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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的救赎

2025-01-14宋扬

野草 2025年1期
关键词:圆木两棵树书桌

1

木,是中国古代哲学中的重要元素之一,据说其代表了生长、发展、和谐,但我记忆里的两件木事却带着挥之不去的黑暗阴影。

那一根木,要了我同级校友刘志翔的命。

1991年冬天,我们初中学校大门外左侧开起了一家木材改料厂。说是厂,其实并没有厂房,也没有围墙。那户人家在自家平房前的空地上铺上铁滑轨,装上有大电锯的改料机,就开始了营业。有大货车把一根根粗壮的大圆木拉来,货就卸在校门外左侧不远处。那些大木圆滚滚的,被运到这里前,已削去所有枝丫,剥皮,锯成差不多等距离的长段。下课铃一响,我们一帮好奇的男生立即冲到改料机边看稀奇,看那个老板和他临时雇的七八个工人用绳索、扁担把大圆木吭哧吭哧抬到改料机上。他们扳动大铁钳夹牢木头,然后把改料机慢慢推向呜呜作响的铁锯,随即“吱”声长啸,粉末飞舞,很快,一根大圆木就被切割成了一张张厚薄均匀的木板。我们惊叹不已,这速度,十个李二木匠也干不过。李二木匠是我们区(下辖七八个乡)方圆百十里有名的木工师傅。手动的锯子太慢了,我见过李二木匠和他徒弟一高一低改一根木料,他俩一身大汗,在魁梧霸气的电锯面前,他俩简直狼狈不堪。那电锯锋快,老板当然知道它的危险,总提防着围观的我们,不允许我们走得太近。

谁也没想到,这边不出事,那边却没能幸免。在我们围观切割木头的时候,五班的一群男生正乐此不疲地在玩滚木头的游戏,他们站在五六根大圆木中最高的那根木头上,二十几个男生同时踩水车般转动那根木头。电光石火间,“轰”的一声巨响,木堆潮水般垮了,一根木头滚向旁边的阴沟。比这根木头先下去的还有五班的刘志翔同学。我们跑过去时,刘志翔已经说不出话来,他仰面朝上,肚皮被木头死死压着,他的嘴巴里、鼻孔里往外汩汩冒着血……

刘志翔再不能飞翔了。那二十多个男生,就他一个人反应慢,没跳开,那些大木头放过了他的同学们,却没有放过他。这件事后,改料厂似乎并没有受多大影响,每天依然电锯轰鸣,木料还是堆在老地方。刘志翔的母亲好像根本就没想到有权利向老板讨个说法。那个丈夫已死了好几年的女人,只是隔三岔五来学校哭一场,坐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的台阶上。在那个年代的区镇学校,并没有封闭式教学一说,校外发生的事,似乎天经地义扯不上学校的瓜葛。听我们村低年级的人说,我们读高中后,这个女人还来扭过校长,她神志出了问题,在校长办公室自己解自己的裤腰带,嗫嚅着要校长赔她一个儿子。吓得校长大呼小叫地从办公室里跳出来,跑了。据说后一个学期开学,那个校长躲瘟神一样调到县里另一个学校去了。校长的调离,给这件事画上一个不是句号的句号。改料厂原地未动,依然是改料厂,那个校长挪了个窝,调到另一个区镇,依然是校长。再往后,我们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个女人的消息。唯一算得上“罪犯”的那根木头也并没有作为罪犯被审判,它依然被切割成了几块木板。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它大概率正以某个老家具的外形隐匿于人间,无人知晓它曾经无辜却残忍地把一个少年的青春砸碎在十四岁,无人知晓它终结过一个丧夫的女人在世间的唯一希望。抑或,它早已在某家的灶膛里化作一团火,一堆灰,融进泥土,又轮回成了一棵树,正在慢慢生长,为着成为另一根有用的大圆木。在代代承续的更迭中,不知它的“原罪”能否在时间的长河中稀释,消解?

爱恨就在一瞬间。无生命的、无辜的圆木,其劣迹和荣耀都被人定义,几天前,它还是虐杀者,几天后,它又成了一间屋舍的靓丽家具。说刘志翔的悲剧之因有很大部分是咎由自取,对他年轻的生命和因他而疯的母亲都有些残忍,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时至今日,每当有运大圆木的大货车与我的车并排行驶时,我都立即脚踩油门,赶紧与它错开,因为多年前的记忆仍历历在目,我总疑心那高耸的圆木会从车厢里滚落下来。

2

我被迫将木与黑暗联系在一起的记忆更远要追溯到我八岁那年。那年春天,在区中心学校去往区卫生院的那条路上,万木苍苍然生,一派绿油油的景象。卫生院的墙壁、床单、医生的长衣都那么洁白美丽,住在卫生院里的外婆好像也比躺在家中幽暗陈旧的老木床上更白皙一些。那一周,我一放学就往外婆那里跑。我母亲和在区邮电所当所长的大舅照顾着外婆。一开始,外婆还能伸出她白瘦的手,握住我的小手,问我:“放学啦?”后来,她一天比一天睡得沉。虽然不能和外婆说话,我也很享受去看望她的日子,我喜欢那里的整洁。直到有一天,我如常推开那扇蓝色的木门,里面空空如也。三张床——包括外婆躺过的那张上,被子叠得豆腐块一样整齐,纯白的床单铺得没有一丝褶子。巷道里走过来一个医生,我不知道她居然认识我,她平静地对我说:“快回去吧,你家家(外婆)走了。”八岁的我对“走”这个字在乡村的多义性已经有所理解,我隐隐觉察出连续两天来外婆的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与“走”字有某种黑暗的联系。像个被抛弃却找不到人哭诉的孩子,我的泪淌下来,我的声带却像被什么捆住了,我只能听见自己无声的呜咽。

我跌跌撞撞往外婆家跑去,我认为我的外婆应该还在等我。跑着跑着,我哭出了声,我觉得外婆可能等不到我了。跑进村口,我听到了哀乐——外婆真的走了。我的哭泣变成号啕,我知道,我的靠山——最疼爱我的外婆不在了,那个在我每次挨母亲巴掌时都把我拉到她背后躲起来的人不在了。

外婆家大门敞开,一些帮忙的邻居在进进出出。然后,我看见了那口黑色的棺材,它泛着暗黑之光,像把一个黑暗的世界挑衅般放大在我的眼前。我试图从拽住我的某双大手中挣脱出来,我要抠开那个黑色的盖板,砸烂它,我要我的外婆从里面爬起来握住我的手说“放学啦”。大舅朝大舅母和幺舅母喊着:“把他们俩娘儿母拉开,不要让他们看……”大舅怕一开棺,母亲又扑上去哭个死去活来。母亲断断续续说着语无伦次的话,像是在哀求:“呜……呜……让他看看吧!这下子(一下),娃儿就没得家家心疼了……呜……呜……”

按照老家风俗,直到外婆下葬的头天晚上,请来做家祭的“道士”才打开了那方黑色盖板。“道士”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话,大舅端着灵位跟在他身后,再后面,排了一长串外婆的直系晚辈们。我们麻木地绕着那口暗黑的棺材一圈一圈缓缓转圈。突然,棺材再次被盖上了,那一瞬,我心头一震,我清楚地明白,从此,我的外婆将永远长眠于这个漆黑的木盒子中,外婆的世界,将只剩下六面黑色的木头了。那一刻,我恍惚觉得,外婆已经化作了一截永远不会再长出枝叶的枯干木头……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三十多年来,每年清明节,我们都去坟头看望外婆。每年去时,四野疯长的杂木与蔓草都遮掩尽了我们通往外婆坟墓的路。横柯密叶在山路上错乱,也令我的记忆错乱,支离破碎。

3

木的记忆满是伤痛。但木也曾带给我希望。

我的第一张弹弓,便来自我家自留地田埂上的“爆疙蚤”(女贞)树。“爆”?“蚤”?让人不明就里,倒是树的主干上遍布着和癞疙宝(癞蛤蟆)皮一样的凸起。“爆疙蚤”木质硬扎,其三级、四级树丫上的疙瘩明显式微,且树丫多为大写的“Y”字形,简直是不遑多让的弹弓柄首选之材。我一头拱进密匝匝的枝叶间,寻找粗细适宜又“Y”得最正的那根。找到了,掏出从母亲的针线匣里剪的细麻绳,把“Y”上的那两只“耳朵”轻轻捆起来,等“Y”上面的“V”长成“U”,就可以砍下来,剥皮,做弹弓了。

我们坝上,缺少山里人家富富有余的柴火,每到秋冬,几乎所有稍大一点的树的枝丫都被砍了个精光。当然,我们小孩子眼中的宝贝——“爆疙蚤”也不能幸免于刀。此时,用黄荆做弹弓,是一种聊胜于无的选择。黄荆的枝丫为三叉戟,掰掉中间的小枝,剩下程序等同侍弄“爆疙蚤”。黄荆不如“爆疙蚤”硬扎,水分又多,用不了多久,一旦水分全失,手柄就会开裂。

木的好坏决定了一张弹弓的好坏,一张好弹弓能聚拢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木,大大满足了我可怜的虚荣心。

在父亲与母亲眼里,木让人几多欢喜几多哀愁。和大伯分房时,父亲手气孬,只抓到厢房。厢房坐西向东,房后有三棵高大的桉树——偏偏其中两棵还不是我家的——它们的产权属于我家屋后的世凯家。割麦子、收谷子那些天,正需要太阳曝晒,我家的那棵桉树,早就被砍得只剩下一根光光的主干,世凯家的那两棵桉树却枝繁叶茂,似乎有意与我家作对。太阳刚一偏西,它们巨大的阴影就迫不及待地伸过来。世凯他爹年轻时在铁路上开车,五十来岁才从远方回来,他整天黑着个脸,铁古董一样古董,总在村民面前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很不好说话。他家的燃料也高级,只用煤炭,柴火在他家简直多余。让他家白白砍掉那两棵树是万万不可能的,母亲试着问了一次世凯他娘,问能不能用我家竹林旁的那三棵差不多等大的桉树换,三换二。世凯他娘怯怯地说那她回去问问世凯他爹,然后再说。然后就没了然后。也不知世凯他爹觉得那两棵树是他家的风水,还是他根本就见不得别家好,总之,那两棵树成了父亲和母亲的心病。又到了砍树丫做柴火的季节。我家的其他树,父亲还给它们留一点粗枝大叶,屋后这棵,简直就像是父亲的仇人,父亲每次都砍它个片枝不留。“嘣……嘣……嘣……”父亲刀下有气,砍得狠,所有怨气、怒气都发泄在了那棵树上。每一次,我都担心着父亲胡乱挥舞的弯刀会一不小心抡到世凯家的那两棵树上,甚至直接抡到世凯他爹头上。好在父亲每次砍完我家的树后,只是咬牙切齿地瞪那两棵树几眼,终于还是恨恨地离开了,只留下母亲一个人在树下拾掇柴火。那时,我总见母亲红着眼叹气:“哎,我们没个好晒场……”父亲和母亲是村干部,他们知道做事情的底线。

父亲和母亲一面“恨屋及乌”地憎恶着我家屋后的那棵树,一面却对我家竹林旁的那三棵桉树充满了爱与期待。与大伯分家后,我家需要打一些家具了,那三棵一抱粗的树成了打家具的唯一盼头。有一天,我在上文提及的李二木匠被父亲好烟请来了。对付三棵桉树,李二木匠有的是办法——剥皮用斧,改料用锯,找平木板用刨子,给板子打榫卯用凿子,抛光还有砂纸……

那次打家具,母亲果断放弃了当时惯常的给家具周身涂黑漆的做法,只让李二木匠给它们刷了一层薄薄的清漆。现在看来,真无以想象为何那个年代的母亲之审美已有朴素的超前意识。生产队开会时,家家户户都自扛了长凳子参会。我家的新凳子在一众黑不溜秋的凳子中尤其显眼——木纹清晰可辨,小家碧玉一般清新可爱。新的木家具,一定程度慰藉了父亲和母亲心中那两棵永远无法砍掉的桉树带来的伤痛。

我家的新家具中,那张四方小桌是最耀眼的存在。彼时,村上人家大多只有一张大的八仙桌,配长条凳。父亲、母亲、我、妹妹,我们一家四口用一张小的四方桌和四根短凳,刚刚好。父亲那时当着民兵连连长兼村主任,母亲是妇女主任,村上没有固定的办公场所,要开干部会了,父亲就把那张小四方桌从厨房里端出来,几根独凳摆开来,桌上再泡上几杯老茶。年辰一久,村上其他人家的黑漆八仙桌大都藏污纳垢,与之相比,我家的四方桌不显油腻,泛着清漆的亮光,看着真是光鲜舒气(洋气)得很。

后开,父亲不知从哪里搞到一个水磨石的圆桌,固定放在灶房(厨房)里当饭桌。那个小方木桌就成了我的书桌。把小方桌当书桌,我是接了江水哥的力。大约在我十来岁的时候,父亲的干儿子——江水哥高三补习借住在我家(我家离区高中不远),父亲把那张书桌安放在厅房(客厅)一角,还把电线牵到了书桌正上方。电线从房椽上吊下来,电灯离书桌很近。父亲觉得昏黄的灯光对眼睛不好,白光的日光灯又买不起,他弄来白纸把灯泡一糊,那光线便柔和了,如一盏小小的灯笼,又如现在的磨砂玻璃。沾了江水哥的光,他学习时,我也在那张书桌前装模作样地看书写字。江水哥后来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有了大出息。我们尚在老家时,每年过年时,他都必来探望我们。父亲的书桌、父亲的灯和父亲做灯的良苦用心是江水哥一辈子忘不了的恩。

我在书桌前学习,也在书桌上游戏。有时,我捉到几条小鱼,便把它们放进空的玻璃罐头瓶里,搁在书桌上。我观察红色的小鲤鱼在水草里游动,顿觉连不能呼吸的书桌似乎也有了生命的气息。

也可以说,我之所以能像江水哥一样通过考学走出农村,与在“躲进小楼成一统”的书桌前读书及偶尔的游戏不无关系。每次,当父亲或母亲推开厅房门看见我正在桌前用功看书、写作业时,总会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再把门轻轻带上。书桌俨然成了让我远离农活和家务的“免死金牌”。只要看见我在学习,父亲和母亲的眼神就是欣慰的。他们期望着我能像江水哥一样有大出息。

4

回首往事,一根普通的树或木头,可能是夺人性命的凶手,可能成为隔离骨肉至亲的容器,可能是人与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也可能是一个孩子、一户人家的脸面,甚至,它还可能饱含一家人改变命运的希望。现在想来,其实树在人间陪着人类一起生长,改变,消亡,树只是被动参与了人类活动之种种,却不得不承受人类自身情绪和诉求在其身上投射的情感好恶。从这一点来说,一棵树或一根木头有自己的委屈。慢慢地,我试图谅解那些树,我如此自我安慰:让刘志翔不能再飞翔的那根木头,警示如今的我们对孩子进行安全教育很重要;收纳了外婆身躯与灵魂的那个木盒子,正替代我们,如雪花纷飞的小时候一样,与外婆一起安睡在大地温暖的被窝里;世凯他爹之所以倔强而傲慢地守着那两棵让我父亲和母亲欲哭无泪的树,只不过是他无法把一家人弄进城市只得落魄回归农村后端着的最后尊严。而我们一家在我和妹妹有出息地考学进城后,举家搬离了老屋。我们再不是为两棵树沮丧难堪的井底之蛙,苦难让我们多了跳出农门的动力。后来,我家的土坯草房垮成了一摊黄土,变成了大伯家的菜地,那两棵树依然挺拔地立在菜地边,成为我们曾在那里生活过的显性证据和我怀念故乡的另类意象。

有人说,木是五行之中最为柔和的元素之一,木的纹理和质感让人感到温暖和自然。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认为,每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他原来的世界,即使在陌生世界旅行,他也时时返回他自己的那个世界中。直到后来,当读到弗洛伊德的“童年恐惧会对一个人的一生产生深远影响”,我才终于释怀:我要与固执盘桓在我记忆里的树的种种不堪和解,唯有如此,我才不会在木的黑暗旋涡里永远沉沦。我今天补写木的往事,是给我过去的记忆伤口敷药疗伤。忘却忧伤,留记生活中美好的那一部分,才应该是我对自己的振奋,也是我对记忆的救赎。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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