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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帆风顺

2025-01-14阿航

野草 2025年1期
关键词:青壮年老乡匈牙利
作者简介:阿航,热爱写作。旅欧十数载,现居浙江青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飞机深夜抵达东柏林机场。

那是一九九〇年的九月某日。

柏林墙于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拆除,不过两德统一的时间是在一九九〇年十月。也就是说,当我落在欧洲大陆地面时,脚下的土地仍属于社会主义阵营的。清楚地记得,我出国所乘的乃为东德一家航空公司的飞机。

一句外语不懂,口袋里揣了三五百美金,护照上没有前往国的签证,怎么胆敢跑欧洲来呢?那是因为,我们县城的乡亲经过漫长的迁徙岁月,陆续有二十来万人马散布在了世界一百多个国家与地区(托改革开放东风,现已近四十万人),其中欧洲尤盛。路途上抑或落脚点的接应上,终归是能寻求到亲戚朋友帮衬的。在当年的出国大潮中,我们的老乡有条件要出去,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出去,我无非是随大流之一分子罢了。

拿我的情况来讲,办妥出境手续后,于第一时间乘绿皮火车来到北京(也有从温州乘飞机来北京的),入住位于大栅栏市井里的大方圆宾馆。该家宾馆规模中不溜秋,不挨大马路,门面毫不起眼,装潢陈旧,服务人员年龄偏大。当初,可能是一小部分老乡来此投宿,渐渐地老乡带老乡蔚然成风。待我入住那年,这家宾馆的客人十之八九为我的老乡,俨然成了“青田窝”。老乡们选择住宿大方圆宾馆的原因有三:一是地处市中心,交通、吃饭、购物颇方便,特别是离驻华的使馆区较近;二是住宿费实惠,性价比高;三是这里为老乡们进出国的集散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许多问题和困难能够在此处协商并取得解决。

我在大方圆宾馆住上个把礼拜,搞清楚了乘同一航班再转往匈牙利的一干老乡。如此一来,我这个“聋哑俱备”的人就没必要过于担心了。七位前往匈牙利的老乡中,有一位在意大利待了数年,略通意大利语。从欧洲回来的老乡们煞有介事说道,番人话差不多的,会讲一国语言,其他国家的人讲话也听得懂的。

在我们浙南一带方言中,往往将外国称作番邦,将外国人称作番人。

去番邦赚番邦银——这句由祖辈口口相传下来的话——一两百年以来,一直激励着本地青年人远赴重洋在异国他乡打拼与创业,并以此为荣,光宗耀祖。

自小耳熟能详哈。

浙南地区多山少田地,物产匮乏,尤其是我老家青田县,盘踞在浙南的山旮旯里头,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称,且人口密度颇大。我们如若不挪动,靠在本乡本土自给自足,恐怕得有半数人口要饿死的。据有关资料互证,清朝的某个年间吧,乡人们便已通过陆路的西伯利亚进入番邦谋生计。老家山里产一种石头,号称青田石,石质晶莹剔透,软可奏刀。乡人将雕刻成小猴、小猪、小牛、小狮子诸小玩意儿,携带至番邦兜售。售罄就地取材,贩卖领带、皮带等针头线脑,挈在手上沿街叫卖(故称“挈卖”);或街头巷尾一站,任由冷冽寒风横扫或似火骄阳扣在脑瓜子上。番人有时嫌他们煞风景,给上一脚,于是有了“皮鞋踢”的侮辱性外号。海运开通后,乡人一般从上海出埠,在不见天日的洋轮船肚子里闷上一月两月,死了抛进大海喂鱼,活下来的如路边野草顽强生长。我的祖父,年轻时期与一乡人结伴去番邦(祖父先后去过日本与法国谋生)。抵达上海大都市后,两人走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踩高跷般重心不稳,上蹿下跳,声东击西,其结果是祖父的同伴被汽车轧死了。

夜阑时辰的候机大厅空空荡荡,旅客寥寥无几。我走到候机室玻璃墙前面,睁大眼睛朝机坪张望,外头一派灰蒙蒙,半明半暗的灯火显得十分邈远。转身时,恰好两位身材高大的东德警察面无表情地从旁边经过(他们腰间的手枪与手铐仍旧闪烁在眼前)。一惊一乍,使得我入木三分地意识到,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番邦”了。

前往匈牙利布达佩斯乘坐的是架小型飞机。飞机上除我们八位黑头发黑眼睛外,其他人一律黄头发蓝眼睛或者其他杂色头发杂色眼睛,这让初次踏出国门的我,觉着十分陌生与怪异。

当时匈牙利属于免签证国家,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落地签意思。匈牙利海关人员身穿屎黄色(“屎黄色”乃我们方言中所指的一种黄颜色)制服,神态似睡非睡地给每位入境者盖上入境章。从机场出来,我的好奇心再度被激活,仰头看天,天空湛蓝,白云清清爽爽;周遭绿荫葱茏,鸟语花香;三三两两的番人男女,衣着光鲜,精神面貌尚佳。

真不愧是番邦世界啊!

布达佩斯是我此生首次“身临其境”的番邦城市。那条百闻不如一见的多瑙河,镶嵌在布达与佩斯两城的中间地带,水波潋滟,一如碎碎的碧玉流淌不止。两岸的洋楼及架于河面上的各式各样桥梁,倒映水中,让人恍然如梦。

凭着从意大利回来的老乡的几句意大利话,我们顺利入住一家宾馆。放下行李,我与一位少年老乡从宾馆跑出来。少年老乡急切说道,刚才乘出租车,我看见报亭里有赤臀(“赤臀”即裸体)画报卖!报亭离宾馆两站路,少年用刚兑换来的匈牙利纸币买了一本赤臀画报。两人在一幢大楼的高高台阶上,头挨头地翻阅辣眼睛的画面,稀奇得不得了,大气不敢出。

随后,我们漫不经心地走在街头上。一辆慢速行驶中的巴士,其最后一排玻璃窗内,一位金发碧眼的妙龄女孩笑容可掬地不停招手,身子略有跳跃。环顾四周,并无他人。这下子我们明白过来了,那位女孩子原来是在向我们招手示意呢!当年匈牙利境内许是东方人面孔不多吧,物以稀为贵,倒是让我们弱弱地窃喜了一回。

我们一行来匈牙利的目的,是要走“曲线救国”的路径,通过免签的东欧国家匈牙利这块跳板,“跳”到资本主义的西欧国家去。事先我们打听过,匈牙利这边有做偷渡生意的蛇头,接上头谈妥价钱,即可前往西方国家奥地利。当天下午,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领上我及一位青壮年男老乡,打的前往布达佩斯中心火车站。按意大利回来的老乡的说法,蛇头一般游荡在机场、火车站、码头这些外来人员流动量大的场所。既然机场出来没碰见蛇头,那么,就去火车站看看情况呗。

进入车站月台,没走几步路,迎面过来两位中国人。我一眼认出其中的那位清秀男人是青田老乡,而且他家与我家的住址相距不甚远,分别在万松巷的头尾位置。戴眼镜略为年长的那位扬手打招呼道,是刚从中国出来的吗?原来他说的同样为青田方言。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道,你们是带人的吧?戴眼镜的老乡道,匈牙利免签后,每天都有不少人从这里过,我们有过关路数的。

五人进火车站旁麦当劳吃汉堡、喝百事可乐。基本上由意大利回来的老乡与他们对接,价格没谈拢。戴眼镜的男人道,我们都是老乡,不会抬价的,这绝对是公道价啦。清秀男子撕下一张写有住址的字条递给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道,老乡开价不可能掺水分的,你们考虑好了可以过来找我。

返回宾馆的车上,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道,这匈牙利与奥地利就两隔壁,这冤枉钱花得有点贵嘛,看看再说吧。

第二天,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领大伙去一家大型超市购物。那年头在中国,起码是在我们小县城里,“超市”这一新生产物还没有在市面出现的。意大利回来的老乡仗着在番邦啃过几年洋面包的阅历,嘴角上翘以教导的口气说道,在国外碰到话不会讲,那就来超市买物什,这里不用讲话不用识字眼,连手指头点点都不需要,看图片看商品的形状,喜欢的、价格合适的丢进购物车推到收银台,看荧光屏上的数目字结账就是了。

但“老革命”还是碰到了新问题。

买洗漱用品,牙刷我自然认得,牙膏本该也从货架上“手到擒拿”便是。可买回来的牙膏刷牙起不了泡沫,黏腻得很,气味亦没有薄荷、留兰香之类的清香——同行一对中年夫妇——其老婆吊起三角眼瞧了一眼我的“牙膏”,说,这怕是女人的用品吧。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怎么……怎么会是女人的用品呢?女人讪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女人用的丰乳膏喔。

晚饭后,同样是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青壮年男人及我三人,打的前往清秀男人所留下的那个地址。

那个夜晚留在我脑子里的印记,一派昏沉,神神秘秘,犹如地下党的一次特别行动。马路上的路灯映照着黄晕光斑,死不搭活,过往车辆稀疏,行人零零碎碎,面目模糊一团。好不容易寻找到的那幢旧洋楼,没几个窗口亮灯,透着一股陈腐、霉烂的气息。电梯不用说老掉牙了,吱咯作响,两侧隔板为粗铁丝结成的网,可见洞壁里头电缆、电线啥的盘根错节,尘垢厚实。

忘了是到七楼还是八楼,我们从电梯里鱼贯而出。眼前是条长长的走廊,一面临街,一面是带门窗的墙壁。不晓得何故,从一开始我们仨踩踏的脚步便轻盈灵巧,悄无声息。意大利回来的老乡照例打头阵,我与青壮年男人殿后。靠近有灯光的房间,意大利回来的老乡上前敲门。里头传出不大不小的动静。这时,意大利回来的老乡一如警犬般竖起耳朵、睁大眼珠子,他蹑手蹑脚靠向窗户,从窗帘的缝隙往里头窥视,其脸部掠过一丝淫秽表情。同时,他拿手示意我们停下脚步,莫过来。

门打开,一缕光亮洒于廊道。探出的女人脑袋,面色灰白,发丝杂乱蓬松;细瞧,其衣衫显然不整,神色略为慌张。她问,你们……什么事呀?意大利回来的老乡将手中字条递给她说,这字条,是你老公写的吧?女人接过字条,说对的,不过……他晚上去机场接人了,要很迟才回来。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顾自衣摆一闪晃入室内,我们跟进。女人杵在原地,一副欲说还休左右为难样子。定定神后,她领我们走进隔间的客厅。

意大利回来的老乡不急于落座,饶有兴致地东张西望。女人问,喝点什么?不过,国外没热水瓶,茶没法子泡的哦。

女人离开一会儿,回来时手上拿了三罐饮料。

这套房子的结构,不甚清楚,故而接下来的情节我前后段搭不上,一头雾水。

听到叩门声,女人起身。

转眼间,她身后跟进一位矮个儿男人。

男人脚杆短,头大如斗,我心里把他叫作矮脚虎。矮脚虎身上一股邪气,比女人年轻,许还是未婚的后生吧。他腋下夹两条红双喜香烟,跟我们点过头后拔高腔调嚷道,刚从大使馆过来哩,见楼上有灯,索性就上来啦。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问,大使馆晚上还上班?矮脚虎道,我和他们关系很铁的,随时都可以串门的……这不,他们内部配给的烟,硬是要塞两条给我,说让我这个海外游子尝尝国产烟味道,不拿还说我不够朋友嘛。说过,他将方才放茶几上的香烟捞起一条,拆开,给我们三人各甩一包。

矮脚虎为温州地区人氏。话说浙南一带方言,那真是五花八门,非但每个县市各自不同,就是同一个县市,也存在好几种口音,甚至压根儿属于不一样的方言。青田与温州辖区相距仅一二十公里,所说的话已是风马牛不相及。温州人听不懂青田话,更遑论会讲了。我们青田小地方的人,对浙南最大城市的温州话,足够谦逊,几乎人人会讲两句“囫囵吞枣”的温州话,听懂一点不成问题。故此,那晚我们是用温州话进行交谈的。

得知矮脚虎为他们小团伙成员后,意大利回来的老乡开始与他讨价还价。矮脚虎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说道,这不现实啦,这个价位去年定下的,物价涨了,每天有那么多人跑匈牙利来,行情涨了,我们的价位原封未动哦。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道,我们六个大人两个小孩,小孩打对折,人数多也得打个折吧。矮脚虎道,光你们几个人,少几块就少几块无所谓的,问题是这个口一开,往后谁人都要降价,造成影响,没法做生意的。青壮年男人插嘴道,我们会守口如瓶的。矮脚虎散一圈烟后说道,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么敏感的事……只怕第二天就满天下晓得啦。

我的注意力开了小差。

矮脚虎坐我们仨右首的单人沙发上。当这家伙舞着手说得起劲时,我发现他撇开的两腿内侧露出一小片红颜色。

毫无疑义,矮脚虎所穿的黑灰色毛料裤子——鉴于手忙脚乱套上的缘故,挣脱线了。

意大利回来的老乡见我眼神游移不定,遂转动脑袋扫荡半圈,也瞧到破绽了。

该老兄历来老道、笃定,他目光如炬地锁住了矮脚虎的裤裆。

好玩的是女人也瞅见那一小片红色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一时间气氛诡异,冷了场。

矮脚虎怕是第六感官感觉到啥了吧,但见他头一低,赶紧并拢双膝。

意大利回来的老乡清咳一声,跷起二郎腿抖上两抖,点支烟,一股青烟袅袅升起。

矮脚虎霎时脸皮皱成苦瓜相,说,各位实不相瞒哪,我……我不过是个跑腿的罢了,没决定权的……你们的难处我明白……要不这样吧,我另外给你们介绍一个路数,也做这门生意的……说起来这是犯规矩的,自己砸自己饭碗……可谁叫我们这样有缘分噢。

同样一座灰蒙蒙的洋楼,灯光暗淡,电梯老气横秋,年久失修。

房屋里头黑咕隆咚,没丁点声响。我嘀咕道,人家已经睡觉了呀。意大利回来的老乡不管三七二十一敲门,嘭嘭响。半晌,里头亮了灯,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谁人?意大利回来的老乡答道,我们是某某介绍来的,要去奥地利,找你商量呢。男人打开门,说我都睡下了。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道,还早嘞,这么早就睡了啊?男人含糊不清说道,没事情……早点睡呗。

进屋后,我认出该男人曾在老家见过的。有一年我与一位搞摄影的老兄,前往本县的贵岙水电站拍几帧资料图片,在乡村公路上碰见了这位男人。当时他骑辆邮电绿脚踏车,车后面夹个工具袋。乡野少有人迹,便互相打了招呼。他刹住车把一脚支地,忘了谁分的烟,三人边抽烟边聊了会儿。

我套近乎提起此事,男人一脸茫茫然,说没印象了。

前邮电工人没张罗饮料啥的,些许心不在焉的样子。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道,你们聪明呃,晓得跑匈牙利来干这行当捞大票。前邮电工人打个哈欠说道,还好吧,目前来讲,匈牙利成了社会主义阵营过渡资本主义阵营的门户……不过很快哦,匈牙利与奥地利边界的铁丝网要拆除掉了,到时候,这匈牙利国家也走资本主义道路了。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问,那么,如果留在匈牙利发展,怎么样?前邮电工人摆手道,至少现在还不行,这里的经济有点糟糕,挣不到钱的。青壮年男人问,本地有中餐馆吗?天天啃面包难吃死了。前邮电工人道,有一家香港楼,做国内出来过境客生意的……眼前就这么一家,中餐在匈牙利不普及,可能是本地人还不太了解吧,专门靠做中国人生意,容不下多少店铺的。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道,你把这家餐馆地址写给我吧。前邮电工人起身,从茶几下面翻找出一张香港楼餐馆名片。

东拉西扯,忘记了说正事。

意大利回来的老乡卷起手掌用指关节敲两下茶几台面,表示言归正传了。他问,我们这单生意,你愿不愿意接?前邮电工人道,当然接啊,不接活儿我吃什么哇。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道,我们一共六个大人,两个小孩,行价我们已清楚,寻你商量的意思是,小孩给打个对折好吗……小孩不占位置,可以坐大人怀里的嘛。前邮电工人道,就算六个大人,也得分两趟呀,一辆车坐不下的……我对你们讲吧,目前……我自己没能力送你们过关,得找人家做,人家是大人小孩一律点人头,除非抱怀里的婴儿可以不计数。

意大利回来的老乡站起走动,停顿在卧室门口。卧室门口摆放着一双女式高跟黑皮鞋。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问,你这套房子,几个卧室呀?前邮电工人说就一间卧室。意大利回来的老乡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道,做人还是当雌的好噢,自带本钱可以分文不用掏嘛。前邮电工人明白过来后,稍许尴尬。不过,意大利回来的老乡这回的招数并未起到啥作用。前邮电工人打哈哈道,男人在外头吃口露水,不说天经地义的话,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意大利回来的老乡,自然拥有意大利居留证的。他之所以没按正规渠道直达意大利,那是由于他的两个小孩没意大利签证,无法入境,故只得一块儿走曲折的偷渡线路了。

怎么说呢——我们这个临阵凑合的小团伙,倘若缺了他这只“领头羊”,必定是寸步难行的——与此同时,我也确实受了不少这家伙的气与训斥哈。

八人中,意大利回来的老乡一家三口,另外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少年老乡皆与他沾亲带故。剩下我和青壮年男人,属于插进来的外人。

青壮年男人脑瓜子灵光,眼明手疾。从一开始,他便将意大利回来的老乡称作老大。青壮年男人夸张兼几分肉麻地说道,老大,我现在把一切都交给你了,你叫出钱就出钱,你叫出力就出力,你叫上刀山下火海就上刀山下火海,绝对服从命令!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那只笨重的大皮箱,基本上由青壮年男人来扛。平时逛街,他二话不说背起意大利回来老乡的儿子,屁颠屁颠地跑得十分欢腾。

我属于慢半拍的人。心里头想到的话往往“慢半拍”才讲出口;眼里看见的活儿往往“慢半拍”才去做。尤其是,过头话儿羞于说出口,献殷勤的事儿,实施起来总存在心理障碍。拿我与青壮年男人两相一比较,傻瓜都晓得“领头羊”喜欢哪一位了。

意大利回来的老乡和青壮年男人商量后(他们把我撇开了)——决定“摸着石头过河”——前往匈奥边境看下情况再作计较。

第二天,我们分乘两辆的士从布达佩斯出发,经过五六个小时的颠簸路程(当年在匈牙利境内没见到高速公路),抵达匈牙利一座边陲小城。

这座紧挨奥地利不见高楼大厦的小城叫啥来着,当时没搞清楚,现在更是稀里糊涂了。

两辆的士一前一后停在小城边沿的偏僻街道上。从车上下来,明显感受到了秋寒的侵袭;两排不知名的行道树黄叶婆娑,路面铺一层薄薄落叶。大伙跺脚、伸懒腰,一张张面孔麻木不仁。

意大利回来的老乡与两位司机连比带画谈论话题。青壮年男人凑过去待了会儿。回来他对我们说道,司机不愿意再往前开了,说太靠近边界有危险。

我引颈眺望,不远处农田连绵不绝,一株株矮秆向日葵以排山倒海姿势奔涌向天际。我心里嘀咕,如此养眼的景象,会危机四伏吗?

意大利回来的老乡走过来挥手道,大家按原座位上车。

两辆的士速度如温暾水般驶向小城郊外。没多大工夫,车子停歇在一条泛白的机耕路上。下车后,意大利回来的老乡与两位司机又手势幅度颇大地扯了通话。一位司机从车里拿出望远镜,自己看过后递给意大利回来的老乡。意大利回来的老乡举望远镜看时,少年老乡跑去问道,阿叔,看见什么了?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道,还真见到铁丝网了,拦得死死的。

两位司机开车把我们送到小城一家规模不大的宾馆门口,结过车钱打道回府。

入住后,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道,这里离奥地利只有几步路,你们也想想办法看,不要全指望我嘛。

这里所说的“你们”,专指我与青壮年男人。

我和青壮年男人从宾馆出来,稍远处路旁即有一间电话亭。青壮年男人打过电话从电话亭出来,有点得意扬扬地说道,我亲戚明天乘火车过来。我推门进入电话亭,转头看青壮年男人已扬长而去。电话拨通,对方说我亲戚没在餐馆,叫我留下联系电话号码。

那间孤零零的电话亭至今记忆犹新。周围没有房屋,电话亭四面玻璃墙,挂式座机橘黄色,原木架上搁两本寸把厚、撕得乱七八糟的黄页。

这天兵荒马乱似的,头绪繁杂,吃晚饭的时辰延迟了许久。大伙从宾馆出来,沿街寻找餐馆。中午胡乱吃的一点干粮早已消化殆尽,肚子里头鸣金喊屈。小城不大,街面上冷冷清清,兜上一圈见到了一家当地人开的餐馆。

或许是过了用餐期吧,小餐厅里仅一位食客。这位脑门油光可鉴的中年番人,桌前一个盘子一个碗,盘子空如圆月,碗里像是汤面。一位年老的男跑堂走过来,给六位大人各分发一本菜单。我以为上头会有实物菜肴图片,一看全是洋文字母,没了辙。其他几位同样一脸懵懂,面面相觑。意大利回来的老乡从座位上站起,指了指秃头番人面前的大碗说要那个。年老跑堂说了几句话,我们自然水鸡听天雷,一愣一愣。意大利回来的老乡同样听不懂,他扳着手伸出八个指头,使出吃奶气力说了个意大利语音节。

热气腾腾的八只大碗依次端上。大伙拿起叉子往碗里一捞,仅十来根面条,另有若干萝卜丝、牛肉末之类半浮半沉于汤水中。

显然,此非汤面而是面汤了。

六位大人该是心知肚明了——居然没人开腔。

意大利回来的老乡的女儿带着哭腔嚷道,阿爸,面条太少,我吃不饱哎。

意大利回来的老乡的儿子上气不接下气举手报告道,阿爸,我数过了,只有十二根面条。

意大利回来的老乡呵斥道,不要吵!

虽是面汤,也好的呀。大伙埋头喝汤,咕咚咕咚响,一丁点工夫大碗朝天见了底。

意大利回来的老乡冷着脸站起,将那位老年男跑堂拉到秃头食客面前,指着那只碗咿里哇啦一通。甚至,他用人家的叉子捞起面条递到老年男跑堂鼻尖底下,又说了几句话。老年男跑堂现出疑惑神情,说了一两句话。意大利回来的老乡加强手势力度,先戳大碗里的汤水,再戳叉子上的面条,孔武有力地迸出几个音节。这回是老年跑堂扳手指头了,竖起八根胡萝卜似的粗壮指头。意大利回来的老乡如释重负,对他竖起大拇指道,OK!

可怜秃头番人的那碗面汤,被暴风骤雨式的唾沫星子全覆盖了。

意大利回来的老乡回到座位,说,番人的脑袋真是比猪还笨,我让他多放面条少放水,这么简单的事他就是搞不明白!中年夫妇那位猴精的男人插嘴道,不是说这番邦,每个国家的番人话差不多都能听懂的吗?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道,我也奇怪,匈牙利和意大利距离又不远的,这老头怎么就听不懂我的意大利话呢!

热气腾腾的八只大碗依次端上。

不必捞——看上一眼即晓得依然如故是八碗面汤了——汤汤水水还是那么地丰沛,瘦筋筋的面条还是那么的孤苦伶仃。

这回的面汤咸得够呛,如老家俚语所言,把卖盐人给打倒了。

我忖度——老年跑堂应该是错误地领会了意大利回来的老乡劲道十足的手势与短促有力的音节了——把多放面条理解成多放盐巴了。

在番邦待过数年后,我知晓番人吃炒面、拌面等干面,压根儿不吃带汤面条的。故让他们来做汤面,简直是秃子头上捉虱子。由此可见,当年秃头番人桌子上摆放的无疑是配主食的面汤哈。

软塌塌地回到宾馆。

出国前夕是中国的中秋节——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那口大皮箱里装的均为成筒的沉甸甸的月饼——中午充饥的物什,便是意大利回来的老乡分发的两只月饼。

少年老乡与青壮年男人挤眉弄眼,先后离开了房间。

一会儿后,隔壁房间传来窸窣声,如同老鼠搬家时弄出的动静。

饥肠辘辘的人听觉特别敏锐。

我判断,这伙人百分之一百是在吃月饼了。

许是喂饱肚子了吧,隔壁房间的声响逐渐扩大。听得出来,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那一双儿女,在床铺上跳来蹦去,嘻嘻哈哈。

意大利回来的老乡推门进来,说,给你一只饼!

其语气,已是不折不扣的施舍腔调了。

此时此地,尊严比纸苍白。我脸露几许笑意,接过月饼。

后半夜女服务生敲门,对我比画着说有个电话,我随她下楼。

夜阑人静时分,总台墙壁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声十分清脆。

值夜班的女服务生栗色头发,中等个子,长相普普通通(好像脸上长有雀斑)。

左等右等不见铃声响起。

总台一间屋子,空间不大。两位言语不通、人种迥然有别的男女,三更半夜待在有限的地盘里,局促与好奇心难免有的。

抬头间,恰巧碰见栗发女孩投过来的目光。

她不禁莞尔一笑。

要命的是我们语言不通,没法交流。

我灵机一动,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摸黑从皮箱里掏出一盒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录音带。

柜台放着录音机。我把录音带递给栗发女孩,她接过后将磁带卡入机子。两人无法对话,却是心照不宣,形同出演了一节默剧。

钢琴王子的美妙琴声弥漫开来,如汩汩溪水无孔不入,周遭愈发静谧。

沉浸于音乐之中,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壁垒被捅破了。我和她对视上一眼,她和我天衣无缝地会心一笑。

我体会到了一种人在水中漂移的感觉,迎面过来许许多多奇花异草,许许多多大气泡小气泡……

末了,我把磁带送给了栗发女孩子。

清晰地记得:她那略为惊讶的神态以及随之而来的灿烂笑容。

第二天,青壮年男人的亲戚从维也纳乘火车过来。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问询他能否乘火车蒙混过关去奥地利?这位二十七八岁的后生道,恐怕不行,火车过来在海关停了个把钟头,查得很严的。

后生做东请大伙去餐馆吃饭。这边境地区的匈牙利人,听讲德语不成问题。后生点了黑椒牛排、虾仁炒面、炸薯条、凉拌沙拉等。这顿饭,可说是来欧洲后吃过的最丰盛的晚餐。在饱了口福的同时,也受了窝囊气。意大利回来的老乡明知故问道,你那个亲戚,什么时候过来啊?我吞吞吐吐地说道,昨天半夜,他打电话来……我下楼等电话,后来就没打过来。青壮年男人脸膛涨成鸡冠色说道,这证明你在他眼目中,根本就是一条烂稻草嘛!

在边境小镇打探无门后,我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抵达布达佩斯住上一夜。

第二天去香港楼吃饭途中,看见一幢大楼门口排着一队人。意大利回来的老乡上前询问队伍里两位东方面孔的女孩是哪里人。对方说台湾过来的。他再问,这排队是干吗?台湾女孩说,办理去奥地利的签证。意大利回来的老乡扭头跑来对我们说道,赶紧排队,这里是奥地利大使馆,办签证的。见其他人手持一张纸,意大利回来的老乡又过去问台湾女孩是怎么回事。台湾女孩说是申请表格,你去窗口问他们要。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领来八张表格,自是“看看明摸摸平”,不会填写,只得麻烦两位台湾女孩子了。

两位台湾女孩给我留下颇佳印象。她们显然属于经常满世界跑的旅游达人,见多识广,处事不乱,落落大方。况且囊中并不羞涩,英语呱呱叫,在这隔天隔地的番邦,她们的神情犹如是在家门口散步。尤其那份松弛感,踏雪无痕,怎么模仿、学样,均属东施效颦哈。两位台湾女孩排在队列里填写表格,后面女孩拿前面女孩后背当小桌板,边挪步边填写,然后前面女孩调换到后面,如法炮制。

临到我们这伙人时,意大利回来的老乡将护照及表格递进窗口,人家只扫一眼即给推出来了。签证官究竟对意大利回来的老乡说了两句啥话,意大利回来的老乡没听懂,我们更是大眼瞪小眼了。

九九归一——再度与戴眼镜的男人取得联系——答应按他们的价码办。

在这里,不得不说意大利回来的老乡做人还是够意思的。虽说,他对我没少冷嘲热讽,对我不屑一顾爱理不理——但到了交付“偷渡费”的节骨眼上——他没推三阻四就借钱给我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收拾行囊去香港楼餐厅。一会儿后,戴眼镜的男人与清秀男人驾车来到。意大利回来的老乡故意问起那位矮脚虎(他自然问的是矮脚虎名字)怎么没来?清秀男人道,他很懒的,这个时候还在睡懒觉呢。

听清秀男人如是答,了解内情的几人不禁哑然失笑。

我走出屋子,站在行道树下抽烟。

一辆车子停在路旁,下来一位中国男子。此人身材颀长,脸膛英俊,穿戴行头颇酷:皮夹克、牛仔裤、高帮大头皮鞋。

他与我招手打声招呼后径直走进餐厅。

料定此人即是带我们过海关的留学生了,我随即弹了烟蒂进屋去。

让人略微意外的是这位留学生并非在奥地利留学——而是曾经在日本留过学的——他开门见山地说道,今天,我们是以日本观光客的身份过境。

上第一趟车的人,计有我、那对中年夫妇及少年老乡。

所走线路,便是前几天走过的那条公路。经过边境小城时,我睁大眼睛寻找曾住过的那家小宾馆,也许方位不对没见着踪影。

车子穿城而过,在郊外一户农家院子大门口停下。留学生对我们说道,这里离边防很近了。开门的是位胡子拉碴的当地人,显然与留学生是老搭档了,十分地热忱。男人老婆穿匈牙利民族服饰,扎块花头巾,看上去较面善,她迎上来与留学生拥抱行贴面礼。

留学生叫大伙提出行李,上院子旁一座小木屋楼上。房间整体钉原木板条,设一铺床摆一张椅子。留学生走进每个房间交代一番:第一,冲个澡,换上时髦点的衣服,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状态;第二,检查行李,拿出带有中国字的印刷品等。

其间发生一个小插曲。那对中年夫妇,本身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换过两三套衣服,留学生仍旧皱眉头。妇人道,我已经把皮箱掏个底朝天了,把最好的家底都穿身上了呀!留学生道,你穿这么厚干吗?哪有穿得像冬瓜的日本观光客?!

我的苦恼在于半皮箱的书籍与录音磁带。翻山涉水,好不容易将这半皮箱所谓的“精神食粮”带到这里,现在却得全部抛弃掉了。我拣起其中一本日本禅家铃木大拙所著的《禅风禅骨》,翻了两页觉得极具讽刺意味。若是晓得会有这么一步棋,我打死都要把半皮箱的书籍、录音带换成果腹的月饼了!

上路前,留学生再作些许调整:他座位的车窗玻璃全打开,其他车窗玻璃降至三分之一光景。留学生解释道,这样的气候,车窗玻璃全封闭,会招人生疑心,全打开一目了然,你们不像财大气粗的日本人嘛。

车子驶离农家院子,车上的音响飘起柔情的日本歌曲。

第一道关口,匈牙利边防检查站。留学生将大家的中国护照递给边检人员。我们的护照盖有匈牙利入境章,在这里盖上出境章予以出境,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们大致翻了下护照,点过人头即放行了。

第二道关口,奥地利边防检查站。留学生递出去的是五本日本护照(日本护照入境奥地利免签)。一位穿制服的检查人员弯下身子往车里头看,三分之一的空隙让他看清了车上的确是三男一女,三分之二的玻璃窗,掩蔽了我们的慌张神色。

除留学生的日本护照是他本人的外,我们四位自然非日本护照大头照上的人了。这里说明一下,番人其实是辨别不出东方人面孔的,如同我们对一面之缘的西方人面孔也很难辨识一样。

蒙混过关。

驶出若干路程后,留学生将车子拐进道旁一家酒吧,说喝杯咖啡吧。

留学生叹口气说道,每次过关虽是老生常谈,但每次都是到了这里我才将悬着的心放下来哪!

明暗交错的黄昏里,车子驶入维也纳城区。

车子行驶在街道上,留下两点印记:一为当时应该是奥地利总统竞选前夕吧,到处张贴几位男人的大幅头像照;二为经过一座古色古香建筑物时,留学生说,这里就是著名的维也纳歌剧院。

留学生将我们放在一家叫东来顺的中餐馆。他说店里有投币电话,不要跑外头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哦,碰上警察就麻烦了。

留学生调头再往匈牙利开,接意大利回来的老乡那拨人。

餐馆老板是位矮个子、方脸庞的台湾人,有几分看不起大陆人(或许是瞧不起偷渡进来的人吧)。我们拿小额美金与他兑换先令硬币,他一直冷着脸,有一说一,不多言半句。

我与一位堂亲联系上,她说店里忙,让我自己打的过去。餐馆跑堂帮我记下地址,我手持字条递给的士司机,去了堂亲的餐馆。

正赶上他们店里员工吃晚饭,我吃了两碗饭,三块红烧猪蹄。餐馆忙开后,我躲在一个角落头合眼眯了会儿。晚上十二点钟餐馆打烊,随同员工步行至不远处的工人宿舍。

一套房子,两个大小不一的房间。男员工住大房间(我在男员工房间打地铺),一位妇女住小间。老乡妇女对我说,现在中国是白天,等下我要去打电话,你要不要给家里打电话?我说我没电话卡。老乡妇女说,我的卡给你打呀。

老乡妇女是位笑口常开的人。甭管她有没有发笑,让人感觉总是笑意盎然的。

凌晨的大街灯火寂寥,了无声响,潮湿的气息扑面袭来。我们来到街头电话亭,老乡妇女打完我进去打。电话中,我对我爸说道,今天我已平安到达奥地利了。我爸甚是高兴,长舒一口气,他颤抖着声音问道,你……其他都好吗?路上还顺利吧?略一停顿后,我回答道,都好,一帆风顺。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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