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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园纪事

2025-01-14浦歌

野草 2025年1期
关键词:叔叔

世界在我们中注视着她自己。

——歌德

二○二二年十月十二日,是胡安·米罗画展在太原的最后一天,展厅空寂无人。离开时,已到下午下班时间,身后工作人员正在关灯,刚才看过的画作瞬间陷入昏黑。明天,它们就会被取下来,然后运往别处。或者会踏上回归之路——从海上回到欧洲和美国,并重新布置在各处的展馆。走出美术馆,思绪纷繁中,我突然想到,这些魔幻的画面,是画家对宇宙的重写,只不过,庞大纷繁的事实浓缩为有魔力的线段和符号。作为一个准备尝试写作的人,我也可以对事件进行有效的浓缩。正是带着这一想法,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迎泽区因为疫情刚解封没几天,商场饭店都重新热闹起来,四处流动着人间气息。等我回到葡萄园路,站在丁字路口,已是黄昏,旁边的核酸检测站前排满了戴口罩的人。我感觉自己如同站在世界的旋涡之中,似乎马上就会有一幅类似米罗风格的神秘画作要出现在眼前。就在那时,手机响了,不知为何,我把这不合时宜的打扰视作不好的兆头——果然,是远在德国的田胜利打来的。

我绷紧心弦,等待他略带嘲讽的语气穿越半个地球来到耳边。上一次,我们激烈讨论过关于写作的话题——这是一个医学博士与企图创作的老文学青年的可笑对话,最后再次演变成了火星四溅、深具侮辱性的辩论。我几乎无法将他的面容与他的谈论连在一起,甚至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越洋聊天。像上次一样,他试着用轻松的调子开头,似乎是为了避开可能的危险辩论。你猜猜我认识了谁?他问,接着是一段信号不好、闪烁不定的沙沙声。原来,他正要参与新的手术实验,很意外认识了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后裔。“还记得咱们说过的吧?他就是尼采在精神病医院最信任的那个病人的后代!”等我理解他说的话之后,那一刻给了我不可思议的震动。以至于有一种恍惚的与世界和过往融为一体的感受。它甚至打消了我对于可能引发辩论的警惕心理。或许是为了避开使我们疯狂的那个话题,他说,他联系我的主要目的,并不在此,而是让我阻止他的父亲——我的田叔叔:“你先拖延他,我哥的事,我会想办法处理。”我的心里掠过一阵不适感。瞬间感到疲惫和无力。

我和田叔叔住在同一个小区。几分钟后,我就站在了那栋楼下。因为有一例确诊病例,这栋楼被封半个月后刚解封,几块挡板被扔在垃圾站跟前。等我走进黑洞洞的一楼走廊,隔着口罩嗅到奇怪的酸腐味道,让我觉得里面似乎依然暗藏着诡异而危险的病毒。敲门之后,客厅响起了迟疑的脚步声,片刻,窥视孔突然暗了下来。他看出是我了。隔着门,他已经开始叫我名字。我以为他会变得又老又颓,没有。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矫情地说:你叔叔不抵了。然后,作为“不抵”的结果,他又迅速回到了床上,自诩优雅的身段在被子下看不出真正的线条。一年前,他已把茶几也搬到了卧室,适当缩小了活动的范围。等我回头的时候,发现他正在观察我。我注意到,他下巴上的胡楂多了一点白色。不知为何,我们之间变得又陌生了一点。作为鳏居的心脏病患者,他不断加重我心里的不安感。他的脚在被子下端不自在地动来动去,就像一只猫藏身在那里。楼下街道上的车辆声音在卧室里响起脆脆的回音,使得卧室显得更为空荡无聊。不过,他的声音镇定,像过去一样一顿一挫,就像那是从宇宙中心发来的广播。他对他各种病症了如指掌,尤其是他的心脏,心脏的大小、病灶、屡次所拍的片子。他自认为现在完全属于超出预期的,所以他运筹帷幄地筹划他的生命,不让其他任何人参与。不知为何,他的种种笃定态度令我觉得愤愤不平,使我在其中充当的角色显得多么愚蠢和多余。

你自己倒茶喝!他似乎早已看出我的目的,但他装出毫无戒心,眼神里有一种过分的热情,直到后来,我才终于明白,他的兴奋来源于刚刚创作的一幅画,他已经装裱并挂在了卧室墙上。而我完全忽略了它,以为那只不过是他的旧作。

不多不少,我花了十五天。

他跟我一起仰头看画。这是一幅相当业余的国画,与刚刚看过的米罗画展之间似乎产生了一个致命的裂隙。我像站在悬崖上一样,有一种眩晕感。这幅叫《葡萄园》的国画因为过分写实,甚至还可以看到画笔勾勒的歪斜平房,唯一的亮点就是葡萄和葡萄叶子,墨色似乎呈现出鬼魅的一面,不过,我怀疑那仅仅是遵循了一个绘画的程式,没有真正的功力可言。如果那凝聚了他毕生的才艺,就有点过分寒碜。不错不错!我说。但他或许也看到我只是在敷衍,为了掩饰尴尬和失望,他再次讲起他父亲,以及不可避免的关于葡萄园的故事。

就是那一刻,一种世界性的感觉再次油然而生。像是从米罗的画中幻化而出——它首先是一个个脆弱的圆形符号,如同神符……距今五千年左右的古埃及,因为红色的葡萄酒看上去如同血液,饮酒意味着再生。他们将葡萄绘入壁画,那是无叶的、仅仅垂挂着串串葡萄的三根弧形藤蔓,两个埃及人正站在藤下面采摘——之后,葡萄像一条细微的线,贯穿了人类的历史……一九四一年的抗日战场,那时田叔叔的父亲田荣作为十六岁的小兵跟随作战。他跟从一个老战友学习的最早的字词就是“葡萄”,他们行军路过时看到一架架葡萄,这是他们很多人第一次见到神奇的累累葡萄串。作为一种奇异的向往,田荣第一次有了想要将某种事物牢牢把握的想法——他产生了学字的冲动。通过神奇的符号,似乎他可以抽象和永恒地占有他向往的事物。他看到战友在地上写下的烦琐的两个字,葡萄。他像画画一般,曲里拐弯描画了同样两个字。那是在山西清徐县。次日晚上,四名战士战死。这一切都发生得过分仓促。模糊月光下,他努力想看清他们的面孔,但无法做到。他们的姿势也变得奇怪。他亲自埋葬了一个好友,来自四川的小个子年轻人,机灵,精瘦。绰号叫虾米。年轻人去过延安,幸运地躲过六七次必死之境,他只是看到朋友突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回身去拉,他的手被紧紧抓住,一股深色的东西源源不断从朋友嘴里冒出来。年轻人被埋在土坑里,他一直难以相信,无法抹除记忆,就像他埋葬的是他自己。之后,他开始了漫长的打仗和学字历程,最终成为战地的宣传报道者,他的第一篇报道写于一九四五年五月河南内乡,题目是《战斗在敌人的碉堡上》。因为宣传报道,一九四九年一月,他成为正在新生的中国的第一批记者,他很快在太原结婚生子,有了我的田叔叔田向旸。田叔叔不止一次描述过他小时候看到的葡萄园,那是小区第一批居住者开垦栽种的果树,还有苹果和梨树。不知道是谁种植的,但那一定是众望所归。每年八月份,阳光照耀着紫红的串串葡萄,葡萄表面有一层神秘的青白色粉末,他敬畏地看着那一层白雾般的色泽。那时,葡萄的成熟似乎是唯一即将发生的事情,所谓的新闻大事件只发生在报纸上。直到有一天,葡萄园与平房侧面的一条路被约定俗成称为葡萄园路。它北起双塔街,南到南沙河北沿岸。只需要五分钟的路程。田叔叔身在其中,亲眼见证了这条无名的土路慢慢被定名的日子……

田叔叔于二○一九年一月发病,发病那天,他正提着一袋买来的羊腿,走在人民医院对面的人行道上。突然之间,一阵从未有过的钝痛和临终感,使他瞬间领悟到,有什么东西挟持了他,扼住了他的要害——他虚弱无力,大汗淋漓。仅犹豫几秒钟之后,他就像在自家床上那样,蹲坐下来,然后躺在了冰冷的砖铺路面——因为他记起了心脏病应急姿势。在几个陌生人的围观中,他打完了急救电话。但他是被路人抬到人民医院急诊的,因为距离医院只有差不多二三十米(他没敢冒险走去)。惊魂未定地躺在病床上时,他闻到了一股浓郁恶心的羊膻味——好心人将他的羊肉放在了病床边的床头柜上。

接到电话,我急忙赶往医院,坐在出租车中,脑中已经设想了种种可能。看着窗外日常的人流和车流,我甚至隐隐有些恶心。身在德国的田胜利不断给我打电话,询问事情的进展。而我还在路上。到医院之后,我也只是站在重症病房外面,不断朝着模糊的门玻璃往里探视。田叔叔被推出来时,我几乎没有认出来,头发被汗水浸透,支棱起来,神情像虚脱了一样。他是在病床上才慢慢镇定下来的。对于自己的遭遇,他还没有真正适应,正在努力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令我惊讶的是,我没有等来手术协议签字。因为他拒绝了手术,仅仅做了心脏造影。坐在床畔,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那是一只有些充血肿胀的手,指头肚和指背浑圆,微微发青和憋胀,白色绷带缠裹着他的手腕。他个子高大,身材匀称,往日走在路上,板直着身体,一双大圆眼温和地注视前方,有一种特有的沉静,他奢华和浪费地展示着某种空洞的优美。几年前,田婶肺癌去世之后,他经历了伤痛,微微驼背了,那双大眼成了水泡眼。退休之后,他的走路像是没有目的,有些孤单和空虚。现在他被迫变成一个病人,如同战场上的伤者一样坐在病床上。我在病床边的凳子上,第一次距离他如此之近。他的发际线附近有了几个老年暗斑,像几点污浊的油滴。额头下一撮花白长眉毛,弯曲的鼻毛从鼻孔里伸了出来。一副逼人的老年气象。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极为古怪的关系——既非父子、亲戚,也非朋友,而且这个关系因为事情的进展,还在缓慢地发生变化。

他可能注意到我居然在观察他,突然,他有点拘束地垂下了眼皮。我们都尴尬得无话可说了。

躺下吧叔叔,医生让尽量平躺。

没事没事。他淡淡地说。

正是在那之后,他第一次向我吐露,他是临时决定不做手术的,他的血管最严重的地方堵塞了80%,但他坚定地抵挡住医生们的劝说。要是儿子田胜利在场,他可能是不敢这么做的,如今田胜利的话总是显得决绝,毫不妥协。田叔叔可能会像有怨气的孩子一样,垂着头默默接受田胜利的安排。然而,巨大的地理空间消解了田胜利话语的锋芒。

我可不想带着支架去旅游!他跟我解释说。

他第一次谈到了想去旅游,这是破天荒的。我以为他只是厌烦了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闲走,想去附近景点散散心。没想到,他想去的地方是非洲!

你没听说过?过安检的时候,心脏里的金属支架会让安检门嘟嘟嘟报警,我可不想那样。

无稽之谈!你给他说,支架是金属合金,而且很小,过安检不会有问题,就是坐飞机也没事。

但无济于事,田叔叔看上去已经打定了主意。田胜利在电话里克制地发泄着愤怒。田叔叔刚做完造影,医生不让患者情绪波动。田胜利作为医学博士,当然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只能把大部分与父亲沟通的重任交到我的手中。田叔叔或许只是寻找借口,规避着臆想的手术台上的不测。因为他后来越来越将此次紧急住院事件,当作他最大的生死之劫,而将他逃离医院,当作他之所以依然能够存活的最英明决定。

我告你哈哥!必须让他做了手术!我记得,在交流的最后,田胜利在德国慕尼黑大学下达了这个指令。而我当时只是再次徒劳地看向终于平躺下来的田叔叔。搓揉着他的那只有些肿胀的手,由于临时被阻止了血液循环,它变得有些冰凉。他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惶惑不安,但他似乎因为在重大关头做出一个惊人决定,而显得有些悲壮。

二○一九年的那个时刻,正是田胜利学生生涯最风光的时候,他的研究成果人工智能三维图像介入手术技术,被业界认为是医学技术的一个重大进步。自从他留学德国之后,他的语气慢慢变了,开始越来越有锋芒,具有尼采那种决断的风格。这一研究硕果使得他说话的语气又增添了一种底气。我似乎可以模拟出田胜利的部分思维波动图,一个貌似复杂而斑斑驳驳的动图。医学与算法,是他可以在世界上标记自己的领域。在聊天中,你随处可以看到他变异的尼采风格,那是尼采自传《瞧,这个人!》中其中一章《我为什么如此聪明》的变体。即使他说出普普通通一句话,你也可以感觉到来自喉咙里肉感的凡尔赛式自傲,以及来自潜意识的刻薄和讥笑。等我想到从他上小学起,我就一直宣称要写作的理想,如今依然停留在口头上,或许这也激发了他的自傲和张扬,他甚至开始就写小说的问题给我提建议,曾经让我向网络小说学习叙述。我仔细检验我们之间的交往细节,以及其中的气息,我隐隐觉得,我的悲观和犹豫,与他的尼采症状,都像一种潜在的精神疾病。只不过,他不断日常性地刺伤我,而我丝毫无法影响他。

非常简单!那是一种算法。

他用喉咙后部某个圆润的部位低沉地解释道,罕见地降低了讽刺的调子,但你不能仔细品尝其中的味道:

通过新的算法让你可以立体地看到,就像发生在你眼前一样。就像你吃饭,以前你是在二维平面上看到画在纸上的一碗饭,你需要凭感觉来夹着吃。现在它成了三维,你可以把它端在手里吃……你知道吗?你最大的问题是不能像人家伟大的鲁迅一样,可以清清楚楚剖析出中国和中国人的各种问题,盲目的人无法创作。你也没有学会讲故事的技法,最重要的是故事……从这里开始,我们的谈论慢慢带上了火药味,不知为何,我开始带着厌恶频繁用“你不懂”来敷衍,但他的再一次充满医学理性的反击就像怪兽一样使我汗颜,无力又愤怒。他甚至希望我像鲁迅一样稍稍了解一些医学的内容,就会明白他所说的内容……

那胜利的哥哥怎么办呢?我记得,我终于想出一个致命的问题。田叔叔当时只是躺在病床上长长叹了口气。

二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田胜利的哥哥田伟利。刚刚大专毕业的我,被一位长辈从偏僻的沟壑之中,领到省城秩序井然的田叔叔家时,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人生第一次坐沙发。

这是你田叔叔!奎叔跟我说。

一个清秀的男孩拿着作业本,穿着宽大的睡衣睡裤从房间走出来,我一直试图捕捉他的目光,但他始终没有看我。他敏锐的眼神借助镜片散射的光,使我感觉到莫名的锐气。我隐隐有一种被漠视的受挫感。

我儿子!田叔叔说。胜利,赶紧写完作业啊!

欧克。走进房间的田胜利说。

片刻之后,我知道会面要结束了,空气骤然有一种尴尬的氛围。这时,我突然发觉有人在我耳畔哧哧出气,几根瘦骨伶仃、怪异的指头出现在我的胳膊上。我一扭头,发现一个长相奇特的猿猴一般的瘦脸正与我面对面,几乎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我强忍着没有做出受惊吓的表情。他面色苍白,毛发很重,浓眉毛,鼻子下面有一层尚不能称为胡子的绒毛,像是电影里才有的某种怪人。这时,他紧紧攥住我的手,几根精瘦的手指牢牢捏住我。

好了好了,放开吧!……他这是在表达喜欢你……他是老大,比胜利大四岁。田叔叔说。

但他没有松开,而是更紧地攥住我,他的胳膊和身体因此显得异常激动,喉咙里发出模糊又急切的声响,他嘴角的口水滴在了我的手臂上,凉凉的,我困窘地惊诧于自己突然陷入的极端处境。

快松开宝贝!田婶温和地说。

田伟利越来越激动,我以非常别扭的姿势站起来,不得不向他弯着腰。

我再来看你哈!我紧张地说,掩饰着我对他的畏惧。

他的脚激动地在地上踏动,摆动着头。对刚刚来到省城、处在尴尬的无以说明的处境中的我来说,这似乎是某种形象而晦涩的暗示……

他是精神病患儿,背微微前倾,神态和眼睛像老人一样,动作像幼童一般磕磕绊绊,似乎在他身上古怪地混合着人生的各个阶段。他喜欢就近看陌生的人,近到几乎可以触碰到的距离。他已经十四岁,那时正要变声,他在我耳畔发出奇怪而含糊不清的声音。他情绪激动,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兴奋,或者是其他。正是由于哥哥的病情,田胜利极其自然地选择了医学,从我每年给他作为生日礼物买的书籍中,我慢慢看到他喜好的倾向。他喜欢百科全书,喜欢全是花花绿绿解剖面的生物学,喜欢各种昆虫和飞鸟。也喜欢各种宇宙学和未来学,我们交流过虫洞、量子世界和最小的物质——弦,一个普普通通的原子对于弦来说,相当于无数个银河系。对于小说,他兴趣平平。其他的领域他不太涉足,或许他研究过精神分析学,只是他讳莫如深,从未与我真正交流过。大概只有与尼采相关的书是例外。那是因为他欣赏尼采的语气和修辞,还有,尼采也是一位精神病患者。他到德国留学之后,我们的话题越来越窄,似乎唯一可以与我聊天的内容就是尼采。或许是因为,只有谈论尼采时,他那种特有的讽刺语气与尼采的形象吻合起来,变成了客观的评说,不再过多地指向我。我们的话题慢慢从他惊人的观点拓展到尼采的墓地,他的各种逸事,以及他曾经待过的精神病院,与他最有关系的三个女人:他母亲、他妹妹,还有莎乐美。

二十二年前,从田叔叔家出来那天,我的眼前一片混沌,这是一个陌生的几乎无边无际的城市,我叫不上任何一个地理名称,无法知道我迫在眉睫的明天会怎样。那个精神病患儿的面孔也不可磨灭地刻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张充满不确定的脸,长眉毛下,眼睛像动物一样充满探索的欲求,皮肤有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薄薄的嘴唇,似乎很快就会像动物一样龇牙咧嘴。整个脸充满了完全的未知。我与他之间似乎隔着一个深渊,但我依然下意识觉得,自从我们见面之后,我们有着某种亲缘性。生活充满了来自那副面孔显示的预兆。

那是一九九八年八月,耳边响着不知哪里传来的《最浪漫的事》旋律,电视机里播放着长江全流域大洪水的消息。我站在尚未知道名称的狭窄街道里,觉得自己的生活正在眼前风起云涌。

直到两年之后,我第一次确切听到这条路的名称。那是一个出租车司机给另一个人说明他所在的地点:我在葡萄园路!

正是这个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瞬间回过头,看到这个停止的出租车,以及说话的司机,并慢慢咀嚼着葡萄园路这几个字。那时,我已经离开实习单位,在附近一个叫新闻周报社的地方打工,没有编制,入不敷出,异常狼狈地混迹在其中。葡萄园,我不由自主地默念道,这个名词瞬间使我激动起来,它让我的过去有了一个具体的形象,因为我曾无数次地在这个巷子里走过,站在小摊点上买馒头、西红柿。我无非是又一次异常空洞地走在这里。但这个名词奇妙地赋予我的过去一个迥异的感觉。如同一朵花在我胸中盛开。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恰在那时,从出租车旁边突然闪过一个熟悉而又令我揪心的白色身影,是小美!从她突然离职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了。那可能是我的困窘生活里最重要的一幕,也是我无数次白日梦里可能会出现的一个场景。那个阶段,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在随机沉浮,许多同事来了又去,我也已经待过两个地方。小美的离职最令我意外和震惊,她是悄然离去的,曾让我觉得是一个隐隐的伤害。猛然见到她,我异常惊喜。似乎那个瞬间可以抵御两年里所有的痛苦和不安。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相遇,我拼命吞吃着幸运罅隙里落在我身边的少有幸福时刻,觉得自己无法离开她。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一直跟着她,穿过刚刚认识的葡萄园路,走过南沙河沿岸,来到大营盘街,这时,她才问我,你是去哪里啊?

我没有事。

你不会一直跟着送我到家吧?她笑着说。

那也可以啊!我说。

她的脸迅速红了一下,我非常享受此刻迟滞的、似乎已经凝固的气氛。

等我真的来到她租住的那个院子,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真的要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二○一九年,已经成为我妻子的小美问我。

是的,田叔叔已经决定了。

我翻开尼采的著作《我妹妹与我》,坐在几年前特意买来的一把转椅上。自从我突然觉得,我的命运必须脆弱地依附于笔下的一个个文字,最后形成一个我的私人领地——所谓的著作。我就果断地去装饰城挑选购买了这个椅子,似乎我可以坐下写作只缺它的存在。对于写作,我依然没有任何真正的经验。

你是痴心妄想!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写下一个字。

小美极其反感我的这一想法,因为等我将闲余时间全部用于坐在那把椅子上,不断地翻阅各种图书,她觉得这是匪夷所思的:“不是一个成年人应该做的!”

你都多大了?她重重地将碗筷放在案板上,筷子随机发出散落的声音。

我仅仅是贪婪地阅读遇见的各种书籍。不断推迟我的写作计划。事实上我发现自己没有真正可以落实的计划。我过去在村庄的生活、在城市的漂泊生涯、渐渐稳定的家庭、我身边的世俗生活,都在躲避着我的笔触。我认为那是因为过分好高骛远,文学的边界远至天边,可以囊括的内容无穷无尽。这给了我不断延迟计划的借口。为了写作,我甚至开始研究一本叫作《艺术与宇宙技术》的书。我的目光磕磕绊绊停留在那些深奥的字句上。

“按照克利的概括,视觉会沿着两个不同的过程而绕过两极,一个是非光学的宇宙共同体,一个是非光学的大地根源……”

之所以重新翻看《我妹妹与我》,或许是我下意识想到田伟利可能会去的精神病院。还有一点,我是为了下次与田胜利的聊天寻找话题。《我妹妹与我》是尼采住在耶拿精神病院治疗期间偷偷写的,避免被家人看到。这是他的最后一部书,他将自己惊人的隐私(乱伦、怨怒、性)喷射出来,融会进癫狂般的思考之中。尼采的妹妹和母亲像密探一般打探这本日记,试图抢夺和毁掉它。尼采将书稿托付给一个商人病友,因为传言他可能会早日出院。商人没有将精神病人的话当真,没有按照叮嘱把书稿给指定的出版人。而是在家人面前嘲笑了这个疯疯癫癫、自称教授的病人。因为,这个可笑的患者,居然认为自己与拿破仑、上帝一样伟大……

田叔叔出国旅游之前,终于决定将田伟利送进精神病院。他是这样说的,儿子,你爸一回来就去接你!田伟利或许根本无法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一刻,他仅仅预感到有某种奇怪的变动,只是紧紧拉着田叔叔的手,将那双曾经肿胀的手抓得青白。那是个晴朗的上午,我跟着田叔叔,带田伟利来到精神病院门前,田伟利有些失措地站在太阳下面,我第一次客观地把他当作真正的精神病患来观察。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突然变成了一个从未认识的人。那是因为他奇特的表情,以及在阳光下过分灰白的脸。那几年最大的改变,就是他开始惧怕陌生人了。他的世界越来越小,他不再愿意出门。田叔叔找了两个保姆,都以失败告终。若计算年龄,他已经三十五岁,这些年里,他只是略略长高了一点,由于瘦,骨骼凸显了出来,他的双臂长长地、像是毫无用处地垂在两侧。他的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后背佝偻,甚至有了几根白头发。

那段时间,他变得有些自闭。他喜欢像孤单的人猿一样,待在属于自己的小小地盘上,可以一个下午几乎一动不动。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浑浊,像病猫眼。

之前一个周末,田叔叔让我临时照看一下田伟利。那是个中午,我打开门,房间里丝毫没有声息,只有客厅里的钟表发出有规律的咔嗒声。田伟利弯着腰坐在房间里的毯子上,听见我的脚步声,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头看我,而是如同沉思者,面对着墙角。那一刻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奇异的角落,充满了模棱两可和更原始的事物。

他的形象莫名地吸引着我,使我甚至对自己迟滞不前的所谓写作产生了震动。他提醒我,世界不只是那个社会性的喧嚣的人间,还有一个隐遁的、更隐秘的地方。

伟利!我试着叫他。

他没有反应。

片刻之后,听见他嘴里习惯性地重复嘟囔着几个听不清楚的音节。

他手里紧紧攥着东西,因为用力,手指都变白了。

他有一个破旧的收纳箱,是一个装过打印机的纸箱子。里面装满了他攥过的小物件:小石子、纸张、半截蜡笔,一个贝壳……

让你哥看看是什么东西。

他丝毫没有反应。博尔赫斯的小说《阿莱夫》里写到,在餐厅下面的地下室角落里,有一个“阿莱夫”——一个闪烁的小圆球——那是空间的一个包罗万象的点。它的直径只有两三厘米,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主人公“我”从中看到了几乎所有:“老虎、活塞、美洲野牛、浪潮和军队,看到世界上所有的蚂蚁……”甚至还有“自己暗红的血的循环”……看到田伟利攥在手里的神秘东西,让我产生了类似的联想。

我跟他一样坐在那里,很快忘了我在干什么。那里就像绘画里的没影点,一个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地方。时间像是消失了。过了很久,我突然看见眼前有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手里是一张邮票。

更令我惊讶的是,田伟利单薄的嘴唇朝两边退却,露出一排白牙。那个表情难以描述,像是动物在龇牙,又像是在笑。以前,他只有喊叫的时候,才张开嘴巴。所以我难以确定那是否真的是笑容。我不知道他的意图,但我还是用动作表示,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手中是一张邮票!我从他手里捏起已经黏糊糊的邮票,放在亮处仔细观看——那是一张二〇〇八年第二十九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纪念邮票。虚化的鸟巢钢架围拢着一幅鲜艳的山地图景。

二〇〇八年,上大学的田胜利狂热地集过邮,他的邮票全部放在客厅书柜的几本集邮册里。果然,茶几上放着一本已经变旧的集邮册,我找到缺失一张邮票的那一页。这令我感到匪夷所思,因为这足以说明,田伟利是有意从里面摸出了一张邮票。

正在我充满疑惑的时候,田伟利脸上那个龇牙的表情完全消失了。

这几本集邮册,是田胜利的一段颓废期的结果。那是田婶突然被诊断出肺癌之后,医生预期田婶可能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从学校回来陪侍的田胜利进入了那种自闭和抑郁的状态,我去医院看望那天,我们几乎没有完成对话。我一度以为这是他上大学之后新的居高临下的姿态。他的发型和衣服都变得很酷,有一种疏离感。加上他青春期的过度敏感,他推远了与周围人的距离。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母亲患病似乎使他倍感屈辱。他信赖自己的智商,那使他做出许多有利的判断,尤其是在各类考试卷子上,他似乎可以轻松赢得一切。他越来越以一种天选之子的想象来安顿自己。而这俗套电视剧上的剧情怎么可能落在自己身上呢?

对于凶险的小细胞肺癌,他们全家都没有做好准备。汶川地震那个时刻,尚未知道噩运的田婶正在单位大楼二十八层办公室,她突然感到头部一阵不适感,就像被电击一样酥酥麻麻。之后,她才与同事们一起觉察到是大楼在摇动。那时,她人生差不多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她要面临生死考验。一位同事喊道:快走。她想都没想,就跟着几个同事跌跌撞撞走出办公室,晕晕晃晃奔走在走廊里。那时,她的神智已经清醒,明白从二十八层下楼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仅仅是惊慌使她做出这一荒唐选择。随后,大楼停止了摇动,他们嘻嘻哈哈自嘲着奔下楼梯,来到楼前的草坪上。那一刻,她发现自己是如此疲倦,她大喘着气坐在草地上。她的腿又抖又软。在“劫后余生”的震动中,她立刻给在北京上学的儿子田胜利打电话,没有信号。接着打给田叔叔,同样如此。她第一次有一种幸存于灾难之中的感觉。

一周之后,她被医院确诊为肺癌。

一切都处于悬疑不绝的状态,就像她遭遇地震时感觉到的那样。时间突然凸显了出来。生活原本只有一个问题,就是去不去北京看奥运会,他们正在讨论买不买票,买哪个项目。现在变成了另一个问题,她能不能挺过奥运会。

正是那个时刻,我的疑病症已经初见端倪。我似乎可以轻易地给自己冠以强直性脊椎炎、肠癌、心脏病、白血病等等名头,身体的任何不适,都让我浮想联翩。田婶毫无征兆地确诊为肺癌,使我大为惊讶。因为没有任何昭示,她爽朗机智的笑容,她眼神里过分清亮的光,她否定田叔叔时一言九鼎的霸气,她走路时独一无二的姿势,她似乎是唯一一个可以读懂精神病儿子田伟利的人,她灵敏地捕捉到他的诉求和密语。她可以与他进行奇怪的对话,使他很快平静下来。这一切似乎都使我无法想象,她会被死亡牢牢抓住,很快会离我们而去。

住院第二天,我去看望她。那是上午十点钟左右,医院楼房上“肿瘤大楼”几个大红字分外醒目。这个词组也是第一次看到。它像是对疑病症的我一个强烈的暗示,似乎它以具体的红色大字来提醒我另一个世界的存在。等我踏入楼门,就觉得这是一个介于世间与地狱的中间地带。凉飕飕的带着来苏水的味道,似乎已经混入我的身体,那种过多的暗示侵袭了我的身体,在我身体里种植了抽象病芽。我无法获得那种普普通通的日常感觉。在病房门口,我看到靠门的病人歪着头在沉睡,没有声息,液体的软管探入他穿条状病服的前胸。一道帘子挂在他的侧面,帘子那边应该就是田婶。接着,我一眼看到正坐在床头看电视的田婶,田婶的脸上有两道明晃晃的泪痕。这时,田叔叔和儿子田胜利的声音从阳台上传进来,他们似乎正在争论是否接受手术。我尴尬地放下带来的东西,以为田婶并没有注意到我,她用手抹去脸上的泪痕,说,不好意思,看电视看得。

电视画面里依然是铺天盖地的汶川地震专题新闻,画面里正在解救被埋的人,此人在地下不吃不喝已经八天,依然活着,经过十六小时的挖掘和医疗抢救,这个叫马元江的男人正要被抬出昏暗的地下通道。我和田婶一起默默观看了接下来的一幕,在电光照射下,医护人员穿着蓝色防护服捧着男人的头,被几个穿迷彩服的军人抬着,缓缓走出狭窄通道,男人裸着上身,眼睛被白纱布缠绕,右手臂正在输液抢救。电视里传来主持人激动的声音:医学专家认为,一般人在没有吃喝的情况下七十二小时,就已经达到了生理极限,这位叫马元江的男人,可以说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田婶眼中的泪水再次汹涌流出,她甚至哽咽起来。

说不清楚为什么,我的眼眶突然也有些湿润。我尝试着想象了一下黑暗中每一分每一秒的绝望,八天八夜,几乎可以说是无限,无限里面产生了一种令我们敬畏的事物。

为什么不做?

在阳台上,与父亲争论的田胜利几乎要喊出来。但他隔着阳台玻璃门回头一看到我,就垂下眼皮,陷入某种古怪的表情,连招呼都没有跟我打。

那是一个无法揣测的时刻,他们无法对未来做一个判断,电视里再次回到一片废墟的搜救现场。是田婶最终坚定地决定,她不做手术。

当天下午,她就将自己的长发剃光,准备化疗。她害怕头发大把大把掉下来,那会给她一种强烈的衰败感。

我的写作应该从哪里开始?我一直茫然无序,我甚至无法找到可以落在笔下的第一个字。我意识到,尽管就是写下来的一个字,那也意味着从无到有,是精神的一次跃进。它也不是简简单单的空白,而是一团无法确定的混乱。我一天天往后拖延那个写作的时刻。然而,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站在精神病院等待田伟利被诊断的片刻,从精神病院普普通通的白色墙壁上,从病区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声音里,我的脑中第一次真正涌起一阵莫名的冲动,似乎我马上就可以坐下来写出我的第一篇尝试性的作品。它激起了乳酪状的一大片感触,我似乎可以模拟和捕捉到一个精神疾病般的诡异的叙述结构。不过,从医院出来之后,我和田叔叔同时感到空落落的,同时有一种巨大的疲惫感。等我再想起那个念头时,它只剩下一点干巴巴的余味。

我不断回味在精神病院的那些细节,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栋米黄色三层旧楼,大门旁白底牌子上的“精神病专科”几个字,赋予那里一种奇妙的感觉。站在大门口,可以隐隐看到楼房侧面的一块空地,几棵光秃秃的槐树挺立在尽头。田叔叔突然变得虚弱无力,眼睛躲躲闪闪,像是第一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一般。他装作镇定地看着周围的风景,尽量不看儿子田伟利。正是他如此反常的表现,使我有了一阵莫名的厌恶感。甚至等他说“过几天就来接你,儿子”时,我都起了鸡皮疙瘩。我明明知道那是谎言。我们从精神病院出来后,田叔叔带哭腔的说话声更令我觉得矫情,像是戏台上的一种表演。

站在精神病院门前那一刻,仅仅是普普通通的上午十点,阳光像颜料一样涂抹在斑驳的黄色楼体上。我们三人之间突然充满了尴尬。因为难以说清的情绪,我和田叔叔的精神也处于异常的波动状态,就像我们只是三个刚刚遭遇一起的精神病病友。田伟利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诧异地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色,发出不安的哼哼声。他尽量半抬头看向空中一个固定的位置,似乎那个位置会保护他不受伤害,那个位置在他斜上方十五度角的地方。有时候那个位置正好遇上太阳,他会突然烫伤一般摆动脖子扭转方向。那正好露出阳光里耀眼的几根鬓角白发。

我们向门诊楼走过去时,我有了一种生活哪里出了问题的感觉。甚至我的姿势都存在着疑问。有人提到过我独特的走姿,两只脚像甩泥点一般斜向踢出去,而我心象中的走姿是自以为的完美姿势。生活像是以两副面孔叠影在一起。踏进门诊部大门时,我心象中的完美形象突然解体了,我心里一阵慌乱。就在那时,我隐隐约约有了模糊的冲动,就像是我刚刚跨越一个轮廓清晰的世界,突然又跃入一个边界不清的画面。它的中心像一个旋涡一般,正在缓缓转动。而我预感中的描述,似乎即将在那里缓缓展开。只是我无法捕捉任何具体的字词,那种朦胧的感觉一次次鲜明地呈现,又一次次诡异地倏然消失。门诊区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安静到任何声音都显得异常。我看到了两个看病的年轻人,令我惊异的是,他们的精神症状并非一眼可见。我们被告知不能进入病区,但一位精神病医生朋友(田伟利去精神病院,是我通过这个朋友联系的)给我看了一个很长的病区视频。视频中,有人端坐桌子上写字,有人认真地看着窗外,眼神专注,神情平常,像是大街上随随便便遇到的一个人。不过,更多的事情发生在他们内心:那里更像是一个臆想的博物馆,这里有不少受害臆想狂和精神分裂症患者。有一个和蔼的三角眼中年男人,信誓旦旦说自己是外星人,他说话的语气,就像他说他有五个手指一样普通。有一个妇女在为臆想的领导不停地打扫卫生……最令我震惊的是,有一位穿灰色中山装的病人,他一直有一个头脑中的臆想:他正与一个姑娘生活在一起,每时每刻,他照顾着她,与她聊天,他们已经生死相依二十六年……他们像是完全超越了生死,活在一个多维世界里。他们的笑容和那种奇特的眼神,像是在呈现一种古怪的永恒。

十一

田胜利要我阻止田叔叔接回田伟利。因为他坚定地说,田叔叔得先做支架手术,不能让他一直处于危险之中。三年来,发生了诸多变化。田叔叔的旅游冒险,恰恰在新冠疫情出现之前完成,使他产生了微妙的心理,甚至给了他一种决断的权利。一个月前,新冠病毒曾在太原短暂流行,造成一些天的封城和紧张。就在这几天,它仍在国内一些城市和地区传播。这也给他尽量足不出户的借口。

不用听他的!田叔叔果然如同预料的那样说,要不是疫情,我早就应该把儿子接回来了。

再次与田胜利通话,是一天之后的晚上八点左右,这个时间,差不多是我们往常约定的交谈时刻。如果不是紧急事项,每隔一个月左右,他会选择这个时间,交谈一会儿,或长或短。那时,我已经走到书桌旁,拿起一本书,在我的目光落到书上的一刻,一阵巨大的怀疑和空虚感猛烈袭来,所有的发现都完美地封存于那些书中,它们占满了空间,属于我的只是空洞。这一点令我恐慌。而昨天看米罗画展之后的想法,似乎成了此刻唯一的安慰。但它飘忽不定,又因为新的情绪和图像的加入变得渐渐走样,我希望它会像潮汐那样再次到来。我拿起的是萨特的《词语》,青少年的萨特试着用福楼拜教导莫泊桑那样的方式观察自己的生活:“我进行了观察,但那是一种沉闷而令人失望的游戏……”“我会再来观察的,下一次我可能做得更好些……”正是这时,接到了田胜利的电话。看到手机上闪现出田胜利三个字,突然意识到,从观察这一角度来看,我几乎完全不了解他,也不真正了解我的生活。这些年里,他从一个小学生慢慢变成一个学有所成的科研人员,像巨兽一样拓展了我所不了解的空间。近几次的辩论使我看到完全未知、令我惊异的一面,我们互相无疑都受到了伤害,幸亏相隔万里,不然几乎难以面对。

电话里,他宣布了他的喜讯:他的手术应用试验是成功的,他的研究得到了完全的印证。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勾连起了所有的往事。他出国之前的许多个生活细节,他的形象不断变化……其中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来到眼前,那是一个春节假期,作为小学六年级学生,他的画刚刚获得城区画赛一等奖,一篇作文获得冰心杯一等奖。我正坐在沙发上侃侃而谈。我说的观点似乎针对田胜利。

都不错,但我觉得有问题要注意:画得太规范,太像,失去了想象力。而作文过分利用名言警句,也会变得没有创造力!田胜利的脸红了,他随后低头回到了房间,一直没有出来。此后他对绘画不再有兴趣,再也没有一幅画作贴在墙上。

我刚才是说,你那边怎么样?说服我爸了吧?

回忆的场景隐隐引起我的焦虑,以至于耳边一直传来他的声音,但我丝毫没有明白其中的含义。终于,我听懂了他的话。差不多了!我在慌张之中突然这么说,说完之后发现,这明显是谎话。

不过,听到这一回答,他马上振奋起来,进入习惯的昂扬的状态,好!你记着,现在我要说的,绝对是一个小说素材,你只需要记录下来就行!

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成另一个人,有着过度的自信和肆无忌惮的坦率,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锋芒,我尤其厌恶他的这一态度。偶尔他去德国的书店,他还会留意一下“当红”的当代作家作品,只读一个开头,领略一下他们的味道,然后会在电话里进行建议。为此他记住了十几个作家的名字。

他以理科生严密的逻辑性说起昨天提到的事情。不停地用“能听明白不”来问我。那句话像一把隐秘的刀子,使我感到不适。慢慢地,我已经完全沉浸在整个事实之中,并隐隐觉察到田胜利的某种逼迫性的叙述才华。

精神病患者的后裔——田胜利电话里提到的那个德国年轻人二十五岁,名叫康拉德。在一篇署名为奥斯卡·雷维、写于一九二七年三月的文章《遗落的一块拼图——曲折的出版过程》中,他的祖上只是被简单称为“一个小商人”。由于祖传的诡异精神疾病,康拉德发起了自己家族的考古学。他发现,在生命的某个时刻,他的祖上都会或长或短罹患精神疾病,多则数年,短则数月。事实证明,这个在一八八九年提早治愈出院的“小商人”,应该只是一次来源不明的“自愈”。那么,这个自愈的原理到底是什么,因为,他作为精神病患的后裔,要为自己随时可能会到来的精神失常做好准备。对于他的祖上来说,那个黑暗的终点说不定是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梦境。他猜测,正是因为一个或者数个偶然和有意味的梦境,使他们被引导(引领)出知性暂时的蒙昧和混乱状态。

一八八九年,康拉德的祖上“小商人”拿着一沓自称教授的滑稽知识分子的手稿,走出耶拿精神病院。他经历重生一般缓缓开悟了,在精神病院,他渐渐梦醒一样再一次开始理解身边的世界。并在某个瞬间猛然间觉知到事物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及他到底是谁,来自哪里。回家那天,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他在乎的是重新面对自己的生意,而不是随手携带的陌生人的手稿,手稿仅仅是他可以嘲弄的一个物证:一个精神病人托付给他的、写满龙飞凤舞字体的一沓纸张,那本身就是一件荒唐而不正常的事情。对于他这个恢复神智的人来说,如果拿着这沓写满字的稿纸,真的去找指定的出版商,很可能意味着依然没有走出精神泥潭。

田胜利发来那个德国年轻人康拉德的照片,他的眼神内敛,而嘴角的笑容又带着一丝不自觉的反讽,像一个矛盾的混合体。这个印记很可能同时存在于他的一辈辈先人。他已经查明的血缘谱系是这样:一八八九年,他的先祖小商人出院,小商人的儿子移民加拿大,一九二一年将书出让给了一位爱好书籍的前牧师(为此得到了一百加拿大元的酬谢)。小商人的孙子在一九四五年看到关于《我妹妹与我》的报道,偶然获知那部手稿曾经在祖父手中。作为加拿大安大略省一个中学的教师,他写过一篇散文刊登在报纸上,题目叫《我的祖父与尼采的故事》,发表在《星期六晚邮报》。除了叙述那个传奇性的经历,文中还提到他短暂的精神病史,他认为自己病愈的重要原因是冷水浴。在病中,他的妻子依然坚持用冷水为他洗浴,希望冷水使他头脑清醒。他的病程只有四个月之久。

如今可以确认,此人正是德国年轻人的曾祖父。而中学教师的儿子——德国年轻人康拉德的祖父,则离开了加拿大,命运将他捶打成一个夸夸其谈的美国人,后来因病致盲。他的口才具有超然的艺术性,他的言辞像宗教圣典一般,可以迷惑身边的人,为他们进行精神催眠。他当然影响了妻子的神智,可以使她一直不离不弃。然而,很快神秘的精神病降临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语言失效了,变成了神神道道的胡言乱语。妻子迅速与他离异,并带着女儿远远离开。他奇迹般地自愈康复之后,一度甚至喜欢上了精神病院,打算永久居住在那里,因为他的话语甚至可以吸引那些患者,使他们更亲密地围着他,使他感到上帝一样的尊荣。但最终他还是离开了。之后,他一头栽进美国一位著名作家的小说里,成为一个经典的人物形象:他因为与美国作家卡佛有过一次尴尬的交往,最后被卡佛写进了最有名的小说之一——《大教堂》。小说利用了他的真实社会身份——他在县社会公益服务部上班。不过,一开头就宣布他妻子死去了。这完全不是事实。这只是为了使他有必要像小说里那样,来到故事的发生地——康涅狄格州。其中最重要的场景,是他要求有些不耐烦的主人公“我”为他描述电视里的大教堂是什么样子的。事情的奇妙之处就在这里,在现实生活中,这个盲人是完全知道教堂的样子的,因为他是后来才盲的。但诡异的地方就在于,他总是号称自己对世界毫无了解,常常利用这一点来与好奇的人们交谈。因为人们无法想象,盲人到底如何理解这个无法描述的有色彩和形状的世界。他明明白白地预见到,等他要求别人描绘大教堂的时候,那一定会在对方心里引起莫名的震动,一种天然的怜悯。

果然,在《大教堂》中,主人公握住了盲人的手,他们一起画了大教堂……

盲人的女儿——康拉德的母亲是个妇科医生,嫁给了一个德国人。最终,他的前辈们绕了一大圈,又让这个有着奇怪精神疾病的血脉带回到了祖先的故土。

十二

你觉得,这个故事的重点在什么地方?

在之前的屡次辩论中,这种苏格拉底式的提问已经使我不胜其烦。所以我努力避开他的陷阱。

当你提到某个事情的重点,还是一个中心主义的提问。我不这么思考问题。在我看来,没有所谓的中心,只有你出于自己的原因所关切的内容。由于每个人不同的特性则会有不同的关切。

这就是问题,没有中心,你不能把一个故事聚拢起来。虽然我也同样没有写作过,但我也明白,就像一个研究性课题,你必须有一个特定的主题。一个蒙昧的人可能创作吗?他必须有一个思想和情感方面确定的冲动。

一想到这个蒙昧的人也可能指的是我,我立刻感到了羞愧难当:你说的既对也不对,确定的东西容易变得简单。

好吧,我关切的问题之一是,既然有人可以自愈,而且不断地发生在他们家族的人身上,不管是否因为家族基因,那都说明了,人是有一个通道可以实现精神疾病的自愈。其二是——按道理我不应该有这样的臆测,但它是非常迷人的一种推论和猜想:有人认为人脑的思维运行原理是量子态的,这就说明,一定存在另一个同样的思维过程,就像是一种宇宙之中的精神拷贝。它甚至让我想到,柏拉图说的,知识只是一种回忆。等一下,还有第三个:听了这个年轻人的讲述,你是否会觉得,如果拉远了时空来看,它就像是有人特意写下的完整故事。对于其中的每一个人来说,他们只能看到完整事实的一小部分,它就像是某种力量有意的编写。在后两种情形下,所谓一个人的创造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突然记起,大约十几年前,田叔叔递给我一本报考志愿辅导书,要我给田胜利的专业选择提提建议。田胜利正站在柜子前,有节奏地微晃着脑袋,像是在应和心中某个音乐的节拍。他已经比我还高,头发有些长了,前面的已经前倾下来,像屋檐一样,其余的张扬地朝着四方。他的脸很瘦,鼻子和额头上散布着几颗青春痘。往日,他看到我总是稍稍抬起眼睛,很快就回归到自己的世界。听到他父亲的话,他的脸立刻红了一下,我明显看到他的抗拒。我尴尬地翻开报考志愿辅导书,发现在医学条目之下,被他勾画过的有:生物医学、精神医学、中西医临床医学、医学影像学。我直觉他非常反感我的建议和指导之类,于是我问田叔叔,叔叔倾向于哪个专业?

临床医学,我觉得这个实用,好找工作。

我注意到,精神医学条目不仅被油笔勾画过,还被铅笔划过一道,他一定仔细琢磨过这一专业。很长时间,这可能一直是他的研究意愿,甚至于只是因此才选择医学。我顿时想起在此半个月前的一次交谈,高考完的田胜利沉浸在某种自得之中,他估分很高。这使他们的家庭处在某种亢奋状态中,那一刻,刚刚踢毽子回来的田婶指挥保姆做家务,连田伟利都感染到了某种情绪,独自哦哦叫着,像是一种悠然的哼唱。当田胜利走过我和田叔叔身边时,他第一次主动介入我们的聊天——我正在为田叔叔介绍当时关注的画家弗洛伊德,他是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的孙子。一个书店制作的明信片是他的一幅画。画中是一个具有神经质的大眼的女性,这双眼睛似乎要溢出眼眶。她的皮肤有一种故意渲染的脏白色,使她的面色裹挟在某种幽暗的心理状态之中。弗洛伊德喜欢画裸体,那些裸体的皮肤呈现不安的斑块状,似乎是内心的某种外露,粗糙恣意和充满玄机。作为省画家协会委员的田叔叔从未听闻他,只是礼貌性地听着我的介绍,由于我提到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田胜利问我:能不能称之为一种玄学?之后很久,我常常想起他说的这句话,一时无法理解他真正的意图所在,只是将它当作他学习尼采的一个后遗症。

最终他放弃了这个精神医学专业,而是选择了医学影像学,他选择了与“穿透性”和“视觉”有关的事物。他先是研究利用各种射线成像的技术,之后又研究利用AI技术获得医学三维影像的技术。他或许希望清清楚楚地“看到”。尽管背离了自己真正希望研究的医学,变成了研究一种辅助性的技术。

你呢?你的关切是什么呢?田胜利问。

我感兴趣的是复苏的通道,渐渐从蒙昧中回复理智的那个过程。当然还有尼采所挣扎于其中的那个病态,以及两个世界之间的那个临界点。我还喜欢故事中透露出的某种“玄学”。

那就是问题所在!他说。

为什么许多人将艺术家比作疯子,它们显示了类似的东西。

拜托!像我刚才说的,疯子不可能创作任何东西。

……

十三

二○一九年三月,我和小美搬家那天,田叔叔开始了他的世界之旅。早上六点半,他就发来机场登机前的照片,登机口上写着22号,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是目的地广州。他要在广州中转,直飞肯尼亚乔莫·肯雅塔国际机场。那一刻我们正在狼狈地收拾东西,小美迷信地认为,搬家就要早点才比较吉利。七点半,搬家公司的大卡车就要到楼下。我站在一团乱麻之间,一箱箱书籍、厨具用品、被褥衣服,各种难以收拾的杂物像惊涛骇浪,没想到我们无意间积累了如此之多的物品,包括我们早已忘记的打口磁带等等旧物,曾经以为丢失的一些钥匙、笔记、证件等等。还有十几年前购买的一摞摞DVD、从未使用过的一套茶杯、十年前的一盒咖啡礼物……就像我们将混乱的大片时光重新打包。我们跟随搬家车到葡萄园路时,田叔叔正在天上的空客飞机上开始他的旅程。卡车使用导航从南沙河沿岸拐入葡萄园路,我听见导航提醒道:右拐进入葡萄园路,您即将到达目的地。以前,我总是从葡萄园走向南沙河向西一段,然后步入并州路、大营盘……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陌生角度,我看见一个普普通通的路口像河道入口一般,在路边绿植缺口缓缓敞开,像是特意来接纳我们。一种新颖特别的情绪充盈心间。葡萄园路重新经历过改造,路边灯杆顶端是个十字。我第一次注意到,每一个架子上面,都垂挂着绿色的葡萄枝叶。仔细观察,才会注意到那是积了尘土的塑料绿植。等我将所有物品都堆积到房间里,喘着气坐在客厅打包的纸箱子上,突然之间,我隐隐觉得吸不上气,或者明明吸进了空气,却无法最终抵达心脏。接着,我的心脏一阵诡异的跳动,像独立的微小生命那样颤动。

医生建议我佩戴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监测仪。田叔叔激动地发来来自非洲的第一批照片时,我正戴着仪器,在两个房间、客厅的各种箱子之间颠簸,拆解堆满客厅的箱子。在一张田叔叔的自拍图中,他的头顶和身后,是一个一个笔直的深棕色圆柱状顶梁组成的穹顶,慢慢汇聚在遥远的出口位置,那里一团白色的光亮,以多边形的模样切割在尽头。在远处,那些顶梁重重叠叠密密地挤在一起,像可以伸缩的无限性。他谨慎的笑脸占了画面的三分之一,洋溢着自得、骄傲。另一张照片是机场外的画面,非洲大陆特有的大块阳光堆砌在平直的地平线之上,处处耀眼,有一种无名的反射感。有一个裹着白色头巾、背着花色背包的黑人妇女正经过画面,她抱着困倦的穿红鞋子的黑人小孩,她的头巾、小孩的浅灰色衬衣,以及她裙子上的道道白色细条,与背景的朵朵白云,形成令人惊讶的白色光源,就像同时在发光似的。这两张照片不知为何使我感到震惊。一张是田叔叔的面孔与异域的建筑,一张是田叔叔随手拍摄的照片。一种从未有过的事物诞生在其中。那是新颖的、振奋的,与日复一日的机械生活截然相反。吸引田叔叔的非洲大陆,使他觉得必须以死相搏、冒险前往的,或许在他看来,那是一个不得不去欣赏的谜团。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一席之地:一张桌子和我之前买到的那把椅子。似乎我一直在拖延的创造性活动也有类似的日常奇迹。我将它们摆放在书房东北角,严整的桌子和优雅的黑色转椅,形成了一个属于未来和创造性的亲密关系,似乎将诱使我进入那种属于作家才有的写作状态。

你悠着点,不用着急!

妻子小美似乎看穿我的心理。医生对我的诊断是神经性焦虑引起的心悸。这招来小美的一套套半生不熟的说辞,她自学了心理学,正在考心理咨询师的执照。

再这样下去,我看你精神都要出问题。她接着说,你以前的疑病症难道不也是因为焦虑?你的焦虑是因为你的痴心妄想。你每天疑神疑鬼,连飞机都不敢坐,害怕出意外。太可笑了!你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你得学会放下,别自以为看了一些书就可以写东西,有些人一辈子就只能是读者……

十四

我戴着沉甸甸的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监测仪,慢慢拆解着箱子收拾,一边带着天然的厌烦抗拒她的话,一边思索在脑中尝试放下那个念头将会带来什么。就像那个念头旁边站着一头猛兽,我出于畏惧,无法真正靠近这个想法。然而,她的话刺激到了我,我已经四十岁,仅仅因为少年时期的幼稚念头,我必须义无反顾地冲向那个未名的、有些可笑的境地?大学之后,我尚未写过只言片语,我如果告诉身边的朋友自己真正的想法,他们会以一种特殊的目光打量我,那一定展现了某种精神的异常。

中午午休起来,有一瞬间,我一时不能理解自己在哪里,因为我对眼前这个家还不熟悉,对突然出现在左侧的大窗户感到意外,对落在我身上的一团光线感到陌生。就在那时,我的大脑突然一阵紧张,一个新的似乎有所不同的世界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无法说明那是怎样的世界。我抬眼看向窗外,是远处的普普通通的各色楼顶,其中并排的两栋浅粉色楼,有奇怪的弧形檐顶小屋各自立在楼顶,它们左边是三栋宽大的深黄色住宅楼形成的楼群,还有刚刚探出头的各色楼顶。阳光散射使得天空非白非蓝,太阳将过分明亮的光涂在建筑物的一侧。我久久看着它们,似乎不理解它们为何会是如此,以及它们意味着什么。以至于,我开始细察自己观看它们的行为本身,在这样的检点之下,我似乎发现了不易细察的不合理性。我觉得自己失去了点什么,也发现这些惯常的景物似乎缺少了什么。

我眼前随意堆放的物品也造成一种难以规整的无序之感。等我来到楼下,再次看到满是紫粉色花朵的巨大梧桐树,返青的冬青围起的花池,路旁的一棵棵两围大树,坐在绿化地带椅子上的老人。它们在我心里激起一点恐慌和空虚的感觉。我终于觉察到,那是一种乏味而空洞的“看”。它们具有一种绝对而骇人的客观性。我谨慎地看着那些细节,试图进一步理解那种微妙的变化。这时,我已经来到小区铁门外,面对横贯左右的葡萄园路。站在那里,可以一眼望到两边的尽头。路旁有一家菜铺,路上是不多的闲散的陌生行人。葡萄园路经过修整之后,原先挤挤挨挨的热闹的路边小摊点已经不存在,偶尔会传来车辆在减震带上发出的“通”的闷响,那声音如此令人警醒。等我走到葡萄园路口,看到顶头横在半空阴沉沉的高架桥。它是如此突兀,带着某种灰暗的阴影。就像我已经来到世界尽头。突然之间,我明白了所有这些景致所发生的变化,那是小美话中所预示的另一种生活:假如我放弃原先那个不断拖延的计划,那个似乎从少年起一直在暗示和希冀的构想;抛弃我为此攀爬过的种种文字遗迹——它们像甲壳虫的外壳一般形成了一种微亮的光泽,它们一直晃动在我的脑际,近于无边无际,似乎形成了我的另一个自我。它们像银河一般以一些细节、场景、片段、概念组成,太朴不散、太虚幻境、存在、罗格斯、太初有道、奥菲利亚沉溺前的独白、蜜蜂眼的严贡生和两朵高眉毛的汤奉、黑夜去打水的珂赛特、正在脱靴子的戈多、《一条安达鲁狗》、解构主义、新天使、贝拉·塔尔……它们与我的阅读、我的花边般装饰性的纷乱生活一起组成庞大的空间,如今面临对这一世界的质疑和废黜,尽管只是假设性的一个念头,它已经无可置疑地造成了黑洞。似乎仅仅凭借这一念,它们就已经黯然退场,消失在空洞的坟场。而“我”似乎也因此已经不复存在,有了一种真切的“死亡”之感。

那是一种特有的倦怠和疲劳,眼睛触及的一切都丧失了原有的意义感。尤其是,为了解除神经性焦虑,接下来几天,我真的开始尝试回避那个世界。最大的改变是,我的闲余时间突然空了出来,东西已经收拾停当,走进客厅,觉得它像世界本身一样空空荡荡。我体会《心经》里的语句,努力接受《心经》里所预示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世界。然而,最困难的依然在于无法打发近在眼前的时间,一种难以忍受的无所事事。于是,我拿出原先当作笔记本的白纸,用铅笔描画枕头。我的周围,是意义被悬置的现象学的世界,我观察枕头上的褶皱和边角,用铅笔在白纸上一笔一笔勾勒出它的痕迹,直到一个逼真的枕头出现在白色纸张上面。我体会到一种空洞的乐趣,因为它仅仅持续了几秒,随即就被一种更大的空乏感袭击。时间处处是伤口,溃烂衰败,像四处飘荡的败絮。

田叔叔不断发来新的照片,他正在肯尼亚博物馆,除了照片,他还特意注有一段说明文字。有一张是从未听说过的“肯尼亚平脸人”:大多数科学家都认为人类的脸是在二百万年前才开始变平的,而“肯尼亚平脸人”年龄几乎是之前化石的两倍。还有一张是大约生活于一百四十万年前的直立猿人,它比能人的年代还要久远。这一出土打乱了科学家的划分,因为他们一直认为,直立猿人是由能人进化来的。田叔叔的这些说明文字似乎很难进入大脑,我用了很久才理解了它的含义。这一切也许是药物的作用,它使我变得迟钝。出于我也说不清的下意识的目的,我找到以前地摊上买到的一本薄薄的旧书《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英国人赫胥黎著,这是一本出版于一九七一年的科学译著,标价只有零点二七元。我以一种与文学无关、业余研究者的态度翻阅起来。因为我隐隐记得,买它的时候,它打动我的内容正是人类认知类人猿的奇妙历程。其中很多篇幅,它都在追溯人类如何惊讶地遭遇和描述那些“像人的兽类”。

眼前突然出现一张脸,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她”在叫我的名字。

很久之后,我都没有认出近前的这张脸是谁。因为眼前的世界似乎尚未清晰分明。我正在吃一大块腿骨上的肉,记得清清楚楚,我无法判定是动物的腿骨,还是另一方敌人的腿骨。远方的森林深处影影绰绰,不知道为何,洞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这张脸出现在眼前时,我一时理解不了自己的处境。她既熟稔又模糊,她似乎混合着不同的身份,她像是我们族群的女巫。但是她却穿着她习惯于穿的黄色睡裙,只是又脏又旧,几乎褪尽了颜色。而我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的身份,我是一个生活在非洲原始森林里的类人猿。我正在族群生活的一个原始洞穴里。

睁开眼,我看到是妻子小美的脸。是她在喊我的名字。我居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这在之前从未有过。

按照精神分析的说法,小美说,那个你在吃的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的腿骨是个关键。类人猿的身份并不是主要的,那仅仅是因为你在看的那本书。

我还没有完全从梦境里摆脱出来,似乎它已经渗透到了我的身体里。我身处的房间,似乎依然伴有那个影影绰绰的洞穴的背影。加上梦中那个长得很像小美的女巫形象,如今突然焕然一新坐在我的跟前,还有药物带来的意识的迟钝感,使我有一种不分明的半梦半醒状态。如同我真的只是一个智识未开的类人猿,尚不能完全精确理解身边的事物。

不过,尽管如此,我也对小美武断的说法感到可笑。她完全是为了应付考试,才看了几本必读书。薄薄的《少女杜拉的故事》还是在我的推荐下,刚刚得以阅读。为此她与我进行了好几轮的争论,她先是认为在书中,病症分析对杜拉并没有作用,然后觉得弗洛伊德通过梦揭露的秘密太离奇可怕了,有点像虚构的小说。弗洛伊德揭示的真相,真的是杜拉没有意识到但确实是真实存在的吗?正常人和精神病患者,他们那个界限到底在哪里?几天之后,她似乎又走上了原有观点的反面,她又开始疑神疑鬼过分推断梦中细节的意义。我无法想象,她要是心理咨询师,会怎样使那些患者进入云里雾里的状态。

《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一书中记载,关于类人猿最早的记录,莫过于一九九八年出版的《刚果王国实况记》。其内容是从葡萄牙水手洛佩兹的笔记里摘录出来的:“泽雷河河畔的松冈地区,猿类成群,模仿人的姿势,使人们开心。”书中有忠实摹绘的木刻画《供贵人们开心的猿》,一棵巨大的棕榈树下,头戴奇特华冠、身背箭镞、裹着裙子的肥胖白人,正做了一个双手向前的姿势,有两个无尾、长臂、大耳的猿人正在学他的姿势。

尽管刚刚从梦中醒来,但睡前阅读到的这个内容依然停留在我的脑海中。它完全以具体生动的画面展现出来,似乎那是我亲历的一个真实场景。因为梦,我还与画面里那模仿者的类人猿有一种同感。似乎我完全混淆了梦和现实的界限,以及记忆与真实的界限。小美依然在分析我的梦,如同一个精神分析治疗师一般,我一时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正在治疗的精神病患者。

于是,我听任自己以这一新的姿态观看自己和周围的生活。充分体会我根深蒂固的疑病症和目前不甚分明的界限感。一个念头和相继起的一个个念头之间,似乎在互相追赶。就像照片中田叔叔身后无限的斜向圆直装置。一个画面突然插入这些激起的念头之中:二〇一二年十一月,田婶已经经历了四年多奇迹般的医疗过程,屡次险情,她居然都扛了过去。那几天,她的状态又有些不好,不过,她的这种不好的状态大大小小已经经历过多次。那是个下午,我顺路去病房看她。像往常任何一次一样,那个病房依然笼罩在日常的气氛之中。唯一不同的是,同病房的人出院了。田叔叔坐在另一张病床上,他的眼睛由于休息不好,有些红肿。田婶仅仅向我微微抬了抬眼皮,脸上没有明显的神情。或许是没有那样的精力。头顶挂着的液体应该是已经完成,被收齐了。她的喉咙里不时会有轻微的哼哼声。有几分钟,可能是云突然遮住了太阳,房间里一下子灰暗下来。那似乎影响到了田婶,她停止了哼哼,又睁开了眼睛,眼神平淡,失去了往日的锋芒,但有一种过分的镇定和坦然,也许是一种逆来顺受的神态。然后,她又闭上了眼睛。

你睡一会儿吧!田叔叔说。

田婶微弱地嗯了一声。

之后,我离开病房,来到大街上,感觉到一种特有的疲惫。然而我没有打车或者坐公交,而是一直走回家。刚刚打开门,换了衣服,坐下来。田叔叔发来一条消息:你田婶走了!

田婶以她坚韧的毅力,博取了四年的最后时光。已经远远超出了医生的预见。最后一年,她屡次面临危机,都充满意外地活了下来。而在临终的那个时刻,她如此轻易地跨越了那个界限,似乎那是一道轻微到不易觉察的界限,在某个时刻,她的面前是一片生死混融为一体的模糊地带,而她毫不引人注意地踏了进去,并在某个时刻完成了跨越。那是一个相反相成的悖论的界限,从有到无,或者从无到有。那似乎是一个隐秘超然的通道。从类人猿到能人,从精神病患者到正常人(或者从正常人突然进入精神病症),从现实到梦境,都会在一个莫名的瞬间跨越那道不可见的界限。

我猛然意识到,我或许正站在这个不明晰的界限之上?

十五

田叔叔为何选择非洲当作最终的夙愿?其中一定有不可思议的成分。它不同于欧洲,也不同于美洲,有火热、滚烫的沙漠,隐秘的原始森林?最原始的类人猿遗址?仅仅一周时间,田叔叔就抵达了被称为园中之园的马赛马拉国家公园、东非大裂谷,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急切的脚步,摇摆着他瘦长的身躯,喘着粗气,在强光下皱着眉头,行走在非洲大陆上。他拍的照片中,成群的斑马、非洲野牛、羚羊,甚至还有大象,它们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聚散在直达天际的草原上。像水波花纹一样的光线停靠在非洲大裂谷两侧巨大的裂谷山体上,幽谷内一条蓝色的细长湖泊。田叔叔还站在乞力马扎罗山上,拍出他最为雄心勃勃的照片,他穿着租来的白色羽绒衣,背对着凌厉雄壮的雪山,晒黑的脸上露出他一贯的得意扬扬的表情,这一表情也偶尔闪现在他的儿子田胜利脸上。他的镜片叠映着远处的雪山顶以及赤裸阳光的闪光,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背后还有零星走动的游客,穿着租来的白色羽绒服,像来到外星的探险者,在空荡荡的白色背景下活动。按照他的计划,他还要去辛巴族红泥人原始村落、“死亡谷”索苏斯盐沼沙漠、世界三大瀑布之一的莫西奥图尼亚瀑布。几天之后,他突然不再发消息,我甚至想到,他可能失踪了。我询问他的情况,他也没有回复。他的电话无法接通。田胜利甚至想到了联系大使馆。

那是一个中午,我一边想象田叔叔可能会遭遇的各种悲观预期,一边站在窗台上看着已经司空见惯的窗外情景。我停掉了治疗神经焦虑的一种粉色小颗粒西药,因为我越来越有一种不可控制的情绪——有时会毫无征兆地试着用头撞墙,我甚至想到,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跨越那道精神崩溃的界限。那是一个微妙的瞬间,我的头像瞌睡之后一样,突然变沉,有一种想撞到某个东西上的饥渴感。随即我立刻迎向客厅的墙,连经过大脑的闪念都没有,如同一个看不见的手在控制它。我摸着头,就像摸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别人的头。我还体会到一阵眩晕感,甚至发现楼梯正在脚下震荡,并波及我的身体。不过,我用保留的唯一一点理智,打开药盒的说明书,我注意到,药物的副作用之一居然写着:可能会有自伤倾向。我的脚下又一阵颤动,我终于注意到,那不是我身体的原因,那是楼下正在施工的重型物体传来的巨大声音,它沉闷而骇人的穿透力似乎来自地下,它可以轻易穿越和控制楼体,引发地震般的震动。它钻进我的耳朵,晃动我的肺腑,使我有些不稳定的神志摇摇欲坠。小美上班没回,我处于一种难以说清的恐惧,立刻下楼。在楼梯上,我意识到依然穿着室内的拖鞋。但我顾不上理会。如果是哪家装修,我会怒不可遏地踹掉他的门。这时,连楼梯口的窗玻璃都开始摇晃起来,我的头部嗡嗡乱响。来到楼下,才发现是楼前正在修整地面,一部大型碾压机在碾压柏油路面,散发出一股像是坏掉的蓖麻油一般的热气。一个陌生老人正在我的前面观望,他似乎已经看了很久。不知为何,我不喜欢他站立的姿势。和脸上和善的表情,似乎他对眼前的这一切都表示出一种乐见其成的乐趣。两个几乎有一层楼高的圆形大碾子正在缓缓滚动。发出直达心脏、沉闷的嗡嗡声。

他见我面无表情,就回过头,对另外一个年轻人说,你们不知道,几十年以前,这里全部种的是葡萄,这里是葡萄园。你看看,现在只有那边的大梧桐树是那个年代的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味他的话,恰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整个屏幕是“失踪”两天的田叔叔那张晒得黧黑、大汗淋漓的脸——居然是田叔叔打来的视频电话。

你看,这是哪里?

他翻转了视频镜头,我看到平坦得出奇的黄色平面,接着出现一大块烤焦的面包一般的建筑——那是闪耀着黄光的金字塔,似乎这个视频里的金字塔才是真正的金字塔,它是活的,被熟悉的田叔叔和我的眼睛看到的。整个视野里是金色的,炽烈的,像正在经受烘烤一般。然后又是田叔叔出现在画面里,他手举一本封面写着波斯文的书,说,看到没?

这是他给我买的波斯文的《古埃及壁画集》。

之后,他随机拍了几张内页照片发给我。那是各种引导向天堂的插图。图片上,有人正躺着,有人在为死者的心脏称重。他们不太符合透视效果的大眼,稳固宁静,神秘永恒!这些图片和那座辉煌的金字塔,像一服镇静剂,使我烦躁的神经渐渐平静下来。

十六

二○二二年十月十二日,我是在大街上突然邂逅了胡安·米罗。在府东街的一个路口建筑上,仅仅是出于无意,只是稍稍向侧面扫了一眼,就猛然看到一幅巨大的、占了五层高楼墙面的广告展布,它由一幅自画像和属于米罗的一些神秘符号组成。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些作为原初性的色块、神秘的圆点和星号,以及类似鸟的眼睛。我的目光从眼科医院、慵懒的大街、不远的晋商博物馆缓缓移动,有点始料未及地在侧面的岔口内遭遇它,如同一次视觉和想象的奇迹,像插入现实场景的一个奇异梦境。我被告知,这已经是三个月展出期的最后一天。一百多张画作来自世界各地多个展馆:慕尼黑博物馆、巴塞罗那米罗美术馆、纽约现代美术馆……它们第一次跨越海洋陆地,汇集在太原当代美术馆的几个展室,并最终意外地吸引到我的目光。展室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站在一幅幅画作前,它们第一次给了我一种宇宙感,那些丝线般轻逸的线条、孤立的黄色黑色色斑,似乎组成了本源性的宇宙形象。在一幅亮黄色底色的画作上,我看到一个竖立的天蓝色絮状椭圆,沉郁又轻盈,一根微微波动的黑线贯穿了它,它的下方,如同一个摇篮般的黑色粗笔,与几个圆点、小小的线段,组成含混的图像。上空的两个米字星状,以及散在下方其他位置的圆点,推远了整个画面的焦距。似乎它对准的是宇宙的第四空间。这幅画的名字叫《天真的思考者》,它像垂直的可以呼吸的空间一般,使我很轻易地坠入其中。那个絮状的蓝色椭圆,如同画家隐秘的自画像,微微自嘲地沉浮在诗意的空间,那个是与宇宙同构的空间。它似乎可以容纳所有,并在瞬间使我将视野扩大到整个世界的巨大尺幅之中,正是在这个容纳所有的视野中,田叔叔站在非洲大陆的孤单影子,在德国的田胜利,以及我们聊到的尼采,还有我的生活,似乎构成一个神秘的旋涡一般,蠢蠢欲动。就像在角落里苏醒的野兽一样,它开始四处随意走动。那种奇异的半明半暗,介于混沌未明和渐渐清晰之间,似乎一点微小的变化,都会使它变得完全不同。

接下来的一两天之内,我努力保持着这种感觉,像是怀抱着易碎的物品。

去接田伟利那天,天气晴朗。站在楼下,田叔叔的眼神有些迟疑和畏怯。田胜利一定给他打电话了。出于莫名的愧疚感,一早起来,我就给田胜利发了一条微信:还是没能说服田叔叔。

他打算什么时候去?

今天。

今天?不需要核酸检测?

我没有回复,昨天我们已经做了核酸,并有了结果。我有点无颜面对昨晚电话中的谎言。

我们从单位小区出发时,怀着某种奇特的不安。似乎看不见的高大壮实的田胜利就在我们身边,用逼视的目光看着我们。田叔叔手机上已经有田胜利的十二个未接电话。等我们坐在车里,那个电话再次执拗地响起,像是来自田胜利的一声声质问。田叔叔只是坐在驾驶位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车前人行横道上行走的人,没有理会。遇到意见分歧的时候,他们几乎很少真正面对面沟通。不然的话,最终总会以一方的气急败坏结束。我不断想象那个可能的对话,愤懑的田胜利不知会说出怎样的警句。就在那一瞬间,我猛然意识到,田胜利之所以在后来不断阅读和谈论尼采,并使我们建立了如此狭窄的关于尼采的谈话领域,或许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自我辩解。那是田胜利暗藏的富有针对性的武器——尼采创造了无数可怕而有活力的警句。他或许正是通过尼采,在不断否定我曾经要他避免警句的建议。就在那一瞬间,我也理解了他主动问我“能不能称之为一种玄学”时,事实上隐含了他对于玄学的贬低。这或许也同样来自尼采。正是受尼采影响,他才不需要“欺骗性”的神学,以及种种的神秘性黑影。意识到这一点,我立时感到如芒在背。

再次站在精神病院门口时,我又一次感觉到那道不甚分明的精神界限。由于疫情,院区实行了封闭管理,我们只能在医院门外等待。不太强的阳光从暗黄色楼身横切到楼前再到大门口的地面上,与深灰色的地面结合,变成淡青色的怪异离奇的色彩。过了片刻,我们看到医护人员搀扶着戴口罩的瘦小古怪的人走出来,他像走路蹒跚的老头一样,头发已经花白。事实上,是他看到在门口挥手的我们,有点畏惧,不愿前行。我的医院朋友小韦看到这一情景,说等一下。重新走出楼门时,手里拿着一只鲜艳的盒子,他在前面向田伟利晃一晃。田伟利果然平静下来,甚至有些着急地向前走了。一走出大门,田叔叔就大叫,儿!儿!

口罩在田伟利的脸上显得过分大,只露出一双与田胜利有些相似的眼睛。眼神不知是在回避,还是惊愕。田叔叔上前抱住了自己的儿子。不知为何,那样子非常可笑。因为田伟利不协调的身体姿势,让人产生一种像是有人试图非礼的感觉。不听话就用这个。小韦将红盒子塞到我的手里,原来是一盒彩笔。

我替田叔叔开车。因为田叔叔已经泪眼婆娑,在后座上,抓住瘦弱的儿子的手,搂着肩膀,歉疚地嘘寒问暖,自问自答,在那里吃得咋样啊儿子?

肯定不太好,让你受委屈了,看看儿子瘦得。

你是不是恨你爸爸?是不是呢?

肯定是!

……

田伟利给人的陌生感可以用恐怖来形容,那是一种完全的漠然。他的瞳仁缓缓地翻来翻去,对于我们丝毫没有兴趣,甚至带着一丝烦躁和紧张。他完全没有理会父亲。这使我联想到曼德尔施塔姆的一段话,他在一篇文章里说:请问,在一个疯子身上,给你们留下最可怕的疯狂印象是什么?是那对大张的瞳孔,因为那瞳孔没在注视,它对什么都不注意,它是空洞的……他对你们完全不感兴趣。

儿子的无视使田叔叔深受震动和刺激。我无法知道,这是田伟利的智力变得更弱了,还是他仅仅是有些惊讶和茫然,抑或由于内心受伤而刻意选择了无视父亲。

回家摘了口罩之后,我们发现田伟利已经完全是一个老头。或许是缺少阳光,脸色青白。鬓角的发根全白了,嘴角干缩有纹,像瘦猴一般。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客厅,像来到陌生的地方,不断地来回张望,并哼哼起来。接着,他不稳地走来走去,走进他熟悉的卧室,阳台——那里可以看到楼下的那条灰白色的葡萄园路,他以前喜欢将头顶在窗玻璃上,久久看着下面的车辆和行人。他来到卫生间,一直走到卫生间尽头,摸到了墙,他在瓷砖上摸来摸去,确认无路可走之后,才哼哼着退身出来。他走进曾经住过的房间,接着,他又来到卧室,似乎忘了刚才到过这里。田叔叔跟在儿子身后,不停地为他的行动做注解。

你忘了?你妈妈早已经离开咱们了!你弟弟在德国呢!

这是咱们的卫生间啊!

咱们以后就睡这个卧室咋样?

这时,田叔叔的手机响了,又是田胜利的。室内顿时激起莫名的紧张感。我以为田叔叔要接,但没有。他拿起手机,看着它响了两次,只是将它放到了裤兜里。听见手机铃声,田伟利更激动地哼哼着,四处张望,重新来到客厅,无目的地摆动手臂。如同刚刚从原始部落出来的一个直立猿人,他的行为古怪难解。那一刻,我们像是正在上演一个原始意味的疯狂戏剧。那个手机铃声像是来自天外,充满威胁感的神秘声音,在这个尴尬时刻,田叔叔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田胜利的指责。由于他一次次没有接田胜利的电话,他的心理压力似乎越来越大。我已经预见到田胜利不断累积的愤怒。隔着半个地球,我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独特的气场,最终,他会体现为尼采般的思维和语气。它此刻就与我们同在房间,使我们都感到焦虑,使田叔叔感到些微恐慌。他明显有些畏惧此刻的儿子。铃声一停,我们马上感到轻松许多。田叔叔开始为田伟利换衣服,田伟利张开手臂,绷紧身体,像动物一样狂叫不止。

田伟利!田叔叔终于有些急了,无法相信自己的儿子完全无视自己。我和田叔叔几乎是将衣服从田伟利身上剥了下来。现在他光溜溜的只穿一个裤头,精瘦而又苍白,更像一个疲弱的老人。要换上衣服更是困难,他不愿意配合,甚至朝着田叔叔叫嚷着。我们刚将他的一条胳膊塞进袖子,他已经激动地摆动手臂走开了,突然之间,他似乎安静下来,我们发现他是在端详一幅画。那是田叔叔从埃及买回来的纪念品——装饰手工莎草画,他仔细看着,画面中央站着三位侧面女神,头上各有一只鸟,她们各自拿着一个乐器,静穆而装饰性地站在淡黄的底色之中……田伟利的眼神第一次集中起来,专注而又神秘。我们一起看着它,我想起田叔叔从埃及打来视频电话的那个有些恍惚的下午,四处飘散着奇异的微粒,那个永恒而静怡的画面充满了张力,在我心里激起一阵阵揪人的情绪。片刻之后,田伟利叫了一声,妈妈。

我的好儿子,他还记得妈妈呢!你听见了吧?

田伟利开始不停地重复妈妈两个字,他被父亲抱在怀里,又挣脱开来,四处乱走,再次变得激动起来。我突然想起那个从精神病院带来的彩笔盒。找到之后朝他晃了晃,马上吸引了他的目光。我刚刚把彩笔盒放在书柜前的桌子上,田伟利就哼哼着走了过来,像受过训练似的一本正经坐下来,熟练地打开盒子。

好儿子,你要干吗?

田叔叔似乎心有灵犀,已经找来几张白纸,我们好奇地看着田伟利。田伟利打开一支蓝色的彩笔,看了看摊在前面的白纸,然后在纸上飞快地画起来。

儿子,你长本事了?

彩笔在白纸上毫无规律扭来扭去地绕圈,就像幼稚的儿戏。接着,他又拿出一支橙色画笔,继续画出无规律的线路。之后又拿出红色……他非常专注,眼睛紧盯画面,下笔毫不犹豫。他似乎变了一个人,不再亢奋,变成了一个认真的创作者。我们看到他用红色、绿色、橙色、灰色将一小部分交叉形成的三角、梯形、带状等等涂满之后,画面瞬间变成一幅令人震惊的完整的、让人联想到现代派的画作。整个过程令我脊椎刺痒和震动。接着,他又拿起另一张白纸,开始了新的创作:他耐心地在白纸上画下一个个不太规整的圆圈,又耐心地为它们画上密密的细线,那就像是他脑中的物体,一个奇怪的海胆……我想起小韦曾经给我看过的精神病院视频,其中各种各样的患者,有的患者沉迷于绘画,田伟利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这时,田叔叔的手机铃声响了,这次是田胜利的视频电话。我们同时感到属于视频电话的奇特的威压之感。这次田叔叔接通了,没有说话,而是直接将镜头对准正在画画的田伟利。田伟利已经在纸上画出三个类似海胆的古怪物象,画面的内容久久震荡着我们。视频中,好久没见的田胜利又胖了一圈,换了一副金属框的窄边眼镜,眼神锐利地看过来,我下意识感到一阵窘迫,不过,我马上意识到他只能看到正在画画的田伟利。

这一场景似乎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只是从凌晨两点的柏林静静看着,至少有几分钟,没有人吭声,只有田伟利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

接着,田叔叔将镜头对准田伟利的脸,那时,田伟利看着笔下的毛茸茸的东西,似乎莫名地兴奋起来,张开了嘴巴,露出他满嘴的畸形牙齿,这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个似笑非笑动物性的龇牙表情……

这个表情甚至让我联想到,如果他可以慢慢恢复智力,他会如何面对头发花白和容貌奇异的自己?

十七

那个晚上,不知为何,田伟利像瘦老头一样的形象,还有他绘画的情景,不断出现在我眼前。那一个个海胆,还有他涂抹的那些色彩,简单、紊乱,但有一种魔力,就像他翻译了某种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物象。那是一种生发于蒙昧的视觉,甚至让我想到米罗的画。我的脊椎部位不断有想要战栗的欲望,后来我才明白,我的身体一直处于像是发烧的热度之中。这热度就像是我的所有经历和情绪的发酵促成的。自从疫情要求戴口罩以来,我还从来没有发烧过,还避免了每年大约一两次的感冒,所以我甚至怀疑自己感染上了新冠。我脑中的世界像是突然之间连成了互相连接的一大片,似乎包含了所有。我再次感觉到那个似梦非梦的临界点,这次,我面对电脑,打开那个只有标题的空白文档,我尝试着写下了第一句话,思索很久之后,它没有被删除,依然战战兢兢保留在上面:

二○二二年十月十二日,是胡安·米罗画展在太原的最后一天……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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