鸭子被荆棘挂住了翅膀。富有银抱着鸭子出来,身上多出几道划痕,岸边的十几只鸭子仰着脖子,朝那只鸭子嘎嘎叫。
我们就这样开启了河边的聊天。我一次次渡船到对岸,一次次看见富有银和他的鸭子。那个夏天,让我觉得不再孤单。
有一天,我没有看到富有银和他的鸭子,就去了他们的村庄梨湾。我在梨湾后街找到了富有银家,见院门敞开着,十几只鸭子被圈在栅栏里。鸭子看见我便叫,像记得我一样,和我打招呼。我见到了富有银的继父,一个老实巴交的人,瘦削脸,短头发,胡子浓密,说话有些结巴。他看着我,问,你,你找谁?我说,我找富有银。老人告诉我,富有银去邻村的面粉厂了,一会儿就回来。
富有银家在梨湾的北头,透过院墙,我看见千米之外的河堤,水鸟从河堤上隐约飞过。他们家院子里长着一棵梨树,梨花落尽,叶子青翠,青皮的小梨悬挂在树枝间隙。接着我见到了富有银的母亲,一个清瘦利落的女人。她的话我勉强能够听懂。过了十几分钟,富有银回来了,他的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袋白面和半袋麦麸。我帮他卸下东西,富有银从袋子里捧出几抔麦麸,在一个塑料盆里拌了拌,又往鸭圈里撒,鸭子们欢快地啄食,嘎嘎直叫。
富有银的房间有些凌乱,房间里有一个简易的书架,让我意外。书架上除了一部分初中、高中的语文、历史课本,还有几本文学书,我竟然看到了《约翰·克利斯朵夫》《茶花女》和巴金的《家》。富有银床头的桌子没有了漆色,桌面上放着一本书和一个笔记本,他匆匆收拾起来,把书和笔记本搁进一个抽屉里。
出去散步时,我发现富有银家房后竟然有一大片野地,开阔而空旷,长满了野草。野地上飞舞着蝴蝶、蜻蜓、麻雀和黑领椋鸟,几只羊在自由地啃草。走到一片更稠密的野草处,富有银拉着我坐下。草毛茸茸的,能把人遮住。富有银说他常在这儿躺着,遥望天上的云、星星、月亮和夜空的飞鸟,夜里会有更多的蝙蝠。有一天夜里他睡着了,一只狗在他的脸上嗅,才把他唤醒。
我们走到河边,富有银突然问我,你写过诗吗?
我没说话,摇摇头。富有银很诚恳地说他写过诗,他写诗是因为想念那个记忆模糊的故乡。富有银告诉我,他是随母亲迁过来的,父亲去世后,母亲嫁到了梨湾。他望着眼前的蒲苇河,背诗给我听:河流从上游来,从上游来,可曾飘来故乡的影子……那些抽芽的小草,干枯的小草,嗓音喑哑的鸟鸣,似乎都是故乡的影子……
他眼里噙着泪水。
好诗!我不禁赞叹。
你写过诗吗?他又问我,带着疑惑或者质问,像是笃定我是写过的。富有银和我目光相对,仿佛看到了我有些伤感的内心。他说,我能感觉到你是写过诗的,你为什么要撒谎?
我想了想回答他,我写过,我的第一首诗是写给母亲的。那是前年,母亲不在了,我写下人生中的第一首诗《母亲的坟树》。我背了几行诗给他听:朝河对岸看,仿佛能看见母亲的坟树。我说我写的第二首诗叫《哀鸣》,是写给村里一个拉二胡的老人的。老人去世后,他的儿子连续几天在他的坟头拉他的二胡。
我和富有银就这样开始了交往。
富有银说他喜欢养鸭,喜欢和鸭子一起下水,在河里漂流,生活在水上,凫过所有的河流,有一天会凫到老家——自己的故乡,或者变成一只鸭子,一直生活在水草丰茂的水边。
我听着他充满幻想的理想。
这时候,一只船沿着河床悠悠荡荡而来,我们不说话,看着漂流的船。船上的人戴着发黄的草帽,帽檐下的脸膛黧黑,鼻梁高高的。小船顺水漂着,鱼鹰不断往水里潜,再从前边钻出来。船上的人朝我们挥挥手,朝前方划去。
二
富有银带我去红马村见高振宇。高振宇比我们年龄大很多,还是单身。富有银说,他一直在写一部戏,那种戏台上唱的戏。说着还比画了几下。
到了高振宇家的小土楼门口,富有银喊起老高。随着几声喊,一个大高个、腰稍弯的男人出现在院子里。他脸红扑扑的,面带笑容地迎过来,把栅栏院门移开。院子不大,很静,有两棵高高的桐树,一朵朵桐花落在地上,像一只只小喇叭。忽然楼顶上飞过几只白色的鸽子,响起短暂的鸽哨声。一层有三间房,外边有两间客厅兼做高振宇母亲的住处——他母亲的床就靠在一角的墙边,床边拉起了一块布帘。高振宇住在里面的小隔间,有些狭小。进门是一张床,床边搁了一张三斗桌,我们只能坐在他的床边说话。我发现靠床的那头放着一个柜子,墙壁上挂了几件东西,包括高振宇的草帽和冬天的棉帽,另一面的墙上张贴着那几年流行的年画,两张画中间挂着一把笛子。我初进屋时,以为笛子是画上的静物,待适应了房间的光线,才看清是一把真正的笛子。高振宇能吹出好多笛子曲。那天没好意思让他吹,但之后,我们听过好多次,包括我们三个人在河堤上以及他去找我都带着他的笛子。
高振宇床边的桌子上搁着几本书,大都是些老书,有《三国演义》《老残游记》《黄河东流去》《苦菜花》。桌子上正摊开的是一本戏剧杂志,杂志的封面上是一个当红的戏剧演员,瓜子脸,长辫子,脸红扑扑的。
相互介绍后,高振宇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沓纸,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他翻着稿纸,给我们讲他写的那部《没有出嫁的儿媳》:一个女孩没能成为男人真正的妻子,却在男人牺牲后,悉心照料他的父母,履行着一个儿媳的义务。剧中的男主角是一军人。
高振宇动情地给我们念唱词,脸上不时浮现几片红晕。那个女孩的形象在他深切的叙述里高大起来。
我问了一句,有地方排戏吗?我问得认真且天真,没注意富有银对我的阻拦。我想知道一个答案,一切东西都要有落脚的地方,有一个归宿。就是一朵花也要有开放的方向,比如向日葵是朝着太阳开,晚饭花是朝着夕阳开的。
还没有。高振宇把手中的剧本放回桌案,厚厚的一沓剧本发出沉闷的响声。高振宇说,还在改,等改好了,去找几家剧团试试。
那几年老高什么也没干,就只埋头写他的剧本,我一直想不通,他怎么偏偏动了写剧本的执念。
我和富有银离开时,高振宇把我们送过桥头。直到再也看不见高振宇,富有银才问,你看见那把笛子了吗?我点点头。
富有银说,我认识高振宇就是从那把笛子开始的。那是一天傍晚,夕阳照在河面上,夕阳的橘红渐渐被河水淹没,几只鸭子趁我不留神顺水而下,我顺着河边追鸭子。我们说着话,已经走到一处河湾。河湾开阔,比两边的河面宽出几米,像一个圆弧,水在宽阔的河湾里盘旋,显得很雄浑。河边有几棵大树,大树中间有一片土岗,土岗上长满旺盛的野草,间杂着野花。富有银说,我当时在河湾上边拦截鸭子,太阳落下来了,在我赶着鸭子准备离开时,土岗上传出了笛子声。最先的几声有些沙哑,几声过后便悠扬起来。我看见一个人,坐在土岗上,投入地吹着笛子。这个人就是老高,我就这样认识了高振宇。几天后,我又专程来河湾,没见到人,又过了两天,我快走进土岗时,听见了笛声。
我问,老高为什么要天天在这里吹笛子?
富有银说,这里曾经是练嗓子的地方。我有些懵懂,富有银东一句西一句,让我摸不清头绪,我让他好好讲讲。我们把自行车停在路边,郑重其事地坐下来。富有银说,戏班子里有一个女人在这里练过嗓子——老高和那个女人都曾经在他们村的小剧团里,老高不仅吹笛子,还拉板胡和二胡,人又高大英俊,那个女人暗地里和他热乎起来。女人在戏里唱青衣,唱过秦香莲和王宝钏,可她和老高的事家里人非常反对。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就这样耽搁了。最后,那个女人是从这里坐船跟一个外乡人私奔的,一直往下游,嫁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忽然想听老高的笛声,还有他的二胡。
我们站在河湾处,水在夕阳里流淌,树枝轻拂,麻雀和水鸟不时穿过树杈和河床,我想象着那些在河湾练嗓的女人,她们窈窕的身姿和嘹亮的嗓音。蒲苇河早已经没有那种载人的船了,货船也越来越少,河流上正在修桥。我在想,老高和那个女人还会见面吗?老高的剧本最后能上演吗?
三
这年秋后,我从农村出去打工,落脚的地方是城市的建筑工地。我在工地上写过一首短诗:蜂拥而出的庄稼人,去过很多的地方,很多的城市。但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就是民工;去过一个共同的地方,就是工地。
我离开村庄前去见富有银。深秋的河水有些清冷,船上的缆绳开始发凉,树叶一片片朝河面、朝河滩上散落,草梢上覆盖了厚厚的落叶。富有银没在家,十几只鸭子孤寂地待在栅栏里,嘎嘎叫着,像是畏惧陌生人,又像是和熟人打招呼。富有银的母亲和继父告诉我,他出去了,去北城县参加一个养殖培训班。我有些失落,走到他们家后边的草地上,见几只羊在草地上撒欢,蜻蜓藏了起来,草和野花都在逐渐枯萎,那片空地更加寂寞和荒凉。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瓦塘南街。那时候,铁路线上还有很多四等小站,我上车的地方叫塔岗站,我坐了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叔叔所在的济州。
那是一个工地,有几座正在扩建的厂房,我成了民工中的一员。我在济州的工地上运砖、爬脚手架、刮墙缝、截钢筋。我的叔叔是厂里的工程师,他是我们家庭的“叛逆者”,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考上北方的一个院校,学的是热力专业。但我是一个民工,一个高考失败的回乡青年,我身上并没有其他优势,他帮不上我。我在工地上悟到:从来就没有救世主,这世上能拯救你的唯有你自己。
让我欣慰的是,厂区里有个报刊亭,还有一家小书店,我可以在雨天不能上工的日子,去小书店里翻书。我在书店看到了苏童、张承志、余华、残雪的书,还看到一本叫《红月亮》的书。我去报刊亭,买到了一堆杂志,那是文学杂志开始泛滥的时代,也是文学的黄金时代。我在杂志上同样读到了一些著名作家的作品。
在工地上看书几乎是一种奢侈,上工的日子我每天累得精疲力竭,身体发沉,躺下就不想动。况且几十个人睡在一个工棚里,嘈杂且混合着各种气味,灯泡的亮度不可能让你看清字,只能让你勉强找到自己的床铺和衣裳。但我还是挤时间看了一些书,在那些偶尔的雨天里,或有特殊情况暂停施工的日子,我拿着书找到暂时停工的楼房,或坐在一片静寂的小树林里,就这样看完苏童的《1934年的逃亡》,张承志的《黑骏马》和《北方的河》,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和《拇指铐》……
我找到了厂里的体育场,大多数夜晚那里空荡荡的。我在空旷里蓦然想起老高的笛子,想起蒲苇河上的老船,那个坐船离去的女人,想起放鸭子的富有银。在空旷的体育场里,我有时候想得很多,有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偶尔我也会看到夜间的球赛和集体练歌。那样的日子过得很快,夜晚大都是在疲惫中度过的。
那年冬至后,接连下了几场雪,工地上的活被叫停了,工友们纷纷收拾行李,准备踏上回家的路。工头宣布工地上要留下几个人时,我坐在收拾好的行李上突然站起来,举了手。我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奇怪,之前我还想着早一点回到瓦塘南街,可工头宣布留下的人可以加一倍工资时,我条件反射般地举起了手——加倍的工钱是有诱惑力的。
我最终留了下来。
留下来不用天天出工,只要看好场子,打理一下停下来的工地。那年的大年三十,我在叔叔家吃了年夜饭,吃了北方春节必不可少的饺子。下雪了,我冒雪走在空旷的厂区。我没有直接回工棚,而是去了更显空旷的体育场。我站在看台上,看着除夕夜寂寥的灯光和远处天际上的烟花。
过了年,我回家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我知道我的决定不好理解,叔叔问,年都是在厂里过的,为什么过完年却不干了?我没有解释,没有对叔叔说我不想自己的时光日复一日在工地上度过,我想重新寻找生活的方向,即使不能复读,再走进考场,也要去参加函授或者电大学习。
我回到了蒲苇河边,回到了瓦塘南街,回到了家乡的土地上。
四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去梨湾找富有银,他的家人告诉我,富有银去了霓镇的养殖场。我回到河边,想着是不是去见一见老高,后来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等哪天富有银回来我们一起去找老高。
我去了霓镇的养殖场。养殖场在霓镇的一个老农场里,养鸡场和养兔场相互间隔,各有各的区域。富有银参加培训班之后,霓镇的养鸡场正好招人,他就被招了进来。
富有银一见到我便脱去了身上的白大褂,把我带到他住的小屋。我看到几本关于养鸡的书,也有他带去的文学书。在一本书上的扉页上是那句著名的话: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富有银用脸盆洗了把脸,又用那双刚撒过饲料的手在脸上拍打。洗完脸,他躺到床上说,朱马,我先沉默五分钟,太累了。几分钟后,他坐起来,开始诉说他在养鸡场的工作和生活。场里养了一万多只鸡,真正懂技术的人太少,从镇里派来的场长都是指挥官,不懂管理和技术。我有些惊讶,富有银不过比我大两三岁,却想得这么多。他说,人不经历不会思考,经历了才会发现问题,发现漏洞,就像走过一段路,才会发现哪里需要修补。他说他在养鸡场干了都快半年了,他指了指桌上的书,说他都快翻烂了,差不多成了鸡场的专家,靠关系介绍进来的几个人,都要他带。
富有银站起来说,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吃饭。那天中午我们骑车去了几里之外的霓镇。我们找了一家面馆,边吃边聊。我没有和他再回养殖场,就在霓镇大街告别,约好了等他回家一起见老高。临分别时,他问我回来有什么打算,我摇摇头说,没有具体的想法,但我暂时不会再去外边。实际上,我的理想是做一名教师,从代课教师做起。那个时代还有很多民办教师,能做一名教师是我的愿望,但我知道,理想和现实是有距离的,甚至横着一条巨大的鸿沟,所谓的机遇是要有一定的才能加上可以通融的关系。富有银骑车离去时,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那条老街。
大概一周后,富有银回来了,我们去见老高。那本《没有出嫁的儿媳》规规整整地放在案头,改过的草稿则成倍地摞在案头的一侧。老高从墙上取下一个挎包,又从挎包里拿出另一份剧本,放在我们面前。封面有磨损的痕迹,仔细看可以看见纸张上的指印,应该被不少人翻阅过。
老高讲起他出去推送剧本的经历,跑了好几个地方,找到了团长和导演。他们看了剧本,却露出无奈的表情,说现在基层剧团太难了,一年也唱不了几场戏,好多演员都加入了响器班,走街串巷挣些外快,补贴家用,剧团里现在只发基本工资。我们县剧团的团长说,这倒是一部新戏,符合上边的精神,可排练费、演出费谁出?老高有些泄气,沮丧地和他们告别,走出剧团,看见院子里长出了很多荒草,门框上落满灰尘。老高去了老戏园,那是他听过好几场戏的地方。老戏园大门紧闭,房顶上长满了荒草,老高摸着包里的剧本,不禁叹出一口长气。
老高说他去了北城县,找到了北城县剧团的团长。北边的县和我们不归一个地市管,也许情况不太一样。那个团长打电话喊来了副团长和导演,甚至喊来了剧团的台柱子,中午还请老高吃了饭,问他有什么要求。老高想了想说,也没有什么要求,只要能排就行,编剧的名字一定得打出来。团长问,你没有要报酬的想法?老高喝了几杯酒,脸上泛出红晕,好像有些羞涩,声音放低,说,怎么会没有想法,我写了几年,耗去了太多的精力,当然想要报酬。团长问,那你想要多少?老高说,没具体想过,如果找到了经费,你们能排,适当给我一点就行。团长大气地说,如果真能排,我们会和你签个合同,不白要你的戏。
老高等了整整一个月,往北城县跑了三四趟。他每次去,团长都很热情,让他耐心等待消息,说他们的剧团实在是好多年没有排过好戏了,尤其是现代戏。团长说,剧本情况已经向文化局汇报了,文化局正在向宣传部汇报,得先取得领导的支持。领导支持了,问题才能解决,资金的渠道才会打开。老高觉得有道理,说,团长多费心,我回家等你的消息。团长说,还有一件事,如果上边同意了,剧本需要稍加改动。你不用担心,改动不会太大,不过改动时需要我们这里的编剧参加,或者我直接参与,就是编剧可能要加一两个名字。团长喝了口水,说,因为你不是北城人,虽然距离不远,可毕竟属于不同的地市管,这样更好操作,你不介意吧?老高稍微顿了一下,说,不介意,只要最后能排出来,能公开演出,就行。但我也有一个要求,如果真到演出的那天,打编剧的名字时我得在第一个。另外,首场演出,我要带几个人过来。我还可以吹笛子,拉板胡。团长说,那倒不用,咱有乐队。
老高对我和富有银说,如果成功了,请你们一起去看首场演出。
我们都点头同意。
富有银问,还请谁?
老高说,我妈。
这时候老太太说,我走不动了,不去。
老高说,到时候让人开拖拉机载你去。
老太太说,那样去的人就多了。
老高说,你不用担心,保证有你的座位。
老太太说,那我就等着喜鹊叫了。
富有银低声说,那个女人要是能参加就好了。老高沉默了。
过了会儿,老高说,不知道最后等到的是什么消息。
我提出一个问题,现在剧团演的大多是老包的戏、杨家将的戏、七品芝麻官的戏,你怎么不写个古装戏?
老高摸了一下剧本,说,老戏不好再写出新东西了,再说你得懂历史,得有比较深的文化底子,我这两把刷子写不了那么远的事。
富有银说,老高,拉一段二胡吧。
老高摇摇头说,不在家拉二胡,我妈说她听见二胡就想哭。
富有银说,你怎么总拉那些低沉的曲子啊?
老高说,这二胡一拉就往下沉。
那就吹笛子吧。
老高取下笛子说,我们去外边吹。
我们出门,过桥,沿河堤走到了河湾。河湾里的水不紧不慢地流着。老高吹起笛子,笛声还是很沉。
五
普通人坚持一件事,想做出名堂不容易。
偶尔写几行诗的富有银去养鸡了,每天面对鸡笼里的鸡和鸡蛋,面对饲料和鸡粪,不知道他在鸡场是否又写过什么诗,我一直记得他念过的那首:上游的水流过来,流过来,可曾飘来故乡的影子……
我内心其实也是丰富的,甚至是忧伤的。我写过第一首诗《母亲的坟树》后,又写过《哀鸣》《雪为什么飘落村庄》《空下来的船》……我没有给富有银读过我后来写的诗,没有告诉他河西的一块地里有我母亲的坟。我在济州打工的时候特别渴望读书,也零星记下过一些东西,可我知道,这些东西拯救不了我。我们是那个时代的回乡青年,犹豫、迷惘、彷徨,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我们曾经是乡村最迷惘的一代。
我知道我得走出去,我在等待机会,即使再去工地,也要选择在我们村庄附近。这样我就可以回家,看到游荡的蒲苇河,看到河口的老船,见到同在一条河岸上的富有银和高振宇。
富有银是个励志青年,他立志成为一个合格的鸡场技术员。老高还在等待剧本的消息,为剧本不断奔波,北城县最终还是让老高失望了。那天他去找我,神情沮丧。他的背部微驼,说话时带出悠长的叹息。我劝老高,这不能算失败。老高回忆着北城县剧团团长的话:团里是真心想排,文化局也有排的打算,可宣传部没有明确答复——县里财政困难,经费没有着落,估计没有希望了,我们不能让你一直白等着。老高从提包里拿出退回的剧本,封面上印上了更多的指印。
接下来,老高又奔波起来。这一次他去了旗城,去了省里。夏天就要来了,阳光变得炽烈起来,世界仿佛一张白色的纸。一个月后,我和老高去找富有银,在鸡场,老高向我们描述了他最近的经历。
高振宇这次直接去了旗城的文化局,局里的人把他推荐到了旗城的戏剧工作室。老高见到了戏剧工作室的主任方小频。方小频一看就是个城里人,自然卷的头发,皮肤白皙,穿着洋气,戴副眼镜。老高进来,他抬了一下头,见是一个风尘仆仆的乡下汉子,就有点不屑。高振宇站到他的面前,身材挺拔的老高挡住了他的视线。方小频挥着手,让高振宇往一边站。高振宇没看懂他的手势,提着嗓门问,你是方主任吧?方小频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方主任?高振宇往门外指指,门口不是写着你的名字吗?方小频勉强地给高振宇让座,说,有啥事坐下说。
高振宇从提包里往外掏剧本,北城县剧团还回来的那本,不过老高把封面换了,看上去很新,封面上写着剧名和他的名字。高振宇恭恭敬敬地把剧本递过去。方小频不说话,翻着剧本,房间里出奇地静。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方小频问高振宇,你是农民吧?高振宇点头说,地地道道的农民。方小频说,一个农民写剧本不容易,你怎么想起写剧本的?方小频的问话带着质疑。高振宇回答,这个剧情一直在脑子里装着,我想写出来,觉得挺动人的。你以前写过吗?高振宇摇头。可你怎么就想起来要写剧本呢?高振宇说,我曾经在剧团工作过,就是我们村原来的戏班子。我看过很多场戏,排练时我负责看剧本,知道剧本的套路,现在总算绞尽脑汁写出来了。方小频在屋里踱步,走了几步说,我经常接待来找我看剧本的人,当中也有农民。老实说,你能把剧本写成这样,还算不错。不过,我们不是剧团,我们只是文化局下属的一个二级机构,算是负责剧本工作的,所谓戏剧工作室就是负责创作和推荐剧本。方小频顿了顿说,你不要对我们抱希望,如果推荐,一定得是好剧本。高振宇听他这样说,有点不舒服,这是把他否定了。高振宇额头上在冒汗珠,心里却是凉凉的,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方主任帮帮忙,能推荐就推荐一下吧。方小频问,你找过你们县剧团吗?高振宇说,找过,剧团状况不好,团长说没经费排。方小频说,高振宇同志,我也帮不上你的忙,市里的剧团也困难。现在剧团都处于上不上、下不下的过渡期。
最后怎么样?我和富有银急切地想知道结果。高振宇说,那个主任给我写了封信,让我去找省戏剧家协会的一个副主席,给省里的专家再看看。省戏剧家协会在省文联的筒子楼里,高振宇见到了方小频推荐的人。主席说新戏不多,让高振宇把剧本留下一份,有机会他会推荐。
有消息吗?
老高摇摇头,也许就石沉大海了。
我们都很迷茫,富有银在养鸡场挣扎着,立志成为一个技术人才;我可能要重新回到工地;高振宇的剧本不知道最终会不会有结果……
六
河流静静流淌,像不动声色的时光。日子不紧不慢,没有波涛和浪花。我考虑过在家养鸡或者养兔,一个大男人总得找点事儿干。富有银说,你在家养鸡,我负责技术,还不忘调侃地加了一句,免费。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我不想在我家不大的院子里再弄出一个鸡舍,况且鸡舍到了冬天需要保温,我们家无法投入那样一笔资金。
我跟着盖房班在附近村庄里盖房子、垒院墙。由于之前在工地干过,我干起来得心应手,包工头给我的工钱也可以。我还跟人去干过刨树、栽电线杆、卸水泥的活儿。我们村有两家造纸厂,生产黄表纸和包装纸,父亲想让我进一家纸厂,但名额满了。那是乡镇企业崛起的年代,很多村庄建起了五花八门的厂子。我游荡在十里八村的工地上,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可以看上几页放在床头的书。那一年我开始偷偷地写作,在小本上记下灵感,在疲惫中寻找着兴奋点。
这年秋后,富有银离开了养鸡场。我原本以为他会在养鸡场长期干下去,他是那样用心,来日方长,可能真会在这个行业里出类拔萃。他的离开出乎我的意料。
由于一场鸡瘟,富有银离开了鸡场。那场鸡瘟给鸡场带来的损失很大,虽然迅速采取了隔离和杀菌措施,但没有挽回上千只鸡死亡的局面。镇领导对场长和副场长发了很大脾气,让他们找到鸡瘟的原因。富有银隐隐察觉到原因所在:鸡场把控不严,那些凭关系进养鸡场的人可以自由地进出鸡场,每个人都可能带进病毒。富有银看着装进袋子去化验和深埋处理的鸡,心里有一股疼痛,接下来肯定要抓人来承担这次损失的责任。可怕的是,那些深埋的鸡半夜被人刨走了,刨去了哪里,是一个谜,那些病死的鸡很可能造成更多的鸡瘟泛滥。
场长由霓镇的经联社主任兼任,副场长杜清明是从镇里派下来的一个年轻人,他的父亲是县里的局长,他是来镀金的。富有银没想到杜清明会来找他。夜很深了,杜清明敲开了他的门。暗淡的台灯不够亮,富有银要去开房间的灯,被杜清明阻止。杜清明说,有银,我求你了。富有银看见一双祈求的眼睛,声音里带着畏缩和求生的渴望。杜清明对富有银深鞠了一躬,富有银赶忙拉住他,说,杜场长,你说。杜清明声音低低的,说他来这里就是走个流程,不会在鸡场长期待下去,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杜清明说,现在要找责任人,想来想去只有委屈你了,你是技术骨干,别人承担不起。杜清明看着富有银,说,你想一想,我先走了。说着转身拉门。富有银喊住了他,说,你还没有说清楚,让我怎样承担?
杜清明转过身,重新面对富有银。富有银站着,身板挺得笔直,像能顶住屋顶,能顶住天。富有银对面前的人忽然产生了一种怜悯,从心底迸出一种不屑,也迸出一种豪情,他对杜清明说,说吧!杜清明就说,你恐怕不能再在鸡场了。
开除?
不,名义上是暂时离开,不用承担任何经济责任,但总得有个人担起来……
经济责任,我承担得起吗?
所以,就是名义上担起来。
就是要我做替罪羊,对吧?
杜清明说,我会记住你的恩情,来日方长。
说完,杜清明像影子一样闪出了小屋。
富有银离开养鸡场后去了外地。我去县城的火车站送他,另一个送他的是杜清明。半夜的火车站显得冷清,站台上落满了黄叶,风把黄叶往一块堆积,擦过地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在候车室等了将近一个小时,那趟列车才到。上车前,杜清明将一个信封塞进富有银的包裹。车开了,又一阵风,吹下更多的黄叶。
一个月后,我接到富有银的电话。他说他回到了县城,想和我见一面。我在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找到了富有银。天近黄昏,有一种下雪的前兆。上楼前我看到了老高,他正仰头找着旅馆的名字。
那天晚上,我们都住在小旅馆,相互聊着各自的生活,最近的经历。
富有银说,他哪儿也没去,说是去城里打工,其实是回了趟老家。离开十几年,他长成了大小伙儿,村里人都不认得他了。他找到了他家的老宅,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邻居在院子里养了羊,到处都是羊屎、羊尿、羊毛、羊膻味儿。还好,房顶被邻居重铺了一次。推开老宅门的瞬间,他有一种故园难回的感觉,有些悲凉。富有银让那个邻居引领着,去了他父亲的坟地。坟地周围长满荒草,他找来镰刀和锄头,清除掉荒草,上一层土,坟头大起来。
接下来,他去了他姐姐家。姐姐嫁在另一个村庄。姐姐因为上山采药摔了一跤,腿部骨折,躺在床上,打着石膏。姐姐的两个孩子都已经上学,孩子们陌生地看着他这个从天而降的舅舅。富有银守在姐姐身边,听姐姐讲过去的故事,讲他们家的老宅——那家邻居象征性地给了些使用费,他们都花光了。
富有银说,姐你放心,我和母亲过得很好,你可以找空闲时间去看看母亲。姐姐说,是要去看看母亲,我其实很想念她的。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对象了,别让母亲操心。要不要在咱家这儿给你张罗一个?姐姐仰脸看着高出她一个头、一脸胡子的弟弟,两行泪水流向脸颊。富有银说,姐不用费心,我一定会给你找个弟媳的。富有银回想,他在梨湾是有人给他说合过亲事的,但最终都没有成功。乡村社会讲究家族势力,在梨湾和他同龄的年轻人大都已成婚。他问姐姐,姐夫对你好吧?姐姐咬了咬嘴唇,不说话。富有银心里不痛快,他和姐姐相隔太远,姐姐受了委屈都无处诉说。他攥住姐姐的手,说,姐,将来我们还是在一起的好,冷热都知道,有个照应。
富有银临走时,姐夫把姐姐抱在手推车上,一起送他离开。富有银直直地看着姐夫说,姐夫,我求你,对我姐好些,我姐的腿到底怎么回事?姐夫说就是摔的。富有银说,你说实话,一个人怎么能对自己的老婆那样。姐夫低下头说,也是不小心,我一直后悔。富有银说,知道后悔说明你还是个人,再不改,我迟早会把我姐接走。
三个人在小旅馆里聊着,一起在旅馆楼下的小饭馆里吃饭。热气从厨房里飘出来,我们点了几样小菜,喝了一瓶酒,还吃了饺子。
老高说,我又见了旗城戏剧工作室的方小频,见了省戏协的副主席,他们都没有给我具体答复,让我再等等,说剧情还有点意思。老高最大的收获是他得到了另一个业余作者的消息——那个人是另一个县的,前两年写了两部戏都成功排演,便被调到了县里的文化局,专业写戏。富有银问那两部戏叫什么名字,老高说,一个叫《春暖花香》,一个叫《牛人的牛季》。
写的啥?
老高说,一部写婆媳关系,一部是写争夺乡村能人。
我问老高,他的戏为什么能演?
主题比我深,写得热闹。
吃了饭,我们从旅馆出发,去了县城大街。火车站离城区有三四里。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边的饭铺里坐着零星的食客,热气一缕缕冒出来。
第二天,富有银直接坐车走了。临走时,他说他已经找好了下家——一个大型养殖场。
七
第二年春天,我跟着一个盖房班去了城里。老板是从县里的建筑公司出来的,我见过他几次,方脸,留着短胡,话不多,目光如炬。那个小区已经盖起十几座二层半的小楼,楼顶上有人种花、养鸽子,鸽哨声非常好听。很多人家在房顶上垒一方石桌,旁边搁几个石凳,夏季的晚上在楼顶喝茶或喝小酒,吹着晚风看街景,相当惬意。据说这片小区的主人大都是县里有些背景的人,算是小城的上流或和上流攀上关系的群体。
我干活的那栋楼在小区的一角,很多个夜晚都是由我独自看守。
工地上搭了一个小帆布篷,装了电灯,搁了一张折叠床。工头安排晚上看守场子的人时,瞅了一圈,目光落在我身上,说,小朱,你留在这里看守场子行不行?我点点头,走向帐篷,见里边的东西都安置好了,头顶吊了一盏小灯泡,有一个暖水瓶。灯光有些暗,我想起先前带到工地的书,就提了个要求,能不能换个大一点的灯泡。工头没有犹豫,第二天就换了。
看守场子,就是看管工地上留下的工具和建筑材料,顺便把乱扔的东西整一整。我在看守场子的第二天晚上,见到了房子的主人。那人三十五六岁年纪,中等个,方脸,头发偏向一边,穿得比较随意。他没有和我打招呼,径直绕房基转了一圈。据说开工第一天,房主亲自点燃了开工的鞭炮,那时我还没有正式来到工地。他看完了,向我挥手,仿佛才看见我,问,你看守场子?我点点头。他走到帐篷前,扭头朝里看看,问我还需要什么,比如一把凳子,一张小桌?我摇摇头,然后他就走了。
第二次,房主骑了自行车来。他在帐篷前停下,从自行车后座上卸下一张小桌和一把小凳,说,拿进去吧,给你用的。他又从车篓里拿出一盒蚊香,说,虫子出来了,有灯光的地方虫子多。他真细心。
后来,隔几天他会过来一次,他大概很忙,来工地都是晚上。记不得是第几次,他端了小菜和一瓶酒过来。我把桌子搬到帐篷外,皎洁的月亮挂在天上。工地上很静,那片建成的小楼如一道道站立的身影。你叫什么来着?他第一次问我的名字,我告诉他我叫朱马,马匹的马,工头喊我红色的马。红色的马?他迟疑片刻,蓦然明白,哦,朱马,红色的马,我记住了。酒杯也是他带过来的,他问,你喝酒吧?我说,很少,酒量小。他端起酒杯说,无妨,我们随意。你一个人看守场子不害怕吧?我摇摇头,不怕。我指指房子南边的小树林,说,那里有很多鸟和我做伴。他朝小树林方向看看,说,一会儿我们去小树林转转。
那一夜,我们去了小树林,听见了鸟鸣声。我们可能惊动了小鸟,鸟儿扑棱着翅膀在树杈间飞。以后他隔两天过来一次,绕房子转一圈。房子越盖越高了。有一次,他悄没声息地走进帐篷。那是一个下着细雨的夜晚,我正看的一本书摊在小桌上。雨天,常常会激起我的情绪,我在笔记本上记下对雨天的感受,写下小树林里的鸟鸣……
他坐在小凳上,翻看我正看的书——《北方的河》,还翻看了我的笔记。帐篷上雨点的声音越来越大。他问到我的经历、家境,我告诉了他。他又问我是哪个乡镇的,我回答,老塘镇,瓦塘南街。他看着我,点点头,问,你有文章发表过吗?我想起包里刊载有我作品的报纸,就掏出来,递给他。他找到我的作品,浏览了一下,然后微笑地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头,说,坚持。雨小了,他走出帐篷,在细雨中离开。我站在帐篷外,额头上落下一丝一丝的雨。
我没有想到,这个房主会成为我们镇的镇长。贺润生到老塘镇任镇长时,他家的小楼已经竣工了。
工头说,我们为他家盖房时,县里正在酝酿各乡镇书记、镇长人选。贺润生当时是县委办公室秘书科的科长,他不太想到乡镇,而是想去县委,留在县城。晚上偶尔去工地的那段时间,正是他徘徊和感到焦虑的日子。
我就这样认识了准镇长。
那年秋天,我和父亲在家秋收。庄稼收完,我们犁起地来,黑油油的泥土在太阳光下发亮,光秃秃的田野格外空旷。我家的地靠近蒲苇河,我看见白色的水鸟从河上飞过,两只喜鹊落在黑油油的地里,喳喳叫了几声。一辆小车停在地头,从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朝我喊,喂,你是朱马吗?我一脸蒙,看着对方。那人说,你跟我们到镇里去一趟。我疑惑地看着他说,我,现在吗?对方很确定地点点头,走吧,上我们的车。
在镇政府后院,我看见了贺润生,他已经是老塘镇的镇长了。他伸出手,说,你好,红色的马。
八
这年秋后,老塘镇要举办农民运动会。文化站作为主要承办单位对外招聘两名工作人员,条件是:本镇人,高中以上文凭,文字基础好,发表过作品者优先。我报了名,没有笔试,直接面试。面试会场在镇里的小会议室,我看见考官里有贺镇长。整个面试过程中,他没有说话,只是坐镇。其余几个考官,有文化站站长、主管文化教育的副镇长、镇办公室主任、镇宣传委员和广播站站长。考官手里有报考者的个人资料,而我的资料里有我发表作品的报纸,这明显是我的优势。
我被录取了,就这样成为老塘镇的一名文员,先在文化站,后到办公室,在老塘镇一干就是十年。
一天晚上我走进后院,看见贺镇长房间里的灯亮着。我踌躇了几分钟,还是去敲开了贺镇长的门。贺镇长趿着拖鞋,穿着蓝色短袖T恤,桌案上摊开一张报纸。
他把我让进门,问我,安定了吗?他指指胸口。我说安定了。安定了就好,朱马,红色的马,坚持看书,坚持你的爱好。我能感受到他言语里的真诚。
老塘镇农民运动会开始了,运动会包括几十项比赛,我每天的任务是把当天的赛事进行汇总,并写成快报,由镇广播站播出。运动会进行了半个月,最后的象棋决赛贺镇长也参加了。我慢慢适应了镇里的节奏。
两年后,贺镇长家所在的那个小区里的房子全盖了起来。小区除了内部的绿化,还绕院墙栽起一排竹子。竹子长得茂盛,只是竹丛里藏了很多麻雀。
贺镇长家的楼顶上有一张石桌,另外还有十几棵盆栽。我偶尔会和贺镇长围着石桌喝茶,下棋,也给楼顶上的花草浇过水。
每周有两个晚上,贺镇长要住在镇里:一个是周一晚上,开班子联席会;另一个晚上,是他在镇里值夜班。我和他排在一个夜班,等院子里静下来,我会到他的房间去。他会从柜子里找出一副象棋,我们就在他的房间里下几盘棋。有一次下完棋,他说我们去外边走走吧。我们走出大门,往西走了几百米,再拐到往北的一条小路,这是他晨跑的路线。夜色下的田野更显空旷,我们走到了铁路边。火车来来往往,大地震动着。火车的灯光扫过麦田,麦苗黑沉沉的,像夜色下的大海,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大地上。
贺镇长说,朱马,记住,不要停下读书和写作,一个人要有志向!他望着夜幕下的大地,说,镇里不一定是你最后的港湾,不要因为让你来了镇里反而害了你。红马也好,黑马也好,你要是一匹马。
九
在进入镇政府工作的第二年,我和一个叫纪晓玫的女人结了婚。
娶亲车是两辆卡车,卡车上绑着喇叭,系着红布和红花,车窗上贴着喜字,喇叭里放着喜庆的音乐,一路上鞭炮放个不停。从瓦塘北街到瓦塘南街只有几里路,但回来要绕到另一个村庄,这是风俗,不走回头路。这一绕多了一倍的距离,加之路上闹婚的人拦车,到家已近中午。冬日的阳光慷慨地洒下来,让寒冷的冬天有了几丝暖意。纪晓玫穿着一件对襟的红棉袄,显得光彩照人。她大大咧咧地站在我面前,额头亮亮的,那双丹凤眼不时含情地看我一眼。院子当中摆着一个贴着双喜的八仙桌,桌上搁着盛粮食的圆斗,圆斗里盛着高粱,斗身两面都贴着双喜。拜堂仪式很简单,主持人是我们家族中的一个长辈。在长长的鞭炮响过之后,主持人高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步入洞房。婚礼的仪式就算结束了。
院子里开起了灶,真正的婚宴即将开始。可是,我的婚宴上缺少了两个我想见的人:富有银和高振宇。富有银走后再没有联系过我,不知道他现在如何。我一直不能忘记我们在小旅馆里的那次聊天,富有银说,我们得继续挣扎,各显其能。还说,生活就是搏斗!我记得这是巴金《家》里序言中的一句话。那天我们走出小旅馆,站在护城河边,朦胧的月光把我们映在水里,隐隐约约像三条夜色中游动的鱼,在拼命地浮出水面,在期待人生的晨光。县城的灯光让我们更加沉默,更加孤独,也给我们走出夜色的力量。那个深夜,我们竟然变得一时无语。望着映入河水的灯火,我们也许都在想,我们闯入这个夜晚是为了什么?又有什么意义?老高揽住了我和富有银的肩膀,我能感受到老高在掉泪。我不敢回头,其实我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可惜没有摄影师为我们留下那个夜晚的照片。我的婚礼,高振宇也没有到场——老高的母亲摔了一跤,他在医院侍候他母亲。
一年后,我从文化站调到办公室。先是办公室主任老谢和我谈话,说办公室需要一个写材料的人,征求我的意见。老谢没有让我马上表态,而是让我想想再回复他。其实我明白,他和我谈话实际上就是走个流程。不知道是不是贺镇长的意思,我连续两周没见到他了。镇里有很多事需要他出面协调,上边有很多会要开,还要往村里跑,往企业里跑,各项指标都要搞上去。好多村都办了企业,不断有问题出现,样样事情都需要沟通,贺镇长整天忙碌着。
那天晚上,贺镇长回到镇里已经很晚了,我听出他的脚步有些疲惫,犹豫着要不要见他。就在我准备躲开时,听见他说,进来吧。
他把手里的包扔下,卧在沙发上,眯起眼。我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手边。十分钟,二十分钟,我等待着,他终于站起来,洗了一把脸说,说吧,红色的马。
这句话让我一下子放松了。这就是他的风格,适应之后,你会喜欢,也很舒服。
我说了办公室的谢主任找我谈话的事。
他坐在沙发上,沉吟说,你怎么说的?
我没说啥,谢主任让我考虑一下再回复。
嗯,这事我是知道的,最近太忙,没有先和你沟通。老谢先提出来要人,我当时没有表态。
他站起来,可能看出了我的踌躇,就说,朱马,我好像没有问过你的理想。理想?我想起我和富有银在河边谈过理想,我们面对河水都很茫然;我们在小旅馆的那一夜,也说过理想。我说我的理想就是离开祖辈的村庄。我宁愿将来被火葬,也不要被埋在故乡的黄土下。那是一句狂言,表述的是我内心的不服,可不服又能怎样呢?现实和理想之间永远都有难以跨越的屏障。我能走进镇政府,应该是人生的奇遇。贺镇长忽然问起我的理想,我脑子里迅速闪出那个当教师的愿望,竟然脱口而出,我想过当一个教师。
贺镇长有些意外,说,如果当时知道你有这样的想法,应该让你去一所学校。他顿了一下,又说,那样,可能相对简单和轻松一些。
可眼下呢?我望着贺镇长。
贺镇长说,服从吧,来办公室可能对你更好,你还是一个新人,有些问题需要解决,比如,身份、手续……
十
两年后,我送妹妹去省内一所医科学院报到。学医是母亲生病后,妹妹立下的誓愿,十年寒窗,妹妹终于如愿以偿,可母亲已长眠地下。我们坐在绿皮火车上,妹妹侧身盯着窗外的大地、绿色的植物、天空的飞鸟……
那是一所名气挺大的医科学院,校名和历史上一位名医有关,大门内就是名医的雕像。自从母亲离开我们之后,我最担心的就是妹妹,她很懂事、很争气,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安置好了妹妹,我就要回去。妹妹含笑送我,但在最后告别时,泪水像珍珠一样淌满了她的脸颊,我的眼泪也像小河一样流淌不止。我为妹妹擦掉眼泪,告别。保重,妹妹,有事第一时间和我联系。我坐上了学校去火车站的专车。
我是在火车站突然想到去寻找富有银的。我记得,几年前,当我在火车站和他告别时,他含糊地说过,桐县有更多的养殖场。汽车到达桐县是下午六点多,夏天昼长,太阳尚未落山。我走出汽车站,打听桐县的养鸡场,一家一家找。
终于,有人说某个镇上的养鸡场里有个技术员好像是从城北过来的,和我年龄差不多。说话的人是一家饲料店的老板,他去鸡场送过饲料。记得他姓什么吗?我问。老板说,好像姓富,养鸡场就是冲着这个姓聘用了他。
饲料店的老板很热情,打算开车送我。我谢绝了,自己打了车,找到那片树林旁边的养鸡场。太阳往西移,阳光变成了橘红色。我打开车窗,看到路边的草地、树枝上,飘浮着一片片鸡毛。
我有一种预感,富有银应该就在这里。
果然,我见到了富有银,他穿着白大褂,从一栋鸡舍里出来。他戴上了眼镜,额头旁边像有一块淤青。看到我,他惊讶地喊叫起来,朱马,红色的马!他跑向我,腿似乎有些趔趄。
我不仅见到了富有银,而且见到了他后来的妻子,还有他的姐姐和姐夫——那天晚上他们一起陪我吃饭。
我没有想到富有银变化这么大,经历了那么多。他住在鸡场一角的小楼里,那样的小楼有五六座。富有银说,都是鸡场老板建的,老板不仅有养鸡场,还有养猪场、养牛场。这几座小楼是让技术人员住的,老板把这里叫作专家楼。夜幕降临,楼里的灯光次第亮起,隔着玻璃可以隐约看见身影。几座小楼前是一条小路,小路两边栽着各种树,树下是绿色的草地,还有可供休憩的小亭子。
富有银向我介绍他姐姐时,我叫了一声姐,姐姐有些憨态地笑笑。富有银又介绍姐姐身边的男人,说,我姐夫。我朝姐夫点头,握一下手。那手显得粗糙,手指又粗又长。介绍到另外一个面带微笑的女子,富有银说,广蓉,也是厂里的专家,我们就要结婚了。我想起富有银比我大两岁,赶忙叫了一声嫂子。女子说,还没结婚呢。我说,那也是嫂子。酒瓶打开了,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香。
吃过晚饭,我和富有银在鸡场散步,沿着小路走,走过草地,走过几个小亭子,听见了草地外轻轻的流水声。我们望着鸡场,鸡笼间低度的灯光形成一幅画卷,像几条蜿蜒的彩带,隐约听见鸡的叫声,不断有开进鸡场的车辆。富有银告诉我,那是来拉鸡蛋或送饲料的车。
富有银说,现在这个鸡场基本上由他承包管理,广蓉是他来这里后,参加地区养殖培训班的同学。广蓉的家就在鸡场附近的另一个镇上,他管理鸡场后,就把广蓉招了进来。
关于姐姐和姐夫,富有银说,随着养殖规模的扩大,鸡场需要招人,他想到了姐姐,就回了一趟老家,先让姐姐过来。姐夫是半年后过来的。
我说出了我的疑惑——那些飘浮的鸡毛。富有银沉默了,他带我走出鸡场,走上一片庄稼地、一片草地。大地上散发着庄稼即将成熟的气息、青草的气息、夜幕下潮湿的气息。
我们坐在草地上,我捡起了一根散落的鸡毛。富有银说,一个月前,鸡场出现了一次意外。那天凌晨,鸡场的鸡突然发疯似的跑出鸡舍。冲出笼子的鸡先是迷茫地发出怪异的叫声,在鸡场内乱跑乱撞,之后像泄洪一样挤出了大门,展开翅膀,试着飞翔,仿佛它们以前是一只只鹰或者鹏鸟。太阳从东方天际露了出来,鸡们看见了太阳照耀下的青草和钻出青草的野蒿,看见了菊花、蜀葵、栀子花、喇叭花……鸡们怀着激动的心情,向着青草、野蒿、蜀葵、菊花疾步而行,数千只鸡浩浩荡荡,所到之处,留下了无数只鸡蛋,落下纷纷扬扬的鸡毛。
后来呢?
后来动用了很多人,除了养鸡场的人,还有镇里的干部,大家一起围堵着鸡往回走。慢慢地,鸡排成了队列,一只只钻回了原来的鸡笼,它们惊魂未定地叫了几个小时后,鸡场才慢慢安静下来。
我听得惊心动魄,问道,损失呢,有多大损失?
丢失和死伤的鸡有近千只,落在草地、树林和庄稼地里的鸡蛋有几千枚。
原因查到了吗?
当时就知道了,鸡场的人还和那个人发生了争斗。
是谁?
一个和我竞争过技术承包岗位的人,他喝了酒,想报复我。
我松了口气。
那个人呢?
他离开了鸡场。本来要报案的,大老板阻止了。等鸡们回到鸡场,老板回到办公室,看见一个人在门前跪着。老板不理他,他就一直跪着。几个小时后,老板让他站起来,那人低着头,说,老板,你算算损失,我赔。
老板说,你赔得起吗?不说鸡,那么多人过来撵鸡,他们的时间和精力,怎么计算?咱们鸡场的名声怎么挽回?
他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老板说,你走吧,离开这里,此事不再追究,到此为止。
他战战兢兢地起来,走了几步,老板喊住他,将一个信封塞进他的衣袋,说,这是你的工钱。希望你回老家办一个养鸡场,不要浪费了你的技术。
这个故事好像讲完了,富有银说,我知道你会问,我告诉你,他真的正在办一家养鸡场。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富有银家的小楼里,离我们县几百公里的地方,我的朋友富有银在这里过得挺好。
十一
2000年,全国实行乡镇机构改革,仿佛一场漫卷而来的洪水,一批人在改革中离开了乡镇。与此同时,各乡镇也在按照上边的文件精神,成立公司,对人员进行分流,尽量留人,减少矛盾。
乡镇人员互调,一批人离开了老塘镇,另一批人来到了老塘镇。
由于我文秘的身份和写作的能力,我勉强留下——我心里清楚,这要感谢贺镇长。
县里对留下的人连续进行两轮科级干部公开选拔考试,考上的人成为副科级干部,编制也随之解决。
我参加了第一轮,笔试顺利通过,面试却被刷了下来。第二次公开选拔是在第二年春天,我报了名,准备再搏一次。
考试前,我看到了旗城一家文化公司的招聘信息,该公司创办了一本内部杂志,面向社会公开招聘编辑。我在犹豫中去见了贺镇长。我敲响了贺镇长的门,他一个人在办公室。桌上放着几本书,一张小桌上放了一副象棋。他关上门说,先下棋吧。下了两盘棋后,他说,去吧,走出去!
我去了旗城,在报社旁的一座老楼里找到了那家文化公司的老板。那是一个午后,我在报社楼前等到两点多,才鼓起勇气上楼。老板身材高大,一脸惺忪,可能中午喝了酒。他说你等一下,我洗把脸。他再回来时,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我向他递上我的简历和我发表作品的报纸。他看着我,神色庄重地问我,你愿意放弃镇政府的工作?我坚定地点点头——来之前的夜晚我投掷过硬币,硬币为我指明了方向。
他翻着我的作品说,你回去等通知吧。
我就这样放弃了能留在镇政府工作的机会。
我来到旗城,杂志创刊号是我编的,而后杂志社逐渐步入正轨,每逢单月出刊。除了编杂志,我没有更多的杂务,偶尔陪主编去采访某个人,写篇文章刊发在杂志上。在租住的小屋里我重启写作,灵感爆棚,作品一篇篇发表且被转载。
大约一年后,我在旗城接到了高振宇的电话。他问我,你周末回来吗?没等我回答,他说,有事和你商量,帮我拿个主意。
我回了老塘南街,拐进胡同,就看见一个人在我家门口晃动。老高拎着他的黑提包,一见面就嚷,他的剧本被抄袭了——一个县剧团排演了他的剧本,而且在全省戏剧大赛中获了三等奖。我疑惑地看着老高,老高说,戏我看了,我敢确定。他拿出包里的剧本,剧本被勾勾画画,他指着那些地方说,完全一样,只有一个唱段有所改动。
老高说,要打官司。
我问,怎么打?
告那个剧团抄袭。
告人是要有证据的。
那戏不是证据吗?
我说,是也不是。
老高嚷道,怎么是也不是?
我说,你好好想想剧本都给了谁,是谁把剧本传到那家剧团的,先想出个来龙去脉。
老高噤声,扳着指头回忆:北城县剧团、旗城戏剧工作室方小频、省戏协的副主席……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方小频不会吧,和那个县都不是一个地市;北城县剧团,不可能吧,剧本被我要回来了。
我说,人家就不能复印一份?
老高说,那你分析分析,谁的可能性最大。
我说,你再想想,不妨去找他们问问,或者给他们打个电话,把意思说明白,看人家怎么回复。
老高从提包里摸出一个小本,翻找电话号码。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省戏剧家协会的副主席给老高打来电话,让老高尽快到省里去,他要和老高好好聊聊。老高第二天就赶到了省里。副主席把老高安顿在一个四星级酒店,同一时间那个剧团的团长也赶到省里。当天夜里副主席摆了个饭局,三个人坐到一起,副主席承认剧本是他让剧团看的,没想到他们排演了,还得了奖。评奖时他也是评委,却把编剧是老高的事忘了。副主席拍了一下桌子,对团长嚷道,你们怎么也得给高老师打个招呼吧,得把编剧的名字署上,该给的报酬得给人家是不是?
团长说,我们以为您和高老师都说好了。
副主席说,我忘了交代,可你们问我了吗?
团长连连点头,承认错误。
副主席也连连向老高道歉。
最终和解,剧团给了老高一笔象征性的报酬,再演出时,打上了编剧高振宇的名字。那天临别,副主席对高振宇说,高老师你再写个剧本,直接找我,我向剧团推荐。
老高从省城回来就到旗城找我,说了事情的经过和副主席的承诺。我和老高喝了两杯酒,老高说,朱马,我想让你和我合写一部戏,你上手快,不能再拖几年搞一部戏了。
我说,我得想想。
老高说,我手头有个写了一半的剧本,我给你,你脑子麻利,往前赶。
那天老高还告诉我,他可能要找个女人了,母亲走后,他觉得特别孤单,其实村里有个女人一直在暗中照顾他。我和老高碰杯说,老高,这个消息比你的剧本还重要。
这年秋天,我见到了富有银。他回了趟梨湾,我们坐在河岸一棵大树下,秋雨绵绵,树叶被密雨敲打着。富有银说,你还记得那个杜清明吗?
我说,记得。我眼前浮现出和杜清明在火车站送别富有银的情景。
富有银说,他几次找我,让我回来。
干什么,他当官了?
你知道丰禽公司吗?
听说过,是一家大型养殖公司。
富有银说,董事长就是杜清明,他要聘我当技术总经理。
面前是我们相识的蒲苇河,蒲苇河上有漂浮的小船。白驹过隙,仿佛一切都变了,又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一辆三轮车停在我们身后,是老高,高振宇。
责任编辑""""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