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骢马行

2025-01-14汗漫

野草 2025年1期

1

你灵魂上升,从这一张简陋的床榻开始,上升,穿越屋顶、树梢,到云朵和晚霞中去。

终于摆脱“马相伯”“马良”“若瑟”这些称谓,告别“天主教徒”“抗日者”“爱国教育家”“翻译家”“震旦学院创始人”“复旦大学创始人”“中国现代性构建的先行者”“导师”“恩人”“祖父”等身份和角色,像鸣蝉,褪掉背负一百年的外壳,高飞,到清风和光线里去。

孙女马玉章、秘书张若谷等人,看你嘘出最后一口气,就轻轻哭了。他们不知道,这一瞬间,你的灵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盈和解脱。

一九三七年,上海沦陷,你先到桂林避难。日寇咄咄逼人,持续南进。在学生、国民党政府监察院院长于右任安排下,你转道越南,拟赴昆明。两年来,你坐车、坐船、坐滑竿,在撤往西南大后方的人流中,日感疲顿,常自言自语:“长寿多辱多痛苦。”此刻,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四日,你终于听到湘北大捷、日军伤亡惨重的喜讯,且再三确认“已回到中国境内”,这才面孔舒展,大呼一声“好消息”,与世长辞。

但,你的灵魂上升到一座山顶后,发觉:此地仍是越南,田野里,那些戴竹笠、穿木屐的人们,说着陌生音调的话语。你俯视自己的遗体,那遗弃在棺材中、棺盖尚未合上、人们围着凝望的身长一米八三的躯体,像孤儿。屈辱感和痛苦,卷土重来,在云天上颤抖成雨滴和闪电……

直到一九五一年,你徘徊流浪十二年的亡灵,追随一口棺材和遗骨,回江南,在上海市长陈毅等人注目下,于万国公墓内入土,安息。感受祖国大地的冷暖变化、虫鸣、草香气,不必再担忧被异族军靴践踏。你,轻轻嘘出一口晨雾……

临终那一年,即一九三九年,六月,四十三岁的《世界知识》主编胡愈之,赶到中越交界处,带来重庆和延安在四月里分别为你祝贺百年寿辰的消息。你长髯飘拂的画像,贴在重庆一座礼堂内,于右任题写的寿联悬挂两侧,人们为你举起高脚酒杯,日军飞机来袭前的警报声突然响起。延安,窑洞内也贴着你的巨幅画像,毛泽东和他的同志,为你端起酒碗致敬。《良友》杂志第四期封面,刊载你的肖像,满脸萧瑟与刚卓。你问:“国家景况如此惨烈,贺我一己之生日,有意义?”胡愈之答:“您百年人瑞,屹立于烽火中,就是对四万万国人的激励,为您庆生,就是为抗战助威!”你笑得有些苦涩:“如此说来,我活着还有些用,不算累赘……”沉默片刻,你哽咽道:“我,就是中国的守门狗啊!叫了一辈子,就是想叫醒沉睡的人们……”胡愈之心身一震,眼泪夺眶而出。

“中国的守门狗”,成为你流传后世的一句名言,在不同的研讨会、纪念仪式、出版物上,屡屡被提及,动魄惊心。

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炮声中,镇江,天主教徒、医生、商人马松岩,为一出生就痛哭不已的你,起名“马建常”,字“相伯”。受洗后,教名为“若瑟”。幼年写文章,自己取了笔名“马良”,父亲问何意。你答:“神笔马良,能为穷人画他们想要的东西,牛羊啊,柴刀啊,水库啊……我要做这样的人。”他搂了搂你的小肩膀,笑了。自幼习得《诗经》《楚辞》《圣经》,英语熟稔,法语流畅,身材高于兄长马建勋、弟弟马建忠,高于周围同龄人,如木秀于林,就必须承受时代大风的摧袭和检验。出生那一年,鼠年,你用一生,与老鼠般猥琐利己、蝇营狗苟的人为敌。

十一岁,某个清晨,你背一卷行李乘船离家,沿运河,入吴淞江,用十天时间来到上海徐家汇,在教会学校徐汇公学读书。十四岁,被意大利籍校长晁德莅选拔为助教,半先生,半学生。拒绝法国驻上海领事馆“毕业后请来做翻译”的高薪邀约:“我读书,为我的国家,不为生计。”三十二岁,成为徐汇公学校长。三十六岁,参与洋务运动,赴欧美游说复游历。李鸿章谈判、签署《马关条约》时,你作为幕僚和翻译在场,落下骂名。母亲临终前,拒绝你走到床边:“你不信教,又去了马关……不是我的儿了,走开吧。”你号啕大哭。六十岁,隐居于土山湾孤儿院一角,散尽三千亩良田之家产,兴学育人。从震旦,到复旦,你轮番运用七种外语,讲授数学、哲学、经济学……讲台下的学生,是蔡元培、于右任、张元济、黄炎培、李叔同、陈寅恪……

良禾葱茏,因你春风化雨而拔节、灌浆、抽穗、开花,为中国的未来而葱茏、结果。

你要做一个忠诚于民族的守门狗,却又大声呼告:打开啊,把一扇封闭腐朽的晚清之门打开,让异域的风雨光芒涌入,为羸弱的民族注入新活力。“守门与开门”,矛盾吗?冲突吗?矛盾又统一,冲突又和谐,因你有大爱大智慧,将两者相统一。那脱离了一己狭隘的爱,那超越时代局限性的大智慧,使无数人成为受益者。你,以一百年的爱和智慧,更新自我,更新追随你的人们,继而更新一个沉溺于旧辉煌而日渐衰落的国度。暮年四十载,你全部的努力,就是洗去骂名、证明自己:“我也是母亲的孝子、祖国的赤子……”最终,完成万国公墓亦即宋园内的那一尊大理石肖像,铸就墓碑上的定论:“爱国老人马相伯先生”。

一个结合如此伟大,是天赐之富,

系我们于我们所爱。

美国诗人史蒂文森的这一诗句,我读到的那一刻,想起你。你与民族的结合如此伟大,“是天赐之富,系我们于我们所爱”。

上海,一个秋日,我来到宋园,站在你面前。银杏树叶哗哗啦啦落满墓碑周围,金子般闪光。你的石刻肖像,嶙峋坚毅,让我想到马。不愿想到狗。你关于狗的激愤自谓,我读到,就心痛。把自己比喻为狗,多么悲怆。我愿意想到马:英俊,无畏,入夜依旧站立、警醒,微阖双眼,双耳敏捷于周围动静,随时准备起步奔行。你长脸似马脸。风,吹散你稀疏的白发,像马头落一层冰雪。一九三七年七月,你给蒋介石写信、在电台演讲呼吁,因“危害民国”之罪名被羁押数月的“七君子”,终得以释放。出狱当天,沈钧儒率章乃器、李公朴、邹韬奋、史良等人,来土山湾孤儿院登门致谢,簇绕你,在庭前合影。照片中,有沈钧儒写下的话:“惟公马首是瞻。”一匹马瞻望的方向,必然是长路与草原,你瞻望的方向,是一个国度“长路与草原”般的兴废存亡。

你喜欢杜甫,喜欢他写马的诗。杜甫屡屡写马,有《骢马行》《高都护骢马行》等。骢马,青白二色相纷杂的壮丽骏马。家国离乱之际,骢马,易让人想起那些有担负、有前途的英俊君子。你屡屡摘抄杜甫诗句,悬于墙壁自励,或赠友,也曾到街头挥笔卖字筹集抗战经费:“昼洗须腾泾渭深,夕趋可刷幽并夜。吾闻良骥老始成,此马数年人更惊。”“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你,就是一匹良骥,在晚景中,成就“破家兴教、泣血抗日”之大功,一雪前耻,惊动百年后的晚生我辈。

我把你的大声呼告,听成马嘶,是准确的、传神的——风起兮,出生入死路漫漫,越山渡水马萧萧。

2

你跟随晁德莅,走出徐汇公学的校门,过天文台、土山湾孤儿院、小教堂,去祭拜徐光启墓。

一八七二年十一月的这一天,冬至,江南天寒。路边,香樟树兀自暗绿,像树下走过的这一老一少两个人,抱持永不枯萎的信念。

在明代,有一个与你酷似的士子徐光启,与利玛窦合作,翻译《几何原本》《论灵魂》等科学、人文著作,使中国初次睁眼,看见广大的外部世界。正是通过他们的翻译,《论语》《中庸》等经典,进入西方知识分子的视野,孔子成为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并肩齐名的东方思想者。因徐光启,生成“徐家汇”地名。死后,他埋在生前研究改进水稻种植技术的田野里。此地域,由徐氏后人捐献给官方和教会,在十九世纪上海开埠以来,成为中国现代科技、经济、文化教育的中心。一个明代亡灵,若凌空俯视,对故园之巨变,当欣慰不已。

日记中,你写下关于这一前贤的感想:“慨好男儿当如是。”你众多文章起首,都有一“慨”字,引领全篇。慨当以慷,你和徐光启乃至众多激烈士子,都怀有不平静的心。

你出现在此地、此一时代,徐光启亡灵若凌空俯视,当欣慰不已:中国之启蒙与进步,因英才俊杰辈出而势不可挡。

晁德莅则酷似利玛窦:同样穿着代表士大夫身份的长袍马褂,汉语畅达,热爱中国文章和美食;带领你,将西方哲学著作译为汉语,把明清戏剧再传播至欧美;最后,死在这一片把异乡当成故乡的土地上。只有隆起的高鼻梁,说明这是一个来自远方的人,是语言、思想和行动的异数。“教堂与传教士”,曾被明清两朝疑忌复禁止。鸦片战争后,洋枪与利炮蘸着鲜血,逼迫毛笔,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如此颓败之势,令紫禁城里的太后与皇帝,不得不容忍某些异质的事物,出现在所谓的“王土”与“王臣”之间。

正因为这疑忌,四年后,你即便脱离天主教徒身份,步入政界,仍受到清廷提防。二十四年后,一九〇〇年,六十岁的你,返回徐家汇土山湾孤儿院,隐身长思,终走上教育救国之路,这同样符合历史的逻辑,符合你慨当以慷之奇崛秉性。

而此刻,一八七二年末,冬至的寒意里,你才三十二岁,刚从信任你的晁德莅肩上,接任徐汇公学校长一职,讲授西方哲学、拉丁语和《诗经》三门课。学校乐团也组建完成。钢琴、小号、提琴,与二胡、笛子、琵琶,如何能新颖、和谐地奏响同一旋律,成为你和音乐教员讨论的话题。“德、智、体、音、美融合为一”,这样的现代教育理念,正肇始于你此一时期的探索。

此前,毕业于徐汇公学后,你赴徐州传教,就遭逢一场洪涝,饿殍遍野。你心忧如焚,向兄长马建勋求助。这个已崭露头角的淮军将领,捐出二千两银子的田租收入以赈灾。此一善举,因未向教会在事前申报,视作违规。你被召回至徐家汇,关进教堂旁一个黑暗房间反思。同样在徐汇公学毕业,已追随李鸿章投入洋务运动的弟弟马建忠,将消息急告马建勋。马建勋带领十余名骑兵,星夜自淮北直奔上海徐家汇,清晨,撞开教堂旁边的一扇门,将你双手扶出来:“弟弟,何苦要走此冷僻一途?跟我从军去吧!”你摇摇头。你舍不得徐家汇,舍不得徐光启在此开启的一条光芒之路。

也是这一日,晁德莅赶到这被撞开的房门前,对你说:“回徐汇公学吧。把公学办好,比传教的意义更大。我相信中国人更能做好自己的事。有你在,我可安心退隐,翻译文章,间或去苏州听听评弹、昆曲……”你眼睛微微红了。站在一旁的马建勋,扭头擦眼睛,转身跃上马背,疾驰而去……

眼前,这一条通往徐光启墓地的路,从最初的田间小路,演变成比较宽阔的煤渣路。来此地祭拜前贤,从他那里汲取光芒和力量的人,越来越多。

也是自一八七二年开始,容闳先后带领四批留美幼童,来墓地,齐声诵读徐光启名言:“欲求超胜,必须会通。”“用兵之要,全在选练……选须实选,练须实练……”鞠躬罢,这些志在超越对手、转败为胜的少年,在十六铺码头乘船,远赴大洋彼岸。他们当中,有后来担任北洋政府第一任国务总理的唐绍仪,中国首位铁路工程师詹天佑,在中法战争中牺牲的杨兆楠、薛有福……但“选拔幼童留美”,这一“与世界会通”之举,数年后被终止,因紫禁城里的太后,怀疑这些受西式教育的幼童,会成为逆子、叛党。

“慨”字,在你文章和日记中,更频繁出现了。

此刻,你看到,煤渣路两边的建筑物越来越多。土山湾孤儿院已建起五金作坊,制作出精美的彩绘玻璃,装点上海新出现的建筑物。乐队在练习吹奏《茉莉花》,此系中国第一支铜管乐队。印刷厂内,哗哗啦啦的印刷机转动声,像溪水淙淙,可印刷教材、中外经典读物,其中,就有晁德莅和你的著作。比如,你完整翻译为汉语、优美如诗集般的《圣经》。小教堂,已经显得陈旧,祷告声隐约可闻。而作为上海徐家汇地标建筑的大教堂,尚需在三十多年后动工,一九一〇年建成。

那一座你参与建设的天文台,竖起中国第一台望远镜。你屡屡带领学生前去,与星空对话,打破对于星象乃至天子的迷信。徐汇公学教学内容,多为科技、艺术与中国经典,教义比例低,引发教会的不满和责备,两年后,你将被免去校长职务。晁德莅为你辩护,也无济于事。你将被遣至天文台,任一份闲差,埋头于天文学和数学研究,案头堆满三角板、圆规、尺子,以及演算后的一堆废纸……直到在三十六岁那一年,应马建勋呼吁,走出天文台,介入晚清的政治变革与颓败进程。

当然,此时,你三十二岁,对未来的一切剧变不知不觉。但你知道,在“守门”与“开门”之间,自己持续被内、外两方面力量,一同质疑。一匹被质疑的马,唯有用长路上的跋涉、草原上的绿风清香,证实那排比句般的胸骨内,充盈忠诚和英勇,像徐光启那样的忠诚和英勇。

十一岁来上海后,你每年清明、冬至,都会跟随晁德莅,来徐光启墓地焚烧纸钱。古中国有“早清明,晚冬至”之说。人们在清明前或冬至后上坟,告诉亡灵:天暖了,请回到大地上,看看你舍不得的人间吧;天冷了,请回到泥土下蛰伏、越冬吧,不必忧虑,来日方长。你和晁德莅,都懂得这风俗的意义。他,二十多年前,一个意大利青年,因国内宗教争端而遭迫害,迢迢奔赴中国避祸求生,把接纳了自己的上海视若故园。

现在,你和晁德莅站在徐光启墓前了。鞠躬,烧几张纸钱,献一束从路边采来的菊花。晁德莅低语:“牡丹,则只能等到春天,才能献给先生了。”你明白,晁德莅此时想起了正在翻译的汤显祖《牡丹亭》,全本共五十五出。他一边翻译,一边感叹:“汉语之美,法语也难以争胜。”此刻,他突然抬头问你:“若瑟,‘出’,这一名词,若译成英语,选择哪一词对应较准确?翻译成‘Act’?可西方的一部戏剧,绝对不会有几十幕啊……”你想了想,说:“用‘Scena’,如何?‘场景’,一个又一个场景,在不断转换。”晁德莅双眼里的蓝色一亮,像一缕阳光蓦然闪现在大海上,击掌赞同:“甚妥!”

徐光启的灵魂,此时若在菊花香里醒来,大概会像风声那样断续低语:“会通……超胜……”

3

坐在一条长桌的主宾位置,你被十几位高鼻子、蓝眼睛的金融家簇拥,并肩或面对,共进晚餐。窗外,曼哈顿灯火辉煌。哈德逊河上,轮船密集来往,汽笛声声如花腔女高音。

你熟练使用刀叉,用英语,与那些美国人谈论上帝、孔子、莎士比亚和林肯。彼此频频起身,举杯致敬:“为我们的友谊!”“为北洋水师!”“为上帝!”……

一八八六年初夏的这一夜晚,你万里迢迢越过太平洋而来,绝非为了与这些洋人说闲话、念抒情诗。为应对日本觊觎之态势,亟需为北洋水师筹军费,以扩充军力、改善装备,你向李鸿章建议:从美国金融家那里借款,建设一家合资银行。并主动请缨:“我走一趟,有美国资源可利用。”遂有了这次纽约之行。自然,这些银行家,也并非为友谊、北洋水师和信仰而举杯,乃对你所描绘的合资银行巨大回报的可能性,充满想象力,在霞光般的红葡萄酒里,看见黄金舞蹈。

这一晚,距你脱离徐家汇天文台的星空观察员和数学家身份,恰好十年。虽入政界,但既往的天主教徒履历,使你不可能成为独立履职的官员,只能作为幕僚,立在帷幕后,看舞台中央那一主角,精彩或拙劣地演出。你以懂得七门外语、熟稔西方文化的不凡才情,获得李鸿章青睐,继而参与、目睹、见证中国的现代性进程,感受其万般的艰辛与耻辱。

此前,受李鸿章指派,你担任朝鲜新政顾问,曾建议那一个昏庸国王,采用西洋方法操练军队,提升战力,并仿照日本明治维新策略进行改革,兴经济,重教育。见太子总是沉溺于一群宦官与宫女间,你又向国王提议,送太子去国外留学,留得青山在。以免将来日本出兵时沦为阶下囚。国王诺诺,彷徨四顾。果然,一八八二年发生宫廷政变,朝鲜受控于日本之手。你只得重返幕僚角色,敦促李鸿章,及早谋划应对朝鲜未来剧变之大计。李鸿章脸色黯淡:“这大清,我都不敢保它有二十年寿命,何况朝鲜。风雨飘摇,透风漏气,我,也不过是朝廷的裱糊匠而已……”

你内心一惊、一寒。眼前,这一个晚清重臣的形象,又枯败几分。他曾推进洋务运动、创造现代中国诸多第一,屡屡向你和弟弟马建忠请教数学、西方哲学等领域的知识。有一天,他问:“什么是抛物线?”马建忠回答:“类似青壮男子的小便轨迹。”他笑得咳嗽起来:“‘道在屎溺中’,庄子所言不虚。”你也笑起来。但他关于朝鲜和大清的悲叹,让你猛一激灵:这大清,还能在屎溺般的处境中悟道觉醒吗?日记中,你写道:“慨清国,放大之朝鲜,而朝鲜,即具体而微之清国也。”又出现一“慨”字。这感慨,成为中国近代史研究者常引用的名言。

在纽约,这一夏夜,你突然想起左宗棠,遂与一群美国人,谈起一年前去世的那个湘军将领。

他同样参与洋务运动,主张“海防与塞防并重”,反对李鸿章偏重海防、放弃塞防之策略,成功收复新疆,破灭俄罗斯吞没伊犁之意图,后于云南边境打败法军,一八八五年九月,去世于福州。正是在他勉力呼吁下,清廷设置新疆省、台湾省。如果还活着,如果处于高位,他肯定会成为战死沙场的烈士,不愿意苟活成一个裱糊匠。你常常念叨左宗棠的一句名言:“锋颖凛凛向敌!”眼前,也总是浮现出那支进疆队伍中抬在最前列的一口空棺材,上面写着巨大的“左”字。

这一夜,美国金融家们纷纷赞叹:左将军两场大捷,足显清国洋务运动之成效,未来,必有能力应对咄咄逼人之日本。也感叹:“李嘛,缺一丝左的豪气,也缺一些左的清廉……”你怔怔然,不语,片刻后起身提议:“为左将军!”众响应:“为将军……”大约因为一个湘军猛将的隐秘感召力,也出于对眼前这一个少见的中国现代知识者的好感,这一夏夜,你获得十几位金融家的承诺:提供总计两亿五千万美金的支持,组建合资银行。此数字,是临行前李鸿章向你授意的预期数字的十倍!

与那些醉醺醺的金融家一一拥抱、分别,你沿着灯火灿烂的大街,向电报公司狂奔,在第一时间,向李鸿章报告融资成功的喜讯:“……北洋水师必胜!”口授罢这最后一句,你语调哽咽,双手急忙捂脸。柜台内,那个金发女子诧异、抬头,看泪水从你指缝间流出……

在旅馆中等待回电。你徘徊于走廊和庭院,不出大门一步,怕错失消息的及时收到。三天后,电报终于来了,反复读着李鸿章那几句话,眼睛又一次涌出泪水。“办法甚当,而朝议大哗,舆论沸腾,群矢集我,万难照准。”筹款数字惊人,以至于紫禁城里的帝王将相,一概持怀疑态度:你是否与李鸿章勾结,与洋鬼子做了损害大清的交易?在旅馆里蒙头大睡一天。那些金融家邀你聚餐、郊游、签订备忘录一类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你敷衍、拖延,终不告而辞,在清晨仓皇踏上邮轮逃走……

这次筹款失败事件的八年后,一八九四年,甲午战争爆发,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清廷无心恋战,一意求和。一八九五年,三月,李鸿章受命带队赴日本马关谈判,无力回天,苦苦乞求。你作为翻译和随从,在一个多月中,旁听并记录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的数次漫长对话,乱箭穿心。某一日,李鸿章说:“您是长门人吗?长门出了好多人才啊。”伊藤博文说:“比不上贵国湖南和安徽两地出的人才多。”李鸿章说:“我们湖南像贵国的萨摩藩,人民尚武。安徽则有点像你们的长门市,可还是不能比,差远了。”伊藤博文说:“甲午战争,是中国打输了,又不是安徽打输的。”……

你注意到,伊藤博文抽一口烟,吐出烟圈,眼睛谁也不看。李鸿章脸色一红一白,又一红一白。这一刻,在场者大约都想到了清廷依赖而又猜忌的汉家猛将:曾国藩、林则徐、左宗棠……

回国后,你执意辞别政坛,躲进徐家汇土山湾孤儿院一角,心绪难平。办报,发声,支持戊戌变法。李鸿章传话提醒:“相伯啊,言辞激进了一些……”类似于晚清幽灵,他在八国联军进北京后,以圆明园大火为光源,于无边黑暗中签下《辛丑条约》,死去。国破,山河不在。家破,亲人不在。你的妻与子,多年前在一次沉船事件中离世。母亲临终前与你脱离关系。兄弟马建勋、马建忠相继辞世。你继承他们位于青浦、松江的三千亩田产,三千亩的孤独和悲凉。

在土山湾孤儿院这一时代边缘处,六十岁的你,觉得自己也成为孤儿了。

一次次丧失,使你一次次闭门号啕。高大身躯在颤抖,似置身于风暴,像一匹找不到方向的马,引颈嘶鸣。

4

面对二十四个长幼各异的学生,已届花甲之年的你,在土山湾一角,讲授拉丁文、逻辑学、西方政治学……一块小黑板上,是你用白粉笔写下的遒劲言辞,像星辰照破长夜。蔡元培、于右任等学生,根据你讲述的进程,随时起身替你擦去板书。粉笔屑落一地,微白,似春雪飞扬。在这一群杰出学子身上,你似乎隐隐听见惊蛰的雷声了。

学生数量越来越多,窗外也站满人,你把小黑板搬到走廊上。

数年前,你捐出自家田产,期望得到教会支持,办一所中西大学堂,此事拖延甚久。你去教会要求兑现承诺。随后,那一座你曾仰望星空、演算方程式的天文台,成为震旦学院的最初校址。“震旦”,即梵语“中国”之意。“旦”字里,有红日跃出地平线的万般热力与光芒——你办起中国近代的第一所私立大学,与盛宣怀在天津办起中国近代第一所公立大学“北洋大学”,南北呼应,为现代教育史揭开序幕。变法失败后逃亡日本的梁启超,发来贺电:“吾喜若狂!”

纽约筹款之旅的失败,马关条约的签订,这两件事,让你决心走一条新路,一条教育救国之路,也是一条自我救赎之路。

那一年,在纽约与金融家们不告而别,你登上的轮船,并非返回祖国,而是先后去了英国、法国、意大利。欧洲之行,让你替徐光启亲眼看见他想象中的西方现代化图景。在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巴黎政治学院等名校,你细致考察,收集最新版的科技著作、教材,旁听课程,与教授们讨论交流。作为中国第一个神学博士、《圣经》翻译者、李鸿章幕僚,你在整个行程中,得到各方款待。你把那漫长如老鼠尾巴一般的发辫盘起,用巨大礼帽覆盖之,免得引发路人的异样眼神和私语。一袭长袍,在你高大身躯上,穿出优雅风致,让那些异国教授赞叹:“此即古中国君子之美……”

与清廷驻外使节聚会,看他们下榻处的房间内,有从国内携来的、镶金边的手提马桶。庭院内,一条长绳,晾晒众多白布条。你扭过头,叹息一声。外国客人对那白布条的迎风飘动,很新奇:“何物?何用?风帆一样……”你忙调转话题,谈起荷尔德林与诗意栖居之必要。客人有些走神,还是扭头,去看长绳上异样的“风帆”。那些白布条,是清廷外交官妻妾洗涤后的裹脚布,毫无风帆的诗意。“裹脚布和马桶”,似乎是关于一个王朝的隐喻:腐朽、扭曲、肮脏难言。

大学、医院、证券市场、工厂、超市、竞选演说……西方现代进程的种种奇观,刺激着你。在强烈的对比和反差中,回望故国,你像一匹马,更觉脚下长路之迢遥、之坎坷。半年后,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上岸,你携带二十多箱新出版的外文书籍,献给徐家汇教堂、徐汇公学,也成为十多年后震旦学院的教科书。

“国人有一个毛病,不肯成为自我之主人,不为自己运命担责。有这样一个寓言:一大群青蛙在洪水里商量,说,蚂蚁们有王,蜜蜂也有王,咱青蛙们也要有一个王,才能消灾避祸。它们就朝上天呱呱乱叫,要一个王、王、王。上天听见了,朝池塘里扔下来一个木板。青蛙们吓一跳,不敢吭声了。过一阵,青蛙们露出头,又大叫起来:要一个王、王、王。上天生气了:真讨厌啊,给一块木板不去利用,非要一个王,好!就从云中扔下来一条赤链蛇,把青蛙吃得一干二净。凡事不能自救,只希望外力拯救自己,皆青蛙之流、叫花子之续也!”

一个夏日,课间,你与学生站在巨大的望远镜旁,散漫四望,忽闻池塘青蛙叫,遂谈起“自救与自强”这一话题。而“自救与自强”之主题,贯穿一八四〇年以后的中国近代史、现代史。这一刻,蔡元培、张元济、于右任们,听你一番激愤言语,沉默。他们大都曾是晚清进士或官员。蔡元培曾研制炸弹,欲刺杀清廷贵族以推动革命,败露后,蛰伏江南;张元济参与戊戌变法,失败,被贬出京城,永不得从政;于右任因写“反诗”遭缉捕,被你收留于震旦学院,免去费用,并成为助教,可领取一份薪水……

在震旦学院,集聚这样一个叛逆者阵容、中国即将破晓之一缕曙光。

教会不安,遂派一个法籍教务长南从周,介入日常教学事务。“崇尚科学,注重文艺,不讲教义,学生自治,兼容并蓄”的办学原则,遭否定。教会要求以法语取代英语,作为教学语言,加大教义课程比例,减少中国传统经典……你质疑:“法语固然是美的。然当今世界,科技与人文成就,大都来自英美,震旦如何能弃英文而独尊法语?且‘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国人若忘却自家根本,丢了身体,则灵魂之家园何在?”无回应。你像多年前被教会免去徐汇公学校长职务一样,失去对震旦学院的引领权。在土山湾孤儿院一角,你独处、静思、忧虑重重。

学生罢课,跪在门前:“我们要跟随您读书救国!”你老泪纵横:“不必以空言抒愤——再给你们办一所大学吧。有欲通外国语言文学者,欲研究近代科学而为救亡图存者,请归我。”此言此语,诗句般震撼人心。华夏之重负,请归我。社稷之未来,请归我。从徐光启,到林则徐、左宗棠、你,如此不避、不惧、不愚之君子,如野火春风中的连天青草,生生不息,长久处于不幸境地之中国,何其有幸。

一九〇五年秋,复旦公学在吴淞提督旧衙门开创,设法学、经济学、政治学等中国急需人才之专业。逻辑课,是每个专业的必修课。你屡屡谈到,国人一大缺陷,就是不讲逻辑求证,在感性表述中,逃避对真理的穷究不舍,“如何能行?如何能成?”你在讲台上追问,学生们沉思。最忙碌时,你每天要讲四门课,一边讲,一边手捶后背。先站着讲,站不动了,坐下来讲……

此时期,震旦学院仍延续办学。后欲搬出天文台旧址,拟在吕班路购地一百亩,另辟新校园,开设医学专业。教会前来求助,你捐出四万元现洋和八处宅基地。众人不解:“先生胸怀阔大,不同于常人,但,何必如此?有钱用在复旦也好啊。”你回答:“震旦学院毕竟由我初创,毕竟为中国育人才,我岂能无视、冷待?况且,建医学专业,是善事好事啊……”震旦学院后更名“震旦大学”,其医学院,即今天的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的前身。

复旦公学后更名“复旦大学”。初期二百余名学子。后四方才俊纷至沓来,办学规模扩大,经费紧缺。你遍访故朋旧友相助。两江总督周馥,翻译《天演论》的严复,南通巨商张謇,一概慷慨解囊。山穷水尽时,你将位于泗泾的最后一套房产也卖掉,捐给复旦,已身无长物。蔡元培和于右任等弟子,募集一万元,作为你孙女马玉章的生活费、教育费,以解后顾之忧。你却用这笔钱,创办启明女子中学。“让更多女娃上学,就能改变更多母亲的命,就是为中国改命……”一九三九年临终前,你问孙女:“我没有给你留一分钱,你怨爷爷吗?”孙女哭了:“爷爷千辛万苦把我养大,孙女尽孝不足,如何还有怨言?”你泪水满面……

一九〇五年,中秋节之夜,复旦师生聚会。一轮圆月高照吴淞。你面对竺可桢、李叔同、陈寅恪、胡敦复等影响未来中国面目的青年们,大声演讲:“……十年前,在马关春帆楼,李鸿章与伊藤博文,谈判签约,说了许多让我痛心的话。其中,谈到鸦片,伊藤博文说:‘贵国应立法禁止抽鸦片,对英国鸦片加征关税。抽鸦片,你们的士兵就不可能有战斗力。’李鸿章回答:‘我们口头提了好多次加征关税的要求,英国人不同意啊……’瞧瞧,一个日本强盗,竟为中华复兴‘出主意’,我们的大臣却无力悲叹,这是多大的讽刺!办复旦,搞新式教育,就是育新人、绝旧习,拒绝再做身体和精神的大烟鬼,华夏神州方有希望振拔一新,旦复旦兮,不辍不息!”

掌声、心声、校歌声,交响着,汇入附近黄浦江东流入海的涛声,为吴淞口外的新日出,谋势蓄力。

5

天很冷,你像平时一样在五点醒来。孙女马玉章端来一盆热水,侍奉你洗脸刷牙。你穿上那一件紫色缎面羊皮对襟袄,袄边缘,有磨破后细密缝补的痕迹。你缓缓走到住室旁的诵经室,早祷。

徐家汇那座已落成二十多年的大教堂,有钟声、祷告声隐约传来。你知道,人间万千祷告,内容不相同,甚至彼此冲突。故,祷告的对象,绝非虚空中的上帝,而是一颗灼热的心,以自勉自安。比如你,此刻,一九三六年十二月末,九十六岁,默祷的内容,并非“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而是“驱除日寇,还我河山”。新年将至,你祈愿中华民族,有新喜悦抵御旧悲哀。尽管,现实与祈愿往往相悖。新悲哀即将在新一年轰然降临,此刻你不知不觉。

孙女玉章和秘书张若谷,陪你进餐。你吃了一个鸡蛋,喝了一杯苦咖啡,再慢慢啃着夹有一片青菜的面包,像一匹马,啃着岩缝青草。早餐罢,看新一天的《申报》,盯着时事版的诸多消息:经延安及各界知名人士斡旋,西安事变有望和平解决,抗战即将进入新势态;上海市民捐款百余万元所购的十架战机,进入战场,飞行队队长李桂丹,在百灵庙击落敌机两架;六千余名日军士兵,在北平郊外进行攻防战演习,北平市政府要求市民“安居自守”;“七君子”在南京接受一审……

你读着,时而微笑,时而脸色一凛,抿紧嘴角,胡须抖动得像风中枯草。

六年前,蔡元培等弟子来土山湾孤儿院,为你祝贺九十大寿。寿礼,是在你所居的三楼旁建一台简易电梯,并配置一辆新轮椅。你笑了,喃喃道:“我已很少下楼,你们送了这电梯、这轮椅,是敦促我还得行动啊……”蔡元培说:“老马识途,要领我们这些小马,朝前走啊。”大家都笑了。果然,你还得行动,领着一群群小马朝前走。

这些年,你一日日深感体力衰顿,彻底退隐之愿望日益强烈。

你为复旦大学聘请新校长,叮嘱:“接着我干吧——旦复旦兮,每一日的太阳都有新意才好!”蔡元培赴任北京大学校长前,向您辞行,忐忑。当时,该校吸鸦片、赌博、逛青楼之风盛行。你勉励这一位弟子:“大学,非校舍之大之谓也,非教员薪水之大之谓也,系道德高尚、学问渊深之谓也,方可造就经国济世之才。”于是,有鲁迅、胡适、辜鸿铭等俊彦奇才,被蔡元培破格招揽,加盟北大,形成“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之校风,与你开创震旦学院、复旦公学之原则,浑然一同。

自晚清政坛退场后,你又试图从民国政治中后撤,做一个纯粹的旁观者、思想者、教育者。然,时代潮流裹挟你,一颗热烈的心脏要求你,下楼,到街头和疾风骤雨中去,让那些小马,从一匹老马身上获得方向、勇气和定力。

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来你写下“还我河山”四个大字,并以小字附言:“河山变色,如此奇耻大辱,国人应奋起自救,不还我河山不止。”《申报》等各大报刊套红发表后,震动全国。日人与汉奸,眼盯这些字和落款“九三叟马相伯”,面面相觑,惶惶不安。

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你在电台里连续演讲四十天,声音沙哑像马嘶,传遍中国。呼吁政府抗日、民众觉醒,不要上欺下瞒,各自浑浑噩噩打小算盘。你讲了晚清时期镇江“抗英”的旧故事:一士兵,在炮台抽烟,烟火无意中飘入炮膛,炮弹嗖一声冲向长江上的英国军舰;英军吃一惊,以为清军发起进攻,且炮兵技艺如此精良,慌忙把军舰撤出长江口;士兵的顶头上司,初闻炮弹射出,吓得一身冷汗,怕朝廷责备“擅自行动、惹怒英军”;再看英舰逃之夭夭,遂向朝廷谎报,“此乃随机应变、击退敌人多轮进攻”云云,竟立功受奖。你对着话筒吼道:“这样的瞒、骗、侥幸心,再也要不得了啊。我们要有万万千千的十九路军将士,要有蔡廷锴这样的大英雄,则中国必不会重蹈晚清之厄运!中国不会亡,国人当自强!……”

无数人在收音机旁,为你马嘶般的话语所刺痛、振奋。孙女马玉章,正是听着你的演讲,在豫园旁设立的战地医院内,照料从苏州河边战场运来的受伤士兵,战后,得到蔡廷锴将军嘉奖。那一枚奖章就放在书桌上,你日日面对,屡屡擦拭。

蒋介石也坐在收音机旁,听你呼吁抛弃不抵抗政策、释放“七君子”等刺耳之音,皱紧眉头,对时任监察院院长的于右任说:“您的老师说得太多了,过分了,得提醒一下了。”于右任回答:“您知道我老师脾气,况且,他的话,也有道理。”蒋介石脸色铁青。当西安事变爆发,你迅速给张学良、杨虎城写信,敦请他们慎重从事、放蒋抗日……

你百年间所言所行,一派儒家士子之高风亮节。有记者曾问:“我想用‘以肉饲虎’,形容您对民族兴亡之投身与奔赴,不知合适否?”你回答:“这一佛学典故,与‘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儒家境界,与‘慈悲’这一天主教教义,彼此相通,都是‘爱与责任’。倘能以老夫之血肉,喂养国家,使其得以存活,我,在所不惜……”

这一刻,土山湾孤儿院上空,太阳苍白,热力微弱。秘书张若谷推出轮椅,半扶半抱你坐上去,在靠背处塞入棉垫。马玉章提着装有笔墨纸砚的大袋子,跟随你,乘电梯到楼下。路边,一辆轿车等候着,张若谷又半扶半抱着你,坐进后排位置。车发动了,像一匹马,奔向南京路上的大光明电影院。不是去看电影,而是要用毛笔之剑、砚台之堡垒、墨汁之热血,在宣纸这一小战场上收复山河——你要去卖字,一个大字五十元,一对条幅一百元,匾额二百元。你和宋庆龄等人发起成立的“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派来工作人员,在现场收款、记账、维持秩序。此前,你已写了三十多天。逢下雨,就在家中按订单写,晴日,则来闹市繁华处为市民写。即将达到“写十万元”这一目标,可购置一架战斗机。你的盛名、高寿与爱国心,对求字者有巨大感召力。每次来街头挥毫书写,上海各媒体即发出预告,桌子前早早排起长队……

今日亦如此。刚下车,那长队里的市民就为你鼓掌。你眼睛热着、亮着,挥挥手,坐下来写。张若谷研墨,马玉章展纸。“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不破楼兰终不还!”“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落款是“九六叟马相伯”“九六老人相伯”等。旁观者、买字的人,纷纷感叹:“有您老长寿如青山,何愁家国不能光复!”“好字好句好祖公……”你激动了,就站起来悬臂写大字。玉章赶忙去扶着你的腰——你右腿的力量早已退化,不能长久站立。

一口气写下十几张纸,你坐下略微喘息。玉章端来一壶拧紧盖子的热水,你小口喝。不敢多喝,怕小便频繁,影响写字。风,扬起案头宣纸一角,你盯着它,走神两秒钟,似乎看见战机凌空而起……

中午,入餐馆吃一碗热面,坐圈椅中闭眼休憩两分钟,蓦然一惊,急急起身:“我去写吧,天冷,排队等字的人们太冷了……”玉章点头,抬手擦眼睛。

傍晚,最后一个索字的人向你鞠躬、离去,你上车回到土山湾。躺在床上,那一件皮袄来不及脱下,就倒头呼呼大睡。玉章给你盖被子、脱鞋子。待晚饭做好,玉章来床边轻轻呼唤,你睁眼,孩子般不好意思地笑了:“困了,睡好了……”

餐后,你在圣像前长跪良久,晚祷,内容还是“驱除日寇,还我河山”。

6

在宋园,我向你墓碑献一束菊花,就像你和晁德莅在那一个冬至向徐光启墓献花一样。当然,我这一束菊花,是从花店买的。上海目前没有野花了。绿化带里的花朵,作为公共服务品,散发有教养的芬芳,不宜随手一采。从前的河浜填上泥土,成为高速度的长街:大木桥路、肇嘉浜路、蒲汇塘路……车流与人流,河水般峻急汹涌。如此现代性景观,徐光启和你,梦寐以求而未曾目睹。

现在,我踩着梧桐树落下的斑斓叶子,自宋园,来到你居住过的土山湾孤儿院。

一座三层红砖结构的建筑物,成为眼下的“土山湾博物馆”,展示徐家汇的形成史、宗教发展史,以及你参与其中的文化教育史。“海派之源”,是这一博物馆的主题。上海乃至中国的现代化潮流,一概由此地、由徐家汇,潺潺派生而臻汹涌。你,正是这源头的一部分水滴。从徐光启开始,到你,到你的学生蔡元培们,一代又一代觉醒者、先行者,以滴水穿石之坚韧、利万物而不争之慈悲,终造就当下中国现代化之新局。

“土山湾”,产生于一八三一年至一八三七年。时任江苏巡抚林则徐,在此治理洪涝,疏通肇嘉浜、蒲汇塘等一道道流水,掘土堆垒小山丘,遂有此一地名生发。因虎门销烟获罪,林则徐戍边新疆。一八五〇年还乡途中,在湘江一艘船上,与三十七岁的左宗棠相遇畅谈,将手绘的新疆地图和治疆方略,尽数传授,助力于一个湘军猛将的崛起。世界广大,杰出的人与事,都存在着明确或隐秘的关联,从而使历史的书写符合逻辑、动人心弦。

现在,你的照片,你的雕像,在土山湾博物馆内的展台上,越过百年光阴,与我对视。

照片,没有摄影者署名,大约出自土山湾画馆内接受艺术训练的孤儿,也可能出自某一传教士、记者。雕像,作者署名“张充仁”。他,一个出生于土山湾的孩子,在母亲去世后,被父亲寄养在孤儿院,学习美术和彩绘玻璃工艺,后进入徐汇公学,成为你的学生。毕业后,你推荐他谋得《时报》美编一职,又帮助申请助学金,送他去比利时布鲁塞尔皇家美院留学数年,学习水彩画和雕塑。回国后,他追随你,同样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在淞沪抗战期间,参与战场物资保障事务,义卖画作筹集抗战经费。一九三七年,你启程去桂林避难,他匆匆创作这一雕像,抱到土山湾来让你看:“我将一直抱着、守着,等您回来。”你眼睛湿润了,看着那一尊雕像,低语:“铜啊……”你就是青铜般铮铮不屈之君子,故能克服时间的侵蚀,获得永恒。

玻璃柜内,一盏小聚光灯,照耀那一件紫色缎面的破旧皮袄。衣襟宽大,可佐证你身躯与心胸之伟阔。旁边,你的一本本著作是精神的遗体,纸张泛黄,由土山湾印书馆、商务印书馆等机构出版。再旁边,你为周树人著作《中国矿产志》所写的序言,夺人眼目。

周树人留学日本期间,对中国矿产资源分布情况着迷,完成这部书。其修辞之美,呈现出一个伟大作家即将出现之征兆:“吾广漠美丽最可爱之中国兮!……涵无量宝藏”,“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可容外族之研究,不容外族之探捡;可容外族之赞叹,不容外族之觊觎者也”。痛斥清政府“引盗入室,助之折桷挠栋以速大厦之倾哉”,赤子之心拳拳。

一九〇六年,你以复旦公学校长名义,在日本访问,为中国留学生做演讲:“日本曾以唐宋中国为师,学习如何艺术地生活;现代,则以欧美为师,推进明治维新。而今,我等来此留学或访问,要暂时放下从前为师之高傲、而后为敌之憎恶,不因曾经为师或为敌,无视彼之所长与所强,如魏源所言:师夷之技以制夷,我中华何愁不能复兴!”掌声热烈。一个青年来到你面前,自我介绍:“先生,我是山阴周树人。”之后,他多次来旅馆与你晤谈,呈上书稿,期望你能为这部书作序言。你读罢,感叹:“后生可畏,中国有望。”

于是,你笔下再度出现那一“慨”字:“慨祖国地大物博之无稽,爰著《中国矿产志》一册,罗列全国矿产之所在,注之以图,陈之以说,使我国民深悉国产之自有,以为后日开采之计、致富之源、强国之本,不致家藏货宝为他人所攘夺。”当周树人成为鲁迅,在一九三六年早逝,你痛心于这一伟大者的泯灭,像一份“家藏货宝为他人所攘夺”。在大敌将临之时局下,你与宋庆龄等人为他送行,也是为自己的一部分记忆送行。

终于,在西南边陲,在抗战进行到最艰难的一九三九年,你也成为被送行的人,到云朵和闪电中去,到史册和后人心灵里来。

我想走到土山湾博物馆三楼,看看最西端你的旧居。小电梯已不可见,通往三楼的楼梯被锁上。这座楼,紧邻当下的徐汇中学(即徐汇公学)。校门口,镌刻着你所书写的“汇学”二字,既是这一所名校的简称,也可视为你的教育思想:在多元汇合中,形成学问与思想的海洋。它,同样可以启示当下中国:在文明互鉴、包容并蓄中,获得自我的完善与强大,以开门方能守门。

坐在一楼走廊的长椅上,歇息片刻,我像大雪后立在门前等你醒来赐教的后生。也像受命于某特殊机构、肩负盯梢或保护之责的特殊人士?在晚清,在20世纪早期,此地紧邻法租界,仍属华界。日军士兵与坦克,就曾布设于附近街道,对周围的大教堂、天文台,虎视眈眈。你越来越激烈的抗日姿态,名传东瀛,让宋庆龄、蔡元培担心,曾劝你搬入租界避险。你摇头:“我守不住东北、华北,就守着土山湾吧,死在这里也好……”七七事变爆发后,经重庆与延安两方面劝说、敦促,你才踏上远行西南之路。

一道隔离网外,是徐汇中学的体育场。一群女生打排球,在攻与防之间迅疾转换,像为未来世界上的种种转换,进行练习。她们短发飞扬,步履迅疾,时而高高跃起,时而倒地翻滚,像矫健灵动、临危不惧之骢马,发出的呼喊如同阵阵马嘶。

忽然,我想起你在《申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记叙了“全国第六届体育运动会”的开幕式情景:一九三五年十月,江湾体育场,东北三省的参赛选手身着黑色孝服入场,手举象征白山黑水的黑白旗,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全场寂静得能听见鸟叫和风声。少顷,整个体育场响起风暴般的掌声和口号声:“还我河山!救我中国!”你坐在主席台贵宾席上,眼含热泪。你在文章中说,这届运动会证明,中国人的体能与技巧不比外国人弱,“尤其我们平时最惹西洋人看不起的女子小脚,在运动会上看不到了,新女性代表一个新国家”。

眼前,徐汇中学的这些女生,足以代表一个你梦想的现代中国。

我坐在隔离网这边的长椅上旁观。一个进入暮境的人,要练习让灵魂逐渐轻盈、上升,到云朵中去,陪着你,一同俯瞰大地上的女孩,为她们、为她们代表的少年中国鼓掌,响起一阵阵的风声雷鸣。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