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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大神

2025-01-14王垂冰

野草 2025年1期

陈石的脑袋变得更大了,这也不奇怪,毕竟他脑子里塞了太多东西。他缓解焦虑的方式就是一天读一篇核心期刊上的论文,然后背下来。这些新观点新知识印刻在脑海里,多少能弥补他自认平庸的生活。

除了背诵论文,每晚直播结束,陈石都会玩一两个小时游戏,只玩那种像素风的闯关游戏。“这种RPGMaker做出来的游戏其实很自由,”陈石这么向我讲解,“它们相当于拥有无限法则的宇宙,制作人可以往里面塞各种各样的设定和剧情。”

他叽里呱啦介绍起游戏制作相关的知识,大量艰涩的名词,机关枪一样的语速,我逐渐把他和小学同桌联系起来。陈石,人生中第一个让我认清自己是个笨蛋的人,第一个让我认定这世界并非绝对公平的人。十几年过去,他依然还是那个无所不知的天才,尽管他现在的职业是网络主播,而不是我设想中的天文学家。

这次采访是意外收获。主编想找几个本地主播,出一期直播达人专访。我们这个小地方,本就没多少人,有流量的主播凤毛麟角,好不容易联系到几个,要么不愿意,要么档期排不开。就在选题快被放弃的时候,我在短视频平台刷到了陈石。当时是八九点的样子,屏幕上一个头发稀疏的男人晃着他的大脑袋,嘴里满是伽马射线、引力波、暗物质这样的词,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他的ID叫“一颗石头”,很普通的名字,粉丝却有一百多万,直播间在线人数一千多一点,算是有点影响力的小网红了。下播后我私聊他,问他是不是花溪路小学毕业的陈石。他答:“知道我这段历史的人不多,看来是碰上小学同学了。”

陈石现居上海,我很快就说服了主编,本地主播不一定得住在本地,本地籍贯也可以。但是主编也叮嘱了,我最近文章的流量都不行,要抓住这次机会,否则年末绩效会有点难看。我和摄像师兰澜连夜赶往上海,第二天在陈石住处旁的咖啡厅进行采访。

陈石穿了件紧身运动短袖,显得脖子修长,脑袋又异常大。看到我后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挥了挥手。我们相对而坐,能看出他有点紧张,总是用右手大拇指摩挲左手食指。兰澜让他尽量放松,不然拍出的照片会丑。他挺直腰身,脖子又伸长几分。我们寒暄了一会儿。陈石现在全职做主播,晚上8点到12点直播,早上只睡觉,下午只阅读。他的直播地点一般都在户外公园,带着天文望远镜,一边观测星空一边向观众讲解。起初人们关注陈石,都是因为他怪异的肢体动作和神经质的语言风格,只为图一乐。后来一些天文爱好者惊讶地发现,他每次观星时做出的预测都很准确。他说明晚的木星会很亮,后天晚上能看到路过地球的彗星,两个礼拜后会发生月食,一年后的今天太阳黑子会爆发,全都一一应验。有人说陈石是大神,成了他的忠粉;有人说他其实是官方人士,只是提前把确定的消息泄露出来了。但不管怎样,话题度有了,直播间人数也就多了起来。我问陈石对成名的看法,他脖子往前勾了勾,反问我:“那你对宇宙有什么看法?”我有点蒙,他说:“绝大多数时刻,我对什么都没有看法。很多事情就只是那么存在了而已。”

我和兰澜对视一眼,生出不祥的预感。陈石站了起来,绕着我转圈圈:“我们就身处在宇宙中,而宇宙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地球绕着太阳转,太阳绕着银河系中心的黑洞转,对于这些你能有什么看法?赞扬引力的伟大?绝大多数时候,我不想轻易评价什么,这太蠢了。”

其他座位上的人都望向他,眼神中有疑惑也有恐惧。陈石依然喋喋不休,我已经听不到他在说啥了,脑子里想着接下来的对策。兰澜一直在按相机快门,似乎觉得这是抓拍的好时机,在她的带动下,不少顾客也举起手机对着陈石。后来他似乎走累了,停止绕圈,盯着我的眼睛:“出于礼貌,我还是要问下,你最近在做什么?你近来可好?”

我说:“如你所见,我现在做采写工作,采访,然后写作。所以我要问你很多问题,彻底地了解你,才能写出文章。”陈石眼睛睁大几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对,你是在工作,我得尊重你的工作。”他伸出左右食指,在空气中比比画画,眼珠上翻,嘴里嘀嘀咕咕,念咒一样。这是陈石的招牌动作,直播间的观众称为“作法”。这么做的时候,就说明他在大规模思考、运算、推演,等仪式结束,往往会告诉观众们一个即将到来的星象。

这次他恢复正常后,没有给出什么预言或启示,只是问我:“你的文章,什么时候要完成?”我说:“最迟一周后。”他点点头:“时间来得及。我想邀请你们陪我出趟门,离城市远一点,采访会更顺利。”

陈石又没来上课。我看着旁边的空位,心里有些失落。前面的丁欢回头看我,一脸坏笑:“同桌又不见啦,你说他是不是被外星人抓走了。”他的同桌李育量搭腔说:“陈石之前号称是霍金的徒弟,可能去美国听课了吧。”他俩嘿嘿笑了起来。

讲台上的班主任突然沉声道:“不管是对谁,希望你们都有起码的尊重。陈石就算是在家里玩一个月,你们数学也考不过他。都给我专心学习听课,别整天胡思乱想。”

下课后我问李育量,陈石是不是真去美国了。他翻了个白眼,告诉我陈石爸妈都只是中学老师,肯定没钱送他出国。丁欢说陈石每天只知道吹牛,实际上没那么聪明,只是父母传授了一些做题技巧罢了。我说不是的,他真的是天才,我亲眼看他解过二元一次方程组。丁欢故作成熟地拍了拍我肩膀:“骗人的啊,反正你也不知道啥是二元一次方程,随便写几个字母数字就把你糊弄过去了。”

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我感觉被耍了。陈石说不定就是个爱慕虚荣的伪君子,把自己打造成无所不知的样子,理所应当地嘲笑我们每个人。下午有手工课,老师让大家用黏土捏一个作品,送给同桌。我同桌没来,所以我不仅下课后什么也收不到,还得把上课做的东西送给陈石。我向老师抗议,问她能不能不送,她有些生气:“你同桌是陈石吧,这孩子身子虚,三天两头生病。你身为同桌,就不想给他送上温暖的关怀吗?”

丁欢他们朝我挤眉弄眼,说我这下成护花使者了。我带着怒火捏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灰色胖娃娃,光秃秃的大头、小小的身体、黄豆般的手脚、牙签一样的长鼻子,代表我对陈石的讽刺。很期待他收到礼物时的表情。

群山挡在眼前,打了个盹,四周只剩无垠的原野,数不尽的麦穗列阵伫立,阳光下显得庄重。陈石车开得很稳,变道果断,刹车平缓,充满了一种严谨性。他一路上都在讲述自己的经历:中考成绩不错,上了重点高中,但因为语文和英语成绩很差,没考上最想去的大学。最终录取他的学校其实也是大部分考生望尘莫及的,可陈石直接撕了录取通知书,表示要在家自学天文知识。母亲告诉他没有学位证,以后是会饿死的,不如复读一年。陈石推开家里的窗户,告诉母亲如果还得去学语文和英语,他就跳下去。后来他白天打工晚上学习,做过光学仪器店的售货员,因为总是对顾客胡言乱语被开除;当过天文馆的讲解员,因为不注重仪容仪表被劝退;他听说江浙沪有很多设计公司,承接了不少天文馆航天馆的策展项目,就跑到上海求职,好不容易获得实习的机会,干了两个月又辞职了。

“这种工作很可怕。”陈石用手捂了捂脸,“领导让我必须把宇宙和日常的事物关联起来。比如把宇宙的形状比作甜甜圈,把宇宙大爆炸比作膨胀的蛋糕,银河就真的是一条河,月亮成了一艘船。展馆里最后陈列的都是啥?有食物有河流有交通工具,唯独没有宇宙本身。这太恐怖了不是吗,什么都能比喻,什么都能包装,什么都得不到尊重。”

离职后陈石没回家,他觉得大城市更复杂,人也好道路也好建筑也好,都充满了某种神秘与冷酷,似乎更接近宇宙的本质。有天他在公园闲逛,看到一个女生坐在小马扎上,对着立在支架上的手机说话,屏幕上是她精致的脸,还有不断弹出的字幕。他突然被这种与陌生人沟通的方式吸引,那些实时的弹幕可能来自任何时空,遥远悠久,穿越重重阻碍抵达直播间,让自己和他人产生关联,每一行字的背后都包含着无穷的世界。陈石决定也要这么做,他想和触碰不到的人们有所联系。

我对他说的这些似懂非懂,这种状态蛮好,有时候天才的想法不需要理解,只需要崇拜。天才放缓车速,拐进一座村子,在狭窄的乡路上绕来绕去,最终在一个带院子的二层平房前踩定刹车。屋子里走出一个中年人,笑盈盈地给我们提行李。我们住在二楼的三间空卧室里,我的房间一股霉味,墙皮脱落大半,地上瓷砖大小不一,花色杂乱。坐到木床上,身子稍一动弹就会传出尖锐怪响,床头缺了一角,露出丛林般的木刺。中年人喊我们到楼下客厅喝茶。他自称伽利略,是陈石的铁粉,让我们把这里当自己家,想住多久住多久。陈石与伽利略握手道谢,说他有意在这座村子里直播两晚,如有叨扰还请见谅。伽利略热泪盈眶,说他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喝完茶,陈石带我和兰澜逛村子,他告诉我们这里是绝佳的观星点。村子本身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东一处西一处的瓦房。不少房子大门敞开,老人坐在门厅处发呆,房子里飘出收音机的声音,模糊的人声,打了码一样。黄色和黑色的土狗在路上无神地站着,身上都灰蒙蒙的,一脸苦相。我悄悄问兰澜,这里住得惯吗?她有些疑惑地看着我:“这里挺好的啊,安逸得很。”她蹲下身,给一条眯着眼的狗拍照:“你看看,村子里的动物都比城里的要悠闲自在。”

陈石也很自在,走在前面,手臂像秋千一样前后摇摆。他领我们逛到村子外围,一块大草坪,远处是金黄的麦田。太阳快要落下,风中裹着凉意,陈石望着空中低垂的圆盘,脸上过长的汗毛被霞光照成红色,盯得过久,会觉得他不像人类。他说:“大约50亿年后,太阳就会用尽其核心的氢燃料,坍缩死亡,地球也将不复存在。有时候我会为此而焦虑,但以亿为单位的岁月,超出了人类所能理解的范围,思考那么遥远的事情似乎没什么意义。所以我们现在就好好欣赏太阳吧,从世俗的角度看,它现在很美。”

他的语气像一个汇报工作的机器人。我知道我从未了解过陈石,他的言辞行为总是陌生的,思想也难以参透,但此刻一起欣赏落日,又感到有所连接,对这次采访多了几分信心。等太阳完全消失,他说:“直播地点就选在这里吧。”

晚上8点,陈石搬来太空棉折叠椅和望远镜,开始直播。他边看望远镜边比画,语气激动:“我半年前预测今晚会有木星合月,现在大家可以观察一下,月亮旁边是不是有一颗闪亮的星体?”直播间人数在十分钟内升至三千,弹幕里全是赞叹,有人说这只是石头大神的正常操作,不用太激动;有刚进来的表示疑惑,问这个上下挥舞手指的怪人是不是在做法;底下挂着铁粉头衔的网友回复:天才往往会被误解为怪人,这是个天文大神,等着看他秀操作吧。

兰澜有点兴奋,迅速给相机换上大炮般的长焦镜头,对着月亮一顿连拍,快门声像是欢呼。我觉得没啥特别的,比地球大上一千多倍的木星,此刻只是月亮斜上方污渍般的光点,渺不足道,在夜空中缺乏美感。

陈石又聊起北落师门b,一个难以定义的天体,起初天文学家们以为这是一颗行星,后来又发现这颗行星诡异地消失了。现在主流的猜想是这压根就不是星球,而是由两个小天体碰撞后形成的尘埃云。有人问石头大神更倾向于哪种解释,陈石说:“只要没有绝对的证据,我什么也不倾向。宇宙对于人类的魅力就在于,很多谜团,我们可能永远都得不到解答。而人类的伟大就在于,即使真相大概率莫衷一是,也会拼尽全力去探索开拓。”

弹幕清一色地刷出“泪目”“受教”,某个铁粉送出一艘火箭,在陈石脸上悠然飞了几圈,最后炸成一团烟花。陈石说谢谢你的火箭,希望你每天都能看到璀璨的银河。直播快结束的时候,陈石向大家做出预告:“两件事,一是明晚可能会有月掩毕宿五的天象,虽然很多天文组织预测是后天,但我计算出是明天。第二件事,如果我的推算无误,后天凌晨5点会有一颗巨大的火流星经过江浙一带,你们也看到我换了场地,到时我这里应该是最佳观赏点,大家可以一起来直播间见证。”

弹幕又躁动起来,先是欢呼感叹,之后评论齐刷刷变成“谢大神赐缘”。不少人表示明晚要去户外露营,守着火流星出现,顺便看场日出。也有人开始分析我们现在的具体位置。礼花、糖果、跑车络绎不绝地挤在屏幕里,陈石僵硬地挥了挥手,关闭直播。

房东伽利略跟我们一起旁观了这场直播,他眼眶微湿,呼吸也很急促。我很怕他突然对陈石大喊“谢大神赐缘”,赶紧冲他问了几个关于村子的问题。他却像没听到一样,小跑到陈石跟前,低声说着什么。

晚上我睡不着了,有点兴奋,走到楼下院子里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兰澜也下来了,她点了根烟,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咱真是捡到宝了,陈石这人的特性,还有影响力,再加上这两天的经历,怎么写都很精彩。兰澜沉默片刻,轻轻说:“他这个人挺有趣的,但我不喜欢直播这种形式。”我说:“如果不是直播,他现在一无所有,没收入也没头衔,更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兰澜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直播会削减他的魅力。”

她把手机递给我,上面是这几天拍的照片:陈石在咖啡厅里翻白眼比手势,在车上歪着嘴笑,在村子的小道上佝偻着背噘着嘴,在直播时双手抱住脑袋双眼紧闭……我问她为啥尽拍这些丑照,她有些不悦:“你不觉得这些才是他最鲜活的样子吗,哪里难看了?”我让她别这么任性,咱们是有一定公众基础的媒体,放这样的照片风险很大。兰澜做了个深呼吸,音量拔高:“你只管写好你的稿子,最后放什么照片,主编来定。”

我们吵了起来,没有多激烈,但语气都毫不客气。之前也经常吵,理念不同就是很难共事,我觉得她太自我,她嫌我古板沉闷,最后总是由领导来调停。我知道兰澜不太看得上我,无所谓,她早晚会因为自己的性格吃苦头。

陈石突然从二楼探出头来,问我们是不是睡不着,要不要去他房间打打游戏。兰澜立马转身上楼,留下一院子的烟味将我团团围住。我感到狼狈,也立马装成无事发生的样子跟上去。陈石的房间比我那屋还破,连地砖都没有,就只是毛坯加了点简陋的家具。他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沟壑密布的木桌上,像历史博物馆里陈列的高科技展品。

游戏是像素风闯关的类型,背景故事大概是有个宇航员受到宇宙射线辐射,拥有了能在太空中自由移动的力量,这时他心里出现了一个声音,让他去往138亿光年外的起源之星,获悉宇宙的终极秘密。我操纵代表宇航员的小人玩了会儿,发现有点不对劲。宇宙里有太多怪物,这个宇航员却没有任何战斗技能,只能一直被打,还不会被打死。每一关都是在怪物的海洋里穿梭,换着花样地受尽折磨:被击晕击飞,被冰冻住,被火炙烤,被毒中伤。这个小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站起,不断地前进。

我玩到第三关就从座位上站起来,问陈石这游戏是不是专门培养耐心的。陈石说:“这是我自己制作的,并没有这层含义。实话实说,这只是个半成品,我还没想好游戏的结局。”兰澜坐到座位上,凑近屏幕,笑了起来:“你做的这个人物真的是宇航员吗?看起来蛮有个性啊。”

我仔细看向那像素拼成的小人,硕大的头颅上有一个长鼻子,短小圆润的四肢,通体灰色,更像一只石头般的怪物。我盯了半天,心里奇怪,总感觉在哪见过。

陈石攥着灰色胖娃娃,嘴角微扬,这让我有点失望。他向我表达感谢,丁欢回过头冲我做了个嚣张的鬼脸,跟给了我一巴掌似的。

班主任嘱咐我们邻座的要照顾好陈石,他前天骑车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撞到路边的树,摔破了头。据他所说,当时他正在思考双星合并带来的引力波问题,入迷了,眼前只能看到两颗旋转纠缠的恒星。课间他还得意扬扬地告诉我们,他预测十年之后将会有一次双中子星合并事件。李育量轻蔑地笑道:“你讲的这些我们都不懂,你说谎吹牛皮了我们也发现不了。”我和其他同学连连附和,其实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大家只是不想相信陈石。陈石急了:“我不会说谎,这没有意义。这就是我预测的结果。”学习委员凑过来:“你知道这些星星又有啥用,上次期末你语文考到80分了吗?”

教室里立刻被笑声填满,就连在座位上端庄看书的班长也捂住了嘴。丁欢悄悄跟身边的同学说:“他也就数学成绩好,老师们还这么喜欢他,听说是父母送了礼。”同学们一个个瞪大眼睛,叹气摇头。陈石更急了,连忙抓住丁欢的手,脑袋晃动:“我说的都是实话,为什么你们都不信我?”丁欢“哎哟”一声迅速抽开,往后退了几步,围观的同学们也怪叫着后退,指着丁欢幸灾乐祸:“完蛋了,你被他摸了!”“过几天你的头也要变大了!”丁欢脸色大变,怒视陈石,攥紧了拳头。

放学后丁欢和李育量喊我去黑网吧,陈石拦在校门口,非叫我们带他一起。丁欢朝他翻了个白眼,搭着我和李育量的肩大步走开。一路上我不时回头,陈石倔强地跟在后面,和我们保持八十米左右的距离。拐进小巷子,再转四五个弯,一道虚掩的破旧木门,冷气卷着烟和泡面的味道钻出来。丁欢推开门,大摇大摆走进去,让老板赶紧开机。老板冲他瞪眼,压着声骂了句脏话。我们都坐下后,陈石的大脑袋探了进来,老板吓了一跳,问陈石进不进来,不进就赶快滚。

我旁边还有个空位,老板命令陈石坐我边上。丁欢和李育量又乐起来,说我怎么在哪都要和他做同桌。我让陈石离我远点,别看我屏幕。和他们打完一把CS,发现陈石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一枚巨大的白色火箭在屏幕里缓缓升空。

一个穿高中生校服的小哥路过陈石后面,愣了几秒,笑出声来:“小朋友,你来这里就为了看直播?还他妈是新闻直播。”

老板紧张兮兮地走过来,问陈石为啥不在家里看电视,陈石没理他。火箭越来越小,拖着闪亮的长尾巴,像条充满活力的大鱼,势不可挡地往天幕的尽头游去。我看到那一团光倒映在陈石的眼眸里,微微地飘曳。他的嘴巴又张又闭,喘着粗气,似乎周围的空气都稀薄起来。我猜,他就要变成那条大鱼了。

陈石不见了。

起床后梳理了采访纲要,到中午饭点我去敲他门,房间里却传来兰澜的声音。我推开门,兰澜坐在木桌前,聚精会神地玩着昨晚的无聊游戏。

“早上路过这屋门口,发现门开着,他人也不知道去哪了。”兰澜没和我对视,我想她应该有些难为情。几秒后她关掉游戏站起身,依然不看我:“是不是要去找下陈石?”

门口的车不见了,电话微信都联系不上他。伽利略也没头绪,他在一楼客厅摆了一桌子菜,以为陈石会跟我们一起下楼。兰澜出去问了几位村民,都说没印象。我跑到昨晚直播的大草地,只有几个孩子蹲着玩奥特曼。我问他们有没有瞧见头很大的人,其中一个男孩突然蹦起来,高举手中的奥特曼:“咻!他飞到宇宙中啦。”

我觉得这不是好兆头,以前被受访者放过鸽子,当时也是玩消失。冷汗从背上渗出来,我开始思索目前的素材够不够写一篇深度专访。到下午还是找不到人,我和兰澜打算重返陈石的房间,找点线索。屋里很规整,除了家具外只有行李箱、笔记本电脑,和一本科学期刊。期刊目录上有几个标题被画了圈,分别是《城市化进程对鸟类筑巢的影响》《太阳辐射与人类生产活动虚幻世界:大众传播中修辞体系的构建》,应该是陈石这几天要背的文章。兰澜想起什么。她说早上打游戏的时候,有一关是要闯过由鸟类统治的星球,这座星球里只有被茂密植被覆盖的山脉,山上的鸟对人类很有敌意,见人就啄,唯有早上不会搭理任何人,因为这是它们歌唱的时间。鸟一唱起歌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兰澜让伽利略带我们去最近的山。我觉得她太爱联想了,她却说这是合理的推断,陈石喜欢大自然,至少不会往城里跑。伽利略把他的越野车开出来,告诉我们最近的山是个小景区,也是自然保护区,鸟类繁多。二十分钟后,我们在景区停车场里看到了陈石的车。

找到陈石的过程并不曲折,山只有两百来米高,上山下山一条道,他就在山腰的亭子里坐着,像尊石像般,动也不动,即使坐到他旁边也没什么反应。我问他知不知道今天很重要,不是放飞自我的时候。他转了转眼珠:“我是想试试,到底能不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鸟类其实有很强的时间观念,但人类往往难以驾驭时间,因为没法驾驭,所以才会焦虑,才会恐惧。”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漆黑的手机,开机,锁屏界面上亮起巨大的代表时间的数字,一连串的弹窗跟着冒出来,都是未接电话和短信。“昨晚直播完之后,手机屏幕就没熄灭过,有人要和我签约,有人想和我合作,还有人警告我,不要试图揣测上帝的意图。”陈石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一条条清空弹窗:“这些信息是无效的,只会影响我的情绪,干扰我对真实世界的认识。”

伽利略在一旁小声咒骂,都是听不懂的方言,估计是不满这些陌生人打扰了陈石。兰澜又举起相机,她发现不远处的树上有几只罕见的棕鸟,继而又瞧见几只常见的麻雀从亭边掠过。在我看来,棕鸟长得像麻雀,麻雀又很常见,这两种鸟都挺无趣,不值得被拍摄。兰澜总是这样,对什么都倾注着过剩的热情,往往分不清主次。我有时候嫌她工作效率低也是因为这一点。

下山途中陈石和我走在最后,他突然停下脚步,神情严肃地盯着我:“对不起,我不想对你指手画脚,但对于你最后将要完成的稿件,我有一点想法,就一点。”我请他直说无妨,受访对象当然可以有自己的要求。他说:“我希望你的文章里不要出现修辞。”

我没太懂陈石想表达什么,他深凹的双眼像钩子一样拽住我:“字面意思。你采访我写出的文章,不要用修辞手法。比喻隐喻拟人夸张反讽排比借代,这些能否都不出现?”

我怀疑陈石在刁难我,或许他就是不想继续接受采访了。“实话实说,很难。”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不用修辞就写出好文章,我敢说当今世上没几个人有这本事。你能理解吗?修辞手法并不是颠倒是非黑白罔顾事实,只是为了让读者更容易理解,获得更丰富的感受。”

陈石沉默了,难得从他脸上看到一丝负面情绪。我连忙找补,表示会先试试,实在写不好再商量解决办法。他点点头,大步往山下走,几只我不认识的鸟排队从他头顶飞过,冲向山脚的人类世界,消失在星罗棋布的村镇里。

晚上开播前陈石还在背论文,据他所说,只有完完整整背完一整篇,直播的时候才不会紧张。我和兰澜先去场地做准备,却发现那里已经变得陌生。空旷的草坪被三三两两的帐篷、天幕、野餐布占据了大半,男男女女穿梭其中,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兰澜划了划手机,翻着白眼把手机伸到我眼前。微博热搜第五名:今晚能看到火流星。点进去后第一条博文:天文大神“一个石头”大胆预测,今晚全国多地将现火流星,“最佳观测点”已被网友扒出……

我有些兴奋,问兰澜为啥要翻白眼,这多好的事啊。可以预料到今晚过后,陈石就要一飞冲天,涨粉几百万,成为话题人物,大批媒体争相报道,上电视,上综艺。而我们是第一家专访他的媒体,我的文章将是大众了解陈石的指南针。兰澜冷笑:“你都把他未来的路铺好了,简直是再生父母。”我没跟她计较,叮嘱她今晚一定要认真拍,最好能捕捉到“众星捧月”般的画面。一旦这篇文章成了,我们年末的奖金会很可观。

陈石现身的时候,人群爆发出欢呼声,还有人鼓掌。陈石被吓得不轻,不停地用力吞咽口水,喉结在脖子里不安地蹦跳。跟在旁边的伽利略大怒,骂这群人没有道德感,侵犯陈石的个人隐私。这帮天文爱好者脾气也不咋好,乌泱泱冲过去跟他理论。我跑过去把伽利略拉开,大声喊道:“各位老师都是石头大神的粉丝,没必要,没必要,再吵下去就要给大神添麻烦了。”我指了指呆立在一旁的陈石,眼神呆滞,勾着脖子,犹如被罚站的学生。众人安静下来,慢慢散开,有人走过去向陈石道歉,陈石摇了摇头,小声说:“你们都没有错,各有观点。但我不提倡争吵或暴力。”

兰澜立好手机支架和补光灯,还给陈石衣领上别了个无线麦克风。我给他理了理衣服,想再给他脸上抹点遮瑕膏,被严肃拒绝。所有人都静静地坐下,将充满期待的目光集中在陈石身上。直播开始十分钟,房间人数飙升到一万,大多是来凑热闹的,弹幕全是“火流星什么时候出现?是不是在炒作?”这样的问题,陈石一一认真回答。质疑的声音还是接连不断,不少网友认为这个大头的男人在哗众取宠,故意表演成神棍的样子。这类声音在陈石让大家举头望月的时候才少了许多。草地上的人都搬出自己的天文望远镜,见证了月亮逐步吞噬恒星毕宿五的过程。昨晚的预言成真,直播间又变成派对景象,不少铁粉开始回击信口雌黄的路人,统一发出应援词:“石头大神,天选之人。算无遗策,千机看透。”

现场的“观众们”再次热烈鼓掌,有人高喊“大神牛逼”,其他人跟着附和。在我眼里,月亮一直挂在那,什么也没发生。可这些都不重要,即使没有亲自证实,只要大部分人都认同了一件事,我也会打心眼里跟着相信。就像去餐馆吃饭,只要同行的伙伴都说好吃,再难以下咽的食物我也能尝出美味之处。人就得这样活着才轻松。

陈石介绍完月掩毕宿五的成因之后就下播了,直播关闭前他提醒大家好好休息,定好闹钟,凌晨5点一起等待火流星的出现。陈石说他不打算睡觉,就在这里待到5点。露营的人们也不睡,从帐篷里搬出吉他、音响、零食,他们围成一个圈,唱歌跳舞讲故事。兰澜也兴致盎然地和他们坐在一起。我把陈石拉到这片草地的尽头,拿出采访提纲,打开录音笔,请他和我来一场深度对话。

下面是部分访谈内容:

我:你提到你会感到焦虑,这到底是源于什么?

陈石:人类的有限,我自身的有限。

我:在有限的时间内获取足够多的知识,这对你来说很重要?

陈石:传播知识比较重要。我每天直播,就是为了让大众认识事物的本质。

我:他们都叫你石头大神,你的想法和行为确实也很接近“神”的概念。

陈石:我不喜欢这个称呼,人们很喜欢把简单的事物复杂化。“神”,多么大的一个字眼啊,如果谁都能被随便封为“神”,那我觉得还是路边的石头更靠谱些。

我:可你每次的预言都应验了,比专业的机构都要准确,这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你的秘诀到底是什么,严谨的推算?长年观星的经验?还是说你总结出了一套永不出错的方法。

陈石:没有秘诀,只是一种感应。

我:什么意思?

陈石:字面意思。我没上过大学,没有系统地学过天文学知识,也没机会使用最好的设备,所以每次的预测都和严谨的理性分析无关,纯粹只是靠感觉。

我:你是说,你全是蒙的?而且次次都能蒙对?

陈石:“蒙”形容得不太对,往往是心里冒出了一个声音,告诉我将会发生什么,我甚至能看到画面。星球之间的互动,彼此之间距离、位置的变化。这非常神奇,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一周之前的直播上,我清楚地看到一颗燃烧的巨石从黑夜里现身,急速下坠,不断膨胀,火光亮得让我睁不开眼。

我:你只是脑海里看到了,就信誓旦旦地告诉大家一定会发生?

陈石:我用词很谨慎,从未说过“一定”,早期直播的时候我还声明过,这些所谓的“预言”都只是不负责任的猜测,但是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谦虚,靠着他们的想象给我冠上了种种头衔。我感到焦虑有部分原因也是在此,不付出什么努力就能掌握宇宙的动态,收获很多人的赞美与支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合理的事情。

我:这不合理,也不公平。你没在耍我?

陈石:小时候你就认识我了,我不爱捉弄人。说到公平,这世界本来就和公平无关,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采访结束已将近凌晨,草地上的宴会也结束了,人们回到帐篷里休息,或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兰澜一个人抽着烟发呆,我走过去质问她:“刚刚我采访,你怎么不来拍照?能不能有点责任心?”

“之前已经拍了不少了,够用。”她望着夜空,居然微微笑着,“你也不要这么冲,下个月你就看不到我了,最后这段时间就好好相处吧。”

“你要离职?”

“是啊,离职,刚刚决定的。”

嫉妒和恨意在我心中涌起,逐渐又低落下去,化成摇摇晃晃的怅惘。我问她是不是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她摇头:“只是厌倦了而已,想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摄影不是实实在在的吗?”

“只要不自由,就不实在。”她冲我眨了眨眼,“小时候学画画,我妈逼我每天都画葫芦藤,必须和画册上的一模一样,线条形状颜色只要有一点点出入都会被撕掉。最后终于能画出完美的葫芦藤了,可我一点成就感也没有。拿去班上给同学们看,他们都夸我厉害,因为现实中的葫芦藤比我画的丑多了。”

她深吸口气,吐出一大团浓烟,磅礴浑浊,顷刻间又消失不见:“现在我不想再画那些看上去完美的东西了,太没劲了。”

我点点头,酝酿着一些祝福的话,伽利略却抱着一打啤酒过来。我怕误事,但想到以后可能没机会和兰澜喝酒了,就开了一罐,坐下和他们闲聊。我问兰澜之后有什么打算,她说没想好,要先去旅行。伽利略说旅行好,他十年前从浙江骑行到西藏,路上遇到了很多难忘的人,欣赏了数不尽的美景,从此决定一生定居乡野,永不进入城市。他开始忘我地讲起故事:几段刻骨铭心的艳遇,几个被自然与宗教开悟的瞬间,对人的绝望,对星星的迷恋。兰澜听得很认真,适时地提出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我很快就走神了,有点焦躁。刚刚的采访出乎意料,打乱了我原先的写作计划。要么陈石对我不坦诚,要么世界的运转规则出了问题,我不相信这世上有“神明”“超能力魔法”之类的东西,这些词只能作为修辞出现在文章里。陈石可以是“掌握了魔法般的天文学者”,可以是“仿佛拥有超能力的天才科学家”,唯独不能是“真正的神”。我们平台的口号是“还原生活的真相”,真相到底在哪里?真相就是陈石确实拥有百发百中的直觉,是“天选之人”?如果修辞本身就是事实,那修辞毫无意义,它实际上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说到逃避,我当时究竟是因为什么选择了这个职业啊……

醒来的时候已经4点半了,露营的人陆陆续续从帐篷里爬出来,调试望远镜照相机。兰澜和伽利略似乎一夜未睡,正围着陈石聊着什么。4点50分陈石坐到补光灯前再次开启直播间,他科普了一些关于火流星的知识,到5点整,直播间人数到达史无前例的两万,鲜花跑车火箭炸满屏幕,评论里都是“好期待”“火流星怎么还不出现?急急急”。陈石解释会有一定的时间误差,需要大家耐心等待。

5点15分,陈石闭上眼睛,全身抽搐:“就快来了,我能感觉到它。”草地上所有人瞬间静止,雕像般凝视天空。真空一样的寂静里,我想象那块巨大的石头撞破夜幕,以极快的速度染亮黑夜包裹的一切。它拖着飘逸的蓝色火焰,伴着巨响向我们靠近,越发庞大,越发刺目,占据我的双眼、大脑,乃至整个身体,我逐渐忘记了一切。

5点20分,陈石依然闭着眼。弹幕里有人惊呼,他看到天上有很亮的物体正高速运动,大家纷纷问他所在的位置,为什么自己没看到。过了一会儿,那人严肃致歉,看错了,只是夜班飞机。

5点30分,夜幕毫无波澜。草地上的人脸色疲倦起来,脑袋左右摇摆,互相交换眼神。直播间的不和谐音水流一样溢了出来,有些铁粉小心翼翼地发问:“不会这次要出事吧?”一些慕名而来的人敲出很多问号。又过了十分钟,质疑变成了谩骂,评论被“骗子”“失望”这样的字眼填满。草地上的人坐不住了,都站起来交头接耳,声音越来越大。伽利略打着手势试图让他们安静下来,没人理他。兰澜盯着陈石,皱着眉一言不发。

6点的时候,陈石终于睁开眼,抽搐的身体也平静下来。此时的直播间只剩五千多人,骂声一片,都问他是不是刚睡醒。陈石眯着眼凝视手机,又仰头望了望天空,再用望远镜看了一圈,胸口剧烈起伏起来。我以为他哭了,下意识地走上前想安慰他,结果看清他是在笑,嘴越咧越大,双手不受控制地上下摆动。直播间里都问他是不是疯了,有条弹幕写道:“我的信仰崩塌了,他却还在笑。”也有不少人认为他就是装疯卖傻,演戏博同情。陈石站了起来,嘴里呢喃着:“太好了,太好了。”他环顾四周,用一种轻蔑的目光打量我们每一个人,眼睛有些湿润。突然他双手攥紧,大喊起来。

“你们看到了吗?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一天还是出现了。”

“失望吗?愤怒吗?这是你们应得的。”他再次扫视所有人,在我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自诩对宇宙星辰感兴趣,却又轻易地把一个陌生人的话奉为圭臬,你们真的想看清这个世界吗?”他跳到补光灯前,对手机笑着大吼。

“实际上你们什么都不想看清,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宇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别人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不在乎自己真正的想法。你们唯一关心的,只有自己的幻想。”

现场大部分观众都露出不解的表情,有人沉声问他什么意思,大伙都那么支持你,大老远跑来一晚上不睡,你却笑我们骂我们。伽利略蹲在地上,脸深埋进双臂,他是真的哭了。兰澜举起单反,犹豫片刻又放下双手,然后也笑了,笑得轻盈。

泪水从陈石眼眶里流出来,和鼻涕汇合,他仍笑着、吼着,睥睨一切,一张大花脸在补光灯前变得格外清晰。我能看到他脸上参差不齐的牙齿,被浸湿聚拢的汗毛,粗大的毛孔,血红的双眸。天地间好像只剩他一个人,歇斯底里,怪异却鲜活,一个真正的人。

我僵在原地,身上冒汗。陈石的晃动的脑袋和舞动的四肢收缩在一起,又迅速暴胀。他真的变成了一块巨石,在我的脑袋里来回挤压,榨出落灰的记忆。我能听到石头碎裂的声音。

丁欢一脚把陈石踹倒,李育量跟在后面,往他肚子上蹬了两下。陈石在地上打滚,闭着眼张着嘴,我蹲下身扇他耳光。

被网吧老板轰出来了。他觉得陈石有问题,不想惹麻烦,让我们赶紧把他领回家。我们带着陈石走到偏僻无人的巷子里,对他施暴。

我边扇他边问,为什么要整我们,为什么这么虚伪。李育量讥笑,把他书包里所有的东西泼出来,灰色胖娃娃和书本文具一起摔在地上,碎裂成好几块。李育量说他可会装了,今天不是还声称预测到了未来的事情。丁欢咬牙切齿,说他撒谎成性,硬要显得自己很聪明,其实对天文宇宙一窍不通,就像穿着水货运动服的我一样,天天打肿脸充胖子。

我回头瞪着丁欢,叫他别瞎说,我身上的绝对是真品牌。丁欢说怎么可能,一看就是假的,你能穿得起真货?我站起来对他说了句脏话,他也回了我一句,打算跟我动手。陈石大叫一声,猛然从地上爬起来,喘着粗气瞪着我们。

“你们凭什么说我说谎?”

他身体剧烈抖动,用尽力气咆哮。

“我只想看火箭发射而已!”

声带被撕裂,声音沙哑模糊,却充满不顾一切的力量。

“我就是能看到未来!这有什么错?”

丁欢又给了他一脚,他捂着肚子撞在墙上,又立马挺直身子,布满血丝的眼珠盯着我们。李育量和我又分别往他头上胸上来了一拳,他坐倒在地,又踉跄地站起。我铆足劲往他小腿踢,他抱着腿在地上来回滚动,再扒着墙一点一点起身。他仍一声声地呐喊。

“我就是能看到,到底有什么错?”

“到底有什么错!”

【责任编辑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