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山丘
2025-01-14朱梦薇
一
羊庄是我的村庄。它很小,又平坦,像一颗绣在平原麻布上的星星,针脚极不规整。道路东一条西一条,都是土路,铺着纵横的烂菜叶、坑洼和车辙,碰上下雨就汇起独立的小溪流和池塘。路的两边是拥挤的土房,面黄肌瘦,褶子开裂,叫花子一样错乱地跪着。农闲或是饭后,背阴的墙根处就蹲着一溜儿光背汉子,像粘在树枝上的甲壳虫,或是牙缝里的紫菜。日光的体恤是有限的,午后一阵风将阴影越刮越瘦。于是,他们的脖颈和短楂白发就被驱逐出那一小片阴凉的帝国,像黑亮的酱油上浮着一层泡沫,熠熠闪烁着。
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场景时,胸膛里擂鼓般砰砰作响的感觉,就像我看见羊庄有那么多羊时一样陌生和惊奇。不过,羊庄的小孩是不会如羡慕河水的波光粼粼那样羡慕这点儿白热的光和亮的——他们的头发从出生时就雪白。当他们撒着欢儿奔上山坡,混入羊群时,头发在太阳下就像刚拧开盖的汽水一样滋滋发亮。这神秘的白色带着命中注定的意味,伴随着他们从村头跑向村尾,自坡上踱到墙根,让人自然地联想到,多年以后,他们也会蹲下来,成为同一幕让新来的城里小孩惊异不已的景观。
哥哥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我不是。
我的头发是黑色的。从我来到羊庄,每次洗头,都得闩上门,以封锁这不可说的秘密与烦恼——一个七岁小姑娘及肩的黑发可以把每盆水都染得乌黑。这是无法溯源的基因突变,爷爷奶奶头发是纯白色的,近乎透明。爸爸的头发,据说也是白色的(不过大家都说,那是在他离开羊庄以前)。妈妈呢,我不知道,她的发色似乎和她的身影一样含糊,没有人能说清。无处溯源,也就无可解释,只好羞怯地面对现实。这头黑发给奶奶带来了无数麻烦。每回我洗完头,她都得悄悄绕到后门,猫着腰抽出木门槛,将洗发水偷偷倒掉。在我坐在小院里扇着蒲扇,面对满天白星,等待凉风带来困意的时候,那些汩汩的墨水都汇进了水沟,流到洗菜、洗衣服、涮拖把的池塘里,日复一日。渐渐地,池塘的肚子里盛满了苦水,她想必愤懑极了,有意无意地将这个秘密泄露给了岸边的柳树。于是,谣言又经由柳树纵横繁复的根系向四周的土地蔓延。很快,羊庄的人都知道了,在小小的四月卷起了一场飓风。连蚯蚓都在争议这事,爬上我泥泞的鞋沿以示轻蔑和抗议——差点把我的五官吓成墙灰的颜色。
我知道引起这场飓风的蝴蝶翅膀的翕动——奶奶是整个羊庄里头发最白的人。虽然她终日戴着一块厚厚的灰绿头巾,虽然她一从地里回来就剧烈地咳嗽,像一头肺里积满尘土的巨兽,可当她在清晨的呼吸里做祷告,忽而看向你,静默地微笑,或是在冬天用温热的掌心握住你的手,她的白发就会产生神奇的作用。一道斜阳,或是一缕火光,可以将她整个人映照得如窗纸般透明。
人们越是敬重她,越是不能忍受我那万恶的黑头发,姑姑也不例外。为了打压我小小的染坊生意,她连着折腾了好几天:给我套上表姐缺颗扣子的马甲(裤子是稀缺资源,我见者无份),把我的头发啃得和头皮只差1厘米,在我的脸上抹炉灰,喂给我癞蛤蟆草。可我的头发仍然像一条不会枯竭的河流,源源不断地汇入黑夜。
在飓风袭击羊庄的第七天下午,村主任——一位白眉毛垂到嘴角、耳垂耷拉到肩上,据说能与神对话的智者向我走来,径直把我身上仅藏的最后一块肥皂和牙膏扔到后山永远填不满的垃圾场后,扬长而去。围观的群众本以为能看到跳大神之类的快活场面,伸长脖子等了半晌,眼看村主任呱嗒呱嗒的脚步声转过了过道口,且没有再冒头的意思,才只好讪讪地缩回脖子,卷着些无聊和哈欠,趿着鞋回家了。
此后,我不得不和其他孩子一起蹲在塘边用含碱的湿泥洗头,用香薷叶涮洗牙齿,连光秃秃的毽子也被包着硬泥块的糖纸所代替。很快,村主任的药方见了效,我的头发依然是黑的,但不再流出夜的颜色。
在偏移的日头下,村民们目光里羡慕和惊恐的成分渐渐被碾子般空转的无聊碾碎,沉到底层。再后来,黑头发的新闻,关注度已远在“烧牛粪”和“割麦子”之下了。
二
我的一头黑发和一只羊待在一起,构成了独属于我们的夜晚和白昼。白天,我们把那些团团的云朵轻轻推到山坡上,用柳条指挥这支雪白的队伍驻扎在最丰盈的草地。士兵们总是懒懒地吃,懒懒地躺下,嘴里永远在咀嚼。我和邻居家的几个孩子躺在草坡上,看天上的羊群聚集到一起,又被风吹皱、折叠,直至散开。有个脸颊通红的男孩儿比我小一岁,却会用柳叶吹曲儿,每首都糅合了牛筋草辛烈的草木气息,沾着初春的露水。我喜欢挨着他躺下,闭眼,看见一片柔软的白雾里,一只黑亮的甲壳虫。
暮色四合时,我们又将坡上的云团们拢在掌心,捧回家去。夜晚降临,羊庄里几乎没有人家点灯,我的头发就与窗外浮动的乌云或是屋里沉淀的寂静融为一体——很适合作为偷红薯的伪装。发现这一点后,夜里睡不着,我就和白头发圆圆跑去伯伯的地里挖红薯。几次下来,我俩以零败绩的成就,彰显了“黑白配”的优越,名声在大人的咒骂中越传越响亮。再后来,每天夜里,睡不着的孩子就从四面八方赶来,和我俩在村尾的桦树林里会合。我们一起抓知了猴,以两分一个的价格卖给中药商,再从小店老板的手里换取西瓜糖和辣条。我哥是抓知了猴的好手,一晚上可以抓满一个小红桶,换好几毛钱。但是他总是独来独往,“不爱跟你们这些小屁孩玩”。我们也不爱和他玩,他可不知道我们的收获哩。我们相互踩着肩膀,在宽广的大道上像奔涌的月光海,淹没了整片桦树林,直至浪花与月光拍打,才依依不舍地说再见。
有天夜里星光正好,四下里都凝了霜。我一路乘风涌到家门口,猫着腰从门槛漫至床边。奶奶正盘腿坐在炕上裁鞋样,见我泡在水里,进屋翻出一张麻绳做的渔网。打捞时,那双布满老年斑的双手青筋暴起。
渔网上还遗留着父亲的气息,现在浸满了海的咸味,又纠结了几根我的黑发。
“晚上可不敢回来这么晚了。跟你说多少遍了,外头有老猫鬼,有老猫鬼,你偏不听。那鬼你以为是干吗的?专吃小孩的魂儿!大人的也吃!噫,你看村口那一家的老大,多周正一个人,不就是有天夜里喝了酒,就走到村口,走了一夜都没走回家。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魂已经没了,头发剃得精光,瞪着俩白眼珠,涎着口水,屙屎屙尿都不知道脱裤子。”她皱着眉头,一面捏鼻子,一面在我的腰上乱抓,假装要脱我的裤子,逗得我咯吱咯吱笑,“他每月都去镇里,那过道儿走多少趟了,咋可能迷路嘛……可不敢这么晚回来了,到时候叫老猫鬼捉了去。”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月亮正稳稳地挂在院子里的榆树上。奶奶从被窝里抽出手,替我捏好被角。被窝里是这样温暖,只有湿答答的头发贴在耳边,浸湿了乳黄色的枕巾。睡神钩住我的魂往梦乡引,可奶奶还在用舌头给麻绳打结。
“真忧心……”
我多想告诉她,被打捞了太多次,我已经知道每个网眼里的故事:那个细窄的,装的是个不爱吃蔬菜最后病死在街头的小孩的故事;那个粗犷如豹眼的,讲的是有个大力士见义勇为,打死了人被判无罪的故事;在那个水滴状的故事里,一位神养活了一只麻雀……
“可不敢玩火。白天玩火,晚上尿床。”奶奶突然拍了一下被子,像渔网突然收紧,勒了我一下。
“那哥哥呢?”
“哥哥?别说哥哥,爷爷也不准玩。”
骗人!我顿时睡意全无,睁开眼,从奶奶絮叨的罗网中逃出去。
我可清楚地记得,两天前碰到了怎样的怪事!那天我尿急起夜,屋里黑得像被电视布罩着,左边没有熟悉的鼾声,右边的凉席也不再反复翻动,只有院子里有些光亮,似乎还有人语响动,如房梁上老鼠的逃窜一样令人心惊。趿拉着毛线拖鞋,凭听觉踱到门前。透过门缝,我看见了火。
那是我第一次在羊庄看见火,傲然地占据着油棒的顶部高地,积集了稻草燃尽的枯黄、艳红和荧荧的白色,像燃烧的山丘。火把只有一束,但照亮了一群白发:村主任、奶奶、大伯、婶婶……一众的大人,正月冷冽的空气在他们严肃凝滞的脸边晃动。
我的哥哥站在众人的中心,垂着头,上半身赤条条的,像一条光滑的银鱼。脚边,奶奶坐在小马扎上,脸上失去了表情,变得和头发一样花白,手里攥着擦泪的毛巾。周边有人站起,有人坐下,有人背过身,有人正用中指敲出一支烟……人影和天上星宿一同转移交错,宇宙里的时间似乎都被压缩在了这神秘的阵法中。
我又惊又怕,将门缝和眼皮合上,悄悄踱回床前。
哥哥尿床了吗?我无从得知。
15岁的哥哥在我起床前,将未卖出的蝉壳、压在枕头下的数十颗弹珠,装在崭新但无法实现预期价值的铅笔盒里,留给了我。等我醒来时,他已经背着大小包和绿皮火车一同进入另一个城市的白昼。他走得这样快,这样沉默,我甚至来不及告诉他,那天夜里,我梦见他的脸上蓝青色的鱼鳞正映出水纹状的火光。
三
哥哥走了,我还在羊庄,像一只被面筋粘住的蝉。
日子过得慢极了。过了多少个日头,四方院子里的榆树还只是那么高:比屋顶高出一点儿,离天空还远得很。有时我抱膝坐在门槛上,榆树斜长的影子就洒在我的身上,像一场雨细细拢住我的肩膀。我的对面是所剩不多的几只羊(或许已经算不上“群”),中间扎着一道矮矮的栅栏。栅栏往一边倒,而羊的嘴巴总往另一边歪。看得多了,有时我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出它们咀嚼的样子:睫毛低垂,鼻翼耸动,上下颌骨共同碾磨一小捆干草。看不见牙齿,只听见一阵簌簌的声响,干草便像爬楼梯似的一级一级向上传递了。
它们都懒懒地伏在地上,好像也厌倦了这漫长的、忙于反刍的冬季。
我已经上了半年学,独自待在院子里的时间却比以往更长。放假的时候,在门槛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冬日稀薄的阳光被榆树枝撕成轻飘飘的棉絮,落到我的肩上时已经所剩无几。没有风,但远方的事物因为寒冷显得更为清晰。有时奶奶从夕阳里走来,远远地朝我招手,围裙下的身体在雪地里肿胀起来,变得通红,像大地上一棵跳动的胡萝卜。有时我没注意到她,她脚下那种有力的震动,也会像震颤的琴弦那样,传递到我的手心里。
“乖乖,快进屋去!”奶奶握住我的两只手,哈出几口温暖的白气,一边搓着我的手一边把我提进屋里。
寒风涌进里屋,一下子将这里撑大了好几倍,房梁被拉得更为冷硬、粗直,爬满了湿黏的霉菌。大概是地面也被拉长扯宽的缘故,桌边的热水瓶,看起来离门槛好像有两个屋子那么远。唯一的热气,只贮藏在我们俩的鼻子和嘴巴里。
烧饭的时候,奶奶切菜,我钻到灶台后看火。虽然只能拉拉风箱,不能添柴,我也很高兴。我们呼出的热气由一丝一丝,团成一缕一缕,再相互融合,变成一朵硕大的白云,经过烟囱——像每家每户那样,从烟囱里,轻轻探出一只黑瘦疲软的手。
燃烧的声音是灶屋里唯一的声响,噼里啪啦,啪啦噼里,好像一堆人在枯树枝上跳得正欢。有时我趁奶奶不注意,偷偷扔进去一两片干得蜷曲的豆荚,火肚里的人们就跳得更快、更响,笑声中火星四溅。
那场景让我想起学校,学校里那些跳动的白色头发。跳皮筋时,她们的辫子也是这样在空中跳舞,像燃烧的豆荚,带着笑。
骤然有些冷了。
今年九月,奶奶卖了一只羊,像把冬小麦的命运交付给土地那样,把我交给了学校。那时溽热未消,大人们看起来急急忙忙的,他们一面向奶奶问好,一面不停地用手抓头发,好像试图抓出要说的话,忽然转而把目光盯在我身上,惊呼一句:“呀!”他们背后探出孩子的半个身体,也瞪大了眼睛。那些孩子是邻村的,我从没见过,他们的白头发闻起来像河边的新鲜泥土,衣服也熨过,瘦瘦地贴在身上。我唯一认识的是圆圆。但她碰见我,好像吓了一跳,脸上带着初学的讪笑,一边摆手一边绕过我,走了。人们的目光便从她身上又移回到我的头发上了。
圆圆比我早上一年学。她的书包更大,也更空、更黑,里面有二年级的两本书,一个散架的铅笔盒,两支铅笔(其中一支只剩铅芯,写不了几个字就摸得一手黑),还有被她弟弟啃得只剩半块的橡皮。圆圆不爱读书,她说一看到课本就困得眼睛发昏。但没有人不喜欢圆圆,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笑起来一闪一闪的,惹人喜欢。圆圆妈也是村里出名的巧手,帮她扎的两条辫子又粗又亮,像两根白皮鞭,俏皮得很。
跳绳的小团体就是以圆圆为中心建立起来的。每节课后,她们总能很快地挑好场地,搭起皮筋。她们的影子在耀眼的阳光里泼出一大片灰色的水渍。而我总是坐在桃树底下,等待一个加入的机会。有几次我试着迈出桃树的阴影,可当那些高高束起的辫子甩动两下,流露出不快的意思,我就立刻缩回去了。有时她们会直接说:“我们不想跟你玩。”我就恨不得退到蚁穴里去,不让她们看见我。
后来,一下课我就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课桌上衍生的梦总是若即若离,一些捣蛋的男孩子会偷偷拽我的头发,我一回头,又看不到人。此时,他们已经蜂拥至门口,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由于背光,他们的脸变得狭长而模糊,就像他们的父母。从他们的牙缝里,我闻到了烟味。
我宁愿他们是针对我,可他们只是针对我的黑头发。哪怕我戴上了白帽子,他们也会说:“嘿,她是黑头发。”
我不是没有做过努力:往头上涂更多的碱泥,用符纸泡水洗头(符纸是从奶奶的鞋盒里偷来的,阿弥陀佛,但愿佛祖能谅解我),恳求医生给我一个让头发变白的药方。但直到第一个学期结束,我的头发还是固执地黑。令我尤为生气的是,那位医生甚至帮姑姑研制了一种可以涂在乳头上的毒药来帮助表妹戒奶,也不愿理会我。他收留了那么多从外面回来的怪病人,那些人的身体不像羊庄人,倒像是动物。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给他们挂盐水、检查他们的牙齿,却总是对我摆摆手,为什么我一离开那个洞穴似的诊所,洞穴里的病人立刻就支起身子议论我。
但我渐渐怕去了。
每天夜里,我都暗暗祈祷,第二天天一亮,奶奶就惊奇地推醒我:“呀!你变白头发了!”想到那个场景,我就要哭出来了……可惜,这只是一种引人兴奋的幻想。每天早上,奶奶总是用不变的语调将我推进新的一天。
我所希望的事每天早上便落了空。渐渐地,这种不着边际的想象经由时间的磨损,在我的心底引发出了另一种恐惧:假如我真的变成了白发人,他们就会接受我吗?一个我不愿接受的场景走进我的梦里——他们走到我的身边,压低声音说:“她曾经是个黑头发。”
我甚至不确定,到底哪种情况让我更为恐惧。
四
时间就像羊的牙齿,一切东西经过咀嚼,只剩下声音。
半年过去了。我坐在门槛上的时间比以往更长,有时凭肩膀的发烫程度就能感觉出太阳的下沉。家里仅剩的两只羊正在长出新毛,他们站在我对面,身上秃秃癞癞的。还是扁尖的棕色瞳孔,湿黏的眼角,灰色的痕迹从眼角淌至下颌,隐入脖颈深处。
面对他们,就像面对我那从小就长满白头发的哥哥。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我的胸腔里有个庞大而苦涩的问题。
很多个夜里,我躺在奶奶的身边。月光还是静静的,奶奶的呼吸如同猫的胡须在黑暗中轻轻晃动,我却总是焦灼不已。哥哥、学校、黑头发……那些事像阵阵暴雨,把心上覆盖的浮土都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一颗桃核。桃核的突尖抵着我的心口,灼得胸口痛。那种痛苦经由血液传输到全身,燎起了浑身的炭火。有几次我实在难以忍受,推醒了奶奶,看到她月光下闪闪的白发,我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转身埋进被子,心里闷得非哭出来不可。奶奶用手背探我的额头。大约是发烧了,她总是这样说。
有天夜里,隐约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大约是下雪了。身上很烫,似乎还在发烧。我不忍再叫醒奶奶。过了一阵,院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也许是野兔?我不愿细想,任由身体里的热将自己牵出了被窝。
风一个劲地往我身体里钻。一道闪电划过,雷电经过的树下有人头发竖立。
“你在这里干吗呀?”我攥着领口,努力眯起眼,只能依稀看出一个人形,心里却觉得有些熟悉。
她不说话,也不动,我只好又撑起嗓子喊了一句:“喂!你是谁呀?”
那时我已经有些眩晕,雨好像不是在落下,而是在面前升起,不知道哪里发出的“嘀嗒、嘀嗒”的声音正一下、一下地踩着我的耳朵。等我再次注意到她时,她已经离我只有一只手的距离。她似乎是跑过来的,那么急匆匆地,抱得我一个踉跄。哭声不知道从哪里爆裂开来,盖过了屋檐下的雨声。
她在哭,不停地发抖。
她在说什么呀?为什么一直叫我的名字?为什么一直摸我的头发?为什么,为什么……可我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的眼泪把我的棉领子都浸湿了,连同我的袜子一样,湿冷的……
又一道闪电劈开了黑夜。我勉强撑开眼睛,轰隆隆的雷声里,她白色的头发像另一道闪电。
我放声大哭了出来。
这个人的拥抱是干燥而温暖的,像火炉,像奶奶的手。这种温暖是因为白头发吗?或是因为这个不说话的人?因为她身上樟树一样苦涩的气味?我不知道。我紧紧地抱住这个白头发的女人,感觉浑身的力气都在离我而去。心底对白头发的羡慕、渴望全都变成了逃离,强烈的逃离。我不由得喊了出来:“你带我走吧,妈……”
她的哭声更响了,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名字。
雨从天上落下来,我的身体却好像空了,悠悠地浮起来。越发冷了,好像已经飞得很高很高,变成了平常我在院子里见到的那些白色星星里的一颗,我的头发也全白了……越升越高,越高越冷,不知怎的,好像碰到冰块那样,猛地坠了下来。身体不由得一跳,抖开了浑身的冷。一惊疑就睁开了眼睛,只听奶奶说:“好了好了,可算醒了!”
奶奶的眼睛又红又肿,抿紧的嘴也像个颤抖的鼓包。姑姑赶忙推她喂药。奶奶托起我的头,由姑姑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张嘴,一匙就灌了下去。
“乖乖,喝完药病就好了。”她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脖子,弄得我有点发痒。可我浑身都疼,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我生病了吗?”
奶奶和姑姑交换了一个眼神。姑姑拿起针线箩里一个鸡毛毽子在我眼前晃。“没什么的,马上好了——你看这个,喜欢不喜欢?”
我点点头。又灌了两勺,碗里的水喝完了,底下还沉着一层灰。我想我大约是中邪了——羊庄人是忌讳在中邪的人面前直说的。此刻,我却来不及想这些。雨声,闪电,榆树下白头发的女人……好多奇怪的梦,又不像梦,正涌进我的脑子里。
“奶奶,雨还下吗?”
“你真是睡糊涂了,今天太阳大着呢。”姑姑拍了拍我身上盖的被子,已经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了。她又伸出手指,问了我几个“这是几”“我是谁”之类的问题,然后就直起腰,笑着对奶奶说:“看着吧,明儿个准好了。”她那么高兴地走了,可奶奶的眼里还含着泪。
不用回答问题了,我才歇下来,又喝了一点水,看看屋子里的东西:墙上的报纸还是那么旧,那么黄,衣柜上的锁还是紧紧咬着,镜子上粘着一个黑点,看不清是一只蚂蚁还是别的什么。一切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可我分明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那些梦在我的头脑中游离,我头疼得厉害,嘴巴也不像平常那样听话。不知怎么,我就说出来了。
“奶奶,我的白头发呢?”
奶奶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的嘴唇上下蠕动,可是没有一点声响,让我想起那些没有牙齿的羊。
是啊,奶奶怎么会知道呢。她的头发也是白色的,且是近乎透明的白呀!
我转过身,脸朝着墙,什么也不问了。
五
在两个铃声间装睡的日子,被桃树和女孩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桃花开了,爬满了蚜虫,紧接着下了一场大雨,树上只剩下烂叶子和零星的瘦果子相互遮掩。日光照在额头上,灼得发疼。夏天来了。于是晚饭前多了一点准备,得先拿脸盆朝地上洒满水,待水汽带走地面上的一部分热气,再搬出桌椅碗筷,敞开衣领在榆树下吃到天黑。
羊庄常年干旱,草木茂密,且无人看管,在那个人人留心牙齿和腿脚的年代里,卷起一场山火似乎是常有的事。无非是滚滚的烟袭来,呛着人了,有人疾呼,紧接着锅碗瓢盆丁零哐当落地,河里的水被哗啦哗啦地舀进几只水桶,扁担在老汉的肩上吱呀吱呀地呻吟,河水就吨吨吨地撞击着木桶。许多人振臂喊叫,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抛到屋顶,撞上早已痴呆的广播喇叭,铿铿锵锵厮杀一阵,又砰然掷在地上。攒动的人头如同被风吹散的白烟,以弥漫的方式占领了每一条夹道。危急时刻,不知哪儿蹿出一根象鼻粗的水管,经由无数只满是老茧的手传递,解救了瓢的困境。太阳下沉到山脚的时候,黑山里才冒出几十颗火星,在藏青色的焦味里耸动着,四散。各家已备好了白毛巾,每条都得咬牙忍受下矿般的折磨,以自己的牺牲换取男人的一双白手、一张算不上白的糙脸。男人抽烟的工夫,小孩已经提来酒瓶放在桌边,女人转进厨房,掀起蒸屉。沉默中,一阵水珠落下。
这样的场景总是反复出现。有时我忍不住想,或许,羊庄是一块被太阳诅咒过的土地。它的燃点很低,一点就着。火灾曾经在这块土地上反复出现,但人们扑灭大火之后,便不再追问第一粒火星的起源。
火舌从隔壁穿墙而来那一天,我被魇住了,恍惚中似乎不断有人推我,又哭喊着捶打我。待挣扎着醒来,四周却蒙着一层青纱似的蓝。尘埃酣睡着,没有一点声音。
我推开门——很轻易地开了。一瞬间,猎猎的风声、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哭喊声、脚步声卷成一股飓风,向我碾来。我来不及细看,院子里布满羊屎的土地已经在我脚下跑动。
地会也跑吗,而且跑得这样快?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沌。薄秋衣紧紧地贴住前胸,凛冽的风追杀般到来,从我的后背钻上去,撑得秋衣超出限度地胀起来。黄沙堵住了我的眼睛、喉咙和耳朵。空气裹满了沙粒,涌进我鼓风机似的双鳃,旋即又被挤出来。大地越跑越快,我大口地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却怎么也跟不上。
“我要摔跤了!”
终于,当这个念头第21次出现的时候,脑电波跟双腿彻底失去了联系——我被甩在地上,像一截橡皮水管。肿胀的疼痛中,大地还在疯狂地奔跑——我努力睁开眼,看见了哥哥扁平的后脑勺。
是哥哥,是他在拉着我跑!
我往回看,火势正猛,许多老人和未到学龄的儿童都已经被山火吞没,眼泪来不及流下,就蒸发了。身后的黑山掀起三米多高的火浪,向我们袭来。
我挣扎着爬起来,在哥哥的拉拽下继续跑。我们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大路没有了,身边的稻田没有了,呼喊的人也没有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双眼紧闭,却一直在流泪。我们一直跑,一直跑,我的喉咙和耳朵掉在地上,狗吠声没有了,哭喊声没有了,风声也没有了。我们跑啊跑,跑啊跑,一直跑到村尾的最后一堵墙前。
那是最后一堵墙,中间已经塌了一半,正好可以翻越过去。哥哥几乎没有犹豫,一口气跳到墙上,转过身把手递给我。我抓住他的手,踩上墙。可我很害怕。陡然的高度让我心如针扎,我望向哥哥,企图从他的眼睛里抓得些勇气。
但我却看到了哥哥的黑头发!——我久久地犹豫了。
我不知道怎么判断那个穿着紧身牛仔裤、皱巴巴的白衬衫,套着豆豆鞋,挂着镀金链子,往家里寄各色药盒、黑香蕉和纸糊底皮鞋的人,是否只是一个黑了一些的哥哥。
六
我没能越过那道墙。
那场山火除了给我的右脚踝留下一道疤外,就像一场荒芜的梦,很快被哥哥和其他人遗忘了。
绘有大红花的奖状交到我的手里时,被命名为暑假的夏天再次到来。孩子们光着脚,在棋盘格似的田野间跑来跑去,成熟的农作物气息在他们的衣袖间流动、交汇。他们中的一些还在放羊,那些山坡仍然能产生回音,还有柔软而蓬松的绿。我却已经无羊可放,羊庄被晒得开裂的土地对我来说也太烫脚。
穿着鞋,走在田垄上,从一团云的阴影踱到另一棵草的阴影里,我仍然会把自己想象成是羊庄的一部分。
这是另一个短暂的梦。
妈妈来到羊庄的那天,所有的梦都得到了终结。村主任、奶奶、两位伯伯、三位婶婶……都聚集在我们的小院子里。一颗白灼的太阳挂在榆树枝头,又滑到院里的晾衣架上,烤得人心里吱吱作响。我坐在马扎上,得把头抬得很高,才能看见妈妈酒红色的头发。它们被烫成了一缕一缕逗号似的小卷,衬得她那本就不小的脑袋看起来又大了一倍。
妈妈站在人群中间说了几句,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其他人的神色。然而他们只是呆滞地坐着,仿佛已经融化,顺着袖筒流到地上。只有我的奶奶时不时用毛巾的一角擦去眼角的眼泪和黄色黏液。
没有火,没有仪式,甚至没有讨论,沉默决定了胜利。踩着高跟鞋,妈妈将套在新袄里的我提上街头,收割了一片羡慕和惊恐后,又把我塞进等候已久的大巴里。
大巴里充斥着新鲜的柴油味,让人头晕。我一句话也不想说。妈妈把身体倾向我,摸了摸我的额头。有点烫,她说。
那时我才闻到自己身上藏青色的焦味,感到浑身烫如炭火。我把脸贴在玻璃上。一片恩赐的凉意里,我看见窗框里羊庄的景色正在被一条条抽离。
7秒,阳光融化绿荫的午后,知了被填了哑药。我和圆圆一起提着麻袋,在收割过的麦田里捡麦穗。金黄的麦穗舞会中,两张小脸通红。回到家里,奶奶拿毛巾替我们擦去头上的汗,再往每人手里塞两角钱。我和圆圆斜挎上破烂的书包,又急匆匆跑去学校。
7秒,远方细小而唯一的土路,一边通向县城,一边不情愿地连着我上学的那条路。在一个秋天放学的傍晚,吹柳叶的男孩儿说他有亲戚住在县城。我们笑哄哄地对他比猪鼻子,他气不过,带着我们走了很久的路,果真到了那位亲戚家。他的那位亲戚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微驼着背,局促地拿出银鹭花生牛奶和旺旺雪饼招待我们这群小乡巴佬。回去的路上,天已经快黑透了,大家拽着书袋走得东倒西歪,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那位紧巴的城里人。我把铝罐贴在耳边,听见剩下半罐牛奶轻轻地发出打呼噜一样的声音。
7秒,在还不会捡麦穗,更没上学的时候,我光着脚丫坐在院子的小马扎上。我的奶奶正猫着腰抽出木门槛,将黑色的洗发水偷偷倒掉。
微弱的电流穿过21秒。我的鳃闭合,我的鳞尽数剥落,我的鳍退化成手和脚。一颗不属于任何人的肺在我日渐复杂的身体里膨胀起来。
七
至于我的哥哥,我没有再追问他,那场大火的起因,正如我从没问过他,为何从小满头白发。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那些稍纵即逝的鱼的记忆。
【责任编辑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