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虾卷
2025-01-14朱辉
从地铁口出来,街正对面就是建于1907年的广场旅馆。
大理石表面的二十层楼在纽约三月的料峭春寒中显得苍白、冷峻,反衬着大门口台阶上鲜红色的地毯。光从巨大的透明天棚投射下来,旅馆大厅显得空旷和静谧。沐浴在柔和的光里,我想象当年披头士第一次到纽约住在这里、走在脚下深厚地毯上的感觉。
我踌躇地站在第十八层的套房门口。深吸一口气,敲门。门开了,李斌手里拿着电话,把我让进门。
房间比我想象的大。从客厅的大窗能看到整个中央公园。李斌示意他马上就完。我在沙发上坐下,看着面前这个正在电话里严厉训斥对方的陌生男子:昂贵的皮鞋上深色的休闲裤,裤子膨胀的顶端用皮带勉强固定住。皮带上巨大的金色字母让我转开头去。窗外初春的中央公园依旧萧索。
李斌挂了电话,快步向我走来。他脸上豪爽的笑容让我看到一丝很多年前那个不驯、粗野少年的影子。他似乎想拥抱我,但在最后一刻只是踌躇地拍了一下我的上臂。两人在一瞬间试图建造某种可以触摸的联系……但是时间的鸿沟太宽了。
无声的尴尬。
“你吃早饭了吗?”我打破沉默。
他摇头:“这不等你一起吃吗……”
他一边穿上剪裁得无可挑剔的英国西装,一边看着腕表:“我下午五点的飞机回北京……我们去橡木屋?”
这个两年前关了。我说道。
他不能掩饰他的失望:“那我们到楼下的饭店吃吧。”
我看了一眼我的旧夹克、牛仔裤和沾着泥点的靴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我少年时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是陶陶,一个是李斌。
李斌和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今天凌晨我被他的电话吵醒。
“我在纽约,我们见一面?”
李斌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来自另外一个星球。
广场旅馆地下室有一个小吃广场。
里面有各种小吃:三明治、寿司、法国薄饼、细致的蛋糕,和其他五花八门的甜点。走过各个点心柜台,刚出炉的糕点的味道让这个地下室闻起来更像天堂里的哪个阁楼……人们三三两两散坐在空旷的大厅里,喝着咖啡,吃着早餐,聊着天。我们在一个空位子坐下。
“你想吃什么?”我问。
“都可以。”李斌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环顾四周,我看到那个熟悉的红色招牌。走到卢克龙虾卷的柜台边。一个个子小小、脸带雀斑的女孩在把一袋袋薯片排列整齐。我要了两份龙虾卷、薯片和缅因州苏打。女孩把两个上方开口的面包在烤箱里微微烤一下,打开,熟练地涂上薄薄一层带有柠檬的白脱和蛋黄酱,然后把来自缅因的新鲜龙虾肉细致地放满面包开口,再在上面撒上薄薄一层香料。
“这是?”我好奇地问。
女孩示意我把耳朵凑上去。她压低声音,手里拿着餐刀:“如果我告诉你的话,我只能杀你灭口了。”
我微笑。就在这时,我看到坐在远处的李斌。他独自坐在一片空椅子中间,两眼茫然地看着前方。孤单和无助。
初二夏天的一个下午。
陶陶和我骑车两个小时去少教所看望李斌。他因为打群架被关在那里两周。
李斌瘦黑了些。抱怨吃得很糟。然后问我们正在进行的世界杯的比分,和他膜拜的意大利队战况。
临走的时候,陶陶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李斌。李斌飞快打开:里面是个粽子。我和陶陶往外走。我回头,看到李斌一边大口吞咽着粽子,一边用手擦着满脸的眼泪,看着我们离开……
我递给李斌龙虾卷和可乐,在他对面坐下。
我俩拿起龙虾卷,张嘴大咬一口。微热的面包里面是凉的龙虾肉。我一下想起缅因的巴尔港口夏天的清晨:清凉、带着海腥的微风,如绸缎般平静的水面。撒在龙虾肉上的香料微辛辣,像在水面上星星点点跳跃的初升阳光,反衬着龙虾肉的新鲜和微甜。
我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李斌。他停止咀嚼,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手中的食物,然后又大咬一口,含混地问:“这是什么?”
龙虾卷,以前是缅因州等北方新英格兰地区的一种龙虾的吃法。后来传到纽约,这几年变成一种非常流行的小吃,但这家还是保持着最传统的缅因做法,把作料减到最少,吃的是龙虾的原味……
李斌仰头喝了半瓶可乐,用手抹了抹嘴:“好吃!”
我微笑地吃着薯片,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龙虾卷。吃早饭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人们在各个食摊前排队,整个地下室充满了美味的气氛。李斌意犹未尽地舔嘴唇。喝完瓶子里的可乐。
“还想吃什么吗?”我问。
李斌捡起桌子上的一点残屑,眼里有一丝不好意思:“我们能再吃一个吗?”
我犹疑。我的一个美食家告诉过我:龙虾卷每次只能吃一个,否则的话你会为你的贪婪而后悔。
我看着李斌,他也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但我说不好是什么。我收起残物,拿起椅背上的夹克。我们走出旅馆。
中央公园的风吹来,我们都裹紧了衣服。我们站在路口等着出租车。但每辆车都是满载。街上有很多绿色,在大楼的窗上、车上和人们的身上。我突然意识到今天是圣帕特里克节,纽约最大的节日之一。
“我们去坐地铁。”我说。
地铁里闷热、恶臭。我夹在两个穿着绿T恤、散发着汗味和酒气的大汉中间,昏昏然地听着一个黑人男声含混地报着下一个站名。
脸上依旧长着青春痘的李斌斜挎着背包。
他从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油渍麻花的纸包,一层一层打开,臭气慢慢弥漫开来。
高中毕业,陶陶考上一所名校读法律,我进了一个二流学校学工程。李斌从少教所出来后就没有回过学校,去南方的一个城市贩卖各种货物。那年夏天回来看我们。
刚从火车上下来、全身散发着烟味和汗臭的李斌和我在楼下大声叫着陶陶。
在震耳欲聋的平克·弗洛伊德的音乐中,陶陶在阁楼里用木头雕着一副棋盘。陶陶从小有一双巧手。
我们三个围坐在地上,李斌一层一层打开纸包。纸包里是一个烤得金黄的烧鹅。经过一天一夜的旅行,已经开始发臭了。我们把烧鹅在水龙头下洗了洗。陶陶到楼下拿了他父亲的半瓶白酒。我们用手撕着鹅,喝着酒,像水浒里的好汉,就差脖子上戴一枷了。
这是一个晴空万里的下午。
我们爬出阁楼的窗户。一群鸽子带着鸽哨在上空飞翔。远处可以看到城市的广场,风从绵延不尽的黑色屋脊上自由自在地吹来。我们三个躺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屋顶上随意地说话,肆无忌惮地大笑……
这是我们三个人最后一次在一起。
珍珠生蚝店在六大道边上的一条僻静的小街上。
街的边上是优雅的旧式灰、棕两色的五层楼房,每个楼房外面都有古老锈蚀、向下延伸的消防楼梯。街边还残留着雪,在早春的阳光下化成涓涓细流,留积在路边,提醒着刚过去的寒冷多雪的冬天。
我们在略显局促的位子上坐下。要了两份龙虾卷。午饭人群离开后的狭小店堂显得比平时要大。只有一对情侣坐在角落。一个穿着深色西装、戴着领带的老先生在我们身后边吃饭边看一本书。
李斌看了看表,再看看我:“你带我直穿大半个纽约,这儿的龙虾卷真有那么好吗?”
我没有理他,看着墙上的黑板上今天的特色菜,突然笑了。
“怎么了?”李斌问。
“你还记得小学那次黑板事件吗?”
中学的每次考试后,班主任蒋老师喜欢给班上每个人按分数排名,然后抄在一张大纸上,贴在黑板前面,让来开家长会的家长们欣赏他们孩子在班上的学习地位。
那天下午放学后,李斌让我和陶陶在教室门口替他望风,他从窗口爬进教室。我和陶陶在外面没等多久,就听到里面传出一声惨叫。
我们两个手忙脚乱地爬进窗口,就看见教室里着了火。准确地说,是两处着了火:一处是蒋老师心爱的排名榜,一处是在地上打滚的李斌。排在榜底的李斌想烧掉排名榜,但他没有预料到:他穿一套腈纶运动衣裤,一粒火星溅出,一下把他烧成了一头剥光猪和烤乳猪。
我和陶陶一时不知应该笑还是救火。结果是我们两个得了警告处分,李斌记大过,二度烧伤,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
一缕阳光从饭店的窗户照进来。
李斌摇头微笑:“这是唯一一次开完家长会后,我没有当晚被我爸吊起来打……”
李斌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和另一个男人走了。他父亲是个远洋货轮的海员,喝醉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多。
他的笑容让我穿越到久远以前,年少的我看着阳光下面对坐着的男子。
我们的龙虾卷来了。这里的龙虾卷和卢克的不一样,绵绵不断的龙虾肉包裹在他们自己秘制的蛋黄酱里,慷慨地堆放在一个煎得焦黄的开口面包上。边上是金黄的鞋带粗细的薯条。没等女招待转过身去,李斌拿起龙虾卷,大咬一口。
“怎么样?”我问。
李斌停止咀嚼,露出牙齿,像一只护食的狼狗:“别理我!”
我微笑,拿起我的龙虾卷,咬了一口。一瞬间,感觉不同的质地和味觉体验:面包的香脆带着牛油的香气在嘴里弥漫开来,包裹着微甜、细腻的蛋黄酱。蛋黄酱里的意大利香醋点醒味蕾。咬入丰厚的龙虾肉。一如大幕徐徐打开,庞大的乐队开始演奏金色的乐章……太阳光如潮水般地从宽大的玻璃窗涌入餐厅。
从厕所出来,我走回座位,看到地上有一副眼镜。正要走出门的老先生接过眼镜,谢了我。
“你和你的朋友喜欢这里的龙虾卷吗?”他问。
我点头。
他微笑:“他们被评为全市第一。”
“是吗?”
“是的。但是……”
我耐心地等着。老先生前后左右观望,然后凑在我耳边低语。走回座位,李斌放松地坐在位子上,一根一根地吃着细细的薯条,若有所思。
“我送你回旅馆吧。”我说。
我们走到门口。李斌转头问道:“刚才那老头和你说什么了?”
我犹疑地:“他说人们传说有一辆流动龙虾卷车,卖纽约最好吃的龙虾卷。”
“比这还好?”
我推开门:“不知道。但就算真有,你也吃不下了。”
李斌点头:“太饱了,你呢?”
我坚决地摇头。在早春的空气中,我们沉默地穿过六大道,街上满是刚看完节日游行的人们。
我出国前夜,送走最后一批来告别的朋友,看见陶陶在黑暗中从远处走来。
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轮流喝着陶陶带来的一小瓶酒。偶尔有夜行的车开过,灯光雪亮,然后四周又归于平静。陶陶搓着疲倦的脸,他在律师事务所上班,工作很忙。我把酒递给他。
他喝了一口,哑着嗓子问:“李斌来过吗?”
我没有回答。
临别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木雕的小马:小马稚气,硬着头向前走。
这么多年,小马一直跟着我。陶陶一直待在那个城市,成为一个优秀的律师。八年前,他辞职离开事务所,做他喜欢的木雕。
几个少年骑着车从我们身后穿过。两个少年单手扶把,一边骑,一边笑着说着什么。我听到李斌在身后小声地说了句什么,我转头。
他略显迟疑地问:“你知道怎么找到那辆车吗?”
我沉吟:“你不是要赶飞机吗?”
短暂的沉默。
“去他的……我们去吃龙虾卷!”
一种久别、熟悉的感觉从我内心的什么地方升起,我不安地咽了一口口水。我在网上查了一下:那辆神出鬼没的卡车今天可能停在花园大道,离这儿大约有四十多条街。他们下午四点收摊。
李斌看了看表。从笔挺的西装上摘掉一片柳絮,看着满街的人流:“我们怎么到那儿呢?”
一年前的一个清晨,助手发现陶陶前天工作到深夜,心肌梗死去世了。
我连夜订了机票。在飞机上,我试图想起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光,但就是不能拼成完整的时间和人物,所有能想起的都是记忆的碎片:少年时的陶陶,我和李斌:玩耍,争吵,吃东西……最后,筋疲力尽的我昏然睡去,梦见一个夏日的星空。
接下来的几天,我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来和我的寡言、慎独的朋友道别。中间的一个下午,我去郊外陶陶的创作室。从天窗照射下来的太阳光打在陶陶生命最后几年的作品上,那些作品细致精巧、蛮荒磅礴,让人惊心动魄。一直到我离开的那一天,我都没有看到李斌。
一个朋友告诉我,前两天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他在本市为他又一家新开的店剪彩。
我和李斌骑着共享单车,沿着六大道向上城骑去。我听到身后李斌粗重的喘息声。
“你可以慢点吗?”他要求道。
“不行,晚到就卖光了。”
李斌骂了一声,加快速度。大汗淋漓的我们在停车站还了车,开始跑着穿过一个街心花园。我突然听到李斌在后面叫了一声。我停下,回头看到李斌单腿站在地上。李斌已沾满泥的意大利皮鞋正踩在一大坨狗屎上。
没时间了。我一把拉着他:走!
一瘸一拐的李斌和我冲出街心花园:马路对面正停着那辆红色的卡车!赤勾龙虾塘的著名龙虾卷红色卡车每天停在在纽约市的一个地方卖龙虾卷,卖完为止。
李斌一步跨下马路。我一把把他拽住。风驰电掣的车流在我们面前掠过。车过完了,我们正要走下马路,一辆不知从哪里出现的车在我们面前急转弯,压在路边的一汪雪水上。轮胎和地面刺耳的摩擦声后,我们两个脸上、身上往下淌着黑色的雪水。我们冲到卡车边上,一个排队的人都没有。
还好。我们舒了一口气。
我们绕着车找窗口,突然车子开始移动。我们一人一边跑向驾驶室,开始拍门。车停了下来。门打开,一个脸上有两块红晕的小胖子坐在驾驶座上。
“我能帮你们什么吗?”他问。
我大口喘着气,拉着门把:“把你的龙虾卷给我们两个就行了……”
小胖子摇头:“我不能。”
“为什么?!”李斌抓住另一个门把。
小胖子害怕地看着我们水淋淋的衣服和肮脏的脸:“今天人多,龙虾卷一下就卖光了。”
李斌和我坐在地上,看着开走的卡车。我大骂一声,李斌突然开始笑了起来。我正想问他笑什么,突然看到卡车停下。卡车慢慢地倒了了回来。我们两个人站了起来。门打开,小胖子手里拿着一个锡纸包,向我们走来。
小胖子低着头,腼腆地说:“这是我的晚饭。”
我用颤抖的手接过,锡纸包是热的!我听到自己声音抖抖地问:“这就是传说中的……”
小胖子点点头:“对,康涅狄格州龙虾卷。”
新英格兰其他州的龙虾卷的龙虾肉都是凉的,只有康涅狄格州的做法与众不同:用巨大的虾钳肉在滚烫的黄油浸过,浇上作料,放在面包上,趁热吃。
李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美元整钞,塞在小胖子手里,小胖子飞快地跑了。我捧着锡纸包,我们相互看着对方肮脏的脸。小胖子又跑了回来,把零钱找给李斌。李斌刚想说什么,被我的眼光阻止。我们再次谢了小胖子。
我慢慢打开锡纸包:红色的龙虾肉和金色的面包带着热气露了出来。我小心翼翼地把龙虾卷一分为二,把一半递给李斌。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在黄昏最后的光芒中开始吃。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龙虾卷,但我却无法形容。
坐在边上的李斌突然一哆嗦,掉了一块。他低头在地上找。
“算了。”我说。
他依旧顽固地在地上找。他捡起,放进嘴里。
他嚼了两口,突然停了下来:“怎么是脆的?”
他开始往外吐,我开始笑,笑得喘不过气来。他也开始笑,一边继续吐。我们笑得筋疲力尽,慢慢停了下来。公园大街上华灯初上。
“陶陶要是也在这儿就好了……”李斌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心里在想着同一件事。我转过头去,看到眼泪从李斌的脸上流下来。我转过脸去。
沉默。
“我很害怕……”李斌缓慢地低声说道,“有时候感到每个人都离我远去。我从小都是一个人,只有你和陶陶两个朋友。那年你出国,我到你家去了两次,但每次都在门口待了一会儿就走了。陶陶追悼会那天,我到了门口,但就是不能走进去……”
李斌低下头。
周围所有的喧嚣悄然退去。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我少年时最好的朋友边上,看着面前无声的车水马龙。
眼前的景色一下模糊,化为万点星光。
满天星光,夏日雨后。
三个少年骑车穿过旷大、空无一人的广场,自由自在地叫着、笑着,远处的什么地方,平克·弗洛伊德乐队在唱:
草比现在更绿些
光比现在更亮些
味比现在更甜些
那些神奇的夜晚
和朋友们在一起
【责任编辑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