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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仗

2025-01-14朱旻鸢

野草 2025年1期

挑选尖刀班的时候,窦立德又一次站在了队伍最前排的排头,尽管他个子不高,按高矮顺序顶多只能排到中间靠后的位置。

紧跟着他出列、紧挨着他站在排二位置的照例是一班长寇老兵。他用余光瞪了寇老兵一眼,皱了一下眉头,便迅速把视线重新聚焦到站在指挥位置、距他七步开外的连长李奉禄身上,等着他点人。

李奉禄照例只瞟了他一眼,目光就迅速跳开了,跳到一旁的寇老兵身上,才开始挨个往下扫,好像他是一团灼眼的火球。扫完一圈,李奉禄照例用下巴开始点人,也是从一班长寇老兵开始。点到的出列,很快就出来二十个人。指导员王保舵又照例过来拍了一遍肩膀,算是政审,拍到的留下,没拍到的回原位,拍完就只剩下了十个。

齐了,解散。连长李奉禄口令一下,队伍哄的一声就散了,选上没选上的都走了,包括老寇。只剩下他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他觉得自己抬不起脚,整个人像一枚头顶挨了一锤的钉子,下端被深深地砸进了地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指导员王保舵照例及时地出现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往他的肩膀上拍。他猛地拧了一下身,那只手挠了一把空气,尴尬地停在半空。

别这样,毕竟这次情况特殊嘛。王保舵照例这么安慰他,同时把那只手收回,跟另一只手在胸前会师,使劲地搓着,仿佛手上刚抹了雪花膏似的。

情况特殊就不用我,你们就这么不信任我?

这叫什么话。全连官兵要说最值得组织上信任的,你排第一都没人敢排第二。你说这些年凡是高标准的政治任务哪次不是让你去?

我现在要参加的是军事任务!他怒气冲冲地解下外腰带,抓住一只衣角,掀起上衣下摆使劲地扇了扇,依旧感觉不到一丝凉快。立秋虽然已经过了,但南方的秋老虎才刚刚开始发威,又闷又热的天气,与他心底一直压着的火气一起内外夹击,把他灼烤得烦躁不安。

也没人拦着呀,你要求参加一线战斗,我们不是提前打报告把你调整到了战斗排当排长?王保舵摊开双手,很无辜地看着他。

三排,谁不知道每次打仗都是预备队,战斗进展稍微顺利点,都只能捡点打扫战场的活儿。他干脆把两只衣角都掀起来扇,一小块白皙的肚皮忽隐忽现,好像一只白眼在朝王保舵翻来翻去。

可尖刀班毕竟是尖刀班,用谁不用谁要完全服从战术需要,想必连长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王保舵煞有介事地皱起了眉头。

连长?他有些恍然大悟,指导员明显是在提醒他,这事,是连长拍的板。

那我找连长去。他甩下衣角,转身就往连部帐篷走,生生把王保舵晾在了空旷的野地里。

不知从哪拦路抢劫似的蹿出来两个炊事兵,挤着像包子一样的笑脸就要接他手里的外腰带。

司务长,班长让我俩请示,战斗前的会餐什么时候开始?其中一个半年前刚从浙江嘉兴入伍的新兵问道。

别叫我司务长,老子现在是战斗排的排长,三排长。他沉着脸瞥了他们一眼,会餐按原计划进行,该几点就几点。

您还真去一线?不愧是老党员老八路,觉悟就是高,就您这出身,这资历……

少跟我扯淡,他厉声打断,然后扭头就走,走出去几步又回头,新兵蛋子别的没学会,尽他妈学会了拍马屁。有这闲工夫跟你们班长学炒菜,早他妈能掌大勺了。

出身和资历,大概是他在连里最被众人艳羡的东西,也是他最不想提及和听到的字眼。

共产党是穷人的党,共产党的队伍是穷人的队伍。可他并不是穷人出身,家里有钱,有地,有商铺,父亲是小县城里响当当的人物。而且,“响当当”是名副其实,是账房里的银锞子、现大洋出入库时的浩大声势;是赈灾棚里数十把铁勺撞铁锅的壮观场面——每每大灾大难之年,窦家都要在城隍庙前支个棚子,棚前挂一条横幅,上写“窦建功先生赈灾”几个大字,棚内架十几口大锅,施粥舍饭。每逢其时,掌勺的伙计们都要先敲着锅沿对着面前长蛇一样的队伍嚷上几嗓子:知道这锅、这饭、这粥姓甚名谁吗?下面答:知道,窦大善人。

窦大善人便是父亲窦建功,在县城响当当却从不抛头露面。全县城也没几个人见过他。若有人问,窦大善人怎的不亲自到场,俺们要当面谢他。伙计们则会说,不必了,俺们老爷一心向佛,淡泊名利,清心寡欲,正在家中吃斋念佛,为大家伙祈福呢。自然又赢得一片夹杂着吞咽声的赞誉。

纵然是为了赚名声,但伙计说的却都是实话。别说外人,就是整天在窦家大院里忙活的伙计也难见其一面。自打母亲病故,父亲窦建功就突然信了佛,辞了县商会会长的头衔,把家里的大小营生、内外事务都交由管家打理,自己则深居简出,整天关在门窗封闭的佛堂里,吃斋念佛,做起了“居士”。

除了远在西天的佛祖和菩萨,这个世上唯一能让他亲自操心的可能只有他这个宝贝儿子了。他是父亲膝下的独苗,但身上却没有继承父亲多少优点。父亲身材修长,他粗短,短得很鲜明,只四肢短,躯干不短。上学时,教室里坐着上课他全班最高,一起立便成了最矮。胳膊腿都比同龄人短,所以无论是拳打还是脚踢乃至追、逃,都吃亏。可他又天生好斗,穷人的孩子不敢惹他,纨绔子弟从不客气,商会副会长刘胖子的儿子刘东山长胳膊长腿,从初小欺负他到高小。他也从初小自卑到高小。因为自卑,他对舞文弄墨、吃斋念佛更加不屑一顾。也因为自卑,对刀枪棍棒情有独钟,总想借助工具弥补自身不足,打上初小起便棍棒不离身。但这样的好日子到高小毕业后就结束了,父亲将其从学校召回,没收了他的武器装备,泼上油点上火当众销毁,再把他关进后院,请来长袍马褂的教书先生,为其重新办起县城里早已销声匿迹的私塾。

他唯恐天下不乱。天下果然就乱了。十五岁那年日本鬼子打到了山东,县城里一夜之间冒出来十几支队伍十几个司令。连刚刚十七岁的刘东山也纠集一帮狐朋狗友成立了“抗日救国军”,自任司令。他闻讯激动难耐,仿佛来的不是烧杀抢掠的侵略者,而是他的救星。他抓着让买菜的厨工从街上捎回的报纸,翻到刊有日军消息的那版,找到难得一见的父亲,先呈上报纸,然后学着街上游行学生的腔调,怒斥日军种种暴行。父亲闭着眼敲着木鱼,对他的表演无动于衷,没等他说完就打断:莫非你要去杀人放火?

我要去抗日。他咬文嚼字且振振有词:蒋委员长不都说了吗,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想落草为寇?

不,我不投杂七杂八的队伍,我投国军,中央军。

当兵?在哪朝哪代都是杀人放火的营生!父亲睁眼的同时,手里那根紫檀的木槌也准确而凶狠地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橄榄形的槌头像猛禽的利喙般在他的头皮上啄出一个包。他“啊”的一声惨叫,扔了报纸,双手捂着后脑勺,落荒而逃。身后传来父亲的叹息:浑身杀气,辱没门风,必招血光之灾。然后是“阿弥陀佛”之类。

那天半夜,趁着月黑风高,全家睡熟,他扯掉后脑勺上那条“福寿堂”老郎中为他裹上的敷了膏药的白纱布,挎上一个草草收拾的包袱,溜出了房门,然后攀着白天就已经搭靠好的梯子,上了一丈多高的墙头,就在他下定决心准备纵身下跳的一刹那,一片火光顿时亮了起来,墙里墙外,一下子涌出来一堆灯笼,管家打着手电亲自为他照路:少爷,请下来吧,老爷在屋里等着你哪。

他顺着梯子回到了院里,但没能见到父亲,也没能回到后院的私塾。他直接被关进一栋高大的阁楼里。阁楼是窦家早年的“金库”,铁门铁窗,四面花岗岩条石墙体,当年土匪花脖子手里号称无坚不摧的红衣大炮都拿它毫无办法。他住的房间里摆满了慈眉善目的菩萨,书架上挤满了老态龙钟的线装书。屋外的走廊里,蹲守着窦家大院里身体最壮硕,对父亲最忠心的家丁来福。除了来福,他每天能见到的活人是县城里最有名气的几个媒婆,以及她们身后走马灯一样不断更新的年轻女子。大约半年后,他不想再见到那些媒婆了,选了印象中个儿最高、腿最长的(连长相和名字都没记住)的一个乡下姑娘,与之拜堂成亲。因为乡下姑娘,他暂时忘记了那些刀枪棍棒,他觉得怀里搂着修长光滑、温香酥软的女人的感觉远比搂着冰凉僵硬的木头棍子美妙。他在菩萨和线装书的集体注视下完成了和长腿姑娘之间取长补短的实践——第二年,她为他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并经反复目测手量,初步判断为长胳膊长腿的体型。因为这对体型与他毫不相像的龙凤胎,他重新获得父亲的信任,一家子得以从阁楼里搬出来,就像完成了孵卵的母鸡终于可以跳出鸡窝一样。

出来之后他没觉着院子里有什么变化——除了父亲因长期吃素和隐居,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身形变得更加纤瘦——却听说院子外面发生了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盟军在诺曼底登陆,意大利人、德国人都溃不成军,山东的日本鬼子也老实了许多,八路军占领了县城,正搞反奸清算、减租减息,还枪毙了一拨人,其中就包括曾自称司令、后来又在大汉奸赵保原手下当过连长的刘东山……但相对于这些事,此时的他更关心一对儿女的长势。由于取长补短成功,他沉浸在品种改良成功的喜悦中。一手一个将一对奶腥四溢的儿女搂在怀里时,他觉得这便是整个世界。

可父亲却突然关心起国家大事来,郑重宣布同意他参加抗战了。起初他以为是听错了,或者是父亲老糊涂了,一一排除之后,他又怀疑父亲被人调包了,于是试探着回应父亲:抗战马上都要结束了。

还来得及,最快也得再打一年半载。父亲的语气更像是去赶集。

可我已经不想干这杀人放火的营生了。

去当兵就非得杀人放火?可以当马夫伙夫嘛。听了这话他放心了,父亲没有被调包,他还是那个行事诡异的父亲。可那时候他的老家早已成了共产党的敌后根据地,辖区内只有八路的队伍,其他的,都被八路消灭了,收编了,打跑了。他不想参加八路,八路和他们有钱人是水火不相容的。除此,八路土得掉渣,嘴上吃的身上穿的肩上扛的,还不如刘东山的队伍,跟国军更没法比。他左等右等,等着国军中央军的队伍回来,父亲又急了,说不管什么队伍,你赶紧参加上一个。

现在抗日的队伍只剩下八路了。

八路就八路吧,不能再等了。

它可是共产党的队伍!

它眼下打的也是国民革命军的旗号。

共产党可是穷人的党。

只当他的兵,又不入他的党。

我都当爹了。

就是当了爹才让你去。

他越来越听不懂父亲的话,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父子俩好像来自不同的世界。争吵下去只能让外人看笑话,于是他打点行装,作别长腿的媳妇和长腿的儿女,跟着父亲走进了八路军县大队的队部。也不知道父亲跟县大队的干部们说了什么,入伍后他果真被安排在炊事班当伙夫。他根本不会做饭,只能烧火、打杂、挑担子。

而且果然一切不出父亲所料,他参军后不到一年抗战就结束了。这期间,他随部队打了几个小仗,表现中规中矩,自己也毫发未伤。只有一次,他挑着馒头往阵地上送,一颗子弹尖叫着从他的头顶擦过,把帽子燎了个洞。为此班长亲自在他肩膀上奖励两个慰问性的巴掌,说,个矮有个矮的好处啊。

看到几口正冒着热气的大锅和几个像蚂蚁一样忙碌的兵,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先拐到了炊事班的营地。炊事班班长手握大勺,颠着小碎步跑过来,还没开口就被他挥手制止,会餐的事就别再请示了,正常弄,我现在是三排长,有非常重要的战斗任务。

炊事班班长咂了一下嘴,寇班长在帐篷里等你。

他歪着脑袋往炊事班班长身后的帐篷瞟了一眼,果然看见一班长寇老兵坐在里面。他快走几步,一低头就钻了进去。刚要打招呼,寇老兵先站了起来,欠了欠身体,他及时摆手,说多少次了,以前的老礼,都免了。

是的。老寇这才重新坐下,但眼皮依旧耷拉着,跟几年前跟他说话时一样。

是个屁。直说吧,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来安慰我可怜我的?

瞧你说的,老寇尴尬地咬了咬下嘴唇,这次……属实有些意外。

意外啥意外,我早就料到了。他沮丧地把外腰带往大通铺上一扔,冷笑了一声,满脸鄙夷地看着老寇,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装糊涂我可装不了糊涂。

我装啥糊涂了,这都是连里定的。老寇无比委屈地抬起头。

没装?那我问你,你是不是马上要到工兵连去当排长了?他又把自己往铺上一扔,双手十指交叉,枕在后脑勺下。

你怎么知道的?老寇显然有些震惊,紧咬着的嘴巴一下就张大了。

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就说是还不是?

是。老寇重新低下头,像是认罪伏法的犯人。

为啥还不去报到?

得打完这一仗再去。

这不就得了吗?他勾起头怒视着老寇,你干吗非得挡着我,早点滚过去不行?

这跟你有啥关系?我想留在连里执行最后一次任务、打最后一仗,怎么就挡着你了?你又不是敌人!老寇边说边往帐篷外歪了歪脑袋,那是当面之敌的老巢云岗所在的方向。

他跟着往那个方向偏了一下头,好像真能看到云岗上的守敌一样。

就是我调走了,你也去不成。老寇接着说。

为啥?

因为这次太特殊了,没准下次……

下次?哼,下次恐怕就到地方建设中冲锋陷阵了。

消息可靠?

形势明摆着,往后还有仗打吗?新的县政府已经成立了,但关键岗位空了一大片,给谁留的?

那好。老寇整整衣服站起来,挑起眼皮很正式地看着他,我来是通知你,连长已经同意你加入尖刀班了。

啥,刚还说不是来看我笑话的,这就跟我逗上了?他苦笑了一下,两眼直直地看着尖尖的帐篷顶。

跟谁逗也不敢跟你逗。

什么条件?

必须跟我一个战斗小组,坚决服从我的命令。

你他妈到底跟连长说了啥?他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额头差点撞上支撑帐篷顶的那根立柱。

放心,我保证没干违反纪律的事。顿了一下又说,也没干违背道义的事。

这么一天到晚地盯着我,你是上瘾了还是魔怔了?

反正名额给你争取到了,你爱怎么说怎么说,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现在向连队汇报还来得及。老寇说完,头一低就钻出了帐篷。

操。他挥起胳膊猛一拳砸在额头前那根立柱上,整个帐篷都跟着直晃荡,像中了炮弹似的。

只有一点父亲没预料准:他的役期并没有因抗战胜利而结束。部队不仅丝毫没有裁撤的意思,反而大举招兵买马,不断扩编充实,就在国共三大协定公布前后,部队还开展了“百日军政大练兵”活动。

父亲显然着急了,不断派人给他捎信,要他赶紧解甲归田,共享天伦。

于是他成了全连最忠实的和平爱好者,对大多数人都不怎么看好的国共和谈充满期待,寄予厚望,每天像父亲诵经念佛一样虔诚地祈求天下太平,国家能组建一个容得下各个党派、各个阶层的联合政府。这样,他不用再上战场,更重要的是他的家不会面临分裂,他们一家子还可以继续以往富足安逸的生活。

但内战还是全面爆发了。紧接着就是土改,县里的大户人家都躲了起来,说是“跑反”。没跑的,被迫交出了地。宁死不交地的,被枪毙了。父亲没跑反,也没被枪毙,他主动交出了地,烧了地契,免了佃户们拖欠的租子。为此,县里的工作队敲锣打鼓送来两块金字牌匾,一块是“模范军属”,落款“八路军县大队”,另一块是“开明绅士”,落款“县民主政府”。其实谁都知道,县政府的县长便是县大队的队长。

那两块牌匾挂了没几天就被人摘了下来,下落不明。所有人都觉着蹊跷的时候,跑反的回来了。这次的名号叫“还乡团”,据说身后跟着大规模的正规军。县政府和县大队提前接到了转移的命令,及时撤出了县城。他随部队转移,走时奉指导员之命回了趟家,劝说父亲——全县著名的开明绅士、模范军属窦建功老先生率全家老小跟随转移。佛像前的父亲依旧只顾敲着自己的木鱼念自己的经,对他的苦口婆心置之不理。

还乡团杀人不眨眼,仅在潍北一天就杀了一千多,跟着走吧。他劝道。

父亲道,我又没得罪他们,杀我干什么?

我是八路呀。

你是我不是。

我是你儿子。

说不是就不是。父亲依旧闭着眼,从身上摸索出一张白纸,扔向他怀里,同时扔过去的还有一句硬生生的话:签字!

他慌忙用手接住,打开一看,白纸黑字竟是《断绝书》——断绝父子关系的协议书!

你要把我扫地出门?他把《断绝书》重新扔回父亲跟前,打死我也不签!

混账!父亲将手里敲打着的家什猛地一扔,拍着佛龛前那张摆满香烛供品的供桌站起来。被他扔下的木鱼和木槌从桌上翻滚着摔落在地,零零啷啷地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

你以为我这大半辈子真是在吃斋念佛?父亲突然“哗”地一把掀开包裹着供桌的那块大红桌布,供桌竟是一个四脚站立的柜子,正面镶着一块大玻璃板,上面一行英文几个按钮。他弯下腰把耳朵贴到玻璃板上,然后慢慢拧动一个按钮,里面果然传来吱吱啦啦的声响,接着是有人说话。

父亲又“砰”地拉开柜子上的一个抽屉,里面是满满一抽屉的花花绿绿的报纸。他明白了,父亲每天藏在佛堂里并不是吃斋念佛,而是在用收音机收听各个电台的广播,翻看家丁们从街上搜集回来的报纸。

你以为我是做事?我是在做人。做给所有人看,穷人、富人、官人、军人、匪人,咱都不得罪。咱把人做好了,不管谁来,谁当政,都伤不了咱。要伤也顶多伤个皮毛,动不了筋骨。那些拉杆子落草的司令、大爷们就不说了,光有名有号的主就换了多少拨?大清朝、北洋军、国民党、日本人、共产党,隔几年城墙头上的旗子就要换一次,可哪个站稳了脚跟?到头来只有咱窦家!几千亩地,几箱现大洋算什么?咱一家老小才是这个家祖祖辈辈留下的基业,只要基业能保住,就能东山再起。乱世哪,就得有乱世的活法。父亲颤着两鬓的白发顿挫有力地叹道。

他一时语塞,望着眼前那几根精神抖擞的银丝,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一股热流从心底奔涌而起,对父亲的不解和误解堆积成的冰山顿然消释。几滴热泪在他眼眶里高速旋转着,等待夺眶而出的时机。

可指导员说,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中间道路可走,还乡团现在连亲爹都杀。他说。

看来你中毒不浅。他们两家杀来杀去,跟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干系?你说的那些只不过是共产党的政治宣传罢了,国民党来了,也照样这般宣传。这,我见得多了。

要不,我不当这个兵了,反正再当下去也就这样了,咱一家子躲起来,过自己的安稳日子。说着他开始解扣子脱军装。

幼稚!你往哪躲?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走。躲,明摆着就是畏罪潜逃,是不打自招,是在告诉人家你心里有鬼,让那些正愁抓不着把柄的人正中下怀。跑了,两边都不会放过你。把衣服穿上吧,迟早有一天你们还要打回来,到时候你这身衣服还有用武之地。

他重新扣好扣子。

签吧。这东西若用不上,只不过是废纸一张;若用得上,用完也是废纸一张。

他抽出身上的自来水笔,签下自己的大名,再咬破手指按上手印。

走吧。还乡团再厉害也是一帮土包子,跟日本人、共产党没法比,相信你爹我应付他们还是绰绰有余。

他跪下,磕头,然后起身,悄悄退出佛堂,向院外走去。出大门时,他扭头看了一眼那间还亮着灯火的厢房,看到一大两小三个身影在窗户上像皮影戏一样欢快地晃动着。

夜色终于暗下来,对面哨兵那颗像胡萝卜一样又红又大的鼻子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周围的山谷、树林和溪流被蒙上一层青灰色的薄纱,偶尔响起的鸟鸣兽叫,久久回荡在山林间,如梦呓划破长夜。他轻轻转动僵硬酸胀的脖颈,将视线从哨兵身上慢慢挪开,直到看见五步开外老寇那张被映得斑斑驳驳的脸,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境。

离总攻只剩下不到三个小时。大部队早在几天前就包围了这座叫云岗的山头及其周围三十余里的山区,一直没攻是因为还在寄希望于强大的政治攻势,争取最小的伤亡代价。解放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了,全国大多数地方都解放了,新中国也于十多天前宣告成立了。开国大典上,朱德总司令检阅人民解放军各部队,而后,发布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命令》: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迅速肃清国民党反动军队的残余,解放一切尚未解放的国土。于是,他们奉命一路南下,像篦子一样梳向每一个等待解放的角落。但几乎没有遇到一次像样的抵抗——往往他们还没到,那里的残敌就起义的起义、投降的投降、逃窜的逃窜,几乎不费一枪一弹就解放了一个乡、一个县。因此他们得以卷席子一般从一个县打到另一个县,从一个省打到另一个省。直到这个位于三省交界的山区小县。该县的守军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是一个刚由周围各县保安团临时整编而成的独立旅,按说都是还没听到枪响就举白旗的主,但新上任的少将旅长兼绥靖司令却有些特别。他曾是红军的连长,在反“围剿”中带着一个排的兵力叛变后,不仅亲自领着“剿总”的队伍几进苏区,还跟后来的新四军搞过摩擦,可谓血债累累。早在解放大军刚刚打下上海之时,他便将全部人马连同搜刮来的、足够生活三年的各种物资全部撤出了县城,转移到了方圆百里海拔最高、地势最险的云岗之上,扬言要坚守到底,等待“国军”主力反攻大陆。

于是这座四处悬崖峭壁的山头,就像一枚钉子,揳在了他们南下的路中间。

就这样硬生出来一场硬战。这大概是他最后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斗了。这一仗打完他再也想不出后面还有什么仗可打了,紧挨着的几个县都被兄弟部队解放了,再往南就到了海边,而向台湾、西藏、海南岛进军的部队都已经明确,他们均不在列。这还不算,随着新政权的建立,各地方尤其是刚解放的南方各省市,需要大量有经验、懂政策的干部,去征兵、征粮、剿匪、搞土改、斗恶霸、肃清敌特……所以他们每解放一处,就有一部分官兵脱下军装,留在当地搞建设。这次,早就有消息在传,打下这个县,他们全团将有两成以上的干部就地转业,几乎每个连都有一两个名额,列出的条件他也看到了:入伍四年以上的老同志,斗争经验丰富,政治上过硬,负过重伤和长期在非一线战斗岗位的重点考虑。除了负伤,其他各项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基于种种迹象他断定,这将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上战场的机会。

咕咕咕——咕咕咕——

两声低沉悠长的斑鸠叫声响起。这是准备战斗的暗号,从老寇嘴里发出的。阵地里顿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大家开始检查枪支弹药。尖刀班在会餐后一小时便进入了战斗地域,而后依托地形地物一路向敌方外围警戒哨隐蔽靠近,直到看清对方哨兵的五官才停下,全班分成五个小组,分散趴卧在闷热潮湿的草丛里,静等天黑。

现在,天说黑就黑了下来。对面哨兵又红又大的鼻子模糊之后,整个人很快就变成了一只皮影,在暮色里绕着一棵大树来回地走动。

咕咕——咕咕——

斑鸠叫声变成了短促的两声,这是第一小组出发的命令。老寇叫完扭头看了他一眼。他赶紧也学着叫了三声。这是回应,但学得有些不太像,像下蛋母鸡的欢叫。他感到有些丢人,换了其他场合早就哄堂大笑了。这个课目是他出发前才知道的,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第一次听老寇讲他还以为是对方在开玩笑,结果老寇很严肃地告诉他,这里是南方,山多林密,一进林子相互间就看不见了,必须学会各种鸟叫。这是老寇第一次居高临下地跟他说话,他很不习惯,尽管,他刚刚允诺坚决服从。一闪而过的不适,让自己对学鸟叫产生了抵触,从而影响到了训练的效果?不知道。反正,一个小时下来,连最简单的斑鸠叫他都学得不像。

学鸟叫学鸟叫,我学你个鸟叫!正懊恼,老寇已经一个前滚翻跃出了阵地。他深吸了一口气,把头往胸前一埋,身体像只刺猬一般往前翻滚了出去。

忐忑不安地跟随部队在外辗转两个多月之后,他终于等来了有关家里的消息。连队的指导员单独把他叫到连部,面色沉重地告诉他,窦家的一家老小全被还乡团杀害了。他听后身体摇晃了一下,但还是站住了,坚决地摇着头,从嘴里吐出三个字:我不信。指导员也不辩解,递给他一张黑乎乎的、飘着油墨臭味的油印文件,他以为是纵队办的《胜利报》,打开才知道是地方县委写给纵队,纵队再印发给所有部队的《血泪控诉信》。信上说,国民党还乡团匪军自占领全县后,抓丁抢粮,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全县被拉去牲口两千余头,粮食被抢光。两个多月以来,已有千余名群众被残害。凡是与八路军、农会、妇救会沾亲带故的,都未能幸免。信上还列举了种种骇人听闻的残杀方式:铡刀铡,活埋已成为普遍手段,军属于传弟之妻被敌人用钳子拔去头发,又割开腿肚子加上盐活活折磨死;妇救会长的孩子两腿被劈开,丢在烧红的锅里,叫作“穷小子翻身”……

他越看越觉着后脊梁骨发凉,汗毛竖立。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挖心的利刃,让他心惊肉跳。他那两只捏着信纸的手开始发抖,他的双眼像机关枪一样迅速地往下扫射,急切地搜索着有关窦家的字眼。终于,在信的最后一行,他看到:匪徒们连开明绅士窦建功也不放过,将其一家老小全部残忍杀害。

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指导员把他扶上炕,往他嘴里连灌了两大碗凉水,他才清醒过来。喘匀了气,他突然想起父亲的话,宁愿相信那是部队的政治宣传,为了激发斗志、鼓舞士气而编造的仇恨。这成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

一个多月后,门岗哨兵带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叫花子来到他面前。叫花子一见到他便一下跪在地上:少爷!随即号啕大哭起来。

他终于认出那是家丁来福。来福的出现和哭号基本上已经证实了信上所说,但来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讲诉远比县委的血泪控诉要翔实得多——

遣散了家中伙计,关闭了大小商铺,担惊受怕地挨过还乡团最为猖狂的头一个月后,厄运还是降临到了窦家大院。一个月朗星稀的深夜,还乡团的大队人马突然砸开大门,冲进了院子。唯一留在家中打杂的伙计来福,在父亲的严厉呵斥下紧急翻身上了墙,但他没有马上逃走,像蛇一样趴卧在墙头,圆睁着猫头鹰一样的双眼注视着一丈之远的院子。

院子很快被火把占领了。每支火把之下,都照耀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金黄色的脸,有穿军装的,也有不穿军装的,每个人身上都挎着枪,长的短的。几十支火把把院子照得雪白,连大兵们脸上的胡楂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全家老小被大兵们从各个屋里轰了出来。带队的却是当年接任父亲商会会长的刘胖子。他身着油亮的黑绸褂子,斜挎着盒子枪,腰上束着巴掌宽的皮带,蹬着马靴,像绣球一样从人群里滚出来,笑容满面地对着刚被几个士兵从佛堂里扭送出来的父亲深鞠一躬,文绉绉地说,窦会长,别来无恙乎?

父亲说,刘会长大驾光临,兴师动众,不知有何贵干?

胖子说,秋后了,来算算账。

父亲说,你我无冤无仇,何故大动干戈?

胖子说,兄弟也是公事公办,多有得罪了。

公事?我窦家世代忠厚,积德行善,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犯了什么王法?

胖子说,说的是。打大清朝起你们家就富甲一方,民国了,你又成了商会会长。日本人要来了,你却辞了会长,在家吃斋当和尚。共产党来了,你送儿子参加八路,献地献钱,反奸清算时你又成了模范军属、开明绅士。你们家是砍不倒的旗杆翻不了的船啊。

父亲说,富甲一方是合法经营所得,商会会长是商会同仁一人一票选出来的,我送子参军那会儿八路可是国民革命军,抗日的队伍,我献地献钱支持抗日,难道也有错?

胖子啧啧直赞说,真是滴水不漏啊,要不说你深藏不露呢,要不说你狡兔三窟呢。大清朝仗着你爹跟县太爷拜过把子,民国仗着你当会长,你们家在商界作威作福,压着我们刘家十几年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熬到你让出商会会长,轮到俺当了,却没想到上了你的套,不明不白就戴上了汉奸的帽子,幸好党国慧眼识珠,明察秋毫,才还我清白。你送子参军,献出田地,更把俺们给害苦了,祖祖辈辈攒下的田产凭什么献出去?俺不献,反奸清算俺就成了顽固地主,四处逃难才捡回来一条命,可俺儿子还是被枪毙了。要不是你带头献地,俺儿子还能这么早就……

胖子说着,牵起衣襟往眼角上拭。

父亲哼地冷笑一声说,说到底还是私仇呀,我以为什么公事公办!

是家恨更是国仇,这笔账早就该清算了!胖子一甩手里的衣襟,说,现在你儿子还在八路队伍里助纣为虐,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早已断绝父子关系。父亲说着把早就准备好的《断绝书》掏出来,狠狠地掷在地上。胖子弯腰捡起,扫了一眼便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以为你还有什么锦囊妙计呢,原来是这种骗三岁小孩的把戏,看来真是黔驴技穷了。随手一扬,在火把上点着,按着父子俩血手印的《断绝书》变成一团火焰从空中飘飘忽忽落下。

父亲绝望地仰起脸。

刘胖子摇头叹息,你半辈子见风使舵,可惜这回把错了方向。大浪滔滔已卷去了裤衩,你还站在水里捉上衣的虱子。你以为你献几亩地,捐几箱钱,共产党就会放过你?现在送你上路,免得日后遭共产党的罪。

一个身材板正、腰里别着手枪的军官打着哈欠走上前,不耐烦地说,刘会长,还不动手,啰唆什么?婆婆妈妈的,哪像个军人!

刘胖子低头哈腰地说,这就把老东西结果了。

那少的呢?

一命抵一命,少的么就暂且留他们一条狗命。

你说什么?既然是八路,既然是通共,既然铁证如山,那就得当机立断,一个活口也不留,否则……军官伸出一根手指,像钻头一样钻着刘胖子的光亮的脑门。

明白明白。刘胖子连声应道,就让他们穷小子翻身。

不,他们家可不穷。军官仰头环视着院里的青砖绿瓦说,不能上错了菜。

那是那是。胖子点头如捣蒜。

军官转身面朝众人,一双锐利的眼睛在每个人脸上扫来扫去,高声说道,弟兄们,杀了这么多天,今天总算找到一家货真价实的八路家属,为去年死难的弟兄报仇的机会终于到了。

兵们举着火把高喊,为弟兄们报仇!为弟兄们报仇!

军官一挥手,两个士兵快步上前,直奔站在另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母子三人。父亲大骂,有种冲我来……嘴里迅即被塞上一团抹布。一个“便衣”见状跑到刘胖子跟前,抻着脖子说,窦老爷好歹还做过一些善事,就给他们家留个后吧。

刘胖子把胳膊抡到后脑勺上,一巴掌劈过去,妈拉个巴子,吃里爬外的东西,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啦?

“便衣”被劈得在原地打了个转,捂着脸,冲那俩士兵挥着手,用哭腔号叫,动手动手。

两个士兵一个从身后扭住媳妇的胳膊,另一个像拔萝卜一样,一手一个从媳妇怀里拽出了那对已经吓得不会哭的双胞胎,然后抓着脚脖子倒提着,走向墙角。

媳妇疯了似的冲过去,捉住士兵的一只手,张开大嘴狠狠地咬了一口。“砰”的一声,枪响了,媳妇松开了士兵的手,瘫倒在地上,鲜血泉涌似的从胸口咕噜咕噜地冒出来。

军官走上前踢了踢还在抽搐的媳妇,说,便宜了你个小娘们,还打算让你共产共妻呢。

父亲不再挣扎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刘胖子伸手扯掉他嘴里的抹布,说,怎么样,不嘴硬了吧?

父亲喘了口粗气说,把孩子放了,怎么着都行。

刘胖子说,就料到你会来这招,这正是你们窦家的阴险之处啊。能屈能伸,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就为这个,也得斩草除根!

“根”字刚刚落下,提着孩子的士兵已经抡起了一条胳膊,把儿子小龙扔向了墙角……几个年轻的士兵不忍再看,偷偷地把脸扭向一边。父亲哀号一声,昏死过去。

军官弯腰看了父亲一眼,问刘胖子,为老东西准备的什么菜?

他既是八路军属,那就来个“扫八路毛”,新菜。

说话间,一个肥头大耳的士兵已经从厨房提出来一桶热气腾腾的沸水。七八个士兵像杀猪一样把父亲按倒在地上,扒了个精光。肥头大耳的士兵从桶里舀起满满一瓢沸水,像浇菜一样瞄准了父亲光溜溜的后背,“扑哧”一泼,随着一团白烟腾起,已经不省人事的父亲猛一弓腰,“嗷”的一声号叫起来。周围的士兵们先是一惊,紧接着便是一阵响雷般的笑声。

随着一瓢接一瓢的开水浇上身,父亲白花花的后背上鼓起一个又一个通红透亮的水泡。父亲边叫边挣扎着,但无济于事——有十几只粗壮有力的手按着,他只能像肉虫子一样在地上一拱一拱地扑腾着。浇完了水,一个拖着竹扫帚的大胡子兵挤进人堆。众人纷纷往后闪了闪身子,让出空间。大胡子兵拿起竹扫帚对准父亲蛤蟆皮一样水泡密布的后背,像划船一样用力扫去。“唰”一下,那些大大小小像灯笼一样耀武扬威的水泡一个个砰然破裂,萎缩成一块块皱巴巴的皮壳儿黏附在背上。又“唰”一下,那些早已被烫熟的破皮烂肉被扫帚上的尖牙利爪撕扯下来,后背变成鲜红平整的一片。

父亲的号叫声渐渐弱下去……

低姿匍匐,他如蜥蜴一样腹部贴地,一步步向目标爬去,眼睛死死地盯着树下那个孤零零的哨兵。哨兵的后面可能隐匿着一个班、一个排或者一个连,但这不影响他的行动。于他而言,一个班、一个排或者一个连都一样,他们眼下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几十米开外那个背着枪像皮影一样来回踱步的哨兵。

那个自称山地战专家和“剿共”专家的中将旅长,在云岗周围构筑了无数工事,这些工事火力交叉,一呼百应,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思。这样的要地,当然不能强攻,只能智取。他们侦察连的任务便是在大部队总攻发起前,潜伏到一线,扫除守军部署在山头外围的所有据点。他们尖刀班的任务是以摸岗的方式解决外围警戒哨,夺取进山的关卡,为全连的后续行动扫清第一道障碍。

一旁的老寇以相同的节奏紧跟着他,保持着齐头并进的队形。本来他是在老寇后面的——原先的战术安排也是如此,那时他们的速度都很慢,因为身体僵硬,爬出去十来米后,身体才活泛开,又爬了十来米,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赶到了前面,而身后的老寇则在一路追赶。

他看不清老寇的脸,不知道他此时的表情,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正恨得咬牙切齿。这个距离也禁止使用暗号,否则老寇一定会用暗号紧急制止他。他有些得意,这些年对基础训练的坚持没有白费。让堂堂尖刀班班长落在身后,不仅足以把刚才学鸟叫丢掉的面子挣回来,还足以把这些年在老寇面前丢掉的所有面子都挣回来。最重要的是,这事很快就会传出去,传到全师各团、机关各部及直属分队,传到师医院,传到医院的药房,传到药房的刘司药耳朵里……

对方哨兵终于在眼皮底下了,确切地说,是对方哨兵的两条腿终于到了眼皮底下。一趴到地上,他的眼里便只剩下那两条像标杆一样立在地上的腿,离目标越近,眼里越只有它们。那是他的猎物,是爬行的终点、袭击的目标,是他像蜥蜴一样贴地爬行时无须抬头便可平视的地方。

哨兵的两条腿越来越清晰,像一双筷子伫立在他眼前,趴在十步左右的距离上,他要使劲仰脸才能看到哨兵的腰带。光看这双长腿他就知道,这是个大高个儿,极有可能是北方人甚至胶东人(过了长江他就极少见到这种身材),像他一样……不,他是短腿,应该是像他媳妇和那对龙凤胎,或者小时候经常把他揍得鼻青脸肿的刘东山……现在,他要全力以赴对这双长腿发动袭击,把它们抱住,掀倒,夹在胳肢窝下,像拉黄包车一样飞奔……不,这是“拔萝卜”,是以往抓俘虏的一种,留着活口是为了获取情报。现在是摸岗哨,摸岗哨,摸岗哨!必须一招毙敌,干净利索,不留活口。

咕咕——咕咕——咕咕——

连续三声短促又急迫的斑鸠叫声,像防空警报和紧急集合哨,惊了他一个激灵。他回过神,发现距哨兵只剩下不到五步远。老寇显然是急了,否则不会在这个时候使用暗号。按原来的计划,匍匐至五步远时便立即停止前进,由老寇先扑上去,一刀结果哨兵,如有意外,他在后面补刀子,或者对付可能出现的暗哨。可现在,是他离目标更近——刚才是,现在还是。他本该在距目标十步时停下等老寇的,但那时候他眼里只有那两条腿,全然忘了默数步数。现在,到底是谁先上,是按原计划还是按现在的实际情况?他扭过头去,看不清老寇的脸,一点都看不清。他脑门上渗出来一层细密的汗珠。

咕咕——

斑鸠又叫了,但刚叫了一声,哨兵就扭过了头,好像发现了什么,接着转身就要往树后跑。他顾不上新的指示了,双手一撑猛地从地上蹿起,像一条鱼跃出水面,左手迅速捂向了哨兵大红鼻子下的嘴巴。哨兵来不及叫一声就端起了枪。他迅速抽回那只正往腰间拔刀的右手,一把抓住了哨兵已经拉开一半的枪栓。于是,几乎一瞬间的工夫,两个人、四只手、一杆枪便纠缠在了一起,并随着惯性一起往地上倒去。

老寇从草丛里跃出时,他们已经重重倒在了草丛里。但老寇并没有上前帮他,在他倒地之后的有限视野里,他先后看到的是:从大树后面又钻出来一个哨兵——果然有暗哨——没有丝毫犹豫,老寇直接扑向了暗哨,随即就闪出了他的视线。因为他们在滚动——矮壮的他和高大的哨兵,像两根长短不一的木头随着地形往坡下滚去。世界在旋转,夜空、树林和山头在他的眼前不断地更替。不变的只有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确切地说是半张脸——又大又红的鼻子以下都被他的大手捂住了,只能看到那两只眼睛在使劲地眨动着,眼睛上方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脖子上硕大的喉结像鸡蛋一样上下滚动着,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好像在向他哀求什么。这让他想起父亲最后向刘胖子跪下的那一刻。他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幕,无法想象那个平素菩萨一样沉静威严的父亲,那个像青石一样倔强的父亲,把膝盖弯下去时所经历的挣扎和绝望……人,怎么可以那么狠!

他把手稍稍松开一点,这回终于听清了:你放了我,我投降。

少给我来这一套。他低吼。

我上有老下有小大家都是当兵的你可怜可怜我。对方几乎是一口气把话全喷了出来。

他浑身一颤,仿佛被戳中了某一根麻筋,直到听到咔嗒一声金属的碰撞声,才意识到自己紧握枪栓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了,力量失去平衡,枪栓被对方的手猛地往后拉开了。他再次攥紧枪栓时,子弹已经上了膛。

砰的一声,枪响了。

认识师医院药房的刘司药已经是几年后的事了。

那次听完家丁来福的血泪控诉后,他一度哭昏过去,醒来后,用菜刀割破手指,拿连首长盛汤专用的粗瓷大碗接了小半碗热乎乎的鲜血,先喝血酒,再写血书,誓与国民党不共戴天。从那时起,他再也没有正儿八经地笑过,即便是立功受奖和被批准入党时,他也依旧板着个脸。班里的战士都怕他,说一个小班长比军长还严肃。只有当时的指导员对此予以肯定,表扬他说,这表情让人想起苦大仇深和万恶的旧社会,很有教育意义。于是,那年秋天,他由全师家境最富裕的战士变成穷光蛋兼孤儿的同时,他在政治上也从全连的后进变成了先进。一九四八年胶东整训起,每次诉苦运动,他都是重头戏。在指导员的鼓励下,他一次又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而每次他都不得不回忆起那个充满血腥和号叫的深夜。炊事班为此也免去了他的一切勤务。班长说,你就专心诉苦去吧,活儿我们分了。诉苦代替烧火和挑担子成了他的专业。这专业比在炊事班打杂更让他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因为哭过几次之后,他就再也哭不出来了,就像一根烧尽的蜡烛,再也挤不出半滴泪水,每次神情木然地站在台上,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近几年的英模评选每次也都有他。但是除了诉苦和报告,他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别的英雄事迹。别人都是战斗英雄和模范轮流当,只有他一直都只是模范——思想工作模范、农业生产模范、节约模范、遵守纪律模范、尊干爱兵模范……

他不止一次地申请过去战斗班排,可每次连里总有充分的理由回绝他,有时候是师里即将安排他去做巡回报告,有时候是军里马上要抽调他去参加思想骨干学习……反正总有别的非他不可的任务降临或即将降临。有一次什么任务也没有,也没让他去。他去连部要说法,连长李奉禄说话倒是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这个样子谁敢让你上战场?他以为连里只是为了保护他,说,我不需要特殊照顾。不需要照顾?李奉禄像打量陌生人一样上下了他好几眼说,你告诉我,上了战场你能干啥?他这才知道连长质疑的是他的军事素质——个矮腿短也就罢了,从入伍至今还一直在炊事班打杂,打仗那一整套活儿你都会吗?

他开始从头练习射击、投弹、战术……这些课目他其实一直都练,毕竟炊事班也得定期参加考核,只不过这些年他的心思不在上面——父亲的“谆谆教诲”是一方面,自己的身材问题也是一方面,只要一站到训练场上,他就显得比别人矮一截。因此相对军事训练,他更喜欢坐在地上或者马扎上听政治教育课。现在,完全反过来了,仿佛回到高小毕业之前,又重新喜欢上了舞枪弄棒,尤其是喜欢别人都最不喜欢的战术训练,在地上摸爬滚打,各种匍匐。每次一趴到地上,他就像一只身体颀长、四肢粗短的壁虎,轻巧灵活。他私下找战斗班排的老兵们比试,发现竟然没有几个能爬过他。因个矮腿短而笼罩在他头顶十几年的自卑,就此像日出后的云雾一样散去。

半年之后,他终于迎来让连长刮目相看的机会。一直兼任连队尖刀班班长的一班长牺牲了,需要重新遴选人手,而且是以公开考核比武的方式选拔。在众人一次次的集体惊愕中,他一路过关斩将。但直到考场上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他才知道老寇也参加了,而且与他会师最后的角逐。他一把将老寇扯到一边,眼里的火苗子恨不能喷出来将其烧成灰烬,你个傻蛋,谁他娘让你参加的?老寇眼睛不敢看他,嘴上却很硬气,谁也没让,自愿报名参加的。

你他娘的想干吗?

杀敌立功,报仇雪恨。

他松了手。两人回到考场,站上同一起跑线。一番你死我活的“厮杀”后,他们打了个平手——武装越野和手榴弹投掷老寇略占优势,步兵战术和轻武器射击他更胜一筹。这个结果让他自觉胜券在握。因为尖刀班很重要的一项任务是“拔萝卜”,而“拔萝卜”最好的人选是矮粗壮实、重心低的,老寇比他高一头;更重要的是,后面的政审环节他优势更明显——他结过婚。这是他们侦察连特有的课目:遇急难险重任务,挑尖刀班、突击队、敢死队,除了考虑军事、政治,还考虑家庭,兄弟多的优先,结过婚的更优先。他与老寇虽然眼下都是孤家寡人,但他结过婚的事实毕竟是全连众所周知的。所以当指导员两天后告诉他连队决定任命他为司务长、老寇为一班长时,他当场就从坐着的马扎上蹦了起来。指导员一把将他按住,司务长可是干部。

我宁愿不当干部。

那就对了,指导员冷笑了一声,连干部都不想当就想着上战场,能让你去吗?

他蒙了,让我去诉苦不就是为了激励大家上战场吗,不就是让大家不顾一切地去拼命吗,那么多人都可以去拼命,我为啥就不能?指导员说,打仗不是为了死,是为了更好地活着。打仗需要拼命,但拼命不等于送死。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你呀,还没缓过劲来。

寇老兵他……就缓过劲来了?

至少比你强。我知道你不服气,他入伍比你晚,文化程度没你高,可他进步比你快,比如我刚才讲的那些道理,他都能听进去,都理解得了、消化得了、吸收得了,并且每半个月汇报思想一次……

没等指导员说完,他就低头钻出了连部,一路上骂了老寇无数声傻蛋。他很沮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迈过老寇这一道关卡,也不知道缓成什么样才算是“缓过劲来”了,更不知道要怎样缓才能“缓过劲来”。直到有一天,做报告前上来为他往胸前戴红花的战士,手忙脚乱地拿别针扎到了他的肉,他才发现这是一个女兵,并猛然想到这些年给他戴花的极可能都是女兵。那一次,他记住了女兵额前的刘海、后脑的双麻花辫和身上那股像蜂蜜一样好闻的味道,却忘了词,早已倒背如流的报告稿被他念得磕磕巴巴,像帮教会上做的检查。他打听到女兵是师医院药房的司药员,壮实如牛的身体便开始不断地出情况,今天肚疼,明天头晕,后天眼花,不得不一趟又一趟地往师医院跑,然后拿着医生开的单子,敲开药房那扇窗口。坐在窗口里面那位刚从上海入伍不久的刘姓司药员,见到他时的反应由慌乱变成激动再变成窃喜时,他总算觉察到了问题——不是对方的问题而是自己的问题,而且不是自己的身体问题而是思想问题,便主动向指导员做了汇报。指导员听了说,你终于缓过劲来了。新上任的指导员王保舵是文化教员出身,喜欢给他们讲诗歌,讲艺术,讲大米里有淀粉、蔬菜里有维生素,把他们听得云里雾里的。但这种事不允许云里雾里,所以他连忙追问,你到底是支持还是反对?王保舵说,别人谈,我反对,你谈,我全力支持。你能重新去谈对象,说明你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咱们打仗,不就是为了创造新的生活吗?

指导员痛快得让他有些不习惯,问,合适吗?

合适。新中国都要成立了,全国人民都将开始新的生活,你也该有新的生活了。好好谈,等够条件了就批准你们结婚。

结婚?我现在只是喜欢她,还没想过结婚这么大的事。

那也行啊。心里头惦记着自己喜欢的人,总比老惦记着自己恨的人要舒畅得多吧?

他往师医院跑得更勤了,但不用再先去找医生开药,直接到药房窗口前敲小门板,如果没有旁人,他们就地趴在窗口聊上几句,如果还有其他人等着拿药,她就递出来一张医生开处方的单子,他接过之后转身即走,然后按单子上开出的时间和地点,不折不扣地去落实一场充溢着蜂蜜味的小型思想交流会。那时候他们刚打下一个江南富庶城市并担任警备,第一次驻扎在有霓虹灯有咖啡馆有电影院的闹市,但霓虹灯咖啡馆电影院这些地名都不在他们的单子里,他们只在霓虹灯下走马看花地欣赏过一次街景,在咖啡馆门口的小吃摊上头碰头吃过一次汤圆,在电影院的橱窗前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海报。他们大多数时候还是去营区附近的小河边,在栽满杨树和柳树的河堤上走过来,再走过去。走多了她不免有些好奇,问,南方的河跟北方的河不一样吗?

风不一样。他答。

怎么个不一样?

南方的风软,北方的风硬。

是吗?她张开双臂,抖动着十根纤长的手指头,去触摸那些迎面而来的风,怎么软?

我也说不好。他看着两旁那些树,反正,北方一到这时候,到处飞的都是毛子,杨树毛子,柳树毛子,没完没了。

有时他们也去几里外的公立图书馆,专找指导员王保舵提到过的那些诗和小说,《裴多菲诗》《草叶集》《安娜·卡列尼娜》……他发现尽是些外国人写的东西,这些东西与他从小到大读过的书和文章都大不一样,读着读着心里就堵上了。

外国人可真有意思,一个红军女战士喜欢上了白军军官,两个人还谈起了对象,你说这可能吗?他合上一本刚看完的小说,眉头皱得像只刚出锅的小笼包子。

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可在特定的环境下是有可能的。她接过书翻了翻,果然是苏联作家拉夫列尼约夫的小说《第四十一个》,于是继续往下说,白军中尉和红军女神枪手马柳特卡虽然互为阶级敌人,可一旦远离了社会,远离了阶级和战争,他们就回归了普通青年男女的本性,就完全有可能喜欢上对方。

再怎么说他们还是敌人吧?他额头的包子鼓得皱了,对敌人不应该冷酷无情吗?

既然已经放下武器、放弃抵抗了,就不再是敌人;既然不再是敌人,就不能再像对待敌人一样冷酷无情地对待。

放下武器、放弃抵抗就不再是敌人?他们……能做到吗?

谁?

敌人。他情不自禁地咬紧了牙关,发现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发狠地说话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探索新生活,就像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他的家庭及过往。庆幸的是,忘词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哪一级安排他做报告;而她那次,戴完花面红耳赤地从台上刚下来,就被领导直接叫到会场外去批评教育了,连一次完整的报告也没听全乎。她只粗略地知道眼前这个长相朴实的英雄人物和其他英雄一样,有一段苦大仇深的历史。

最后一次敲开那扇窗口是两个月前,没有旁人,她脸上的表情既不是慌乱也不是激动更不是窃喜,而是阴沉,阴沉着一张能刮下几斤霜的脸,往他手里塞了一个药盒就哗地关上了门板。他有些错愕地打开药盒,里面是一张折叠的单子,展开单子,上面端正地写着几行字:我的确崇拜英雄,但只崇拜真正的英雄。听同事说,你并不是什么英雄,只是全家被害了,组织上可怜你才让你当了英模,这些年你为了不上战场,到处诉苦做报告,是靠诉苦活着。我当然希望这些都是谣言,所以请正面回答我,这些年你到底有没有扛过枪上过一线,哪怕一次?

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手里的药盒和单子被他攥得像一把干荷叶。

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十年里云岗没有太大变化,直插云霄的山头依旧鹤立鸡群、桀骜不驯,只不过相对十年前这里冷清了许多。因为山上修建了烈士陵园。有了陵园就得有门,山下就又修了座大门。有了门就要有看门的人,门口就又多了个看门的。有了门和看门的,上山的人就越来越少了。所以这天,一下子来了一家三口,让守陵人都感到不习惯。他领着这对干部模样的年轻夫妻和他们五六岁的儿子,从门口开始,沿着上山的石头路一直往上爬,走了大半天才来到烈士陵墓前。也不知道当时是谁的主意,把烈士陵园修在了海拔最高的云岗山顶上,或许是因为只有一个烈士,安葬的工程量不大,索性就葬高一点,让烈士随时都能俯瞰全城?

那场战斗在后来的当地县志里是这么记载的:由于师侦察连在第一道关卡抓到了俘虏,并根据俘虏提供的情报,隐蔽、迅速、精准地解决了通往云岗的所有秘密火力点,全师主力得以一路畅通地向云岗主峰发起猛烈冲击,浩大的声势,犹如神兵天降,让山上各据点的守军惊慌失措,纷纷举白旗投降,直到活捉中将旅长,也没有遭到像样的抵抗,以只牺牲一人的代价结束了这场原计划伤亡千人的攻坚战。

一家三口上了山顶,视野里除了天空和天空上的云彩就剩下那座唯一的坟茔。在坟茔前站定,男的先弯腰看向墓碑,并顺着碑上的字一直往下蹲,直到扑通一声两只膝盖落在地上,把旁边两大一小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少爷,来福来看你了。以前你老问我的那些话,今天我可以跟你唠唠了。你问我到底跟连长说了什么,我告诉你,我当时跟连长保证,只要让你去,就保你毫发无损地回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干?因为我知道如果这次不让你去,你一定还会想别的办法,与其这样还不如跟连长说和你一个小组,这样我就能时刻看着你了。我为什么要看着你?家里出事那个晚上,临走前老爷嘱托我说,立德就交给你了,我们窦家的后就交给你了。说完老爷就突然给我跪下了。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在老爷的眼里看到了什么……

我知道你会说,来福你个傻蛋,都他娘革命了,还搞这一套老封建干吗?是啊,到部队后我学到了不少革命道理,知道这些都是封建残余,可我就是忘不了家里出事的那一晚……我没替你照顾好家人,也没替老爷照顾好你。少爷,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以后再来就叫同志了。看,我今天把儿子给你带来了。云岗,来,给你爹跪下。

女人赶紧把男孩领过来,一齐在旁边跪下。

爸爸,你不就是我爹吗?男孩仰着脸问。

是啊,可你还有一个爹。这下知道为啥我姓寇而你姓窦了吧。

男孩懵懂地点点头,因为我跟这个爹姓。

男人点点头站起来,嗯,记住,你叫窦云岗,你是胶东老窦家的后,以后长大了,要来这里给你爹扫墓,还要回胶东给你爷爷扫墓。

一家子又撸起袖子,准备拔拔杂草什么的,他们绕着坟茔转了一圈,发现土包上一根多余的草棍子也没有,上面倒是用土坷垃压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白花,纸扎的,有的已经发黄,有的已经变软,有的已经溶解成纸浆和纤维,渗进了土壤深处。

经常有人上来看他?男的问守陵人。

你是说这些花?一个女同志送的,每年都来一次。守陵人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

谁?

她自己说是原来师医院的军医。

男的慢慢转身,要往山下走,却被守陵人拦住,请问,你是侦察连尖刀班的寇班长吗?

老寇惊愕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也是侦察连的?

不,我不是,我是你们的俘虏,当年给你带过路。高大的守陵人低下头。

怪不得这么面熟。老寇一把抓住守陵人的手,浑身都在颤抖,你可是个大功臣!

不,我不是功臣。守陵人远没有老寇预期的激动,你只知道是我带你们进的山,却不知道开枪把窦排长打死的……也是我。

啊,怎么可能!老寇放下紧握着的手,额头青筋突突地跳着,你当时没被……

没被击毙是吧?守陵人说,枪响之后,我就吓傻了,把枪扔在地上,对着中枪倒地的窦排长举起了双手。随即赶到的几个解放军一脚把我踹倒在地,有的甚至拉开了枪栓要枪毙我,但被窦排长制止了——那时他还能说话,抬到山下才断的气。他跟围着我的几个人说,他已经投降了,是失手走了火,不能枪杀俘虏。因为这句话,我由凶手变成了俘虏,被带到你面前,领着部队进山。战斗结束,我没立功,也没被枪毙,也没判刑,按投诚人员处理回乡。我没回老家,留在了这里。

喔,我一直以为开枪的那个当场就被击毙了,给我带路的是另一个俘虏。老寇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不对啊,既然准备投降了,都放弃反抗了,为什么还会惊慌走火?

因为我没想到他会相信我说的话。上有老下有小,这都是江湖上骗人的鬼话,实在没辙了才说的,我压根就没想到真会有人信。所以他的手松了之后,我没有准备,手忙脚乱地就拉开了栓……他为什么就信了呢?守陵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如果不信,那天第一个死的就是我啊。

如果那样,后面就要多死几百上千人。老寇使劲仰起脸,不让眼眶里的泪珠子滚下来。山上起风了,天上云层翻滚。老寇第一次感觉自己离云朵这么近。

【责任编辑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